《为了仙界的和平》作者:Anecdotes 文案: 车祸后的方淮,穿越到了自己看过的一本修真小说里,为了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小命,避免将来主角心理阴暗毁灭世界,他决定用爱感化主角,让他变成一个正直向上的好青年——却没有想到,主角居然是重生的! 穿书受碰上重生复仇攻,毫不知情地被恨着,误打误撞地被爱上,到最后居然成了对方唯一的寄托,一辈子纠缠不清…… 受穿书碰上攻重生,各怀鬼胎。 师兄弟年下play(?) 大概就是一个希望世界和平的仙二代,用爱(rou)心(ti)感化(童年很悲惨所以想要毁灭世界的)魔尊的故事。 内容标签: 年下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淮,余潇 ┃ 配角:余心岩,李持盈 ┃ 其它: 作品简评: 车祸后的方淮穿越到了自己看过的一本修真小说里,为了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小命,避免将来主角心理阴暗毁灭世界,他决定用爱感化幼年体的主角,让他变成一个正直向上的好青年——却没有想到,主角居然是重生的!穿越受碰上重生复仇攻,毫不知情地被恨着,误打误撞地被爱上,到最后居然成了对方唯一的寄托,一辈子纠缠不清…… 攻受一起在门派长大,受是八面玲珑的仙二代,想要把主角养成为正直青年不再报复社会,攻是重生来的主角,本意是报仇,却渐渐被受吸引,攻受相处描写得很细腻,一个眼神呀拥抱呀都是荷尔蒙溢出,情节又虐又爽,小攻想爱却不会爱,想要紧紧抓住所爱之人却还是失去,最后慢慢学会如何补偿和挽留。 第1章 前尘   大红的喜堂里。   喜帕被揭下,如凋零的落叶一般飘坠在地上。   女子唇如丹朱,柳眉横蹙,薄施粉黛,端的是绝色的容貌,当着堂上众宾客的面,淡漠道:“诸位,请恕凤至无礼。男婚女嫁,讲究的是情投意合,凤至心中……并无方掌门。”   众宾客哗然。   她说着,回头看向喜堂外缓缓走来的人影,她素来孤高自许,寻常男子看都不看一眼,此刻望着那人,面上却露出一丝欢喜之色。但转过头来时,又恢复成往常矜持冰冷的神态:“况且当年有人与方掌门你情同手足,你却欺瞒他,伙同别人害他,敢问方掌门这些年来,是否会感到良心不安?”   她身后那人走进喜堂,身材颀长,周身气势凝重如同一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宾客们都仿佛因为什么缘故,立住不动了。只有那个高大肃杀的身影,一步步靠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插进腹部丹田内,握住金丹,扯断经脉。   那低沉、嘲弄又带有一丝恨意的嗓音响起来:   “昔日剖丹之苦,今如数奉还——”   方淮一下睁开了眼。   梦醒了,他仍感觉到胸口有千斤重物压着,喘不过气,低头一看,原来同睡的人大半个身子都横在他身上,怪道压得他做噩梦。   方淮低声道:“阿潇,阿潇?”   男孩儿脑袋动了动,迷迷蒙蒙地抬起头来:“淮哥哥……”   方淮看着这张尚嫌稚嫩,却隐隐有梦中寻仇那人的轮廓的脸,一时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半天才道:“往旁边点睡,你把我压醒了。”   阿潇连忙撑起手来道:“我不知道——”   “没事。”方淮坐起身来,窗外凉风轻轻吹来,他才惊觉自己一头冷汗,不由得抬手抹了一把鬓角。   阿潇见状下床,很是体贴地倒了一杯茶水来给他:“淮哥哥喝口茶,做噩梦了?”   “嗯。”方淮接过来,定了定神,一口饮尽,冲他笑了笑,“你要抱着我睡也罢了,偏偏压在我胸口上,可不害我做了个大噩梦。”   阿潇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压到你身上去了。淮哥哥做什么梦了?”   方淮顿了顿道:“没什么,梦见些倒霉的事……上床来睡吧,明早还得赶路呢。”   “嗯。”阿潇把茶杯放回去,便爬上床,挨着方淮躺下了,只不过一双眼睛仍旧望着呆坐不语的方淮。   方淮察觉到他的视线,侧过身来,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道:“你先睡吧,我还没缓过神来呢。”   方淮十二,阿潇十岁,比人家年纪大,自然担负起照顾小弟的责任。   阿潇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头靠着方淮这边睡着了。   方淮也跟着躺下来,只是被那噩梦搅得心潮翻涌,一时不能入眠。   他头往阿潇这边偏了偏,看着小孩儿的侧脸,更像梦中那人了,只是五官尚未张开,还有些孩气,人畜无害的模样,谁能想到这会是将来那个跺跺脚天翻地覆的魔尊大人呢?   方淮也是倒霉,他虽然也叫方淮,但却不是这里这个十二岁的方淮,要真算起年龄,他可比身边这小屁孩大十多岁了。   他是天|朝一个普普通通的公民,每天兢兢业业工作,闲暇之余喜欢看看小说打打游戏。那天下班路上的地铁里,他闲得无聊,用阅读APP刷到一本小说,一眼瞅见下面一条评论:   【那个方淮还在那逍遥自在的做掌门呢,什么时候弄死他?】   “……”   方淮当然知道是这本书里某个反派跟他撞名了,就冲这个撞名,挑了挑眉,打开正文看了起来。   这就是本说得上十分“传统”的X点修真小说,主角余潇,出生的时候就有奇遇,他母亲意外难产,吞了一颗来历不明的金丹才生下他,金丹在他出生时融进了他的骨血。   就因为这颗金丹来历很不寻常,他先是被人掳走。掳走他的那伙人中,一个跟他母亲有仇的女人在他脸上划了一刀,导致他顶着一道极其狰狞可怖的伤疤,他父母把他带到太白宫——他爹所属的修仙门派——学艺,因为脸上的伤,受尽同辈的冷眼。   后来他临近结丹,却被人抓走,将他的内丹生生剖出,同时他父母也被人所害。他死里逃生,逃回太白宫,得知父母双亡。   遭遇这样的变故,他咬着牙在一位老前辈和与他一块长大的师兄的帮助下重新修炼,结果等他再次临近结丹之时,他发现害他的人正是他最敬重的前辈,和他一直以来十分信任的师兄。   这个师兄,就是那个跟方淮撞名的反派,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   前期主角那叫一个惨,结丹——被挖——结丹——又被挖,好在作者文风颇稳,思路清晰,把主角的悲催经历一路写下来,偶尔安排几个漂亮妹子的邂逅,让人直想看看崛起之后,如何大开后宫,再狠打一众反派的脸。   至于这个师兄方淮,自然是打脸的重点对象,不打成猪头怎么解前面那两百来章受的窝囊气?“方淮”相貌俊美,亲外公就是太白宫老掌门,妥妥的仙二代,并且长袖善舞,很受弟子们推崇,但偏偏灵根驳杂,不宜修炼,在吞了主角精血炼成的金丹之后,顺风顺水修炼至元婴期,后来还接替了他外公,当上了太白宫新掌门。   然后——神功大成的主角就来打脸三步曲了,抢老婆,毁门派,要小命,直看得一干书迷神清气爽。   方淮下了地铁,步行二十分钟到家,躺在自家沙发里看完了所有连载,看着“方淮”下场凄惨,虽然不是主角亲手所杀,但是潦倒落魄,死法很不堪,到底是同名的角色,心情就有点微妙。   吐了口气,肚子饿得咕咕响了,但是又不想动,兀自往下刷评论,在一片大呼痛快的评论中发现了一条画风不大对劲的:   【嘤嘤嘤好心疼,其实我很萌小余和师兄啊,黑化忠犬攻X衣冠禽受,相爱相杀什么的,况且两个人的名字都带三点水呢,好有CP感啊】   ???   这什么鬼,透着屏幕能感受到gay气,方淮再一看,居然作者本人还回复了:“哈哈”。   “……”方淮把APP关了,手机一丢,起身做饭去。   从那以后他就每天追更新,后期就是主角不断开发新副本,收后宫,征服修真界,作者水平不差,虽然是套路情节,但主角余潇从头到尾没崩人设,看着还是不错的。就是没了前面跟“方淮”你争我夺的紧张感,好像少了点什么。   方淮脑子里滑过那天看到的那条评论,莫名一抖。   追到七八百章的时候,作者忽然抽风了。   主角依旧是那个冷血多疑的性格,忽然开始思考人生,思考万物的起源,思考“从何处来,从何处去”这种问题,好好一篇写得不错的修真爽文,硬生生变成了哲学问题的探讨,就差来句“To be or not to be,its a problem.”。   评论区又骚动了:   【作者被盗号了?】   【文风没变,别是早上洗脸脑子进水了?】   实诚的作者在下面回复道:“我是按照余潇发展到目前的心境来写的,我已经创造了这个人物,我感觉他的思想和行为已经不受我控制了。”   【不你个大头鬼啊!】   【作者你把你家地址告诉我,我让你真正了解一下什么叫做不受自己控制】   方淮看小说没有留评论的习惯,但是看到这里,也有点想骂“神经病”了。   然后他往下一翻,不小心看到了一条画风似曾相识的评论:   【小余一定是因为师兄不在了,才觉得了无生趣,好虐T-T】   “……”   方淮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摔,弃文!   其实作者这么写,由于先前一直在细心铺垫,到目前来说并不突兀,主角幼年受尽冷眼,又惨遭变故,其实性格已经偏阴鸷了,见了太多人世之恶,如今站到了顶点,心中灰暗,看到的也是一片丑恶,自然对世界没有眷恋之情了。   但是这又不是世界名著!这是网络爽文!你这么写实干什么!   方淮吐槽来吐槽去,过了一个星期,下班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心念一动,还是又打开了连载接着看了。   这一看不得了,作者果然是要搞个大新闻:小说居然已经完结了。   方淮抱着惊恐的心情匆匆看完,结局是:主角对整个世界产生了厌弃感,于是在历天劫时,手持魔剑,一剑劈下去,整个修真界没了,没了……   主角也在天劫中自戕了。   评论区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一大波人要求退钱,有读者声称要去找这作者的责编要个说法,还有人打算找黑客黑作者家的电脑……   方淮抓着手机,无语凝噎。   正在被坑的悲愤之中,忽然耳边听得一声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出租车一个急转弯,把人带得向旁边倒去。   方淮还没看清什么情况,眼前光线被遮挡,然后是碰撞,车子被破坏时的巨响,他在疼痛中晕厥过去。 第2章 金丹横祸   思绪回笼,方淮透过床帐看着窗外的月色,幽幽地叹了口气。   车祸之后,他灵魂漂浮在半空,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尸体被运走,然后,就到了这具身体里。   按照书中的设定,这个世界称为修真界,分仙界、人界、魔界。   仙界并非神仙居所,而是指以正派道法修炼的各大小门派,相对的,魔界则是魔修聚集地,人界是凡人所在的土地,分割成好几个国家。   而这个方淮的身世,和草根主角相比,的确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方淮母亲姓李,闺名持盈,是当今修仙的大门派太白宫掌门之女,嫁给了千机阁阁主的儿子,夫妻俩成婚后,便寻了一处山灵水秀的好地方隐居。   李持盈乃是九州成名的剑修,承自太白宫祖师爷的“枯荣剑道”,已经修炼至化神期。在这个修□□里,修真的境界从低到高依次为练气、筑基、开光、融合、金丹、凝胎、元婴、灵虚、化神……其中最紧要的“金丹”和“元婴”。   修士筑基以后,寿命会有所延长,但是寻常资质的修士,从筑基到金丹要耗费数百年,而百分之八十的修士毕生都停留在元婴期以下,望之莫及。余下的百分之二十,每往上走一层,人数便要削减十之八九,可谓真正的“凤毛麟角”。   李持盈作为太白宫寥寥数位化神期真人之一,已是大大的光耀门楣,后来她嫁给千机阁堂主,方淮的父亲方其生,算得上是自降身份。不过她夫妻二人感情十分和睦,后又生下方淮这个独子,两人爱若珍宝。   也是因为有李持盈在背后撑腰,主角前期才拿方淮没有办法,连后来要亲手杀了方淮,也被李持盈阻拦。   方淮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噤,主角前期拿方淮没办法,一是因为还没变强,二是因为要先对付魔界那几个魔修门派,到了中后期,基本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最后想不开要自戕,也带了整个修真界陪葬。   也就是说,他想要好好活着,首先不能触主角的霉头,其次,还要想办法不让主角内心充满阳光,不至于灰暗地想要自杀,顺带毁灭世界。   这是人能办得到的事吗!   他把头一仰,想得头疼,索性闭上眼,让他焦头烂额的主角现在就躺在他旁边,还是小屁孩一个,呼呼睡得正香,他却要绞尽脑汁地未雨绸缪。   他熟知剧情的发展,知道现在才刚是小说开头,主角父母带着主角从魔界逃出来,遇上方淮的父母,主角他爹是太白宫掌门座下真传弟子,排行第六,和李持盈一□□炼长大,情同姐弟。两家于是同行往太白宫去。   方淮闭着眼,思绪仍在脑中翻腾,翻来覆去,他也累了,渐渐地睡着了。   室内一片静寂,只有梦中人均匀的呼吸声。   等到方淮睡熟之后,另一个人却醒了过来。   或者说,他压根没有睡着。   依偎着方淮的小男孩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先前方淮面前那个腼腆乖巧的男孩儿,此刻的眼神和他秀致的眉眼全然不符,那是嗜杀的上位者的眼神。   余潇支起身子,一双眼凝视着睡着的少年,伸出左手在他眉心一拂,掌心擦过少年纤长的眼睫,轻柔地仿佛在抚弄脆弱的蝴翅。方淮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眉,睡得更沉了。   只可惜他的目光,却全然不如手上那般温情脉脉,而是无比的冰冷和厌恶。   余潇的手没有收回,而是向下,虚虚搭上了方淮的脖颈,这具身体现下还十分稚嫩,那一双没一点茧子的小孩儿的手,谁能想象到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杀死这个比他还大两岁的少年?   杀了他!   杀了他。前世的遗憾也算是了了。   这人现在还是凡人之躯,只要掐断他的喉管,他便只能瞪着眼挣扎那么两下……   余潇手指轻轻擦着少年凸起的喉结,忽然笑了。   猫儿抓住老鼠时,尚且要用爪子拨弄一会儿,他怎么舍得让他就这么死?   余潇收回手,重新躺了回去,依旧挨着方淮,闭上了眼。   而后者被余潇那么轻轻一拂,睡得极沉,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次日早上,方淮先起来,叫了客栈的伙计提水来,和余潇一同洗漱了。   下楼到客栈大堂,他父母亲和余潇的父母已经就坐,四人早已辟谷,桌上的早饭是为方淮和余潇准备的。   方淮领着余潇走下楼来,笑道:“爹,娘,师叔师叔母。”   他父亲方其生先笑道:“阿淮这里来,爹有东西给你。”   方淮奇道:“什么?”说着走过去。   余潇跟着过去,坐到了他父母身边。   方其生从桌子上拎起一个毛茸茸的团子,雪白的皮毛,带着银灰色的纹路。   方淮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白银斑幼虎!   方淮“啊”了一声,喜不自胜地接了过来,这还是他和方其生夫妇俩前几日赶路时路过一处集市,有人在贩卖灵兽,方淮看见这只小白银斑虎,动了心思,却被母亲以“养起来太麻烦”为由拒绝了。   方其生向来疼爱儿子,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也亏得方淮里子是个二十多岁的大人,没被他惯出毛病来。他见儿子心心念念这只小老虎,昨日在客栈借宿下之后,又往回赶,把这白银斑虎买了下来。   方淮把小白银斑虎抱在怀里,这虎是灵兽幼崽,颇具灵性,感觉到方淮喜欢它,便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爪子乱拍,脑袋拱来拱去,逗得方淮哈哈笑了起来,抱着它坐在了余潇的旁边。   方其生旁边的李持盈秀眉一挑,道:“抱了只小猫儿,饭也顾不上吃了,我说麻烦,你爹爹就是爱纵着你。”   一旁余潇的父亲,余心岩笑道:“这幼兽品性上佳,养在身边也不错。师姐当初不也总爱逗三师兄养的那只猞猁?”   李持盈道:“再别说你那三师兄了,把那猞猁当宝似的供着,要有这份心思修炼,何至于在元婴期止步不前?”   余心岩低头微笑,却有一丝愧色道:“我在魔界耽搁这数十年,三师兄再怎么着,也强过我十倍不止了。”   李持盈看着师弟落寞的神色,知道自己一时不察,勾起他的伤心事,便柔声道:“这又怎能怪你?好在如今也逃出来了,回太白宫拜见了师父,他老人家必定大喜。”只是目光一转,落在余心岩的妻子身上,暗自皱了皱眉。   方淮让小虎趴在他膝头,拾起筷子来,边听他们说话边吃早饭,察觉身边的余潇往他这边看,转头冲他一笑,只当他也觉得这小老虎新鲜好玩。便低声道:“你要不要抱一抱?”   余潇眨眨眼道:“我能抱吗?”   方淮笑道:“怎么不能了。”说着从着桌下把白虎递了过去,放在余潇腿上。他两个的小动作,四个大人怎么会看不见?只是见两个孩子这样亲近和睦,四人心里都很高兴。   方淮看着余潇低下头,手一下一下顺着小虎的毛。心中忽然跳出一个念头:主角后期自我毁灭带上所有人陪葬,归根结底还是性格的原因,要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好好引导主角,做个积极向上的有为青年什么的,那不就万事大吉了?   这么想着,他又看向眼前瘦弱单薄的小孩,往下一看,发现那在他怀里活泼得不得了的白虎幼崽,到了余潇手里,居然老老实实趴在他膝头,一动也不动。   这难道就是主角自带的王霸之气?   方淮这样想着,余潇把白虎胡噜完了,又送回到他怀里,笑道:“真有意思。”   方淮把手搭在小虎背上,发觉它的身体居然在微微颤抖,不由黑线:好歹你也百兽之王啊,虽然是幼崽,但人家初生牛犊还不怕虎呢,居然怕成这个样子?   这边默默想着,还是伸手帮虎崽子顺了顺毛,让它放松下来。   余潇在旁笑道:“淮哥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唔,这个……”方淮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想了想,低头看白虎一身漂亮的皮毛,随口道:“就叫大白吧。”   “大白。”余潇重复了一句,目光闪闪地说,“这名字真可爱。”   方淮咳嗽一声,觉得小孩blingbling的眼神把他闪到了,这么乖巧老实的小男孩,后来怎么变成了那样?   其实要保命,还有一条路,就是抢主角的金手指,自己取而代之,但是方淮思来想去,觉得这办法对于他这种咸鱼来说,难度大强度高,一步踏错,他就是个必死。   而且关键的一点,作者这篇文写了八百多章,他看小说又不留心,记得个大概走向算不错了!很多细节早就抛到脑后了。来到这个世界的几年来一直努力回想,但是……唉……   用过早饭,大人们骑上灵驹,方淮和余潇上了马车,这马车是方其生的本家千机阁出产的灵器,空间十分大,能容纳八个成人。坐在其中不感颠簸,速度却极快。堪称修仙界宝马。   方淮上车前问方其生:“爹爹,咱们今日能到哪?”   方其生想了想道:“若路上无事,傍晚该赶到豫州界内了。”   方淮心里一突。 第3章 金丹横祸(二)   余潇在车马颠簸中醒来,他躺在硬板上,硌得身上有些疼。   他慢慢恢复神智,睁着眼睛看车厢里的一片黑暗。他耳朵灵敏,隐隐听见头顶不远处,有块隔板类的东西,隔板那头有谈话声传来。   “……怎么抓了两个?哪个身上有金丹?”   “方才已探过他两个的丹田,都没有金丹。”   “怎么会?那女人耍咱们不成?”   “金丹在生产时被吞入母体,大有可能便融进了胎儿骨血之中,所以才会不见。先带回去,杀了取其精血……”   “可你抓了两个来,难道两个都杀了取精血?你可知客栈里住了谁?李持盈!太白宫掌门之女,化神期的剑修。这两个中有她的儿子,若杀了,将来太白宫追杀咱们到天涯海角!”   “那女人给的画像不清楚,藏息丹效力又只有半炷香不到,这两小子睡在一块,肉体凡胎,哪分得清谁是谁!”   “罢了,且去搜搜他们的身。”   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人起身,推开隔板,亮光照进来,余潇看到右手一步宽的地方躺着方淮,此时也醒着,看着他,脸色惊愕苍白。   余潇知道这伙人是冲自己来的,将认识了几天的玩伴拉下水,心中过意不去,作口形道:“别怕——”他会向这些人表明自己的身份,让他们放了方淮。   方淮抿着嘴唇,不说话。   余潇被高大的成年男子拎起来:“这一个?”   另一个人拎起方淮,他们中了这伙人的迷香,手脚尚且无力,余潇刚要开口,方淮先叫起来:“我母亲是太白宫掌门之女李持盈!我父亲是千机阁紫微堂堂主!你们谁敢动我!”   “哦?是这一个?”   拎着方淮的魔修摇了摇方淮的身子,他头朝下,脖颈间一块吊着的玉牌落下来,上面的镂金错彩的一个“盈”字已经映入众人眼帘。   “看来不错了,是这一个。”   魔修认定了,便笑道:“小子,你投的好胎,回去享福去吧!”说着手一挥,车厢后部的门打开,寒风灌了进来。   那魔修将方淮轻轻一掷,小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马车外昏暗的夜色中。   余潇望着方淮的去向。门板“咣”的一声合上。   “那么——这就是那个小孽种了?”   ——《金丹记》   ————————————————————————————————————————————————————————————————   豫州,这么快。   方淮虽然许多情节都不记得了,但一行人进入豫州后第三天的剧情,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一来这是小说的开头,二来,因为三天后的那个晚上,余潇所经历的事情,直接造成了他少年时期的性格大变。   他明明白白记得,三天后,他们会在豫州境内一座小城中歇住。晚上,从魔界一路追来的几名魔修,将睡梦中的方淮和余潇抓走。   方淮因为带着李持盈给的玉牌,半路就被扔下马车,而余潇则被魔修带到一个破庙里。   这几个魔修的幕后指使是一个对余潇母亲十分嫉恨的女魔修,这女人心思阴毒,见余潇眉眼肖母,预备杀余潇之前,又在他脸上划了一刀解恨,她用的刀是魔界一种特制的匕首,划出的创口可以愈合,但会留下极可怖的刀疤。   余潇虽然被及时救出,但脸上却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之后,从右眉到左边颧骨横亘着一条扭曲丑陋的疤痕。修仙之人大多都维持着自己青春美丽的外貌,而余潇顶着这样一张脸,在随父母回到太白宫后,受尽同辈的冷眼嘲笑,于是渐渐阴沉孤僻,寡言少语。   ……   方淮把情节在心里回顾一遍,深吸一口气,没关系,还有时间,只要早做准备,这一劫要逃过也容易。   他又忍不住看向对面坐着的男孩,可能是那个作者的确写得很对他的胃口,在看小说的时候,他就对主角抱有一种包容和怜惜的心态。   一般的爽文,其实只不过是让读者代入书里的主角,享受收小弟开后宫的快感。可是他看着看着,却对这个角色产生了那么点感情,好像“余潇”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他的一位朋友,当“余潇”命运坎坷时,他的心也起伏不定,有时候,也忍不住替他叹一口气。   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所以小说追到后期,作者大量注水,情节也千篇一律,换做其他书他早就弃了换下本,但这本偏偏坚持追了下去。   而老天跟他开玩笑似的,他现在居然就坐在主角的面前。   马车走了一天,果然如方其生所说,入了豫州境内,傍晚照常寻了一处店家投宿。   方淮现今还没踏入修仙的大门,凡人少年的身躯,哪怕一整天都坐在“宝马”里,也有些疲倦了。   他和余潇还是照例住一间房,客栈小二送来热水,方淮洗漱过后,便往床上一倒。余潇在他后面,慢吞吞也爬上来。   方淮见他比自己还矮半个头,小了两岁,却不像自己瘫在床上没个正形,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往旁边让了让。   余潇在他身旁趴下来,方淮冲他笑了笑,抬头看到那只小虎崽老老实实蹲坐在柜子上,不由得奇怪,冲它勾了勾手指道:“过来啊。”   虎崽子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却不过来,它一路都黏在方淮身上,这个时候却胆怯起来。   方淮看了看余潇,后者一脸的天真纯良,想起来虎仔在余潇怀里瑟瑟发抖的模样,便笑道:“它倒怪怕你的。”   余潇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想摸它一下,它反而躲开不让我摸。”   白虎崽儿此时灵智未开,要是开了灵智听得懂人话,必定要大声叫冤。要是这个人要对它做什么,它必定怕得动也不敢动,哪有胆子躲开?   方淮道:“大约人与人的体质不一样吧。罢了,它毛茸茸的,在柜子上趴着也不会受凉。”   “嗯。”余潇拉了拉被角,“淮哥哥,我好累了,我们睡吧。”   方淮听他一说,便打了个哈欠,方才洗漱完毕,他就把离床边远的两盏灯笼灭了,此时道:“睡吧。”说着揭开床边灯笼的纱罩,吹灭了灯。   两个孩子并肩躺在床上,方淮虽疲倦,这么躺下了,一时倒睡不着,盯着床顶,心想今日投宿仓促,明早起来,必定想个办法向父母亲说点什么,免去两日后一场灾祸。   又胡思乱想一阵,这才朦朦胧胧睡去。   这一睡不知几个时辰,昏昏沉沉地,仿佛听见耳边有幼兽如临大敌似的呼噜声。   怎么了?方淮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纵然是赶路累了,但也不至于身体有如千斤重,动也不动了,连眼皮都揭不开。   那呼噜声在耳边萦绕,终于帮方淮拉回了一丝清醒的意识。   他闻到一丝甜香。   丝丝缕缕,仿佛一张网把他包住,方淮眼看着就要陷入昏睡,忽然身体一个激灵,五分神智回笼。   这是什么!   方淮心中翻江倒海。眼皮仍旧抬不起来。也是放迷香的人料想不到,这具小少爷的身体里是一个成年男子的神智,所以量略微放得轻了些。   他心中又惊又惧。   不可能,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伙人要在他们进豫州后第三天晚上才追上来,怎么会……   难道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剧情也出现变化了吗?但是他这几年来一直老老实实跟随在父母身边,怎么可能改动了剧情?   方淮一时间措手不及,神智已十分清醒,此时却听到窗棱轻微的响动,有人声音极轻地问道:   “这儿?”   “这儿。”   方淮奋力地想要张口,搬动手脚,却犹如被人塞了口捆在床上一般。而柜子上的虎崽儿却不受迷香影响,四肢立起,弓着背,露出一口没什么威慑力的牙,喉咙里呼噜噜,但它毕竟是幼兽,灵智都没开,被这两人用威压一镇,仍旧动弹不得。   “怎么还有只灵兽?”   “品色不错。要不一齐带走?”   “你带只活物,倘或惊动了那边厢房的人,我们就命丧于此!”   两人一边低声说话,一边翻进屋里,话音未落,已走到床边。   这边方淮无论如何挣扎,却是半分都动弹不得,肠子都悔青了,耳听得那两个魔修走到近前,一人“咦”了一声道:“这小子竟然醒着。”   方淮虽然闭着眼睛,但魔修神识一扫,便知他状况。   那人把外侧的余潇拎起来:“有两个,哪个是那小孽种?”   “藏息丸效力快过了。都带走!”   于是方淮被另一个人抓起来,那人伸指在他额头上一点,他便又昏睡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金丹记》就是方淮看的那本小说的名字,也就是余潇的上一世 第4章 金丹横祸(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余潇再醒来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句话。   他躺在颠簸的马车上,这辆马车比他白天坐的那辆显然简陋许多,一点减震效果都没有,硬硬的车板硌得浑身上下疼。   眼下和书里剧情发展倒是一样了,隔着隔板,他听见几个魔修在讨论。   这个地方,作者其实埋了一个伏笔,方淮因为脖子戴着母亲给的玉牌,那玉牌有清心明智的效果,所以方淮其实余潇要醒得早得多。   余潇此时对自己身体有金丹这件事还浑然不知,昏迷醒来后,听到的也是几个魔修的只言片语,只知道他们要抓自己去。但方淮却把这几人的谈话听了大概。   照书里的剧情,方淮此时也不过十二岁的小少年而已,还没有那么多害人之心,但他心思缜密,对魔修说的话,却是留了一份心。因此为后来陷害余潇埋下了源头。   而这时方淮也像书里所写,早早地就清醒过来了。   隔板那边的谈话是他早就一清二楚的了,也没什么可细听的,可是眼下这个状况,该怎么应对?   方淮手动了动,总算有些力气了,他慢慢伸手向旁边摸索过去,摸到一袭袖角,便知道是余潇。   那几个魔修不把他两个小孩子放在眼里,因此也没有费力用神识来查看,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余潇还要好一会儿才醒来。   他该怎么办?一时疏忽,只能面对最棘手的问题。   魔修们谈完便会来搜他和余潇的身,他要任由剧情发展吗?他有脖子上这个玉牌,只要待会亮出身份,他就能下车,或许往回赶,能及时叫来父母和师叔解救余潇。   方淮马上把这个选择否定了,他会这么干,难道书里那个方淮不会吗?这时候的方淮,对余潇也还没有什么恶意。   所以后来他父母和余潇的父母赶到,救了余潇的命,可是余潇脸上,却留下那样一道疤。   因为那道疤和母亲魔女的身份,余潇整个少年时期都在嘲讽冷眼中度过,少有几人会正眼看他。而方淮长袖善舞,在弟子间人缘极好。   方淮的母亲和余潇的父亲师姐弟俩自幼相伴,情逾骨肉。因此李持盈特意嘱咐方淮照顾余潇,于是方淮便成了太白宫中唯一和余潇有来往的同辈。   余潇那时只是孤僻,并没有魔化,对这个唯一肯亲近自己的师兄,还是抱有感激之心的。他却不知道,偶尔和他说两句话,照顾他一下,对方淮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但是在和这个容貌丑陋、不善交际的师弟的来往中,他看着对方惊人的修仙天赋,心里的妒忌慢慢累积,最后竟变成一股恨意。   为什么?这个余潇是魔女生的孽种,若不是母亲和六师叔极力恳求外公,余潇一进碧山,便要被摧心堂长老斩于剑下。偏偏是这么个人,竟成了同辈人中最有潜力的弟子,连外公都不吝对他的赞赏。   而他,母亲当年踏入化神期时,九州惊动,各个门派都派人前来碧山贺喜外公,太白宫又添一位化神期以上的真人,有女如此,真是光耀门楣。   父亲是千机阁紫微堂的堂主,虽然不过凝胎期修士,但器修是极稀有的血脉,即便修为境界略低,地位却较之其他类修士更高。   这样的父母,却生出他这么个灵根驳杂,苦练十年,连筑基都过不去的儿子。   纵使他长袖善舞,外公亦不计他资质,让他坐了首席真传弟子的位子又如何?   他虽然众星捧月,可那些夹枪带棒的闲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平,他倾尽全力都得不到的,别人却是信手拈来——   想到书里“方淮”的内心活动,方淮不禁眼角抽了两下。和“方淮”想的恰好相反,身世离奇童年凄惨,那才是主角专用设定。至于仙二代之类,不是反派就是配角,再来就是酱油炮灰,给主角打脸装【哔——】用的。   千万思绪掠过脑海。不过是呼吸之间,方淮心里主意已定。   只要能让余潇下车,他被这些人带去,凭他亮出身份跟他们周旋的时间,应该能够到爹妈赶来救他。   方淮想着,抬手去摸脖颈间的玉牌,手却有些僵硬。毕竟他不是作者,这点时间能不能掐准了,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怕什么。方淮心道,便轻轻地,将那块玉牌连带着细银链子解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往左边挨过去,这车厢狭长,他和余潇之间的距离至多一步,很快他没发出一点声响,就探到余潇身边,然后摸索着将那块玉牌给他系上,想了想,又把玉牌塞进他衣襟里,免得魔修起疑。   男孩儿轻轻的呼吸打在他脸上。这小子还睡着,方淮心里忽然镇定了。   好歹他也是二十几岁的大人,难道连个小屁孩都保不了?   方淮又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隔板那头的魔修一心一意在讨论如何处理两个孩子,神识不动,谁也没察觉这边的动作。   很快,像方淮所想的那样,隔板被人拉开,光照进来,两个魔修分别拎起方淮和余潇,随即看到余潇脖颈间一块玉牌坠下来。   魔修抓来一看,眉毛一跳道:“找着了!”   方淮看着那玉牌上镂金的“盈”字,在暗淡的光线下微微闪动,将几个魔修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魔修提了提余潇道:“是这小子!”   “还等什么,直接扔下车便是。”   方淮一声不吭,目光从玉牌上移开,却见余潇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连忙给他使眼色。   他知道这时候主角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万一跟他讲义气,他一番苦心就白费了。   余潇一双眼睛望着他,初看时不过孩童的清亮,可对视两眼,方淮恍惚觉得那眼神并不是他想象的天真单纯。   那魔修拎着余潇的领子问道:“小子,你是李持盈的儿子不是?”   方淮有点紧张,余潇虽然紧紧望着他,终究嘴唇紧闭,什么都没说。   那魔修只当他还跟自己的伙伴讲情义,冷笑一声道:“小子,你投的好胎,回去找你爹妈去罢!”   余潇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明明只是个十岁孩童,那双眼却犹如嗜血的猛兽俯视猎物,冰冷冷的毫无感情。   那一刻,魔修只感觉背脊上一丝寒意爬上来,出于感知危险的本能,他像躲避什么地挥开门板,将余潇扔了出去。   方淮眼见余潇被扔了出去,心里松了口气。   一名魔修伸手过来,钳住他的下巴笑道:“这就是那小孽种?”   “先别管他。等到了庙里,再和那女人商量商量如何取出金丹。”   几名魔修便又回到前面,带上隔板。   “哈,听说他爹也是个正派修士,偏偏给太真宫的女修迷得神魂颠倒。”   另一人“嘿嘿”笑了两声:“太真宫的女弟子的确美貌销魂,不说别的,就说庙里那个,不过是太真宫的外门弟子而已,也将咱们周兄迷得找不着南北。”   方淮闭上眼。听着他们隔板那头若有若无的闲聊。   太白宫,太真宫,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一个是正道修仙大派,一个却是魔修门派。   余潇的父亲余心岩,是太白宫掌门的真传弟子,排行第六,原本算得上他这代中极出色的弟子,资质比起李持盈来也不遑多让,偏偏在数十年前追捕几个魔修时遭了暗算,被太真宫的人抓去,一囚禁就是几十年。也是在这时遇见余潇的母亲,太真宫女弟子,杨仙乐。   两人在太真宫中情投意合,杨仙乐甚至怀了身孕,在太真宫的外门中偷偷生下余潇。   这次隐居多年的李持盈夫妇带着儿子前往太白宫所在的碧山,半途遇见从魔界逃出来的余心岩。同门相认,他们师姐弟感情又非同一般,所以尽管李持盈对杨仙乐魔修的身份颇有微词,但爱屋及乌,那点忧虑,暂时也被重逢的喜悦盖过去了。   不过,方淮想,主角就算不毁容,以他母亲的身份,入了太白宫之后的日子也不会有多舒坦,保护未成年身心健康,他还任重道远啊。   马车颠簸了约莫一个时辰有余,终于停下了。   隔板打开,方淮被提溜着后领子下了车。眼前所见是一座破庙,秋风凛冽,他只穿了件里衣,不禁打了个寒颤。   魔修把他像个破布口袋似得提进了破庙。破庙大堂上,佛像金身残破,破破烂烂的蒲团和地面都积了灰,不过半空中却浮了一颗明珠,将偌大的佛堂照得亮堂堂的。   佛像后,一个容貌冶艳,身段窈窕的女子转了出来道:“人带来了?”   魔修笑嘻嘻道:“可不是,金姑娘……”语调颇为轻佻。   那女子也冲他们一笑,直把人笑得骨头一酥,可等她看清楚魔修手中的方淮时,脸色却一变道:“这是谁?”   “这是谁?——这不是你说的那小子?” 第5章 金丹横祸(四)   另有一名男子也从佛像后出来,看样子便是这金姑娘的相好,那几人口中的“周兄”。   “怎么回事!我不是给你们画了像么!”   “行动仓促,你那画像也不中用!……不对,我分明在那小子身上搜出了玉牌,怎会……”   那魔修顿时明白,方淮原本被他们争吵时扔在一旁,这时他走过来,一把掐住方淮的脖子:“小子,你耍我们——”   方淮被他掐得脖颈剧痛,身子半离地面,但神色依旧镇定,挣扎着断断续续道:“我外公是……太白宫掌门,你们胆敢……”   魔修勃然大怒,收紧手道:“我管你奶奶的掌门!今日不叫你开膛破肚……”说着另一只手呈鹰爪状,运起魔气便向方淮的肚腹间抓去。   “老三,且慢。”   他同伴之一出手把他拦住道:“这小子还是杀不得。”   方淮被魔修松手甩在地上,大声咳嗽起来。   那魔修道:“什么太白宫掌门外孙,指不定这又是这小子糊弄咱们,还不如杀了干净!”   方淮冷笑道:“你们大可试试,我母亲堂堂化神期真人,会找不出杀她孩儿的几个小卒?\"   魔修的同伴眯起眼,看着方淮冷笑道:“小子,你好算计啊。调换玉牌,叫他们把你那好朋友放了,带了你来。仗着你父母外公,我们自不敢把你怎么样。不过,若真就这么被你算计了,我们倒是白活了这几百年!”   方淮心想你们也不算白活,谁叫我天知地知呢。   “周郎。”那金姑娘自打见这些人抓错了人,就站在一旁,贝齿紧咬嘴唇,脸色变幻不定。此时唤了一声情郎,走上前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方淮:“这小子是杀不得。咱们在客栈里的障眼法只可蒙蔽一时,此时那李持盈夫妇俩怕是已经追来了,咱们立刻就走,带上这小子,倘或给他们追上了,倒是能拿这小子当个人质。”   “玲儿说得是。”   金姑娘款款走到方淮面前,她嘴唇朱红,肤色雪白,一身衣裳单薄有如轻烟,包裹着丰腴有致的身段,露出皓白的手腕和脖颈锁骨。   方淮看着她俯下身时,胸脯给抹胸掐得沟壑分明,不禁脸皮有点发紧。   金姑娘抬起方淮的下巴,微笑道:“小子,虽然还要拿你做人质,但你戏弄我们于鼓掌中,实在可恶。”她从袖中托出一株颜色艳丽,姿态颇似桃花的花草。扯了一片花瓣塞进方淮嘴里,卡着他的下颌强迫他吞下去。“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我才栽培出的断肠花,正好拿你试试药。”   方淮只尝到一点花汁的苦涩,那枚花瓣已经顺着喉咙滑了下去,不禁心底一凉。   MD,这女人,能毁余潇的容,恐怕对他也要折磨一顿解气了。   当下闷声不语,免得再激怒这些人。只是那枚花瓣才滑进肠胃中,便感觉到肚腹间刀绞似的疼痛,好像有人把匕首插进他肚子里,再不断翻搅……   他一下扑倒在地,浑身抽搐起来。   金姑娘看着他的模样,冷笑一下,对同伴道:“咱们走吧。”   “往哪走!”   这一句话却不是她同伴问的,而是从寺庙顶上传来,回荡在大堂之中。金姑娘脸色一变道:“快跑!”说着身影如电,已向寺庙的后殿飞身而去。   方淮趴在地板上,神智将要涣散间听到这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话音未落,来人已经将他抱起。   是母亲。   他听见母亲痛心焦急的喊:“淮儿!”身体仍然疼得抽搐不停,待要张口喊她一声,口中却不断溢出鲜血,彻底晕厥过去。   事实证明,做好事当英雄,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方淮的代价显然比较惨痛。   他昏迷了五天,再醒来时,听见父亲正低声唤道:“淮儿,淮儿?”   方淮张张口,喉咙嘶哑道:“爹爹?”   方其生大喜道:“认得爹爹了?你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地说胡话,你娘在外间,我这就叫她进来。”   方淮不说话,他缓缓睁开眼睛,沉默了一下,抓住方其生替他掖被角的手:“爹爹,房间里怎么这样黑?”   方其生手一顿,伸手抚上他双眼,声音微颤道:“你中了断肠花毒,怪爹娘不好,倾尽全力,没能去除你眼睛上的毒……”   那个金姑娘的断肠花,毒性居然这样厉害。   断肠花是长在魔界的毒花,魔修捡到花种,要想培育到开花结果,须得用魔修自身精血喂养。因此断肠花是被魔气浸养长大的。一旦损伤人体,就算是修为深厚的修士,也很难去除。   断肠花的解药,只有同一株花开后结出的果实。但与其说是解药,不如说是让人上瘾的药物,吃了可保一时无虞,但如果不按时服用,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况且果实一次次吃下去,看似有解毒的效果,却是饮鸩止渴,毒素还会在体内累积,到最后,仍然会毒发身亡。   方淮尽管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剧情刚开始就把眼睛折腾瞎了,心情还是有点低落。   方其生又怎会不知道他的难过,甚至自身比他要难过十倍,但终是什么都没说,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叫你娘来看你。”   母子连心,方淮一醒,李持盈就有所感应,不等方其生走出去便进房间来。她性格飒爽利落,此刻走到床边,却一言不发地,将方淮搂进了怀里。   “等到碧山见了你外公,他一定有办法。”   方淮在她怀里安静了会,把情绪整理好,抬起头,扳着她的手臂,笑道:“是了,外公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   心里却明白,要是真有把握,李持盈的口吻就不会这么勉强。   他在那个世界的父母早亡,到了这个世界,被这夫妇俩无微不至地宠爱了几年,早有把他们当亲生父母的打算了。   想到小说里,最后李持盈为保儿子不死,子债母偿,自剖金丹还给主角,方淮心里不禁一阵发酸。   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父母不被自己牵连。   方淮安抚了李持盈和方其生一会儿,便问道:“余潇怎样了?”   李持盈道:“他没什么事,你师叔倒是歉疚不已。听说你在车上和潇儿调换了玉牌,他才下的车?”   方其生道:“淮儿做得没错,我们不是总嘱咐他,要照顾弟弟。”   话虽如此,哪个父母舍得自己儿女受罪,李持盈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余心岩夫妇本来连累了方淮受罪,就十分过意不去,更何况方淮还救了余潇一命,听说方淮醒了,就催余潇去看看方淮。   余潇也很想看看方淮现下的模样。于是拣了个李持盈不在的时间,走进方淮的房间。   只见方淮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双目明亮,却无神。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   他才十二岁年纪,眉目已见秀致出尘,唇红齿白,端的是个干净俊雅的小少年。手搭在被褥上,那白银斑小虎趴在一旁,用乳牙轻轻地啃着他的手指。   李持盈和方其生两人的相貌,哪怕在驻颜有术的修士之中都十分不俗,方其生当年是出名的美男子,后来随妻隐居,名声才没以前响了。   关于相貌这点,作者倒是很不吝惜地给“方淮”这个反派配角加了满点。甚至可以说,方淮除了道貌岸然和没有修仙天赋这两点,几乎称得上完美了。   但是在修真界,凭你身世如何相貌如何,只要实力超群,就足够压过一切。所以文中的大美女小美女,纷纷投向“魔尊大人”的怀抱,对方淮这个相貌身世,情商智商都上乘的仙二代毫无留恋之情。   方淮听这脚步声就像个小孩子的,便问道:“阿潇?”   余潇走到他床前,那白虎一见他靠近,尾巴一耷拉,就跳到柜子上去了。   “淮哥哥。”   稚嫩的小男孩的嗓音,让方淮放下心来,他现在眼睛看不见,反倒其他感官十分灵敏,刚才不知怎么的,明明知道是余潇,可是对方一声不响走到他面前来,却让他心中浮起一丝忌惮。   好像走来的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主角的王霸之气,看来人和动物都不能免疫啊。   方淮暗暗给自己擦了把汗,余潇搬来凳子在他床边坐下,道:“淮哥哥,还难受吗?”   方淮笑着摇摇头道:“早不难受了。”   余潇望着他的眼睛道:“爹爹说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方淮自动切换到好哥哥模式,反过来安慰他道:“没事的,等到了碧山,掌门和诸位长老见多识广,一定有解毒的办法。”   “是吗?”   方淮听见余潇满怀希冀地问,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淮哥哥,你手上都是虎崽子的口水,我帮你擦干净。”   方淮笑道:“好。”   紧跟着他的手被另一双手拉过去,用柔软的布帛仔细替他擦拭。   方淮松松地靠着软枕,让余潇替他擦手,样子毫无防备。   他怎么看得到,面前男孩那毫无掩饰的,暗沉如深潭的眼神。 第6章 金丹横祸(五)   此刻四下无人,只有一只害怕而躲远的虎崽子看得到两人的一切,只可惜灵智未开的它只知恐惧,两人间诡异的气氛,床边男孩奇怪的眼神,它都看不懂。   余潇肆无忌惮地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方淮。其实那几个魔修甫一靠近他们的房间,他就察觉到了。   更可以说,那些人是他特意留下痕迹吸引过来的,所以才比上一世早了两天。   本想在车上就将他们一举歼灭,可是在车厢内,他感觉到方淮醒转,忽然想看看他接下来的反应。   虽然早知道结果,但余潇想,等到方淮喊出他父母姓名自保时,他就可以把这些人连带着他都杀了。   但是方淮接下来的举动,却大出他的意料。   他看着眼前看似懵然无知的少年,用稚嫩的声音道:“淮哥哥。”   “嗯?”   “那天在马车上,你为何要把玉牌给我?”   “这个。”方淮想了想道,“我知道那些人是冲你来的,要是给他们把你抓去,你岂不危险?他们既然害怕我娘亲,我就算给抓去,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淮哥哥——”男孩听起来感动极了,倾身扑进方淮怀里,“你对我真好。”   “哈哈。”方淮手搭在他肩背上,“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呃……”方淮顿了顿,总不能说是为了维护少年你的身心健康,以防将来世界毁灭吧?便道:“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我对你好天经地义。”   虽然不是亲兄弟,这说法也勉强过得去。   余潇察觉他那一瞬间的迟疑,心里冷笑一声,却仍旧拿脸蹭了蹭方淮的里衣,隔着里衣,是少年温热柔软的肚腹。他好像想起什么,抬头道:“等和父亲师叔进了太白宫,咱们就是太白宫的弟子,以后就是师兄弟了。”   “是啊。”方淮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感慨,这就是你我两人爱恨情仇的起点啊。   当然爱情是没有的,只有仇恨。   在没进太白宫之前,方淮对余潇的确算得上友好。   直到太白宫入门那一日,方淮被太白宫的石镜照出灵根驳杂,于修仙一道上大大的无望。而余潇则被奉为难得一遇的天才,即便生母是魔修,也让掌门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他母子在碧山中。   可以说天公不作美,也可以说,天道是公平的。   “那么我现在叫你一声‘师兄’,也不为过吧?”男孩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在风烟城的时候,常常听爹爹说起他和太白宫中师兄弟姐妹一起长大的故事,心里总是很向往。”   方淮回过神,笑道:“好啊,你叫一声试试。”   余潇抬头看着方淮神态平静的面容,嘴角扬起戏谑的笑容,轻声喊道:“师兄。”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余潇离开房间后,柜子上的白虎才纵身一跃,跳到方淮怀里窝着。方淮给它揉揉脖颈和耳朵后的毛,它一边呼噜着,一边重新啃起了方淮的手指。   不久,晚饭时辰,父母进房来看他,方淮想起什么,问李持盈道:“娘,那几个抓我的人……”   李持盈冷哼一声:“几个金丹期的魔修,不自量力伤害我儿,自然叫他们神魂俱散。”   李持盈虽然是女子,但杀伐果断,比方其生更甚,是以一般人家都是严父慈母,方淮这里却是慈父严母。   方其生道:“不过,还是让他们逃走一个。你母亲到底担心你的安危,没有追过去。”   方淮道:“逃走的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李持盈道:“是个女人,修为在那几人中最低,不过身上带了不少法宝。她拉了她那几个同伙垫背,我又一心想着为你解毒,也就顾不上追她了。”   方淮心中一跳,这一次抓他和余潇的行动,分明就是那个金姑娘在背后策划,方淮也记起来她的来历,她是太真宫的外门弟子,余潇的母亲杨仙乐的一位外门师姐的徒弟。   余心岩被杨仙乐偷偷从太真宫救出来,并没能立即逃出风烟城,两人就藏身在她师姐经营的一家妓馆中,这妓馆也是太真宫外门的产业,杨仙乐就是在这里生下了余潇。   夫妇俩带着余潇一藏就是七八年,这金姑娘是杨仙乐师姐颇宠信的弟子,数年往来之中,渐渐得知了夫妇俩的真实身份,并且,她爱上了余心岩。   余心岩是修真界名门正派的弟子,秉性光明磊落,金姑娘几次三番勾引挑逗,余心岩都不为所动,后来经师姐安排,和妻儿一起逃出了风烟城。   金姑娘求而不得,魔修性情往往偏执易怒,她又暗中知道了余潇体内金丹的秘密,于是与人合谋,一路追来,策划了这场绑架。   方淮听说金姑娘居然还没炮灰,不由得有些紧张,对父母说:“这个女人便是对我下毒的人,她既然逃走了,说不定还会再回来害人,爹和娘千万小心。”   李持盈皱了皱眉,方其生抚了抚方淮的头顶,笑道:“那人已是丧家之犬,有你娘的威名在,她逃还来不及,绝不敢回过头来再加害你。”   方淮摇了摇头道:“他们要害的是阿潇和师叔叔母,明知师叔叔母和爹娘相识,却仍然想偷偷抓走阿潇,是因为阿潇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害我不过是找错了人。”   李持盈道:“什么东西?”   方淮道:“我在马车上听他们说,好像阿潇体内有什么金丹。”   李持盈道:“潇儿尚未入仙门,哪来的金丹?”   方淮当然知道哪来的,但他怎么好说,只是装作不明所以地面向着父母。   他既然这么说,却让人不得不留心了。方其生蹙眉冷声道:“我和你娘待会便去和你师叔叔母谈谈。那魔女敢对你下毒,也该付出代价。不过你说来说去,一心一意只在阿潇身上,自己还病着呢,先顾好自己吧。”   这要是别人,方淮也没那么多精力,个个都想得那么仔细,可这是主角,三灾八难防不胜防,一个没保住黑化了,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当下笑道:“我不过想起来提一句,阿潇是师叔的孩儿,难道娘亲不在意吗?”   方其生语气这才缓和,笑着伸手刮刮他的脸颊:“天下的理都被咱们方小公子占尽了。”   他们一家人说说笑笑,与此同时,余潇却一个人走到客栈的外面,看着道上人来人往。   余心岩和杨仙乐都在房里,不知在商量些什么事,命他在房间外面玩一会儿,或者去找方淮。余潇也乐得不装天真孩童,一个人出了客栈,到了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随人流走着。   他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不消片刻,他鼻端忽然飘来一缕幽幽的甜香。   这香味并不浓厚,甚至不仔细闻都闻不到,但一钻入鼻孔,就好像把人周身密密地包裹住了似的,渐渐地飘飘然忘乎所以。   余潇停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听到女子轻轻的一声笑,声音酥软,勾魂摄魄。   那女子走到余潇面前,俯下身,娇声笑道:“小兄弟,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呢?”   余潇抬头望着他。   女子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嗯?怎么不见你爹爹妈妈?”   余潇道:“爹爹妈妈在里面谈要紧事,叫我出来玩一会儿。”   女子道:“哦……那么跟姐姐去玩一会儿好不好?姐姐一见你,心里就欢喜得很。”   余潇歪头看着他:“姐姐,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女子一怔,心想自己的易容术应该没什么破绽,何况这还是个毫无修为的小孩子,当下笑道:“说明姐姐和你有缘,来,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余潇果真受了她蛊惑似的,被她拉着手牵走了。   女子牵着余潇转过街角,回身向客栈观望一眼,心里才算松了口气,藏息丸效力不过一刻钟,一旦失效,客栈里的李持盈便会第一个察觉。   这藏息丸是她重金从魔界黑市里购来的,先前同伙潜入客栈用了两颗,她现在用的就是最后一颗。   余潇乖乖呆站在她身后,瞳孔放大,显然是失去了意识。   女子看着他那肖似杨仙乐的眉眼,冷冷笑了一声,掣出袖中匕首,一步两步,向他靠近。   ——————————————————————————————————————————————   金玲扳过余潇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会儿,冷笑道:“不像余公子,却偏偏像那个贱人,这张脸看着就讨人厌。”   余潇咬牙道:“恶毒女人,我爹娘不会放过你的!”   金玲微笑道:“到底是贱人生的孽种,若是我和余公子的孩子,一定比你可爱百倍。”说着提起魔气缭绕的刀尖,“你这样讨厌的一张脸,还是别留着上黄泉路罢。”   她高高举起手。余潇浑身僵硬,连脖颈的转动都做不到,眼前划过一道雪亮的光,紧跟着是皮肉被割开的痛苦,魔气渗入他皮肉,钻进骨头里,让他痛苦地大叫起来。   好痛,好痛……爹爹,娘亲……   耳边是女人尖利疯狂的笑声。余潇瞪大眼睛望着寺庙的屋顶,眼前的色彩扭曲,模糊,渐渐被铺天盖地的血色替代。   ——《金丹记》 第7章 金丹横祸(六)   傍晚,客栈外的街道,霞光倾泻,行人或疾或徐,一派寻常景象。   城中大都是凡夫俗子,即便有修士,修为也难得高深的,李持盈方其生余心岩都在客栈中,若是真有一位修为不俗的修士经过街尾转角处,便会发现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被人布置了结界。   凡人哪怕穿过结界,看到的也只是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而已。   而在结界之中,却是一副极其可怖的景象。   稚嫩的小男孩靠在墙壁上,瞳孔中血色魔气翻涌,而先前掣刀要害他的女人,正躺在地上,身子微微抽搐,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全身身上,从那张美丽的脸开始,到傲人的身段,雪白的皮肤上,全部密密麻麻布满了血口子。   这些创口全部是由魔气凝成的风刃割出来的,比起沾染了魔气的匕首要可怕得多。留下创口不仅无法愈合,而且会使人不停地感到刀剐般的痛苦。   余潇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手指,一面镜子漂浮在女子上空,正对着她的脸。余潇道:“如何?”   女人瞪着那面镜子,早已说不出话来。   余潇抬头看了巷子外面,行人毫无所觉地来往着,他喃喃道:“爹爹妈妈来了。”   于是走到女人身前,凝视了她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然后手在空中虚虚地一拂,女人的身体便化为尘土。   余潇心念微动,将结界收了,从巷子外奔进来一男一女,正是他的父母亲。   余心岩和杨仙乐一见他的模样,便大惊失色。   余潇向前一倾,倒在父亲怀里:“……爹爹。”   “潇儿!”   方淮再没有想到,自己费老大的劲,眼睛弄得也看不见了,还是没能保住霉运MAX的主角。   “你阿潇弟弟的脸给那魔女划伤,却是怎么也治不好了。”方其生在他床边,轻轻一叹,“这孩子,也是命苦。”   这一叹,不光是叹余潇的脸被毁,也是叹他的身世,父亲出身正派仙家,母亲却出身魔门,到了碧山,也不知太白宫容不容得下他和他母亲。   方淮心想您放心,主角那就是打不死的小强,现在不仅打不死,将来咱们还得跪下喊他“魔尊大人”。   他也很忧郁,难道这本书的剧情是无法改变的吗,无论他怎么做,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方其生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替余潇难过,便又道:“好在脸虽划伤了,身体还是好好的,等他醒来,你去陪他说说话。”   方淮点头道:“好。”   方其生看着他,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们两个,还真是难兄难弟。”   方淮道:“娘呢?”   方其生道:“去追那女魔修了,倒也奇怪,按理说她刚伤了你阿潇弟弟不久,你娘是和你师叔夫妇一起赶到的,却追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方淮忍不住道:“莫不是娘有些地方没寻到……”   方其生看他一眼道:“你也太小瞧你娘了,那女人虽诡计频出,但你娘堂堂化神期真人,神识着意一扫,可达到方圆百里,纵使她有藏息丹可以藏掩气息,但那东西一来时效不过一刻钟,二来吃过一颗后,等过上几日才能吃第二颗,三来对于你娘这样的修为,一旦留了心,靠近了仍旧会察觉。只不过没想到你阿潇弟弟自己走了出去,被那女人远远带到巷子里。唉,也是你师叔叔母太不当心了。”   方淮道:“或许是要什么要紧事,不好让阿潇一个小孩子在旁听着。”   方其生终于给他逗笑了:“怎么,光阿潇是小孩子,你就是多大的大人了?”   方淮心想可不是,你儿子我心理年龄起码三十多了。不过这里的修真人士人均寿命都是数百年,有些人早早入了仙门,专心修炼,光阴有如弹指,到了三四十岁都还是懵懵懂懂,连容颜都停留在少年时。   心里这么想,嘴上哪能这么说,只能让方其生一只大手把他脑袋当面团似的,揉来揉去。   父子俩在这边说话时,余心岩和杨仙乐守在余潇床前,一个眉头紧锁,一个满面泪痕。   杨仙乐呆呆望着床榻上昏睡的余潇,余心岩见了爱妻这般模样,也是一阵的难受,搂过她的肩头道:“孩儿已成了这样,你别再把自己折腾病了。”   杨仙乐嘴角动了动道:“我有修为在身,流多少眼泪也不会病,哪怕是那女人一刀划在我脸上,我也没多大碍,可她偏偏伤了我的孩子!”   杨仙乐说到此处,倏地站起身,拔高声音喃喃道:“我要去,我要去亲手杀了她……”   余心岩把她搂住道:“师姐已经去追了,她修为强过我们十倍,我们与其去寻个徒劳,不如在这儿守着,让潇儿醒来时不会见不着我们两个。”   杨仙乐立住了,低声道:“岩哥,都是我作下的孽,都是我作下的孽是不是?是我从前杀人练魔功,报在了潇儿身上……”   余心岩道:“怎么会!你为了我和潇儿背弃门派,且不说我们一路如何辛苦地逃到这里,等到了太白宫,又是你要受委屈,你受的苦够多了……”   杨仙乐听不进他的话,仍自道:“难怪师父当初说,要作恶,就作一世的恶,要行善,就行一辈子的善,若是半途反悔,弃恶从善,或者弃善从恶,就是百般的煎熬,还不如身死道消的干净。”   余心岩道:“怎么能这么说?从前当魔修时的杀孽,将来便用德行来弥补。况且你,还有你那位师姐,都是有情有义的女子,比起一些名门正派的子弟口蜜腹剑,暗中害人,不知要好多少。”   他说起杨仙乐的师姐,却把她思绪拉回,想起一事来:“金玲虽是师姐的徒弟,但我当初生产的事,师姐从不对人说,她怎么会知道?”   余心岩道:“她既是你师姐身边亲近的徒弟,想必当初你师姐照顾你生产,她曾经搭过手,或者,她见过那名丹修的尸体。”   杨仙乐身子一颤道:“金玲的那几个同伙,都杀干净了?”   余心岩道:“他们伤了方淮侄儿,我师姐怎肯留他们活口。”   杨仙乐走了几步,低头看到床上躺着毫无知觉的余潇,颓然坐了下来,仍自发抖道:“倘或……倘或这些人有谁把金丹的事宣扬出去了,或是告诉了什么人,咱们潇儿岂不危险?”   余心岩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脸色严峻起来。   夫妻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十年前,余潇出生时的事。   当初杨仙乐先从太真宫的地牢里救出余心岩,后又在师姐经营的绿玉馆中掩人耳目生下余潇,本来一切安排妥当,但终究是被杨仙乐的一位师妹看出了端倪。   那天师妹寻到绿玉馆里,发现了杨仙乐和余心岩,便道:“师姐,你勾结外人,违背宫规,这便跟我回去见宫主!”   杨仙乐自然不会肯,原本她修为高出这师妹不少,可是她临近产期,元气大损,压根不是师妹的对手,而余心岩虽从太真宫里逃出来了,但身上仍然带有禁制,想要保护妻子,反而被打伤。   师妹打伤了余心岩,便提剑向杨仙乐的肚腹此去,魔修出手向来狠毒,她这一刺,毫不顾同门情谊,杨仙乐非得一尸两命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师妹突然大叫一声,长剑脱手,咣当落在地上,面朝地倒在了地上。   却是杨仙乐的师姐察觉不对,赶到房间里来,背后甩出一枚银簪,师妹一门心思都在杨仙乐身上,却被身后偷袭的银簪刺中心脉,余心岩挣扎着过来,与师姐合力把师妹杀了。   杨仙乐虽然逃过一死,但先前已被师妹打中一掌,腹中孩儿和自己都受了重伤,立刻便要生产,她自己已经发觉不对,感觉到肚子的胎儿和她一样奄奄一息,当下挣扎着道:“求师姐,替我保住这个孩子……”自己却存了死志。   余心岩爬过去抱住她,为她输送自己本就没多少的灵力。师姐见她面如金纸,不一会儿便是有出气没进气,一边焦急无措一边竭力地想办法,突然想起昨日馆中接待过一位元婴期的丹修,今日应该还留在绿玉馆里。   丹修顾名思义,就是以丹成道,这丹修已有元婴期修为,炼出的丹药想必能救杨仙乐一命,无论代价如何,先去求一颗才是。   于是立刻退出房外,让弟子带她去丹修所住的房间。   等她和弟子进了丹修的卧房,师姐吩咐弟子守在外间,自己进了内室,没想到一走进去,看到的却是丹修双目突出,躺倒在地上,居然已被人杀了!   师姐大为惊愕,一名元婴期的丹修,居然在她的绿玉馆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人杀了?   她看到屋子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丹修的宝囊也被打开,东西全部散落在地上,其中不乏许多灵力充沛的珍贵丹药。这么贵重的丹药都不要,若是夺宝杀人,杀他的人是想要什么?   顾不上想这么多,师姐从地上的丹药拣了几颗,转身便要拿去救杨仙乐。   刚转身,便听见一身震撼人心的哀嚎,回头看时,却是一只皮毛乌黑,金色瞳孔的魔豹,从窗户外跳进屋中。伏在主人身旁悲号不已。   师姐本该不作停留,立即去救杨仙乐,可是她一眼看到,那魔豹把头伸到主人脸旁,吐出一颗光华灿烂的金丹。 第8章 金丹横祸(七)   世上的金丹分两种。一种是修士修炼至金丹期,周身奇经八脉灵气涌动,汇聚至丹田,凝结成金丹。结成的金丹自此便在丹田中转动,成了灵力汇集和输送的中心。而继续往上修炼,过了凝胎,到元婴期,金丹变化为元婴,元婴期的修士心思如孩童般澄明,不染尘俗,洞观天地万物。   还有一种金丹,则是金丹期以上的修为身死道消后,无论体内是元婴还是金丹,都会退化至一枚金丹,停留在肉身中。   这样的金丹灵力充沛,能使修士的修为大幅上涨,当然,也难得一遇。更何况金丹停留在原主人肉身里时,旁人想要去夺取,修为须得远高于原主。否则反而会被金丹反噬。   如果已经被取出,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人人得而受益的至宝了。   此刻杨仙乐的师姐的面前,便放着这么一枚至宝。   师姐用神识一扫,立刻感觉那金丹蕴含的灵力,比之她见过的任何修士身具的灵力都要充沛。   连死后的金丹灵力都能如此充沛,难以想象这金丹的主人在世时,修为究竟深厚到什么地步。这样一位实力深不可测的真人,又怎么会到了身死道消,连金丹都被人夺走的地步?   师姐这家碧玉馆开了上百年,不说见多识广,但灵寂期以上的修士,还是亲眼见过几位的,然而光是这么一枚金丹中涌动的灵气,就已经高出这几个人不止一截了。   师姐心念电转,已经明白这枚金丹的价值远远超过她的估量。而在她迟疑的一小会儿,那魔豹伏在主人身旁悲号片刻,它灵智已开,见主人惨死,便要顺着残留的魔气去追寻凶手,为主人报仇。   至于后来一步的师姐,身上倒是干干净净,并没有凶手的气息,那魔豹便看也不看她一眼,往窗外跳了出去。只留下那一枚金丹在丹修破碎的肉身旁滴溜溜转着。   师姐待那魔豹跳出来,便三步并两步上前,捡了那枚金丹,藏在怀里,但金丹灵力如此雄浑,贸然拿出去,只怕给人发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碧玉馆里,多得是修为高又穷凶恶极的魔修。   这么一想,师姐又将金丹一弹,塞进了丹修的尸体里,接着破碎不久的肉身的死气,掩盖金丹的灵气,自己走到外间,她那弟子正守在外面。   师姐抓着先前捡的丹药,匆匆吩咐徒弟道:“这客人被仇家杀死在卧室里,你立刻用宝囊把尸体带到我卧房的暗室里,小心别被人察觉。”   她这徒弟修为尚低,刚过融合而已,所以察觉不到金丹的灵气,不过为人向来机敏,问道:“既然是有人寻仇,咱们何苦替他收尸,万一引火上身……”   师姐急着去救师妹,脸一沉斥道:“叫你做边做是了,嘴闭紧,办好事!”   徒弟被她训得连忙低头,师姐一面训斥,一面离开客房,去了杨仙乐那里。   杨仙乐靠着丈夫输送灵力,尚能活过一时片刻,师姐匆匆回到她这里,把回元补气的丹药一并喂了她。   杨仙乐吃过后,气息稍匀,有了说话的力气,脸色却仍然残败,苦笑道:“师姐,不必再费工夫,我中的是宫主亲身传授给我们的‘柳绵功’,倘或,倘或我没有孩子,还能……”   话说了两句,气息又开始断断续续,目光涣散。师姐没想到杨仙乐伤到如此地步,那几枚丹药居然毫无效用,一咬牙便道:“你挺着,我有办法!”转身便又出去了。   这次她却是去了自己的卧房,弟子已经照她的吩咐把尸体收了进来。师姐命徒弟退下,一个人进了暗室。   把丹修的尸体从灵器宝囊中取出来,师姐在暗室的架子上翻出一个玉匣子,从尸体里取出金丹,放入匣中,这玉匣也是一件灵器,可以掩盖灵气,专门被修士用来藏宝的。   师姐拿了金丹便要走,但转眼看到丹修的尸体,一个主意漫上心头。于是将尸体又收进宝囊,带了出去。   回到杨仙乐那里,师姐拿出金丹道:“把这吞了!”   余心岩是第一个识货的人,见此不由惊愕道:“这是真人金丹,从哪来的?”   师姐道:“不必问了,只要能救她母子俩的性命……”   余心岩闻言,也顾不得那么多,接过金丹帮助妻子服下。   杨仙乐吞下金丹,紧闭着眼一会儿,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余心岩紧紧抱着她道:“乐儿!”   片刻后,杨仙乐缓缓睁开眼,看着他:“余郎……孩子回来了,我听见他的脉搏,他回来了!”   余心岩握着她的手。杨仙乐死死咬着嘴唇,虽然元气渐渐恢复,但所受的伤和临盆的痛苦仍让她脸色苍白,她抚上自己的肚子道:“他活过来了,我们的孩子,要出生了……”   师姐见状对余心岩道:“你帮她生产,我还得去外边善后。”   余心岩知道她乍然间拿来一颗灵力如此浑厚的金丹,其中必有故事,因此不多问,勉力抱起妻子,让她躺回榻上。   师姐见状,看了眼地上躺着的杨仙乐师妹的尸体,袍袖一拂,把她的尸身也收进携带的宝囊中。   然后来到丹修的客房,放出神识探查一番,并无可疑人物靠近,便将宝囊中的两具尸体,扔在卧室的地上。   师姐俯下身,玉葱般的指尖虚虚地点在丹修尸体的额头上,杀这丹修的人修为十分高深,将丹修的丹田和经脉全部毁坏,金丹也剖走了。如此一来,倒是谁也看不出这具肉身死之前是正派修士还是魔修了。   只见师姐操纵之下,丹修的身形面貌渐渐变得和余心岩别无二致。   等到运功结束,在凌乱的房间中,余心岩模样的尸体和太真宫女弟子的尸体摆在一起,仿佛是两人大打出手后两败俱伤,死在了这房中。   师姐布置稳妥之后,便转身走出去,将门合上。   这天傍晚,杨仙乐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儿,她自己的元气也恢复大半。   师姐则召集碧玉馆中的太真宫外门弟子,吩咐道:“宫中的囚犯逃到我们这里,和你们一位内门师叔同归于尽。立刻将此事通报内门……宫主闭关多时,不便打搅,你们便将此事禀告给内门管事的师叔们,请她们示下。”   ……   九死一生的经历,到十年之后都还历历在目,杨仙乐低声道:“若不是师姐,我早已和潇儿一起,魂魄消散在天地间了。”   余心岩道:“我们一家欠她良多。”   杨仙乐道:“师姐若和你计较欠不欠的问题,当初就不会帮咱们了。”顿了顿又道:“十年前多亏了她,潇儿才能降生。没想到那枚救命的金丹,如今却差点要了潇儿的命。”   余心岩刚要说话,只听床上的男孩呢喃一声,缓缓睁开眼,低低含糊地叫道:“娘……”   夫妇俩立刻回到床边,余潇看见他两个,手动了动道:“爹……”   杨仙乐俯身抱住他,不住用手拂拭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不碰触他的伤处,尽管那里早已愈合,只留下可怖的疤痕:“潇儿,觉得怎么样?”   余潇道:“坏女人用刀划我,我好痛……”   杨仙乐不禁流泪道:“现在还疼吗?”   余潇摇摇头道:“不疼了,娘不哭。”伸手轻轻替她擦着眼泪,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一家人又说了一会话,外边门被人叩了叩,是方其生道:“师弟,弟妹,盈盈回来了,她叫我来请你们过去一同商议事情。”   余心岩闻言,起身去开了门,方其生道:“潇侄儿醒了不曾?”   余心岩道:“刚醒来。”   方其生笑道:“醒了就好。真是把孩子吓坏了,他现在还离不开弟妹吧?只不过你师姐性子急,一定要我立刻请你们俩过去商量。”   余心岩道 :“无事,他精神还算好。请姐夫稍等,我这便叫上仙乐一同过去。”   方其生身后走出来跟随他一同过来的方淮,笑道:“师叔,我在这儿陪着阿潇吧。”   余心岩看他一双毫无焦距的双眼,心中涌起愧疚道:“你也病才刚好,就叫你下床来走动。”   方其生道:“他在床上坐不住,挂记着潇儿,就让他们两个孩子做个伴也好。”   于是方淮被余心岩带进卧房,杨仙乐则跟随丈夫出来,大人们把房门仔细带上,便离开了。   这边方淮坐在床边,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有些五味杂陈,先前还是余潇活蹦乱跳地来看他,现在却是他来探余潇的伤了。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方淮先开口道:“阿潇?”   无人应答。方淮愣了愣,他眼睛又看不见,不知道床上的人的情形,便有些紧张地站起来,又喊道:“阿潇?”   他身前还有一个坐杌,站起来既看不见,也不知道往哪走,眼看着要被那坐杌绊一跤。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他的手道:“淮哥哥。” 第9章 金丹横祸(八)   方淮的膝盖堪堪撞上那个坐杌,总算没有摔个狗吃屎。他松了口气道:“怎么不说话?倒把我吓一跳。”   余潇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淮哥哥,我在照镜子。”   方淮一愣,立刻反应过来道:“你刚醒来,还是躺着蓄蓄力气,照镜子做什么?”说着伸手去摸那面镜子。   他看不到的是,余潇此时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搭在被面上,压根没有什么镜子,他凝视着方淮秀雅的面容,见方淮伸手过来要拿他的“镜子”,便抓紧了他的手道:“淮哥哥,你的模样真好看。”   方淮身体一顿,听见男孩说:“我看见我脸上的疤了,真丑,我再也不想照镜子了。”虽是稚语童声,却能听得出那股难过和隐隐的哭腔。   方淮想起来原文里对主角前期的脸的描述,用得最多的就是“狰狞可怖”四个字,并且随着年岁增长,五官越长开,疤痕越是扭曲。   虽然筑基之后就可以学习易容术,更改容貌,但也只是障眼法的一种而已,而余潇的伤疤是被特制的魔刃所伤,小小法术根本无法遮掩。   当下心内暗暗地叹了口气,面上却毫不显现怜悯的神色,回握住余潇的手道:“你只要勤加修炼,煅出元婴真身,便能脱胎换骨,相信疤痕也会不见的。况且大男子汉顶天立地,只要足够强,谁会在意你的疤呢?”   其实书里主角到了元婴期也没能恢复容貌,后来还是靠着修炼前辈留下的功法去除的。   “真的吗?”   “真的。”   余潇道:“我怕淮哥哥看见我脸上的疤,也会被我吓着。”   方淮笑道:“我哪有那么胆小?况且……”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可压根吓不着我。”你丑没事,反正我瞎。   余潇笑了,只是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方淮想的那么天真委屈,而是微微眯起了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这边两对夫妻聚首,余心岩却是把他们十年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李持盈夫妇说了。   李持盈夫妇没想到事情居然还有这一番曲折,李持盈听完前因后果之后,叹了口气。   她如此急切要找余心岩和杨仙乐来问话,也是因为这几日实在是频生波折,原本她以为那些人绑架方淮余潇的人只是余心岩在魔界的仇敌,但这几个魔修虽然修为都不高,可是藏息丸、断肠花这些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几个金丹期的魔修,竟然在她眼皮底下连着带走他们两个孩子,这让她不由又惊又怒。   且不说她如何心疼孩子,就说她在九州也颇有名声,好歹是化神期的真人,被几个金丹期上下的魔修耍得团团转,也太出人意料。   李持盈眉头紧蹙,道:“不瞒你们说,我方才搜寻了方圆几百里,连那女魔修的影子都没找到。”   方其生道:“怎么会?你的神识之下,除非是身死道消……”   李持盈看着她道:“哪怕是身死道消,只要是陨身不久,我都还能感觉到气息,可是我前后搜寻了数百里,一点影子都不见。”   余心岩道:“莫不是那女人用了什么灵器?”   李持盈道:“用了灵器更好,她一旦催动灵力,我必定察觉,可是就这样销声匿迹了。”   四人陷入沉默。   李持盈道:“潇儿体内有金丹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甚至连师父也不必告诉。金丹既然来历不明,说了也只是徒增猜测,况且若是让师父知道潇儿体内还有魔修的金丹,更不会让他进太白宫了。”   余心岩道:“那金丹也未必是魔修的。”   李持盈道:“可那是在魔界。从小到大,师父什么事不是以门派为重。总之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提。现在当务之急,是加倍小心,尽快赶回碧山。入了山后你们夫妻行事也低调些,到了师父面前,还有一番闹腾的。”   她话语虽冷淡自持,但处处为余心岩夫妇俩考虑,余心岩怎么不知,他还没说话,身边的杨仙乐先道:“真人殚精竭虑为余郎和孩儿考虑,妾无以为报。今后一切报应苦果,妾都愿意自尝,只要余郎和潇儿好好的。”   李持盈看向她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把我师弟当什么了?”   杨仙乐咬牙道:“不敢,只是妾本就是罪孽加身之人。”   李持盈道:“从你们私定终身那一刻,就已经在一条船上了,你们的孩子也是。你只要在我师弟身边谨言慎行,不再惹出事端就够了。”   她的语调愈发冷冰冰的。余心岩有心为妻子辩解,但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姐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护短,口出责怪,正是把杨仙乐当自己人看了,别看现在训斥得厉害,到时候却未必能让外人轻贱她的弟媳。   这么一想,反倒是安心了,跟着低下头听她的训斥。   李持盈如同小时候教导师弟一般,把夫妇俩训斥一顿,心头气稍解了,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潇儿刚受伤醒来,你们还是回去好好陪着他吧。明儿一清早就要赶路。”   余心岩应了一声,和妻子站起来道:“师姐和姐夫好好歇息。”   杨仙乐跟着道:“两位真人好生歇息。”   转身正要出去。李持盈道:“丈夫的姐姐还叫真人?当真是失礼。”   杨仙乐一怔,余心岩笑道:“还不改过口来。”   杨仙乐忙施礼道:“姐姐,姐夫。”   方其生在旁笑眯眯地看着妻子恩威并施,这时才笑道:“好了。盈盈肯认你做弟媳妇,你就算进太白宫的大门了。要知道,我那岳父大人可就盈盈一个宝贝女儿。”   轻轻巧巧两句话,李持盈端出来的威严就这么被他化解了,恨恨瞪他一眼道:“我教训我门中人,谁叫你插嘴了?”只是语调却再不像高高在上的长姐和真人,就像个普通的为小事嗔怪丈夫的妻子。   方其生忙直起身来,一本正经地作揖道:“小的多嘴唐突,真人恕罪。”   余心岩和杨仙乐对视一眼,终于一扫之前的凝重歉疚,笑着从屋子里退出去了。   直到他们出去,李持盈才伸出指头按了按鬓角,露出疲倦之色,虽然是化神期真人,但是这样动用神识在方圆几百里内搜查,也是十分耗损精神的。   方其生把她扶着揽到怀里,两人坐到床上,李持盈虽然累极,却坐着又出了神,长长地叹了口气。   方其生道:“怎么,还在为师弟他们发愁?”   李持盈道:“不光为他们,还有淮儿。他的眼睛……”她看着丈夫,“他的眼睛多好看啊,像极了你。”   方其生握住她的手道:“虽然是魔花毒,但我看着,倒比潇侄儿的情况好些。等入了太白宫,正式开始修炼,若是能早日到了元婴期,我们再留心寻法子,想必要复明也不是太难。”   李持盈蹙眉道:“寻常人的资质,光从筑基到元婴,就有几百年好等。若是资质还差些……”   方其生揽着她的肩笑道:“我们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   这话要是让方淮听见,必定会膝盖中一箭,原来他灵根驳杂资质下乘,还有他亲爹妈毒奶的功劳。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两家人便离开了客栈,这一次车上带足了吃食饮水,打算不再寄投店家,连夜往碧山赶。两个孩子虽然受伤初愈,但马车平稳,父母又给他们喂了一枚修补元气的灵丹,一路倒也还精神奕奕。   如此这般,终于在四天内赶到了碧山脚下。   方淮让余潇拉着下了车,秋高气爽,天气本就宜人,到了仙山脚下,虽然目不能视,却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蔚然之气。   他虽然看不见,不过余潇倒是扶着他,跟他描述四周的风景。   “……淮哥哥,这儿有块石碑。”   方淮道:“写着什么?”其实心里早有底了。   余潇轻轻念道:“一杖挥成白骨山,血洗碧池心尚闲……”这句诗念出口,他的语气忽然有些耐人寻味。   一杖挥成白骨山。将来可不是被他变成了白骨山么?   “流水桃花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他一停顿,方淮随口接了下阙,余潇回过神,改用活泼天真的口吻道:“咦?淮哥哥你怎么知道?”   方淮心想我早在书里看过了,嘴上却说:“这首诗娘以前教我念过。”   “这首诗是太白宫的创派祖师来到碧山时,随口吟成的。”余心岩从两个孩子身后走来,摸了摸余潇的头,“吟成之后,祖师爷便用剑把这块巨石削成了碑,将诗题在了上面。”   余潇道:“爹爹的祖师爷是不很很厉害的人物?”   余心岩微笑道:“等你入了太白宫,爹再仔细地讲与你听。”   父子正说话间,忽然半山腰两声清啸,两只白鹤盘旋在半空,张开双翅,向方淮余潇等人飞来。   须臾间两只白鹤已经停在众人面前,下来两个一身白衣,袖口、肩膀、衣角皆绣墨纹的年轻人,见了李持盈,上前躬身抱拳道:“恭迎红渠师叔回山。” 第10章 碧山少年   李持盈的号是“红渠”,外人见了都尊称一声红渠真人,这个号是她父亲,也就是当今太白宫掌门取的,因为“持盈”的意思是“且持盈盈碧水”,而创派祖师有一诗云“碧水映红渠”,所以给她号“红渠”。   方淮对这个创派祖师的印象,就是丫特喜欢写诗。碧山里里外外,什么明镜峰,三叠峰,丹心峰,枯叶峰,全有他题的诗。   说起来,太白宫创派至今,也只有一千五百年而已,现今的掌门才只是第三代弟子,比起修真界那几个年纪以千年计数的门派,实在显得捉襟见肘、但就在当今掌门即掌门位以来四百年,太白宫接连涌现了数位化神期以上的真人,同时广纳弟子,门风严谨,又出现了李持盈这么一位才四百年就修炼至化神期的天之骄女。太白宫一时风头无两。   不过这一切归根结底,还要感谢那位当了不到百年掌门就神隐的祖师爷,虽然只当了不到一百年掌门,但却给徒子徒孙留下不计其数精妙无方的道法心经,就说李持盈修炼的“枯荣剑道”,是太白宫第一等的道法。教导她修炼的就是祖师爷的嫡传弟子,现今是太白宫的数位长老之一。   此时两名弟子恭恭敬敬地站在李持盈面前道:“掌门接到师叔来信,说要带着小公子一同上山,十分欢喜,特命弟子两人守在山口,等候师叔。”   李持盈道:“今日你们还有一位师叔回来了,快去通报掌门吧。”   弟子一愣,抬眼望向李持盈身旁,可惜他们俩入门稍晚,并没有认出余心岩,李持盈道:“这是你们六师叔,不认得么?”   弟子大惊道:“六师叔不是,不是……”   李持盈道:“六师弟身陷魔界数十年,如今安然归来,还不速速去通报,叫掌门知道,必定喜上加喜。”   弟子忙道:“是!”又向余心岩行礼道:“太白宫沉雾峰五代弟子孙隐君,李茂见过六师叔。”   余心岩点点头。两名弟子之一当即退下,乘上白鹤向山上飞去,先行一步向掌门通报。   另一名弟子则取出巴掌大的一个纸扎的小玩意,初时看不清是什么,往地上一扔,迎风便长,变成了正常大小,居然是一副华美的车驾,弟子道:“请诸位上车。”   李持盈看了一眼道:“让弟妹带着孩子们坐吧,我们三个自行上山。”   于是杨仙乐带着方淮和余潇上了车,杨仙乐在魔界太真宫时,也算身份颇高的弟子,是个识货之人,见这车驾构架精巧,用材不凡,不是一般门派用得上的东西。   弟子在旁察言观色,早就从余心岩和杨仙乐的说话举止看出这是他们的六师叔母,微笑道:“这些东西,论理是方小公子最熟悉了,太白宫的一应用具,九成都出自千机阁。”   方淮心想可不是嘛,他爹虽然修为不如他娘亲,但是千机阁,那可以说是九州最有钱的门派了,他现在这情况,也算是高富帅一枚。   可惜在小说套路里,高富帅永远敌不过草根天才啊。   方淮想到即将到来的太白宫入门试炼,心里就生出无奈之感。   他自己早就知道结果了,不抱期望就不会失望,可是他爹娘两个,还一心期望着他是个修仙天才,这样起码眼睛能早些治好。   虽然夫妇两个没有跟他明说,但他又不是真的懵懂孩童,怎么不会清楚爹娘的心思。   上了车后,灵舆慢慢浮空,两侧轻纱飘动,平稳地向山那边飞去。过了前山,就能看到碧山的各个山峰了。   杨仙乐在车上,再三地叮嘱余潇,见了太白宫掌门,一定要谨言慎行,尊敬长辈。   方淮知道她虽然语气还算平和,但心里是颇紧张的,便笑道:“师叔母别担心,我爹爹偷偷跟我说,外公虽然严厉,但最怕小孩哭了。要是惹他老人家生气,吧嗒吧嗒掉几滴眼泪,他就没辙了。”   话是无赖,却把杨仙乐逗得笑起来,看着方淮小小年纪,已颇具名门风度,事事得宜,况且一路来对余潇多加照顾,被连累也毫无怨言,心里又是歉疚又是宽慰,潇儿有这么一个好朋友,将来也不至于太难以融入这里。   而她,以她魔修的身份,会被赶出去吗?她早就打定主意,如果太白宫掌门拒绝她留在碧山,她就退到碧山之外,随便找个地方,守着丈夫和儿子一辈子。   灵舆飞了不过半个时辰,停在众山峰中最当中的一座。   弟子乘白鹤先到,等他们下车后和余心岩等人会合,便在前引路,登上汉白玉石阶,踏进了太白宫正宫的大门。   一位中年男子背对着他们,站在偌大的厅堂中,此时转过身来。   李持盈上前两步道:“太白宫沉雾峰四代弟子李持盈,与师弟余心岩拜见掌门。”   这名男子便是太白宫掌门,李持盈的父亲三春真人。   三春真人快步上前把她托起道:“回来就好了。”原本父女相见应当第一个叙旧,可是刚才接引弟子的通报让他把目光投向了李持盈的身后:“心岩,你回来了。”   被困魔界近百年,余心岩没想到还能有回来的一天,往前两步,双目含泪,掀袍跪下道:“不肖弟子余心岩,见过师父。”   三春真人长叹一声,把他扶起道:“你起来。你能好端端回来,为师已经倍感欣慰了。”只是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美貌女子,“这位是……”   余心岩忙道:“这是仙乐,弟子在魔界被囚禁,多亏了她搭救,如今她是弟子的道侣。婚姻大事,请师父恕弟子擅自做主了。”   三春真人看着杨仙乐,以他修为之深厚,怎能看不出这女子身上掩藏的魔修痕迹?只是徒弟在魔界受困数百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事,恐怕还有好长一番话要问,倒也不急着质问。   于是目光一转,落到了李持盈身边,方其生笑着作揖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嗯。”三春真人点了点头,却朝他身边的小少年道:“淮儿长这么大了。”   其实方淮才十二岁,十二年对于很多修士来说,不过是闭个关的工夫,但三春真人疼爱外孙,倒是跟凡间的外公一样,见孩子长大了心里便欢喜。   方淮笑道:“外公好。”   这一眼看去,三春真人便发现方淮的眼睛有异常,当即把他拉过来,手掌抚过他的眼睑,神色一变道:“断肠花毒?”   李持盈道:“正是。”   三春真人眉头皱起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持盈看了一眼师弟,道:“是几个魔修,一路跟踪我们,是我太大意,竟然让他们把淮儿和潇侄儿抓去,两个孩子都受了伤。”   三春真人又看向余潇脸上的疤痕,眉头蹙得更深,道:“心岩,那些人是冲你们来的?”   余心岩道:“是,弟子无能……”   三春真人袍袖一摆,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身,目光扫过杨仙乐母子,终于道:“魔修。”   杨仙乐心一沉,指甲掐进了肉里。   三春真人道:“仙魔不两立,太白宫有摧心堂,专门是为不受戒律的弟子,和你这等魔修准备的!”   李持盈上前一步道:“爹爹,师弟和她……”   三春真人扫她一眼道:“你不许说话,以为我不知道么?要不是你替她掩护,她一脚踏进太白宫的山门,就有摧心堂的长老过来肃清魔孽了!”   “扑通”一声,是杨仙乐跪在地上:“小女子自知罪孽深重,但求掌门怜惜我们母子之情……”   三春真人冷冷看着她道:“母子之情?”他指了指余潇,“这孩子的脸上的伤,不是被你的同类所伤?”   杨仙乐伏在地上,一直静静站在她身边的余潇忽然道:“同类又怎样,你能保证仙界正派,就都是表里如一的好人吗?”   这话一出,杨仙乐第一个回过头去喝止道:“潇儿!”   余潇低下头来看她道:“娘,你为什么要跪看不起你的人?”   杨仙乐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掌门是你爹爹的恩师,这里是你爹爹的家!”   余潇道:“我们在的地方才是爹爹的家,是不是?”他抬起头来看余心岩。   余心岩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瞳,心中一痛,半跪下来搂住他道:“是。潇儿说得对。”他回过头,朝向三春真人道:“师父,弟子在魔界九死一生,没有仙乐,就没有弟子今日,师父要打杀她也好,要驱逐她也罢,弟子甘愿一同受过!”   三春真人只是不说话。   方淮听见事情不对,松开牵着父亲的手,跪下道:“外公,师叔和师叔母都是好人,他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一路躲过仇人的追杀,阿潇还受了伤,求外公不要赶走他们。”   李持盈也跪下来道:“爹,您的外孙向来懂事,女儿知道爹一心以门派为重,但女儿把心岩当作亲弟弟,只要他肯回来,女儿绝不会逼他走。”   三春真人被他们这齐刷刷的一跪给气笑了,瞪着唯一站着的方其生道:“你呢?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也要跪下?”   方其生道:“呃,这个……”   杨仙乐见此情状,要使得事情有转圜余地,唯有破釜沉舟,当下道:“一切矛盾,都是从小女子身上起。”她缓缓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举起一只手,“我愿自废修为,只要掌门能允许我在这山中相夫教子——”   说着,便运力一掌,向下腹丹田处拍去。 第11章 碧山少年(二)   余心岩惊道:“仙乐——”   余潇低吼道:“娘——”那一瞬间,他差点就抑制不住体内因愤怒和仇恨而翻腾的灵力。   但方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抓住他的手道:“阿潇!”   余潇眼瞳一缩,一刹那间心中生出无限的恶念,这个人,欺骗他,背弃他。杀了他……   但方淮下一句低声快速道:“这对师叔母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想想,她为了你从魔界逃出来,她已经没有师父和门派,如果能留下来和你还有师叔在一起,对她来说是最开心的事。”   杨仙乐自废修为这个情节,在原文里头就有。方淮也是清楚的,但是他思来想去,没有阻止它的发生,因为杨仙乐要留在碧山,目前看来只有这一个办法。   仙魔不两立,只有把修为废了,三春真人才会减少猜忌,摧心堂才会勉强容忍杨仙乐的存在。   杨仙乐背叛师门跟随丈夫,如果不能当断则断,很可能两边都不承认她。留在碧山,太白宫多少是名门正派,规矩也严,其他人就算有闲话,不敢公然到他夫妇俩面前为所欲为。   当然,这样做,最难受的就变成了余潇。   方淮紧紧握着余潇的手,他能感受到这个人在颤抖,而他能做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   这些道理方淮能想明白,余潇自然也能想明白,只是看到母亲如上一世那般自废修为,倒在地上,一时间那些暴戾阴郁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   可他现在功法才修不到四层,对上在场的李持盈和三春真人,仍旧是一个败字。   只有更强了……   余潇狠狠甩开方淮的手,向倒在父亲怀里的母亲跑去。   方淮被他甩开手,只是停在原地,叹了一口气。   李持盈快步过去,伸手在杨仙乐的前额,心肺处探入神识,果然丹田已经彻底毁坏,奇经八脉都受了重创。   余心岩抱紧了妻子,不断输送灵力到她体内,为她疗伤和缓解痛楚。   李持盈转身,看向三春真人道:“爹,事已至此,请你下个决断吧。”   三春真人的目光从女儿身上再到跪坐在地的一家三口,再到双目无神的外孙身上,许久,终于道:“既然她肯自废修为,重新做人,那太白宫就容她住下去,不过,只要有丝毫的异动,到时候不等我的命令,摧心堂自然斩草除根。”   李持盈施礼道:“谢掌门!”   余心岩抱着妻子,喃喃道:“谢师父。”   三春真人见他凄然的神色,又见他身边瘦弱的男孩,重重地“唉”了一声,拂袖而去。   李持盈对余心岩道:“她伤得不轻,先带她到我们那儿去吧。”   于是两家人一同去了方淮一家在沉雾峰的居所。   李持盈和余心岩在里间为杨仙乐疗伤,方其生在外接应那些听说他们回来前来探访的人。方淮和余潇一左一右,坐在杨仙乐所在的卧房的外间,一时静默。   遇到这种情况,方淮也实在不知怎么安慰人,只好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   沉默最是熬人。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淮听见里间李持盈出来了,忙起身道:“娘,师叔母怎么样?”   李持盈摸摸他的脑袋道:“已经醒来了,只不过丹田破损,元气大失,要恢复如初还需要一段时日。”对余潇道:“去和你爹一块守着你娘吧。”   余潇闷不吭声地进去了。   李持盈抚着方淮的脸道:“今日刚回来就闹这么一大出,淮儿你累不累?娘带你去别的院子歇息吧?”   方淮摇摇头道:“我还好。”   李持盈道:“那也该去歇息了。估摸着明日就是入门弟子试炼,那也是件耗神的事。你今日好好养足精神。”   方淮心里苦笑一声。明天才轮到他煎熬呢。   正说着。外面方其生带着一名弟子进来,李持盈道:“这是……”   弟子施礼道:“见过红渠师叔。万事堂的人着我来通知给心岩师叔安排的居所,掌门的令谕,要心岩师叔亲自来接。”   李持盈道:“他在里头。”   余心岩在里间已听见动静,出来道:“罪徒在此。”   弟子朗声道:“掌门有令,六徒余心岩,陷落魔界近百年,今回归本门,原应可喜,但与魔修私相授受,罪难可恕,今命你一家迁居明镜峰,日夜面对石镜思过,魔女杨仙乐不得踏出明镜峰一步。”   余心岩道:“弟子领命。”   弟子又道:“明日是弟子入门试炼,请方淮、余潇两位明早卯时三刻上灵鉴峰入试。”   方其生笑道:“明白。”   那弟子一丝不苟念完了,便躬身退了下去。李持盈道:“那明镜峰地处偏远,也几百年没人住过了,你带着弟妹先在我们这里住几日,等那里打扫干净了再搬过去。”   余心岩摇摇头,苦笑道:“我和仙乐是去受罚的,若还嫌弃简陋,又要遭人指摘了,还是尽快搬过去的好。”他看了看里间,“只是苦了潇儿。”   大家沉默一会儿,李持盈道:“既然要搬,多带些东西过去。”顿了顿又道:“师父也不过是要堵人口舌,你心里也不必担太重。”   余心岩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余心岩和余潇守着杨仙乐到了傍晚,便带着行李去了明镜峰。把一家三口送到门口,李持盈嘱咐道:“明日潇侄儿还有入门试炼,你叫他好好歇着,别为了弟妹的事把这耽误了。”   余心岩应道:“是。”说完两家彼此道别,余心岩便带着妻儿坐上灵舆离开了。   送完余心岩一家,方淮便被李持盈催着去休息,于是草草洗漱睡下了。   次日早上,李持盈、方其生领着方淮,余心岩领着余潇齐聚灵鉴峰。   每个弟子入门前都要经历这一次试炼,进入灵鉴峰上的一间石室,在其中接受心试和灵试。   心试是测验弟子的道心是否稳固,是否能在漫长的修炼中坚持下来。灵试则是测验弟子的根骨。   世间想要求仙问道的凡人不计其数,其中有资质能进入仙门接受试炼的,自然无比珍惜这个机会,所以心试一般是能过的。   但是灵试,却往往决定了这个弟子的前途,和他将会在门派受到的待遇。   修仙这个事,说起来的确是不大公平。资质是天定的,有些人生来便是仙骨,轻轻松松几十年,可抵过人家几百年修炼。   不过有句话叫“勤能补拙”,无论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寿命对于修士来说也不算个很大的问题,随着修为的提升,寿命也会增长,到了最顶端临近渡劫的大乘期,几乎与天地同寿。   主角最后就是修炼到了大乘期,可惜好好的日子过腻了,非得跟老天过不去,还带了整个修真界陪葬。   方淮悄悄叹气,站在灵鉴峰顶的大厅之中,这大厅也是古怪,现在明明旭日初升,金光遍洒,但在这座大厅里向顶上望,却是一片奇异瑰丽的星空。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身边的余潇却跟他描述了一遍,他尽管早在书上看了一遍了,但是听着稚嫩的童声跟他低声耳语,也也不觉厌倦。   余潇说完,方淮点点头,悄声道:“师叔母好了些吗?”   余潇顿了顿道:“好多了,谢淮哥哥关心。”   方淮笑道:“和我客气什么。”   石室的入口就在他正前方,试炼长老在一旁,灵鉴峰的弟子道:“时辰到,方淮、余潇请入室。”   方淮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余潇紧随其后。   他们虽然进的是同一道门,可却走进了不同的两间石室,开始试炼。   这石室是如何判断弟子资质的,也很简单,看在里面待的时辰,待得越久,资质越好,要是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被送出来,那就连修仙的最低标准都碰不到。   李持盈向来作风果断,此时却有些紧张,被一旁的方其生握住了肩膀。   度日如年,却又巴不得更久一些。   石室门忽然洞开,方淮被劲风一把推了出来,脸色惨白,踉踉跄跄。   李持盈陡然变色,身虽心至,前去扶住他道:“淮儿!”   经过试炼的人大多都是这副模样,并不足为奇,只是……守门弟子将身旁两个沙漏之一轻轻倒扣:“两刻钟不到。”   其实只超过了一刻钟一点儿,但谁也没想到,红渠真人的爱子,竟然险些通不过试炼。   这样的资质,在碧山中只能说是拙劣,连许多外门弟子都比不上。   李持盈紧紧抱着儿子,方其生上前,双手覆上她的手背,把妻儿圈在怀里,道:“盈盈!”   他低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李持盈转头看向他,手轻轻颤抖了一下,终于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流下泪来。 第12章 碧山少年(三)   方淮被父母带了回去,李持盈走之前已平定了情绪,望了一眼还没打开的石室门,对余心岩道:“记得报喜讯给我们。”   余心岩点点头。李持盈也不多说,和丈夫带着孩子回去了。   方淮这一睡就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父母都在身侧。   “淮儿?”   方淮听声转过头,张口道:“娘,对不起……”他搞砸了,虽然早知道会搞砸,但李持盈心里的失望难过,肯定比他更甚十倍。   哪个父母不望子成龙?   方淮被拢进母亲温暖的怀抱,李持盈低声道:“和娘说什么对不起?是爹娘对不起你。”   方淮道:“娘,儿子根本不求什么寻仙问道,只要能在爹娘身边尽孝。”只要能保自己平安,保你们平安。   他就是个平凡的老实人,他在李持盈夫妇这里享受了快十年的父母的宠爱,所以他在这里活着的追求,就是亲人平安喜乐。或许将来他会找到自己感兴趣的行当,比如到他爹的紫微堂去研发灵器赚点钱什么,至于那个金字塔尖,主角想登上去就登吧,他没打算去竞争。   不过想到自己变成了“没出息的典范”,心里还是有些内疚,毕竟修士虽然长寿,但在子嗣一事上却十分艰难,他是父母的独子,却不能继承母亲的衣钵。   李持盈道:“不必说了。天下之大,难道没有别的办法治好你的眼睛?为娘不相信。”   方淮笑道:“其实这样也不错。儿子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耳朵却变灵了呢。”   李持盈见他这模样,心中却更加苦涩,方其生伸指头一弹方淮的额头道:“虽说修仙一道是不成了,但仍要求个上进,不可惰懒。”   正说着,忽然小僮来报道:“两位真人,小公子,余潇小公子的入门试炼结束了,是正好两个半时辰。”   “两个半时辰……”方其生微微凝思,“盈盈,你当年试炼时,坚持了多久?”   “两个时辰多一刻。”   小僮又道:“红渠真人,掌门在灵鉴峰,派人传召您过去。”   李持盈起身道:“看来师弟一家,总算遇见一件喜事了。”   李持盈来到灵鉴峰上石室外的大厅里,三春真人一人独自站在厅中,站在那变化莫测的星空下。   察觉她来了,三春真人便道:“那个叫余潇的孩子,倒是帮了他爹娘和他自己一个大忙。”   李持盈明白父亲的意思道:“这样罕见的根骨,若是赶出门外,岂不便宜了别人。”   三春真人道:“若是入了魔道,将来说不定还会惹出大麻烦。”   李持盈道:“所以让师弟一家好好地留下来,让这孩子为太白宫出一份力,再好不过了。”   三春真人不答,反而转头问她道:“淮儿怎么样?”   李持盈抿了抿唇,低下头道:“已经醒来了。”   三春真人注视着她道:“你放心,无论他的资质如何,他都是我太白宫的首席真传弟子。”   李持盈抬起头,惊讶道:“可是,爹……”   三春真人道:“他为了救余潇,才导致灵根受损,双目也失明,这位子他担得起。”   李持盈苦笑道:“即便没有中那毒……”   “盈盈。”三春真人沉声道,“在你心里,爹一直是以门派为重,我知道你年幼时也受过不少委屈,这份委屈,我不会再让自己的外孙受。”   李持盈道:“爹……”她跪下来,声音微颤道:“弟子替方淮谢过掌门。”   李持盈回到居所时,方淮正在自己的院子里逗小白虎玩。   李持盈看了一会儿,回身去了自己的卧房,从带来的宝囊中取出一张古琴,并一本破破烂烂的琴谱,然后来到方淮的院子。   方淮听见她进门,熟知她的脚步声,抬头道:“娘?”   李持盈道:“进屋去,娘有话跟你说。”   方淮便起身,抓起身边的木拐,那白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见到台阶,便叫唤一声提醒他,台阶走完了,又叫唤一声。   李持盈见了,倒有些安心了。   母子俩在屋子里对坐着,李持盈把琴和琴谱放在桌上,握着方淮的双手,一手按在琴弦,一手按在琴谱上。   方淮手一接触到那琴谱,只感觉那纸时间久了,脆得仿佛一触就碎,可是被他按下去,仍然完好无损。   随着手指压在上面,渐渐地,一点游鱼般灵动的意识,仿佛顺着他手指、手臂一路上游,来到了他脑海中。   然后是悠长嗡鸣、犹如叹息般的琴音。   李持盈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道:“这是你外祖母年轻时在外游历时,一位不知名号的老前辈送给她的琴谱,你外祖母练习这谱子上的曲子,渐渐领悟了至高的道意,对修炼大有裨益。这谱中有那老前辈的一点神识,你即便眼睛看不见也能领会它的曲调。你照着它练习,即便不能修仙,也能用它来淬炼道意,对心境的提升有帮助,再不济,闲暇时候当个玩物消遣也好。”   方淮的确有点无聊,李持盈给他找来这么样东西,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于是把古琴取下来放在膝盖上,根据脑内盘旋的曲调,信手拨弄起来。   他一个初学者,随手拨几个音,自然不成曲调,那白虎见他在琴弦上拨弄,也伸出爪子划拉,于是更加嘈杂难以入耳。   但李持盈见他玩得挺开心,倒颇为宽慰。便独自起身,出门前回看了方淮一眼,见他仿佛有些沉醉在琴谱的曲调中,只可惜,无论弹琴诵经,练的都是道心,如果灵根驳杂,连修为都无从来,空有至高的道心,又有何用?   她摇了摇头,静静地掩门出去了   太白宫在两天之内,连出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失踪近百年的沉雾峰四代弟子余心岩回归本门,却带了一个魔修回来,声称是他的妻子,并且这魔女在掌门面前自废修为,请求留在碧山。   第二件是次日的弟子入门试炼,余心岩和那魔女的儿子在石室中待了足足两个半时辰,这样的资质可谓天道垂青的绝佳仙骨,想必太白宫数百年后,又要出一位化神期以上的真人了。   第三件是掌门宣布,红渠真人之子方淮,为保护余心岩和魔女之子,身中魔花毒,灵根受损,心性可嘉,被立为太白宫第五代首席真传弟子,协助掌门处理大小事务。   这三件事,件件都能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修士们虽然辟谷,但修炼的闲暇,也忍不住对这些事大作评判。其中说得最厉害的就是余心岩和杨仙乐,以及余潇的惊人天资。   “要我说,沉雾峰那位余师叔就是走了大运。和魔女生的儿子,居然是修仙的天才。”   “唉,只能怪咱们命不好,看看人家,根骨奇佳,连带着爹娘的罪责也免了,在明镜峰对镜思过?那算什么惩罚?”   “天才又怎样?我那日远远地见了那小子一眼,脸上横着这么长一条疤,丑陋至极,据说还是魔刃所伤,就是练到化神期,也消不去!”   这些闲言碎语,时不时便被人拿出说几句。但摧心堂都没发话,终究没人站出来公然反对。   典故里说神仙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话对于寿命漫长的修士来说,就是韶光轻贱,不留于心。   六年过去,有如弹指。   地处较为偏远的明镜峰,六年来除了余心岩一家,踏足的便只有那么几个人。   但因为人烟稀少,倒是没有那么多的琼楼飞宇,台阶亭阁,到处是树林草丛,溪流蜿蜒,野花沿着小道盛开,一派山野烂漫之气。   方淮独自骑着一匹大青骡走在崎岖的小道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衫,罩着素纱,六年时光虽然转瞬即过,但他也从小少年变成了大少年,眉目渐渐英朗,身姿也修长挺拔。   青骡自己认路,方淮也不拉缰绳,他身后一只白银斑虎跟着,尾巴时而甩动,有时稍稍驻足,伸爪子拍一拍草丛里的蝴蝶。   这样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平地,方淮下了青骡,牵着它不疾不徐往前走,又过一刻钟,方淮停步,恰好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面前。   碧山中每一处有名字的山峰,几乎都有那位创派祖师留下的故事,明镜峰亦是如此。明镜峰上有一块巨石,被创派祖师醉酒时挥剑切落一半,余下的一半切面光滑如镜,可以映出人影。这就是“明镜峰”的由来。   方淮现在就在那块石镜面前。往前再走数十步,就是他余心岩师叔一家的住所了。   明镜峰上原本只有几间破旧竹舍,简陋得不行,李持盈只来这里看了一眼,就大摇其头,虽然修仙练道,人间种种享受都是身外物,但修士终究不是神仙,可以断绝七情六欲,这样简陋的住处,活脱脱是给自己找罪受。   但因为余心岩夫妇是领罪住在此处,李持盈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来帮师弟大肆修缮,连她自己都得少来,免得摧心堂的人说她包庇师弟,又想出别的办法来整治余心岩一家。   所以反倒是方淮小小年纪,和余潇两个小孩子感情好,来往密切,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于是李持盈让方淮常来他师叔这里探望,时不时暗中给他们送些东西。   方淮为了让主角生活好一点,将来报复社会的想法少一点,自然乐得时时往他们这里跑。   站在石镜前发了会呆。不远处的竹门吱呀一声开了,杨仙乐的声音传来道:“淮儿?大日头底下杵着做什么呢?进屋来吧。” 第13章 碧山少年(四)   方淮闻声忙走过去,杨仙乐深居在这山中,除了丈夫和儿子,唯一常见的就是方淮,见了他总是很欢喜,道:“有些日子没来了吧?听潇儿说你在经筵阁帮着训导弟子,忙得都没空上山来了。”   方淮笑道:“是有些忙。”   杨仙乐把他带进屋,沏了茶。方淮左手拇指上有一个玉扳指,是方其生为他特制的灵器,可以释放灵气探知周围物体的轮廓,这样他在走路时就不用拐杖,坐卧时也不用摸索,适应了之后,行动几乎与常人无异了,只不过要定时补充大量灵气,也是件极奢侈的东西。   这六年来往,杨仙乐几乎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子侄,况且方淮和她一样,都是这碧山中少有的于修仙途上无望的人,方淮又是因为余潇才双目失明,杨仙乐对他又是亲近又是歉疚。   方淮把母亲让自己带来的几样物件给了杨仙乐,又陪她说话。青骡站在屋外的院子里,白虎趴在脚边,脑袋搭在交叠的两只大爪子上,百无聊赖。   闲谈不知多久,忽然听到远远传来别峰悠扬的钟声,杨仙乐望了望窗外道:“你师叔今晚不回来,潇儿却不知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见人影。”   方淮笑道:“或许是给人拉着帮忙去了。”   方淮和余潇都是太白宫的第五代弟子,他们在这一代中也都算年纪小的,同辈中有年纪大的,已经修炼三四百年,弟子也收了十来个了。   太白宫虽然广收门徒,但对弟子的教习却毫不放松,免得出去让人笑太白宫人虽多,却是滥竽充数。弟子们每日早上卯时一刻就要到经筵阁听讲道,随后琴棋书画四课,是为了陶冶心性。练道是个很玄乎的东西,修炼的过程中修为是基础,但心境没跟上,仍旧无法向上一层。甚至有很多在修炼中走火入魔的例子,都是心境不过关。   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就是修炼,和法术的学习,修士有很多种类,剑修,气修,丹修等等,对应剑术,内功,丹炉种种……就不赘述了。   方淮虽然灵根驳杂资质下乘,六年来连筑基都没到,不过倒是读了一堆的道经。他身为首席真传弟子,管理门内事务,又在经筵阁等处为辈分低的弟子们讲经,在门内声望渐渐高了起来,有些比他辈分高的四代弟子,见了他也都客客气气以礼相让。   只可惜。人人都这么说,偏偏不得天道垂青,与仙途无缘。   可惜?方淮一点不觉得可惜,他觉得他的现状挺好的,勤勤恳恳为同门服务,要是哪天主角真的黑化,看在两人一块长大,他又“老实本分”的份上,也不会追着要他小命的。   嗯,这点他对主角还是颇有信心,毕竟书里的方淮那么阴主角,主角最后也没有亲手杀了他,原因就是他母亲李持盈向主角求情。李持盈对主角的父母和主角自己都曾多般照顾,偏偏养出了个想修仙想昏了头的儿子。   虽然被主角放走之后,“方淮”的下场也凄惨无比——他素来爱惜羽毛、注重名声,是个妥妥的衣冠禽兽,最后光鲜的表面被人撕开,万人唾骂,潦倒落魄,父母为他而死,就更无人庇护他,这样的下场,还不如死了干净。   所以主角也是想到这点,才干脆放了他。   方淮和杨仙乐又坐了一会儿,第二声钟响,他对杨仙乐笑道:“不如我去把他找回来,您在这儿等着。”   杨仙乐点点头道:“好吧。”   方淮于是起身,脚边趴了许久的白虎跟着站起来,杨仙乐笑着摸摸它的脑袋,从袖中摸出一颗灵石喂给它。   白虎立刻来了精神,将灵石叼走。它是灵兽,自然不和一般的老虎一样爱吃肉,而是喜欢吸收灵石中的灵气。   方淮道:“叔母别惯着它了。每日喂它的灵石也够多了。”   杨仙乐笑道:“你这白虎长大了,仍旧有些憨头憨脑的,不显凶相,到底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方淮黑线,难道他长得很憨头憨脑?   杨仙乐把他送到院门口,目送他骑上青骡走远了,才回到屋里。   余潇今日回去晚了,却不是因为有人找他帮忙。他不是方淮,即便资质低下,仍旧长了张神仙般俊美的脸,引得人多想亲近。他那张脸,和他魔女之子的身份,注定了遭人冷眼和排挤。   不过上一世他是被迫,这一世却是他有意为之,独来独往,他才能不被打扰地炼他的功法。   六年前来到碧山时,他突破第四层已经两年之久,从第四层起,每一层耗费的时辰和精力都会不断翻倍,所以到第五层他练了八年。   这两天正是他临近突破的时候,今天在竹林僻静处凝神练功,醒来时却已经晚了。   余潇走出竹林,捻起法决,便要随手招来一只白鹤飞回明镜峰。白鹤甫一落地,忽然身旁传来一声嗤笑:“哟,我们的天才,这是神功大成,打算飞升了么?”   “哈哈哈哈哈哈……”   又响起两三个人的大笑声,余潇看去,却是几个同辈的弟子,论理他该叫一声师兄。   为首之人道:“余师弟,何必如此拼命呢?我听说你这疤就算修到化神期也恢复不了,哈哈,凭你这张疤脸,就算刻苦修炼到化神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余潇脸上没什么表情,被他如此嘲讽,眉毛都没动一下。   又一人道:“师哥,你就随他吧,他脸上那么吓人一道疤,躲进深山老林里修炼,咱们眼不见为净。”   “哼。”为首的人上前一步,看着毫无所动的余潇,戏谑道:“余师弟既整日待在明镜峰,可有对着那面石镜好好看过自己的脸?”   “万师兄从没去过明镜峰,说起话来倒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余潇没说话,反倒是他身后一个人影慢慢走出来,正是来找余潇的方淮。   那几个人一见方淮,碍于他首席真传的身份,还是有所避忌,唯独那为首的“万师兄”腰杆依旧硬得很:“方师弟,虽然你是首席真传,管理门中俗务,可也管不了我做师兄的几句话吧?”   这话说的,方淮管的是“俗务”,好像他立马就登仙似的。   方淮笑眯眯道:“余师弟受损的不过是皮囊,可有人一颗嫉妒之心,比起疤痕来还要丑陋千百倍。真是可悲可叹。”   万师兄脸色一变,冷哼道:“方师弟堂堂首席真传,偏偏要跟这魔女生的疤脸混在一起,真是自甘堕落。”   方淮仍旧微笑道:“大家都是太白宫的弟子,师兄一口一个疤脸,未免有失口德。传出去,让人听见笑话。”   “传出去?传到哪里去?倒是咱们太白宫收容一个魔女,已经远近闻名,将来这疤脸出了碧山,让人看见太白宫弟子的仪容如此丑陋,才真是丢人现眼!”   方淮嘴角一抽,心想旁友我是在帮你啊,你惹了这个灾星,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通透呢?   算了,这大概就是每本X点小说必配的角色——炮灰甲吧。   方淮也不跟他多费口舌,回头道:“阿潇,咱们走吧,叔母还在家等着你呢。”   他叫惯了“阿潇”,入门之后,也没改过来,当着别人的面叫,倒是透出一股不寻常的亲昵。   姓万的在他们身后高声道:“我方才说错了,你倒不是孤家寡人,还有咱们的首席大弟子陪着你呢!可惜却是个瞎子!不过瞎子倒好,看不见你那张疤脸!”   方淮脚步一顿,很好——年轻人,你不光惹了灾星,你还惹了我。   不过此人敢如此叫嚣,也是因为后台颇硬,方淮要打击报复,也得找个适当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多得是,不急这一时。   他微微侧头,想知道余潇会有什么反应,察觉到对方也看过来。不知为什么,方淮总觉得那平静的外表之下像藏着什么,而他们相处六年,他从没看透过。   但对于余潇这样的身世和境遇,很多事情藏在心里不表露出来,太正常了。   方淮这样想着,余潇捻决又招来一只白鹤,正要跨上去。身后的万炮灰见他们不理会自己,作死地又高声道:“魔女生的孽障!一个魔女,也不知用的什么狐媚妖淫的法子,把余真人勾得神魂颠倒……”   方淮心里一惊,已察觉不妙,忙回头道:“阿潇……”   但身旁已空无一人,数丈之外,余潇已经掐住姓万的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余潇握着对方的脖子,如同鹰爪钳在野兔身上,那人窒息痛苦之间,对上他的眼瞳,只觉得里面一股股漆黑的不明物涌动缠结,好像陷入一个恐怖的深渊中,无比冰冷,无比黑暗——   余潇慢慢收紧了手掌,对方的脸青筋凸起,一股贴近了细看才能发觉的黑气四处爬动,两眼泛白,已陷入半昏厥。   他眼中的旋涡愈来愈深,就在此人濒死之际,忽然一声厚重悠远的琴声,如石破天惊,落在两人头上。   好像一只手轻轻一拨,将遮天蔽日的乌云拨开,余潇眼中的旋涡散去,重新恢复成往日的沉静。   一只手稳而有力地搭在他手上,引导他将那姓万的松开:“阿潇,清醒些!不能杀人——”   余潇任由他扯过自己的手,抬眼,眼波还是往日一般,静水流深。   他微微启唇,道:“师兄。” 第14章 碧山少年(五)   “杀人了,杀人了——”   剩下的几个弟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向后跑去。忽然拦路跳出一只金睛白额的老虎,身体微微趴伏,向他们发出威胁的低吼。   这几个弟子修为浅薄,这样一只凶芒毕露的灵虎,把他们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方淮没有心思管他们,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高大的少年上,他的手握着对方的手臂,感觉手掌下的肌肉依然紧绷着,而余潇一言不发。   方淮有种感觉,余潇一直是看着他的,灵戒可以探知余潇的存在,却不能传递他的眼神。这样令人屏息的缄默,并不是他们平时的相处方式,但仿佛却是余潇最真实的姿态。   但一切都是他下意识的想法。   心念如电转,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耳边又响起余潇的声音,这次的语调与平常无异了。   “师兄……”   余潇反过来抓住方淮的手,似是有些无措道:“师兄,我杀人了?”   方淮不知为什么,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蹲下身去,查探姓万的弟子的伤势,气息还在,但是——   他知道,这件事大概没法善了了。   刚起身要对余潇说话,忽然远远传来尖锐的竹哨声,是摧心堂的巡逻弟子,一行四个人,正飞速向他们而来。   方淮道:“大白,回来。”   白虎盯着那几个弟子,抬爪子踱到方淮身边。   四名巡逻弟子来到他们面前,看到奄奄一息的万炮灰,大吃一惊。那姓万的同伴中有一个稍稍机灵的,在余潇动手时就偷偷溜走,撞上摧心堂的巡逻弟子,把这事告知了他们。   那四名弟子当然也听说过余潇的大名,更何况余潇脸上的疤痕,实在是太招人侧目,当即两人抬起万炮灰前去救治,另外两人瞪向余潇,大喝道:“余潇!你残害同门,速速随我等去向长老认罪!”   余潇仍旧面无表情,正要上前,方淮先往前一步道:“我和他同去。”   那两名弟子皱眉看向方淮,方淮道:“我身为首席真传,方才余师弟失手伤人,我没能及时制止,我也有过失,这就一同前去向长老认罪。”   摧心堂向来铁面无私,那两个弟子并没给方淮什么面子,冷哼一声道:“那就跟我们走。”   “简直荒唐!”   摧心堂议事的大堂里,一名长老怒道:“仗着天分修为高,恃强凌弱,出手将人重伤,这样的弟子,我们太白宫宁可不要!”   摧心堂的堂主是太白宫四代弟子,元婴期的修为,此刻坐在主位上,沉吟不语。   又一名管事弟子道:“做出这样可鄙的事,即便逐出门外也不为过。”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向坐在右下首的方淮。   方淮心想逐出门外?你这是把主角往魔界推啊,到时候等他金丹觉醒神功大成了,带着整个魔界跑来“先灭太白,再上昆仑”,你哭都没地哭去。   但面上仍旧垂头不说话,毕竟这回是余潇理亏。那个方炮灰被打得都半身不遂了,好歹也在门中修习了一百多年,又不是他这样低劣的灵根,却才刚过了开光期,只能说是疏懒不务正业。余潇进门才六年,修为已经高过他到了融合期,下一步就是结丹了,难怪万炮灰又嫉又恨,跑来大肆挑衅。   方淮心里琢磨,好在查看伤势之后,虽然伤得颇重,也还是可以挽回的。回去向母亲要一截可以续接经脉的桃木灵根,给姓万的送去,也差不多了。   只是万炮灰哪怕恢复如初,余潇的罪责也是逃不过了。   堂主听完众人的陈词,开口道:“方师侄怎么看?”   方淮抬起头,慢慢道:“几位长老和师兄的话都很对,只不过……”   其余人就知道他会说“只不过”,都有些不屑。这位五代的首席真传平日里为人处事也还算得人心,但就继承了他母亲红渠真人的一点,极其护短。   那个余潇身为魔女之子,待人却十分倨傲,但因为是红渠真人师弟的儿子,和方淮同一天入的门,方淮便屡屡在人前替他周旋。   余潇不愿上四艺课,不肯和别的弟子一起修炼,方淮就跟前辈们求情,说什么自己会单独教余潇四艺,又说余潇的资质不同常人,一般弟子的进度太慢,不一起练也情有可缘。还拿自己母亲当年作例子。   方淮笑眯眯地,好声好气地跟众人解释,说余潇幼年坎坷,性子难免孤僻,不善言谈,也害怕别人被他的容貌吓着,所以总避开大家。别人一见首席真传这样耐心地跟他们解释,心里有不平也都消了。   但摧心堂的人却不吃他这套。红渠真人刚开始修炼时,太白宫远不如现今的规模,也没有这许多的规矩,但既然规矩立下了,人人都得遵守,何况一个入门才六年的晚辈?   其实那份不满,归根结底还是源自禁足在明镜峰,自余潇入门那日后便再未露面的杨仙乐。   魔修,就是魔修。废了修为,仍旧是邪魔歪道,心术不正。   这个余潇,不过是个幸运儿,天道垂青让掌门留他在碧山。既然留在碧山,他和那魔女母子俩就该谦卑恭敬,时刻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居然还如此倨傲。   方淮心里也明白摧心堂的人怎么想的,不过这伙人怎么想,一点都不重要,他的目的是哄好主角,让他感受到世界的善意,人心的温暖,然后——然后就高高兴兴得道成仙,别再想自戕,还带整个修真界陪葬。   方淮已经听到有人在低声冷笑了,不过他还是面不改色,道:“只是门规里有说残害同门是大罪,但诋毁辱骂同门,也是不小的错处。诸位,总不能因为万师兄受了伤,便把他做的错事抵过了吧?”   管事弟子高声道:“你说万师兄辱骂余潇,有什么证据?”   “哦,那当然是有证据的。”方淮说着,慢吞吞地去掏袖子,他受父母严苛的管教,不论何时都仪态端方,不紧不慢,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可惜这个时候让人看了,都急得恨不得帮他掏。   “啊,找着了。”方淮掏出来一个东西,微笑道:“这是家父给弟子做的一个小玩意,没想到这时候倒派上了用场。”   那是一个小小地铁盒子,黑不溜秋,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只见方淮伸手按了那上面的一个机括,盒顶绿光闪动,万炮灰欠扁的声音立刻回荡在大堂里。   “余师弟,何必如此拼命呢?我听说你这疤就算修到化神期也恢复不了,哈哈,凭你这张疤脸,就算刻苦修炼到化神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师哥,你就随他吧,他脸上那么吓人一道疤,躲进深山老林里修炼,咱们眼不见为净。”   原来是个能记录声音的灵器,金丹期以后的修士施展法术也可以做到这点,甚至可以再现画面。而方淮连筑基都还没过,方其生却协助他做了不少小巧便携的灵器,带在身上以防不时之需。   对话一直持续到万某人高喊:“我方才说错了,你倒不是孤家寡人,还有咱们的首席大弟子陪着你呢!可惜却是个瞎子!不过瞎子倒好,看不见你那张疤脸!”   堂上众人脸皮都一紧,心里暗叹这弟子也真是愚蠢,纵使你身后有位三代长老做靠山,可你偏偏要惹方淮,他可是掌门的亲外孙,灵根低劣,却稳坐首席真传的位子。为什么?其母是红渠真人自不必说,其父方其生是千机阁紫微堂堂主,只不过为人低调,在众人面前不怎么露面罢了。   碧山中到处布置的上品灵器,加起来的价值足抵得过一个小门派了。都是千机阁看在与太白宫联姻的份上,让了六成的利,除了材料价根本没赚。   这么个凤凰宝贝蛋,这几年在门中管理事务,也得了不少的人心。要整治那姓万的弟子,基本是说两句话的事。   方淮听到“瞎子”这句话便暂停道:“方才说漏了,万师兄不仅辱骂了余师弟,还耻笑弟子眼瞎,弟子心里也很委屈。却又不知该怎么算?”   “……”   大堂里一片静默。   方淮跟着把最后一句放出来:“魔女生的孽障!一个魔女,也不知用的什么狐媚妖淫的法子,把余真人勾得神魂颠倒……”   “阿潇!”   绿光湮灭,声音到此为止。   方淮道:“这算是铁证了吧?”   堂主道:“纵使这样,口舌之利怎比得上身受重伤?”   方淮道:“万师兄的伤我们自然会想办法治好,堂主不必担心。”   他说的是“我们”,也就是说,他保定了余潇,而他身后有李持盈、三春真人和千机阁。   堂主凝视了他片刻,背着手缓缓起身道:“那么,沉雾峰五代弟子余潇,失手重伤同门,罚其在三叠峰禁闭十年,非生死大事不得解禁。”   堂中的人大多都沉着脸,却也没人出声反对。   方淮知道这个结果是努力的极限了,多说反而招致怨恨,于是亦站起身来,作揖道:“谢堂主和诸位长老师兄。”   堂中没有人动,方淮便道了声失礼,请堂主容他去和被拘禁的余潇见一面,堂主也答应了,喊来一个弟子领他去前去。   方淮起身向外走去,经过那位长老身边时,听见那苍老阴沉的声音说:“魔女就是魔女,生出来的自然是孽种,你袒护那孽种,早晚有一天会自尝苦果。”   方淮顿了顿,没有回话,独自走了出去。 第15章 碧山少年(六)   余潇被关在一间摧心堂审问弟子用的小黑屋里,除了被问了几句话,没受什么欺压。   看押他的弟子听了与方淮一同前来的弟子传达的堂主的命令,看向余潇的眼神便有些不忿。毕竟将一位入门一百多年的老弟子打伤成那样,十年的禁闭在他们看来远远不够。   方淮到了屋门前,没有先进去,而是朝那两名弟子笑道:“两位师兄在此看守辛苦了,余师弟承蒙你们照顾。”说着从袖中宝囊内拿出数枚莹莹如玉、品质十分不俗的灵石。   那两人见状一愣,摧心堂的规矩向来比碧山别处要求得更严,偏偏日子却颇为清苦,尤其是这些听命办差的弟子。   两人看着方淮手里的灵石,颇为心动,却碍于上头规矩太严,有些不敢接受,不免偷偷去看那和方淮一块来的传话弟子,只见他把头转过去,仿佛对眼前这一幕甚不在意,多半路上已经接受了方淮的“好意”。   两人这才安下心来,接过灵石,手里沉甸甸的,脸上也不忿忿了。   方淮微笑道:“摧心堂的生活向来比别处清苦些,大家都是知道的。等有时机我一定禀明掌门,把这里的情况多加改善。”   弟子忙道:“方师弟有心了。”   方淮点点头,这才进了屋。   方淮走进屋中,门在身后合上,他站定了,转向屋中一个角落道:“阿潇。”   “师兄。”少年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他已经在此处被关了一整天,“他们只关我十年的禁闭?”   方淮点点头道:“好在你收手没有太迟。”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修炼刻苦,但这次的事,我想还是你的心境有些不足,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以后千万要注意了……”   万一那个姓万的在他的炮灰大道上孜孜不倦,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碧山中对余潇母子心存芥蒂的人还有不少。这要是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出,那也是很让他头疼的。   不过他说这话时,还是尽量用委婉的语气,不要伤了小朋友的心。   “我知道。”余潇原本盘坐在角落一个破烂的蒲团上,此时站起来,走到方淮身边,“师兄……”   “嗯?”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怕我似的?”   “嗯??”   方淮愣了一下,心道你小子直觉还真准啊,嘴上干笑一声道:“我怕你?我看起来像吗?”   余潇慢慢凑近了,淡淡的呼吸打在他脸上,低声道:“你好像生怕我受欺负,生怕我难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方淮道:“不是以前就说过吗?我是兄长你是弟弟,我照顾你天经地义。”余潇的气息有些温热,打在他脸上,他的脸也有点热,方淮退后一步,挑挑眉道:“你总问我这个问题,才显得生分了。”   “生分?”余潇道,“除去爹和红渠师叔的关系,我在师兄心里,和别人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方淮内心道,你是主角他们是配角,这要是个女性向橙光游戏,你的名字下面肯定有高亮的“可攻略”三个字!   “你和我一起入门,一起修炼,我们私下的情谊,当然不是别人能比。”   余潇注视着他,若有所思道:“原来师兄这样看重情谊,我一直以为师兄更看重的是他人的眼光,师兄从来都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   他这话仿佛叱责方淮太玲珑圆滑,可是语气却有点像吃醋,方淮早习惯他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道:“我让所有人都满意,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人。”顿了顿道:“别说这些了。摧心堂让你立刻去三叠峰禁闭。”   余潇道:“那姓万的呢?”   方淮道:“我让人给他送几味珍稀药材,他那伤调养调养也就痊愈了。只是修炼却要从头开始。”   余潇没有多问,而是道:“我想见我娘。”   方淮皱眉道:“这……怕是不能。”余潇肯定是要被押送到三叠峰的。母子俩要见一面却难。   余潇道:“那便算了。”   方淮道:“你有什么话要带?”   余潇道:“没有什么。”想到杨仙乐对方淮甚是喜爱,便道:“爹常常不在峰中,她一个人在山上孤单,你若有空闲,就陪陪她。”   方淮道:“这个自然。”   他答应得理所应当,余潇便笑了:“谢师兄。”忽然一下抱住方淮道:“我禁闭时,师兄会来看我吗?”   他平时便是这样,虽然对外人沉默寡言,对着方淮就有点粘人的乖巧,经常动手一下抱住,方淮也习惯了……   他甚至配合地把手搭在余潇的背上,跟白虎把脑袋窝到他怀里撒娇时一样,道:“禁闭不许任何人探视。”就算他有办法,外面就站着摧心堂的弟子,他哪会大喇喇地就说出来。   抱了十来秒钟,方淮把余潇推开道:“走吧,人家还在外面等着呢。”   两人一同出了屋子,那三名摧心堂弟子在外面等着,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脸色都有些古怪。   方才方淮对待余潇那样予取予求的态度,实在是颠覆他们的认知,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堂堂首席真传,一个魔女之子,怎么想都该是方淮施舍余潇。可是听他两人方才说话,不光是方淮对余潇多般纵容,甚至有些古怪的暧昧。   尽管心里这么想了,面上还是不能显出来,当事人就在眼前呢,何况他们才刚收了方淮的好处。   方淮陪着余潇来到三叠峰,和三名摧心堂弟子一同送他到峰顶。   三叠峰的名字取自“琴心三叠”。古人云“琴心三叠道初成。 ”是修士在修炼之后达到的一个境界,虽然诗里说“道初成”,但其实这个境界对于一般的修士而言十分遥不可及。   相传太白宫的创派祖师在这座峰的峰顶悟“琴心三叠”道,所以给它起名“三叠峰”。而另一个在峰顶悟道的人,自然就是头顶光环的主角。   没错,书中的主角,的确也被罚拘禁在三叠峰上,然后因祸得福,悟出了“琴心三叠”。   五人站在峰顶。这三叠峰不仅地远人稀,而且峻挺陡峭,峰顶是一块可容二十来人站立的巨大岩石,一角凸起的部分,被平生爱好就是走到哪在哪念诗刻字的祖师爷划拉了三个大字:“桃花岩”。   从峰顶望去,四周云雾霭霭,宛若像仙境。但却十分的寒冷。   方淮听见余潇走到了“桃花岩”的旁边。他眼睛虽看不见,可是身临其境,小说里那些已经遗忘的文字描述便一下子又回想起来了。   剧情居然不可逆到这个地步吗?还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跟它对着干过?   余潇背对着其他人。这高处不胜寒的峰顶,几乎俯视碧山的所有生灵,连刮过脸面的寒风都和前世一样。旧地重游,让他在“桃花岩”三个字旁静静站了一会儿。   片刻后,方淮道:“阿潇。”   他转过身,方淮道:“我该回去了。还得回去和你爹娘还有我爹娘交代一声。”   “嗯。”   旁边摧心堂弟子对余潇道:“你在此禁闭受罚,除非有性命之危,否则不得有任何人来探视。”   方淮道:“若是他潜心悔过,是不是能早些结束禁闭?”   弟子道:“这要看堂主的决定。”   方淮点点头,走上前来拉过余潇的手道:“你好好保重。”   四人骑上一旁停歇的白鹤。白鹤清啸一声,振翅而起,向朦胧无际的云雾中飞去,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余潇等他们身影消失后,展开被方淮拉过的那只手,只见掌心躺着一枚精巧的坠子,形似八角宫灯。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上面的雕镂却精细如发。   余潇把那坠子扔在一边,兀自坐下,盘腿入定,开始修炼。   他马上便要冲破第五层,临近突破被带到此处,倒正合他的心意。   这一入定便是三天两夜,再睁眼时,正是夜晚,峰顶依旧寒冷,不过头顶的夜空却晴朗。   余潇目光移到一边,只见一盏半人高的八角灯静静漂浮在他身旁不远处,散发着暖黄的光芒。分明是那坠子所化。   峰顶之下传来了动静,是兽爪的肉垫攀在岩石上,虽然几乎是悄无声息,但余潇功法修炼到第五层,方圆数十里的响动都可以察觉,所以暂停了修炼。   不一会儿,兽类矫健有力的身躯攀上了桃花岩,明月清辉之下,正是一只白银斑虎。   “阿潇?”   白虎背上还骑了一个人,披着斗篷,手里提了一盏和余潇身边那盏一模一样的八角灯,从虎背上下来,揭下兜帽道:“这地方上来一趟果然麻烦。”   这人自然是方淮。他把一枚灵石随手喂给白虎,大猫立刻喜滋滋地把石头叼走了。   方淮道:“我帮师叔和师叔母带信来了。”   余潇把信展开,父母各给了一封信,母亲字里行间满是担忧,父亲则让他在峰顶静心修炼,不必挂记爹娘,这次他逃过重罚,多亏了师叔一家,尤其是方淮。   他抬起头,见方淮走来走去,在桃花岩各个边角上都放了一柄三寸来长小剑,等到各个角落放起,各处的小剑都浮了起来,剑身泛起幽幽的蓝光。   峰顶日夜不息的寒风,忽然停止了。   方淮见灵器运转成功了,便松口气,转身对余潇笑道:“这里倒也清净,就是太冷了些。”   他走到余潇身边。这附近的山路都险峻难行,他靠着骑白虎攀上峰顶,不用灵器,进入这附近,便不会惊动太白宫用来感知这一带灵力波动的仪器。   而三叠峰的峰顶因为有创派祖师写下的“桃花岩”三个字,也无法被感知。这位前辈修的是剑道,悟道后兴之所至,以剑意在石上刻下了三个字,此后那点剑意中残余的神识便笼罩在这峰顶一千余年,恰巧帮方淮打了个掩护。   方淮一路潜进来,也是有点累了,便把斗篷铺在地上,垫着它坐下了。   余潇在他旁边,把信纸收了起来,方淮道:“师叔母很担心你,不过我偷偷告诉她可以溜进来看你,她便安心了一点。”   听见余潇把信收了,便问道:“要不要写回信?我带了纸笔。”   余潇道:“我写完信你就回去了吗?”   方淮怔了怔道:“回去倒不急。师叔母叫我来看你就多陪陪你。”他想了想,又笑道:“你们母子俩的话倒是一模一样。”他从宝囊中取了纸笔递过去。   余潇写信,白虎在桃花岩上走了一圈,便来蹭蹭方淮的衣角,方淮摸着它厚实的皮毛,就指挥它到自己背后去趴着,自己往后一靠,倒是十分舒服。   余潇写完信,回头看着向来举止端严,连衣角都不皱一下的人就那么懒洋洋靠着。   夜空繁星万点,方淮那双无神的眼睛便像一面镜子一样,把万点星芒收拢在其中。   余潇注视着他,把信纸叠好道:“写完了。”   方淮接过信来收进宝囊内,和余潇说了会话,尽管这样靠着很惬意,却不得不起身道:“今日不能逗留得太久,改日再来看你。”   “嗯。”余潇看着方淮拾起斗篷披上,便走上前,顺手替他系好斗篷的带子。“师兄路上小心。”   方淮只好两手放下,任由余潇替他打上一个漂亮的结,漂不漂亮他不知道,不过伺候他的侍女曾经夸过他的衣结打得精致,问是谁给打的。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主角这种技能都是点满的啊? 第16章 碧山少年(七)   自那以后方淮每隔个十天半月便会过来一次,一是替师叔夫妇送信,二是把余潇的近况传达回去。   方淮见余潇在峰顶上,活动范围狭窄,除了修炼就只能看看风景发发呆。于是就经常带些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上来。   他和余潇入门不久,年纪尚轻,他们的师兄师姐却有许多已经下山历练回来了。方淮便把他们带回来的凡间的一些小玩意儿,拿上峰顶来给余潇瞧个新鲜。   这些东西大都是凡间的市集上买的,什么泥人面人,九连环,走马灯之类。   有一回方淮上了峰顶,神神秘秘地对余潇说:“我带了样好东西给你。”   余潇对他带一堆小孩儿喜欢的东西来逗他这点也是无言以对,心想方淮出生到大都是养尊处优、与世隔绝,从没踏进过凡间一步,所以把这些东西献宝一样带来给他,殊不知他跟父母在魔界时,魔修常与凡人混居,这类玩意他见得多了。   但方淮想的却是,余潇年纪轻轻的这么寡言老成,说不定这些东西能让他活泼一点,这样将来才能做一个内心阳光的好青年啊!   不过这一次,方淮倒是没再从宝囊里掏出什么木偶、草蚱蜢之类的,而是掏出了几本书。   余潇定睛看了一看,只见几本书名:《玉京记》,《登仙传》,《XX宝典》……   余潇皱眉道:“这是什么?”   方淮笑道:“这是枯叶峰周师兄历练偷带回来的书,都是凡人写的,虽然有些不尽不实,许多地方倒有趣得很。我拿来给你无聊时解解闷。”   其实周师兄给方淮读过,他听了两节就明白过来,这不就是他在现代看的那些X点小说嘛!只不过开头还要写写风景作作诗,咬文嚼字一番。看来无论哪个世界,总有写手在努力满足人民群众的YY需求。   太白宫藏书甚广,可是管制极严,都是些道法心经。这样的闲书,断是一本都不会有的。方淮从周师兄那挑了几本,都带来给余潇了。   余潇接过来翻了几页,就随手放在一边了。   方淮道:“怎么?不喜欢?”   余潇道:“没有,师兄好不容易来一趟,难道我就这么看书,把师兄晾在一边?”   方淮笑道:“也是。”整了整衣裳,坐在石桌旁,这石桌石凳,也是他某次带来的,还有一个石架,上面摆满了他给余潇带来的小玩意,一张石床,简单地铺了被褥,把这光秃秃的桃花岩布置得像个以天为顶的房间。   他把近来余心岩如何如何,杨仙乐在家里一些琐事,都一一说了。说着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要是在人前,他是不会有半点失态的。只在余潇面前,他就懒得那么端着了。   身为首席真传,必须做个端严的表率。可是时时刻刻保持仪态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微笑,真的不利于身心健康。   余潇见状道:“师兄累了,在这里歇息片刻吧。”   方淮顿了顿道:“可我睡了。不就把你晾在一边了?”   余潇笑道:“可是看着师兄这么疲倦,我心里便很过意不去。”   方淮道:“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也就起身道:“那我小睡一会儿,你记得叫醒我。”   “好。”   方淮躺上那张石床,他的确是有些累,闭眼才一会儿就睡着了。   余潇坐在床边,低头望着他,伸出手去,手指慢慢拂过方淮乌浓的眉睫,指尖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后者睡得更沉了。   余潇的手却没就此离开,而是顺着鼻梁,到嘴唇,感受皮肤下鲜活的脉络。   他这个师兄,的确生了一副完美无瑕的皮囊。   白虎原本在远处趴着,见主人睡着,便踱过来。余潇看了它一眼,伸指一点,白虎便在石床旁趴下,也沉沉睡去。   他离开石床,走到巨岩的边缘。桃花岩每个角上悬浮的小剑还在运转着,为这峰顶这小小的一块地方提供屏障。   余潇轻身一跃,便离开了它的庇护,身影在寒风中几个起落,消失在月色下苍茫的云雾中。   方淮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等醒来是才猛觉不妙,一下子坐起身来。   余潇坐在床边道:“师兄?”   方淮抬了抬头,能感觉到旭日初升,晨光扑在脸上,他竟然睡了整整一夜!   他匆忙整理衣襟,下床道:“阿潇,我睡了这许久,怎么也不叫我?”   余潇道:“师兄睡得香甜,我叫了好几声你不醒来,我就想让你好好休息……”   方淮嘴里念道:“坏事了,坏事了。”   “坏什么事?”   方淮走出几步,白虎在他脚边醒来,站起来晃了晃脑袋。“今日门中有一批新弟子到来,本该由我主持入门试炼的。这个时辰,眼见要迟到了。”   一人一虎匆匆走到桃花岩通往下面山路的口子,方淮骑上白虎道:“你在这儿好好的,过一阵我再来!”   说着白虎蓄势向下奔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方淮匆匆赶往灵鉴峰,照预定的安排,这时候进山的新弟子已经在灵鉴峰上列好队等待试炼了。   还没到灵鉴峰,已有两个弟子骑白鹤来到他面前道:“方师兄!掌门传召!”   方淮道:“什么事?我得立刻去灵鉴峰主持新批弟子的入门试炼……”   弟子道:“正是这批弟子出事了。”   方淮心里一惊,出了什么样的事会惊动外公?当下随弟子去了三春真人的沉雾峰。   踏入三春真人的宫门,只见大殿内气氛凝滞。方淮上前行礼道:“弟子见过掌门。”   三春真人道:“嗯。这是你玉虚师叔祖,还不拜见。”   三春真人的右下首,坐着一位发须皆白,长须垂了三尺有余的老人。乃是太白宫二代长老玉虚真人,论辈分三春真人还得叫一声“师叔”,太白宫三代的长老不过十人,二代长老仅有两人,这位便是那两人之一。   方淮起身虽察觉有第三人在,但不知对方的身份。忙又施礼道:“弟子拜见师叔祖。”   那老人冷淡地应了一声。   三春真人道:“淮儿,今日是你主持弟子入门,怎么来晚了?”   方淮心虚道:“弟子……弟子有些私事,耽搁了。”   玉虚真人冷哼道:“小子年幼,你把门中那许多大事都交给他,难免不出纰漏。”   方淮道:“弟子年轻无知,今日耽误了新人入门试炼,甘愿领罚。”   三春真人一摇手道:“这事不是你领罚就能解决的。”   方淮道:“弟子斗胆问是何事?”   三春真人道:“新批入门的弟子,昨日傍晚赶到我碧山外一百多里处,夜间借宿休息,有一人不知为何被杀了。”   玉虚真人道:“岂止是被杀!是遭野兽活活啃咬至死!连完整的尸首都没留下。”   方淮心里一惊,问道:“死的是……”   “梁国的世子。”三春真人顿了顿,又道,“你师叔祖本已指明了他做弟子,谁知路上出了这等事。”   方淮眼皮一跳道:“此人是否叫作梁元忠?”   “不错。看尸体的情况,仿佛是魔修所为。”   “魔修?”方淮不由道,“魔修怎敢在离碧山近百里的地方杀人?”   玉虚真人冷笑道:“别说是碧山一百里外,这里可是仙界,再胆大的魔修,又怎么敢冒死跑到仙界撒野?”   方淮听他意有所指,皱眉道:“师叔祖的意思是……”   玉虚真人冷冷道:“三春师侄,你纵容徒弟留下那魔女,实在是大错。”   三春真人道:“师叔的意思是,杀人的是我那徒媳?”   玉虚真人显然很想一口咬定,但碍于三春真人的面子,最终阴沉道:“你是掌门,当然你来决断。”   三春真人道:“她进碧山的第一天就在我面前自废修为,禁足在明镜峰,倘或她有半点异动,师叔认为我看不出来?”   玉虚真人冷哼一声,三春真人虽小他一辈,修为却高过他,又是掌门之尊,他也不得不退让。   方淮在下面静静听着,心里却翻涌个不停。   梁元忠?这个人,怎么会死在路上?   虽然他在入门弟子的名单上看到这个人时,就眼皮一跳,认出他是谁。   这个梁元忠还没入门就被指作玉虚真人的亲传弟子,实则他的身世与玉虚真人渊源很深。而梁元忠是小说原文中出现的角色,虽然戏份不多,但跟主角却是血海深仇。   他逼死了杨仙乐。   按照剧情发展,此人入门之后,做了玉虚真人的亲传弟子,因为有二代长老的庇护,在门中十分跋扈,三春真人碍于玉虚真人的辈分,也不大管他的事情。   而余潇和一名弟子发生争执,大打出手将对方重伤,在书里当然没有方淮及时制止,所以对方伤得更重,余潇受的罚也更严厉。三春真人查看弟子的伤势后,发现他伤人的手法并非出自本门,便将杨仙乐召来,质问她是否私下里教了余潇魔修的功法。   其实余潇的异常,是由他体内的真人金丹而起,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杨仙乐来到沉雾峰接受质问,却被梁元忠一眼看见。杨仙乐出身魔门,容颜永驻,纵使已是个十七八少年的母亲,荆钗布裙,低眉敛目,却难掩秀丽妩媚,比起正派仙家的女子更别有一番风致。梁元忠因此便动了色心。   但杨仙乐终年禁足在明镜峰上。余心岩和余潇都伴在他身侧,梁元忠有色心却没什么机会。直到余潇结成金丹那一日被人掳走,余心岩一路追过去,只留下杨仙乐一个人在碧山中。   等到余潇金丹被剖,被扔在荒地里,一个人勉力支撑着逃回碧山,得知的却是父亲下落不明,母亲不甘受辱,已经拔剑自刎了。 第17章 碧山少年(八)   打从梁元忠这个名字出现在即将入门的弟子名单中,方淮就已经警觉,所以才主动接过了主持弟子入门试炼的任务。   而现在,梁元忠居然死了?谁杀的?   方淮脑中也是一团迷雾,好在这件事他不过碰巧被抓了个失职,与事情本身没有牵扯,三春真人和玉虚真人并没问他什么话。   大殿上因为三春真人和玉虚真人争论无果,一时寂静了。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到,打破了寂静。   进来的是摧心堂堂主,和李持盈。摧心堂负责维持门中秩序,掌管刑罚,这件事自然由他们来调查,而李持盈却是被三春真人派去协助调查的。   两人进来行礼。三春真人道:“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堂主道:“根据尸身和出事的那片荒野地来看,似乎是在野外被魔兽所杀。”   玉虚真人道:“你意思是他晚上不好好在客栈里呆着,自己给魔兽送上门去?”   堂主道:“当然也不是这么说……”   玉虚真人道:“而且仙界怎么会贸然出现魔兽作祟?”   李持盈淡淡道:“这魔兽并非贸然出现,而是死者自己饲养的。”   玉虚真人怒道:“一派胡言!他马上就要入太白宫,怎么会饲养魔兽?”   “那么他随身的物件又是怎么回事?”李持盈示意,堂主将一枚挂坠取出,坠子是一枚鳞片。“这是魔蛇的蛇鳞。是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的。据同行的人说,的确曾见他带着这枚蛇鳞。而他身上的伤口,也证实是蛇虫一类啃咬出来的。”   玉虚真人怒极反笑道:“人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拿这些片面之词来糊弄本尊……”   李持盈道:“人证物证俱在,师叔公不信,可亲自去验尸盘问。晚辈怎敢在长辈面前口出诳语。”   玉虚真人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三春真人道:“师叔,红渠和张师侄(摧心堂堂主姓张)不过是奉命调查,师叔也不用难为这些小辈。你们先下去吧。淮儿,你疏忽职守,自己去摧心堂领罚。”   方淮躬身道:“是。”   说着便和李持盈还有堂主一块退下了。离开了沉雾峰,方淮先去摧心堂领了罚,无非是扣他几个月灵石。随后回到父母的居所,见李持盈和方其生坐着,正谈论方才的事。   方淮不假思索道:“这事与师叔一家没半点关系,分明是那玉虚师叔祖心疼弟子,乱给人安罪名。”   方其生看着他笑道:“我们也没说是你师叔师叔母做的。不过,你也太偏袒你师叔家了,尤其是潇侄儿。”   李持盈道:“是啊。余潇在三叠峰禁闭也有快五年了吧?你时不时偷偷地去探望他,以为爹娘不知道?你可知这样做要是让人看见了,对咱们两家非议更多。”   方淮道:“非议早就有了。何必关心那些外人的闲话。”   夫妇俩都笑了起来:“我瞧你平日行事与人来往还算妥当,怎么到潇侄儿身上,就顾前不顾后起来。”   因为主角是重点保护对象啊,不光身体安全要保护,心理健康也要保护。方淮心里暗暗叹道,不过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朦胧地闪过一个念头,昨晚梁元忠被杀,而他在三叠峰上无知无觉地睡了一个晚上……   他在想什么,他居然疑心到余潇身上去了?   余潇如今连金丹期修为都没到,就算昨晚趁他睡着离开,逃过了他的眼睛,但也逃不过勘察附近的灵器啊。   方淮定了定神,母亲仍在叮嘱他:“潇侄儿在三叠峰受罚固然煎熬,但你也不要太频繁去探望他,尤其是这一阵,玉虚真人指名的那弟子刚死,我看他多半还是迁怒了你师叔母,你这时也不要往潇侄儿那里跑了,免得招祸。”   毕竟玉虚真人身为二代长老,若是有意把目光盯在余潇一家身上,保不齐会发现端倪。   方淮听母亲说的话有理,尽管因为心头隐隐的挥之不去的疑虑,迫切想要再去三叠峰见余潇一面,却也按捺住没有立刻去。   梁元忠的事,因为证据合理,玉虚真人再怎么心有不甘,也只能听从掌门的决定,此事就以梁元忠饲养魔兽被反噬为结果,不了了之。   直到三个月后,方淮才又抽出空当,避开众人耳目,去了趟三叠峰。   余潇一如往昔,方淮把梁元忠的事当新闻和他说了,余潇态度十分自然,和平时听他说那些奇闻趣事时的反应没有什么区别。   方淮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余潇望着他道:“所以师兄为了这件事,这么久都没敢来吗?”   方淮道:“那玉虚真人一心只认为这事是师叔母做的,我怕惹他怀疑,就一直没有来,免得被他看出痕迹,徒增口舌。”顿了顿,笑道:“你连着三个月都没人陪你说话,一定无聊得很吧?我来得急,也没带什么解闷的玩意来。”   余潇道:“师兄人来了就好,东西都不重要。”   这话反而更惹人怜惜,至少方淮是很吃这一套。于是兴致勃勃道:“我今日无事,就多陪你一会儿。对了,我刚练成一支琴曲,弹给你听怎么样?你在峰上待得久,琴棋书画这些想必都生疏了。”   他这些年除了做好首席真传的分内事,闲暇之余,见别人都在修炼,他便将李持盈给他的那本琴谱放在手边练习。那张七弦琴也成了他随身携带的东西。   练琴对他来说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只不过练久了,渐渐能在抚琴时找到一点内心的安宁。   有时候独坐在林间,琴声从指间流出,在他的心灵和大脑中震颤着,把他对于未知世界和未来的不安尽数抚平。   方淮自认是个普通人,一个在21世纪生活了二十多年,思想和观念都已经定型的人。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起,“方淮”的身体里装的就是一个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为人准则的成年人。所以他干不出剖走主角金丹,伤害他一家的事。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他都不会这么做。   方淮本来是弹琴给余潇解闷,但随着曲调悠扬起伏,不禁有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过尽管如此,他双目不能视物,耳朵总是比别人要灵敏许多,所以在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时,他立刻惊醒过来,抬头道:“谁?”   余潇道:“师兄?”   方淮站起身来道:“我听见有人叹气,你这峰顶上有别人?”   余潇上前拉住他的手道:“师兄莫不是听错了?我也在这里,并没有听见有人叹气啊?”   “没有吗?”方淮偏过头来,皱着眉。不怪他太警惕,他偷偷来探望余潇这事,让谁知道了都是个把柄。何况他是首席真传,看似有母亲和外公撑腰,但太白宫上下,也有不少眼睛在盯着他。   余潇道:“没有。师兄是不是太累了?”   方淮脸色有些狐疑,但被余潇劝慰了两句,仿佛真的是他听错了,只好暂且放下心来。   琴曲被方才那个小插曲一打扰,也没了续弹下去的心思,方淮便一边和余潇说着话,一边在石桌旁坐下,只不过刚坐下,他无意识地转动拇指上的扳指,灵戒自然而然放出灵力感知周围的物体,立刻察觉到一旁摆各种小玩意的石架上,与平常相比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些小玩意都是他一样一样带来的,方淮再熟悉不过,走到石架旁,伸手抚摸上面一件瓷器,形状是一只仰着头抬起爪子的猫,果然上面有缺口和裂纹。   一只手握住他伸出去的手道:“这件瓷器被我不小心打碎了,怕师兄怪罪,所以没说。”   方淮道:“没什么。”他把那瓷器取下来收进宝囊里道:“既然破损了,不如我拿回去修补修补,再给你送来。”   余潇道:“好。”   方淮道:“看来我的确有点累了。那我先回去了,等过两天再来看你。”   余潇顿了顿道:“好,师兄慢走。”   方淮招来白虎,嘱咐了他两句,便下峰顶去了。   等离开了三叠峰,到了僻静的山林中,方淮骑着白虎,心头还想着方才的事。不由低头道:“大白,那声音你听见没有?”   大白动动耳朵,呼噜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它虽然身形长大了,但灵兽心智发育向来缓慢,一般要到三十年以上才能成熟,而后才能开神智。   方淮叹一口气,摸摸它的大脑袋。或许真的是他多疑了吧?   他这次来看余潇,本来是准备多陪他一会儿的,因此把手头许多事情都推了,结果横生枝节,没呆多久就下山来了。这时候即便回自己的住所,也是无事可做。于是便让大白放缓了速度。   白虎驮着他走在密林中,这里是碧山深处,十分荒僻,丛林茂密。头顶上鸟啼声清脆,嘁嘁喳喳不绝于耳。林中却十分清幽。   临近傍晚,方淮虽看不见夕阳,却能想象霞光漏过枝叶渗进来,此起彼伏的鸟啼声,想必更显得林子里的画面空幽美好。   他思绪漫无边际,时而对方才的事情感到一丝疑虑盘桓在心头,时而又倾听林中的声音,想到琴谱里有一首《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把“人语”改作“鸟语”,就再恰当不过了。   他正这么想着,耳边居然真的听到了《鹿柴》的琴声。   方淮先是愣了愣,而后精神一振,这回总不是他的幻听了吧?   他拍拍白虎毛茸茸的脖颈道:“你说呢?你要是听见了,就带我去看看是谁。”   大白当即调转方向,驮着他向密林的深处跑去。   越靠近,琴声越发明晰而深远。这首《鹿柴》本来是作曲者傍晚行走在古木之中,描绘其空寂幽深的境界,但耳边的这道琴声之中,却隐隐掺杂了一股道意。   大白穿过林木的缝隙,跳过一截横木,终于停了下来。   琴声也跟着停了。   方淮从白虎身上下来,朝着一个方向拱手道:“太白宫五代弟子方淮,见过这位前辈。”   约莫数丈之外,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响起道:“我还以为这深山之中,不会有人走进来呢。”   方淮道:“打搅前辈抚琴,实属无意。只是听前辈奏的这曲《鹿柴》,意境高深,忍不住循声而至。”   那人很是惊讶道:“你认得这曲子?”   方淮道:“晚辈的外祖母曾传下一本琴谱,其中便有这首曲子。”   那人来了兴趣道:“那你会不会弹奏它?我练习这支曲子已经许久,但总是不得其意。”   方淮想了想,他虽目不能视,对这人来历也毫无所知,但从这人的琴音中,听出一股潇洒疏朗之气,便对对方先抱了两分好感。听他请自己弹琴,也就走出来几步,取出琴来弹了一支《鹿柴》。   曲调一样,可那人却越听越惊奇,等琴音落下后,便拍掌大笑道:“好!你弹的这支曲,才算是返璞归真,回归本原。”   方淮不知道他那么惊奇是为什么。向来修道之人,修为越高深,心志越坚定,“道”也越纯粹。在修道的过程中,“道”是慢慢形成的,它渗透到一个人行为举止,思维想法,乃至对世间万物的感受和认知。   所以这人抚琴之时,不自觉将自己的“道”融入了琴声。这样反倒使方淮平时练惯了的曲子,多了一番别的意蕴,像是空幽的古木林中,多了一个人在吟唱。   而自己的弹奏不过是照葫芦画瓢,没什么脱俗的地方,他这些年练琴都是选的无人的地方,自娱自乐罢了,也只有余潇听过他弹琴,再来就是面前这位。   那人却如获至宝,对他道:“这位小友……”   方淮赶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人又询问他师承,得知他母亲是李持盈后,笑道:“原来是红渠真人的爱子,难怪有如此天赋。”   天赋?方淮不由苦笑,这恐怕是跟他最搭不上边的词了吧?   他拱手道:“敢问前辈是来自……”   那人笑道:“鄙人是昆仑弟子,道号月枯,小友不必再称我为前辈了。”   昆仑?方淮忽然灵光一闪,不由道:“请问……”   那人却也道:“还想向小友探听一个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个子高挑,佩着长剑,也是我昆仑弟子。不瞒你说,我来此处正是因为门中长辈传唤,命我带她回去。”   昆仑的女弟子,佩着长剑,跑到碧山来……   方淮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对啊,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余潇在三叠峰顶,可不止悟出了“琴心三叠”,他还遇见了个妹子啊!   ——————————————————————————————————————————————————————————————   余潇站在“桃花岩”三个大字前,凝视着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他初来三叠峰时剑道粗浅,并没感受其中的真意。此时再看,却觉得剑意有如碧海潮生、惊涛拍岸,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咦,原来已经有人了?”   一道女声响起,清亮有如山谷溪声,停在余潇的背后。   余潇在这峰顶囚禁数年,许久未听过人声,甚至因为长期没和人说话,连声音都有些嘶哑。   “谁?”   他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少女身着嫩黄的纱衣,腰配长剑,秀眉凤眼,微带笑意。见了他的模样,不由得一怔。   余潇想起来自己脸上的疤痕骇人,不由别过脸去。   峰顶寒风不息,把少女的衣袂吹起,真有如仙子降世一般。   ——《金丹记》 第18章 碧山少年(九)   自打方淮走后,余潇就一个人坐在石桌边,直到一个年轻的姑娘,从桃花岩下轻轻跃了上来。   那姑娘走上前,目光灼灼道:“小兄弟,方才来看你的是什么人啊?”   余潇看了她一眼道:“是我师兄。”   姑娘羡慕道:“你师兄对你可真好,我在本门被师父罚禁闭的时候,可没有师兄弟偷偷跑来看我。”   余潇道:“沈姑娘,你闯入这附近,太白宫的人迟早会发觉的。你还是趁早走的好。”   姑娘挑起秀眉道:“发觉就发觉,本姑娘还怕他们不成。”瞅了瞅他,又问道:“你师兄的眼睛是……”   余潇道:“他眼睛瞎了。”   姑娘“啊”了一声,无不惋惜道:“那样一个人,偏偏眼睛坏了,真是老天妒忌。难道不能恢复吗?”   余潇不喜欢跟人多费口舌,但对这个女子,他还是保留了一份耐心道:“他中的毒很难去除。况且他灵根驳杂,仙途无望,更不可能恢复了。”   姑娘不由叹惋,抬眼看到那石架上整整齐齐放着的泥人面人、走马灯、万花筒……走过去,对余潇面露歉意道:“我不小心摔坏了你的瓷器,实在是对不住。”   “没什么。”   姑娘道:“这些都是你师兄送你的,你想必很宝贝吧?”   余潇嘴唇一抿道:“没什么宝贝的,你若喜欢,尽管拿去。”   姑娘看他的神情,觉得有些奇怪。她看着石架上琳琅满目的物件,抬头看到上层,“咦”了一声,伸手拿下一册书来道:“玉京记?”她对余潇笑道:“不介意我看看吧?”   余潇道:“你看便是。”   姑娘便把一摞书都搬了下来,动作十分的小心,她把那摞书放在石桌上,随手捡了一本翻开看了起来。   余潇一眼瞧见其中有一本《龙阳宝典》,眼皮一跳,伸手将那册书抽走,姑娘见状道:“哎?这本为什么拿走?”   余潇把书攥在手里道:“这本没什么意思,你不必看了。”手上真气一涌,意欲把此书化为齑粉,但顿了顿,还是将它塞进了袖中。   姑娘笑道:“你这人好霸道,你觉得没意思的,就不许别人看。”但余潇不答,她也就不多作争辩,自去看手里的那本,她生自昆仑这样的大派,门中规矩比起太白宫来只有更严,从没看过这样新鲜的文字,一时被吸引住了。   余潇在一旁闭上眼睛,进入了较浅的冥思。   不过多久,余潇睁开眼睛,姑娘也从书中抬头,站起身来,轻哼一声道:“你们太白宫的人来了。”   沈妙清。   闯入碧山与主角相见的昆仑女弟子,方淮终于记起来,是沈妙清,昆仑的掌门真传弟子,也是文中他好感度比较高的一个妹子,可惜是个女配角。   方淮对她好感度比较高,是因为她算是余潇落魄的时候,少有的肯向他伸出援手的女人。   她和主角的相遇也很简单。沈妙清性格聪慧大方,好侠义,喜欢四方周游,这一日碰巧来至碧山附近,想起太白宫创派祖师当年剑斩浮云的传说,她本身也是剑修,便独自上了三叠峰,想去领略一下太白宫祖师爷留在“桃花岩”三个字中的剑意。然后,当然就跟主角结识了。   不过这时候他们两人之间,至少沈妙清单方面并没对余潇产生什么男女之情,只不过惊讶于余潇在修道上的悟性和天赋。她不知道余潇的出身,又秉性善良,不嫌弃余潇脸上可怖的伤疤。两人在三叠峰上论剑说道,几句话结成了朋友。   三叠峰顶初见,让沈妙清在读者中刷起很高的好感度,评论区都猜这就是女主。可惜沈妙清的出场虽然很美好,却并非女主,作者写她另有目的。   三叠峰一见后,等到余潇从魔界潜回碧山时,太白宫正准备和昆仑联姻,太白宫首席弟子方淮,迎娶昆仑掌门真传沈妙清。   余潇这一次并没有亮明身份,他的伤疤在魔界已经治愈,谁也不知道这是当初那个莫名消失的少年。余潇还记得当年初见时的情形,于是去见了沈妙清一面。   至于沈妙清这边虽遵从长辈嘱咐嫁给方淮,却得知方淮早有了心上人,根本对她无意,仅有的几次相处,也对她疏淡客气。哪个女孩子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于是她就在婚礼上,众目睽睽之下,跟着主角跑了。   注意,这次的悔婚,还不是方淮梦见的那一次,这次主角神功还未成,只是偷偷潜回碧山看一眼仇人。破坏婚礼带走沈妙清,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并且把沈妙清带走后,不过多久就得了小女子芳心,将沈妙清收作了后宫之一。   而方淮虽然对沈妙清没什么感情,可是娶了沈妙清,便算是和昆仑搭上了线,这下新娘当众悔婚逃跑,无疑往衣冠禽兽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然而这还不够——穿越来的方淮真的很想吐槽,虽然看打脸很爽,但是如果打的是他的脸,那就是一种煎熬了——后来主角神功大成后,又来抢了方淮第二次婚,顺便剖了他金丹,这就是方淮曾经梦见过的情景了。   唉……方淮把思绪拉回,这样想,一切都说得通了,余潇在峰顶上对他遮遮掩掩,就是为了那位沈姑娘。   想到余潇对他的一番掩饰,方淮突然间有种“吾家小儿初长成”的感觉。亏那小子平时在他面前多乖巧、多黏他的模样,结果有了妹子,还是把师兄抛在脑后。   有养成癖而不自知的方某人悻悻地想着。再仔细回忆两人初见的细节,立刻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这个沈妙清姑娘啥都好,就是一点,出身名门,天资又好,所以难免带了点骄纵,还有点缺心眼,又喜欢行侠仗义。她跑到三叠峰上跟主角交朋友,一路的踪迹被太白宫的人察觉,于是派出弟子来查看余潇的情况。   那两个弟子也是不会说话,兼之看不起余潇,几句话惹怒了沈妙清,拔剑两下把这两名弟子放倒。   太白宫的人一瞧不得了,又派出人来,五代弟子,四代弟子,最后居然惊动了掌门。   这倒不是因为沈妙清的修为强悍到这个地步,而是有人看出她的剑道来自昆仑。太白和昆仑同出一脉,但昆仑作为数千年的老门派,根基比太白宫不知深厚多少,若是因为武斗惹出两个门派间的龃龉,就很不好了。   于是两相言和,将沈妙清请进宫中好生伺候。沈妙清一口气顺了,也就息事宁人,和新交的好朋友说了几句道别的话,送了信物,就离开碧山,继续游历去了。   她走了,就轮到主角倒霉了——要不说这妹子有点缺心眼。她在太白宫这么一闹,摧心堂又把罪责安在了主角头上,结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方淮就一阵头疼。他正和刚认识的那位月枯真人并骑在大白身上,向三叠峰奔去。   虽然坐着两个人,但月枯真人身为修仙之人体态轻盈,不比方淮未过筑基,还是肉体凡胎。所以大白的负担也没有加重。   方淮本来提议月枯真人用腾空术带他上峰顶,结果月枯真人居然不好意思道:“不瞒小友说,鄙人曾和贵派的一位真人有些龃龉,若是擅用灵力露了马脚,我怕他追过来,闹出的乱子更大。”   “……”方淮无言以对。   于是只好又劳动大白。等攀上峰顶,方淮立刻发现晚了——已经有数名弟子在峰顶严阵以待,拔剑相向。   年轻女子的声音十分清亮,道:“好!我瞧你们这些三脚猫,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块上?”   方淮感觉分外棘手,高声道:“且慢!”   女子冷哼道:“怎么,又找来两个帮手?……咦,是你?”她不由停了一停,又看到方淮身后的人,更加惊愕了:“师叔?”   大白停在众人面前,月枯真人站定道:“瞧你闹出来的乱子!跑得倒快,追了七八日也没追上你!”   方淮上前作揖道:“昆仑派的沈姑娘,在下是太白宫首席真传弟子方淮,方才门中弟子多有冒犯,我先给姑娘赔罪了。”   沈妙清原本被月枯真人训斥还面有不甘,可方淮一给她赔罪,她居然有些忸怩羞赧,退后一步道:“方公子不必如此。”   方淮直起身来,那数名弟子面面相觑,道:“方师兄……”   方淮道:“你们太不谨慎,这位是昆仑派弟子沈姑娘,进了我们碧山便是客。岂有对着客人刀剑相向的?”   弟子们纷纷收起佩剑,低下头。   方淮有心在惊动摧心堂和掌门之前把这件事了了,便对沈妙清道:“沈姑娘,余潇是我门中弟子,因为犯了错所以在此禁足。弟子们本意是尽职尽责,却不谨慎冒犯了姑娘你。在下这便让他们向姑娘赔礼。”   月枯真人只观察众人的脸色,便对事情原委猜了个大概。自家师侄的秉性他再明白不过,生平最爱打抱不平,偏偏又给长辈们惯得有些骄纵,在外行事难免有失轻重,不过外人看在昆仑派的面子,总是对她多加礼让。   可这里是太白宫,太白宫和昆仑的关系向来有些微妙,可不能草率对待。   于是连忙拦着方淮笑道:“方小友何必多礼,此事分明是我这师侄莽撞,就不要再责怪你门中弟子了。”   他为人向来洒脱,行动也不拘一格,此时手搭在方淮肩膀,便显得有些亲昵。   一旁静观其变的余潇,此时把目光锁在两人身上,方才方淮和月枯真人共骑白虎上峰顶来,他也是第一个瞧见的。   方淮心里着急着呢,忙道:“前辈就不要再和晚辈互相礼让了,还是沈姑娘的长辈传唤比较紧要吧。”   月枯真人道:“这也是。”便对沈妙清道:“你还不与我……”   话未说完,忽闻白鹤清唳,数人从渺茫的云雾中飞来,远远只听人道:“原来是昆仑派的道友来访,有失远迎。”   方淮心里“咯噔”一声,来人正是摧心堂的主事,带着数名弟子踏上峰顶,看了一眼方淮,面上划过一丝冷笑,道:“原来首席真传已经先一步赶到,消息可真快。” 第19章 碧山少年(十)   方淮微笑道:“我在林中抚琴,与这位前辈偶遇,才得知是昆仑的贵客到访。”心里却是很想骂人了。   那主事向月枯真人和沈妙清行过礼后,一眼扫过峰顶布置的石桌石床石架,朝余潇冷笑道:“罚你在此禁足,你倒是过的逍遥日子,这些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方淮身形一僵,余潇面无表情。沈妙清却挺身而出道:“这都是我送给这小兄弟的,你们把他关在这峰顶,除了日夜寒风不止,什么都没有,也太欺负人了!”   主事道:“姑娘虽是贵客,但这话恕在下不能苟同。余潇在此本就是受罚,难道还要给他布置得舒舒服服的?”   月枯真人把小姑娘挡在身后,向主事叹道:“我家晚辈行事鲁莽,望贵派恕罪。”   主事板着脸施礼道:“昆仑的贵客请入宫上坐,我们即刻便禀明掌门。”   月枯真人忙道:“不了,实在是门中长辈急召,就不叨扰贵派了。这便告辞,今日多有得罪,来日必定登门致歉。”   沈妙清还要说话,方淮先温声道:“沈姑娘,我知道你担心余师弟。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沈妙清望了他一眼,连忙低下头,可这样一个容貌极清俊的男子柔声对她说话,她竟有些红了脸。尽管对方一双眼睛看不见,可是先前在桃花岩下偷听他抚琴,琴声中幽思漫漫,令她忍不住轻叹一声,惊动了方淮,连忙不敢再出声,可心中也暗生向往。   方淮当然不知道他居然勾动了人家妹子一颗芳心,他现在一个头比两个大。还不知道这次的事惹出来,余潇的罪责又会怎样被加重。   虽然记得主角跟沈妙清的相识过程,可是之后受罚的过程,却是记不大清了。   月枯真人和沈妙清打定主意要走,主事也就不挽留了。等目送了客人离开,主事重新把目光放在余潇身上,哼道:“你在这峰顶禁闭也有五年了吧?还有五年就解禁,偏偏如此不安分,走,随我们去摧心堂!”   余潇被押去了摧心堂,方淮则去见了三春真人。   三春真人听完他叙述后思索道:“月枯?这道号煞是耳熟。”   方淮忍不住道:“外公……”   三春真人“嗯?”了一声道:“又想替余潇说情?”   方淮道:“这件事本也不是他的错。”只不过主角就是这么乌云盖顶。不过转念一想,能认识个妹子,受点罪也无所谓了。   三春真人道:“这件事说大不大,可摧心堂要问起罪来,也是有理可循的。但终究不会罚得太重。”   方淮皱了皱眉,明白了三春真人言下之意。   三春真人注视着他道:“纵然此罪可免,可下次呢?当年余潇母亲留在碧山,摧心堂是反对最激烈的。余潇这样的身世必定会吃苦头,你想要护着他也没错,可是护得太过,实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方淮低下头。他又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看小说的时候,看主角吃苦受罪只不过轻飘飘几句话,但等他身临其境,目睹余潇在一片冷眼和挖苦中长大。小小年纪就经历过这些,将来怎么能不厌世呢?   仔细算算,他和余潇一起入门,到如今也有十一年了。虽说洞中岁月长,可是他不修仙,过得仍然是普通人日子。十一年,即便是仇人相对,也会渐渐习惯了对方吧。他对余潇的有意回护,也渐渐成了习惯。   方淮微微一叹,躬身道:“弟子明白了。”   三春真人伸手拂过他头顶,仍像小时候那样。“你啊,你虽不能修道,但外公倒不常为这个担心你。我只担心你对人和事都太留情,不像是仙门后裔,倒像是凡人。”   居然被三春真人一口说中,方淮暗自苦笑,他可不就是个凡人嘛。   服侍三春真人的小僮奔进殿来道:“掌门,摧心堂对余潇的处罚已经定下了,余潇的禁闭延长五年。”   方淮脸色一变道:“延长五年?!”   小僮道:“是。”   方淮回头去看三春真人道:“可是,外公,八年后就是五十年一次的鉴道大会……”   三春真人道:“也罢。你们都还年轻,鉴道大会等下一次再参加也是一样。”   方淮抿了抿嘴唇,三春真人道:“忘了外公方才说的话了?”   方淮顿了顿,低头道:“不敢忘。”   三春真人轻叹道:“去吧,你此刻赶去,还能在余潇禁闭之前跟他见上一面。”他老人家自然想不到,方淮早暗度陈仓,两人不知见多少面了。   方淮独自一人走出殿外。心情就好像沉雾峰之上灰蒙蒙的天色。   延长五年的禁足。光是这样看罚得并不是很重,但如果中间加进一场鉴道大会,其中阴险的味道不言而喻。   鉴道大会五十年举办一次,由昆仑、峨眉、少林、太白轮流举办。在仙界,平时各门各派的修士都潜心修炼,除非重大事件,否则互相之间很少有来往。而鉴道大会,则是各门派之间交流的重要渠道。   大会的主旨是交流和比试,年岁高、辈分大的得道真人们在这里谈经说道,交流修炼的心得。而年轻一辈的弟子,则在这场大会上比试切磋。   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各门派的后辈弟子都要参加比试,每个人都会有排名。说到底,也是为了敦促弟子们努力修炼。也是挖掘人才的手段。   鉴道大会每一次举办,都会挖掘出一批优秀的后辈弟子,这些弟子会成为门派的骄傲,名字也会被各个仙门熟知。向来各门派杰出的修士,都是先在鉴道大会上大放异彩的。   方淮看重的正是这一点。余潇在太白宫所受的冷眼,源自他的身世和相貌,可是仙界仍是广阔的,如昆仑、峨眉、少林这些门派,十分看重弟子的资质,力量也比太白宫更加雄厚。如果余潇能得这些门派的青眼,被他们带去栽培,比在碧山中消磨要不知好多少了。   尤其是昆仑,相传太白宫的创派祖师原本就出自昆仑。而太白宫建派千余年来,一直跟在昆仑后面,有点小弟的味道。昆仑的剑道在修真界首屈一指,仙界另外两个剑修为主的大门派,峨眉和太白,每一次鉴道大会后,都会请昆仑长老从自家弟子中挑选优秀者带去昆仑,在那里和昆仑本门精英弟子一起修习,往往获益良多。   小说原文里,主角就是因为重伤弟子,被摧心堂禁足在三叠峰,错过了入门后的第一次鉴道大会。所以方淮先前极力和摧心堂斡旋,得来一个余潇在三叠峰禁足十年的结果,这样出关三年之后才是鉴道大会,便不会错过了。以余潇的资质,在鉴道大会上崭露头角是轻而易举的事。   千算万算,却漏了沈妙清这一环。这一次他再要保余潇,恐怕摧心堂是真忍无可忍了。   还得想想别的办法……   余潇又一次被押上了三叠峰。仍旧是方淮陪着他。   方淮把数枚上品的灵石交到负责押送的两名摧心堂弟子手里,笑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余师弟说,两位可否先行一步?”   两名弟子互相看看。方淮当初曾说要改善摧心堂弟子们的生活状况,后来果然言出必行,他这么做讨不了摧心堂那些管事们的欢心,不过底下的弟子们却都对他抱有感激之意。   两人当下收了灵石,点点头先从岩石上下去了。   桃花岩上剩了方淮和余潇两人,方淮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峰顶上的石床石桌都还在。摧心堂出了口恶气,也就没有把这些东西一并没收。   余潇道:“师兄?”   方淮抬了抬头,笑道:“对了,你先前打破的瓷器,我找爹爹修补好了。”他从袖中宝囊将那只小瓷猫掏出来,交给余潇。   余潇接过来,方淮慢慢缩回手,问道:“八年后的鉴道大会,你想参加吗?”   余潇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道:“八年后我仍在禁足中,怎么能去参加?”   方淮道:“你只说你想不想。”   他只是想问问余潇的意愿,毕竟一直以来,余潇就不喜欢和人群待在一起。万一余潇因为自己的身世和容貌,压根不想出现在鉴道大会上,他也不能勉强他。   余潇看着他道:“师兄想要我参加吗?”   方淮道:“鉴道大会向来是优秀弟子崭露头角的机会,太白宫不过是仙界的一隅,你参加鉴道大会,能让更多慧眼如炬的高人看到你。”   余潇道:“师兄觉得我会脱颖而出吗?”   方淮想都不想道:“当然! 以你的资质和勤奋,在太白宫五代弟子中,绝对是最出色的。”   而后却是长久的沉默,方淮不由道:“阿潇?”   余潇突然道:“师兄,你是否会觉得上天不公?”   方淮怔了怔,以为他在为自己的身世自悲自怜,便道:“上天有时或许不公,但你要相信,忍得一时之苦,不过是为了将来人上人做准备。”   “人上人……”余潇轻笑一声,走近一步道:“我是说你,师兄。”   “我?”   “你明明有傲人的出身,又那么得人心,偏偏上天不公……”余潇轻声道,“令你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修道的资格。”   方淮心里一跳道:“阿潇……”   余潇道:“从踏入仙门那一刻起,谁都想做人上人。师兄也不例外吧?”   方淮不语了,余潇只是凝视着他,等待回答。   沉默片刻,方淮忽然袖摆一挥,桃花岩各个角上的小剑被他收入袖中,没了屏障,寒风浸骨,吹得两人衣发翻飞。   “阿潇,你看。”方淮道,“我虽然看不到,但也知道此处是碧山最高的峰顶,景色一望无际,仿佛将群山都踩在脚下。可是真正登上峰顶的人,感受到的却不是一览众山的快感,而是无比的寒冷啊。”   他笑了笑说:“我并没有踏入仙门,我只是一个在门外打转的凡人。在我看来,修道有如攀登,大多数人攀不到峰顶,但或许并不是件坏事。因为登上至高点的人,若无人并肩作伴,等来的也只是漫漫无边的孤寂罢了。” 第20章 鉴道大会   八年后。   即将的举办论剑大会,给平日里肃穆沉静的碧山添了不少的热闹。   这次的论剑大会正好是轮到太白宫主持。于是太白宫上下从差不多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了。   这几年方淮在门务的打理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三春真人在这些事上也越来越倚重他。这次的鉴道大会举办便也由方淮总揽。   “此次鉴道大会,昆仑的门人以秋水君为首,他师父紫云真人是你外公的至交。”李持盈对方淮说,“紫云真人痴迷剑道,不问世事,不过当年得知你出生,也曾派信鸟送了贺礼来。”   方淮听这道号颇为耳熟,道:“这位紫云真人,是不是很厉害?”说不定是原文里出现的角色。   李持盈笑道:“仙魔两界,九州大地,能与这位紫云前辈交手的人,不过寥寥。为娘当年于剑道上有迷惑,幸得紫云前辈点拨一二,才能悟成道剑,突破灵虚。”   方淮心想,这么厉害的角色,多半是主角在带着魔界大军攻入各大门派时,曾经和主角交过手吧。不过那时候主角已经炼成真人金丹中的道法,仙界应战的高手纷纷落败,想必这位紫云真人也不例外。   李持盈道:“紫云前辈终年闭关,不喜收徒,只有秋水君这一个徒弟。等昆仑派的人到了后,你倒是可以和那位秋水君结交结交。”   方淮点头道:“是。”心里却生出另一番打算。   余潇还在三叠峰上。摧心堂的人始终不松口,方淮也还没找到一个适当的方法,让他光明正大地参加大会。现在母亲跟他提起这一层关系,或许可以好好利用……   方淮心里做着打算,临近鉴道大会,门务却越来越繁忙,几乎抽不出时间去探望余潇。   鉴道大会正式开始的前半个月,各门派陆续抵达,除了昆仑、峨眉、少林几个修仙大派,还有不少中小门派,齐聚碧山,参加这五十年一次的盛会。   方淮总揽大会事务,倒也不用每个门派都去迎接,但昆仑、峨眉、少林三大门派是必须亲自接待的。   少林最先到,而后是昆仑。方淮和那位秋水君见了一面,听身边弟子描述,此人峨冠博带,面貌英俊,双目澄澈,不苟言笑,便知道这位和他师父紫云真人一样,都是一心痴迷剑道,不问俗务,这次带领昆仑众弟子来赴会,名义上以秋水君为首,实则却是另一名前辈在管束弟子,与前来接待的方淮等人寒暄。   方淮与秋水君走在一起,见对方沉默不语,只好自己找话说,忽然想到八年前来过碧山的沈妙清和月枯真人,沈妙清是姑娘家得避避嫌,便问起了月枯真人的近况。   秋水君一成不变的语调终于有所变化,能听出一丝惊讶:“月枯?”显然没想方淮会认得这位真人。   方淮笑道:“一别数年,月枯真人对于琴道的执着多半一如既往吧?”   秋水君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简短地回答道:“他很好。”顿了顿又道:“还是老样子,成日抱着他那张琴,颠三倒四的,什么都忘了。”   方淮听他提起月枯真人的口气十分熟稔,便笑道:“看样子秋水真人和月枯真人是好朋友了?这次鉴道大会,月枯真人没有来吗?”   秋水君道:“他本是和我们一起来的,可是半路喝醉了酒,恐怕要晚些才到。”   果然符合方淮对那位真人的印象。方淮一边和秋水君闲谈着,一边却心思一动,暗想:余潇参加鉴道大会的事,是否能说动月枯真人和这位秋水君帮个忙呢?   迎接过昆仑之后,最后来的便是峨眉的女弟子们,当然不是峨眉没有男弟子,或是其他门派没有女弟子,但峨眉的女子占了将近九成。这么一群姿态各异、争妍斗艳的女修,在方淮的接引下衣袂飘飘地进了碧山,年轻的姑娘们长年闷在自家山上修道,一到了碧山,便嘁嘁喳喳地讨论起沿途风景人物,一路欢声笑语。   峨眉九代弟子的队列中,两个女弟子站在一起,其中一个少女生得格外灵秀美丽,白珠钗,碧纱裙,发漆如墨,肤腻鹅脂,一双眼像盛了盈盈的水。   “想想,你瞧最前头右边那位,就是太白宫首席真传弟子,红渠真人的独子,叫方淮的。”   她的女伴说。林想想便抬眼望去,看到一个清俊的轮廓后,道:“不是听说他资质低劣,不能修道吗?”   女伴笑道:“那又如何,红渠真人的爱子,爹爹又是千机阁的下代阁主。人家虽不能修仙,可地位生下来就在我们之上了,更何况……”她附到林想想耳边道:“方才整队时,他恰好从我面前经过。不是我说,他虽不能修仙练道,但却是我见过最像神仙的人了。”   林想想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指头在女伴额头上一戳道:“哟,莫不是对人家一见钟情,想做神仙夫人了?”   女伴脸一红。林想想还笑个不停,把旁边师姐妹的目光都招过来了。女伴有些羞恼,转念一想,想到林想想的把柄,便笑嘻嘻道:“你别笑我。不知道你那位未婚夫,是否也和这位方公子一样英俊呢?”   这下轮到林想想脸涨得通红了,赶忙去捂她的嘴道:“什么未婚夫。你不要乱说!”   女伴笑道:“爹娘订的娃娃亲,怎么不是未婚夫,都有信物了……”   林想想更急,要去拧她的嘴,两人便打闹起来,忽听一道严厉的声音道:“当着太白宫道友的面,打打闹闹成什么样子!”   两人心里一惊,却是领头的师叔过来了,皱着眉训斥她们,两人立刻垂手站好。   方淮走上前来道:“真人无须介怀,两位姑娘也是初次来我碧山,喜欢这里的风景,那是我等太白门人之幸。大家只管说笑,不必拘束。”   有方淮打圆场,那位师叔也便没有继续叱责,就此作罢。   林想想这时抬起头来,见到了方淮。女伴说他是“神仙人物”,倒也不算太夸张。恰好方淮也转过头,对着林想想。一双眼虽无焦距,却也不会有茫然之感。   这样俊美的男子偏偏有目疾。林想想心道,可惜可惜。   这就是原文的三大女主之一,方淮也心想,可惜可惜。他是没能一饱眼福了。   从碧山往东南千里之外,有一地名姑苏,林想想便是此地一个名门望族之家的女儿。她父母给她起名时,取的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之意,她也果真人如其名,小小年纪,容貌便秀美绝伦。   她十二岁时,峨眉的一位真人经过姑苏,拜访她父母,发现她资质上乘,悟性甚佳,便将她带去入了峨眉,成为峨眉的九代弟子。   林想想还在家时,曾听父母亲和她说,当年父亲前往豫州,碰巧结识了太白宫的岱阳真人,真人俗名余心岩,乃是太白宫的四代弟子,为人端方,与林父一见如故。林父在豫州停留了小半年,遇见不少事,岱阳真人屡次仗义相助。半年后林父回乡,两个好友临别时便互相约定,将来如有机会,定要结个儿女亲家。   这话也是半开玩笑说的,毕竟当时岱阳真人并没有道侣,林父也尚未成家。不过岱阳真人仍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劈作两半,一半给了林父,一半留在自己这儿,作为信物。   林父带着这半块玉佩回姑苏,娶妻成家,可是等再打听岱阳真人的音讯时,却得知这位真人身陷魔界,下落不明,猜测多半是命丧魔修之手了。   林父大为叹惋,后来妻子生了两胎都是男孩,第三胎便生下了林想想。女儿生下来便有些多病,刚好余心岩所赠的半块玉佩,是极珍稀的灵玉,可以温养佩戴者的经脉,强身健体,林父便将那块玉佩给女儿戴着。又把这玉佩的来历,两家的约定说给她听。只是岱阳真人下落不明数十年,说这些也不过是缅怀故人罢了。   不想林想想长到八九岁时,林父得到消息,岱阳真人竟然从魔界回来了!而且还生有一子。只是碧山到姑苏路途遥远,连信使都无法到达。林父经营家族,也抽不开身去拜访。后来林想想去了峨眉,临行前父亲殷殷叮嘱,如有机会,一定代他去太白拜访一下岱阳真人一家。   如今来了碧山,林想想虽然听爹娘的话,可是一想那里有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便拉不下脸去询问,生恐女伴又笑她。可是心里深处,又悄悄藏着一丝好奇和担忧,那位岱阳真人的儿子,会是什么模样呢?   女儿家的千愁万绪,当然不为他人所知。而在峨眉抵达碧山之后,基本各大邀请名单上的门派都已到齐,鉴道大会正式开始了。 第21章 鉴道大会(二)   大会开始,一切照规划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方淮总算有机会偷偷去三叠峰探望余潇了。   因为这阵子事务繁忙,方淮也许久没碰宝囊里的琴了。此时就在三叠峰顶,终于能有片刻安宁,余潇在一旁打坐,方淮取出琴来,随手弹奏了一支《龙泉》。   余潇在琴声中打坐完毕,睁开眼,转头道:“从前没听你弹过这样的曲子。”   方淮平时弹的都是像《鹿柴》这样平定情绪、舒缓心弦的曲调。《龙泉》说的是上古一柄叫做“龙泉”的锋利宝剑,铸成时精光四射,紫气冲天,真人握着它诛尽妖邪,涤荡乾坤。   方淮停下来道:“偶尔弹弹,虽然生疏,但也还能入耳吧?”   余潇道:“很好。”   方淮笑了笑,又道:“阿潇,我曾在经书里看到过古人听琴悟道的典故,不如我再弹一曲,你起来舞剑。你最近的修炼不是有些停滞不前吗?说不定换种方式反而能有所突破呢。”   余潇有些意外他这个提议,看了他一眼。方淮其实向来不怎么关心他修炼的事,倒不是不在乎,而是似乎对他的能力有一种没由来的信心。   余潇被押上峰顶时,佩剑也早就被解下了,此时他只是随手拿了一根枯树枝,便开始舞剑。   方淮察觉到他的动作,手挥七弦,另选了一支曲。却是太白宫祖师爷留下的一支曲,和碧山下入口的那座石碑上的诗句相应和。   一杖挥成白骨山,血洗碧池心尚闲。   流水桃花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琴声刚开始还有些凝滞,但是渐渐的,和余潇的剑势合拍起来,余潇的剑快,琴声便急促,剑慢,琴声便柔缓,剑势凌厉,琴声便于诡秘之中暗伏危机。   到了那一剑在空中一挥,剑意如排山倒海,向四周的云海涌去,划过茫茫的天空,犹如削铁如泥的匕首插进水中,被深厚而无形的天道包容了。   方淮正好由“一杖挥成白骨山”转至“流水桃花”,和余潇的剑意配合得严丝合缝,仿佛是余潇自己在弹奏一样。   余潇停住了,他看向方淮,目光深邃,沉淀着不知名的情绪。他实在意料不到,方淮居然“道成”了。   没错,这人资质低劣,就算修炼个近千年,运气好的话,最多也就金丹了。可是他的道心的层次却在不知不觉中远超出了常人,已经悟成了“琴心三叠”。   因为他空有道心却无道骨——道骨就是灵根,灵根驳杂的人无法聚气练气,也就无法积累修为进行突破,所以这样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毫无所觉。   如果,如果方淮有这个资质,哪怕只是碧山一个普通弟子的资质,此刻的他,便截然不同了。   他会成为一个威胁。   方淮听余潇不言不语,便问道:“阿潇,怎么不动了?”   余潇走过去,方淮盘坐在地上,余潇弯腰抚摸着他的脸。如果你成为威胁,我就不得不杀了你了。   虽然你迟早会是。   方淮觉得面前的人情绪有些异常,忍不住道:“阿潇?”   余潇尚未回答,忽然听见桃花岩外传来一声笑道:“好!”   余潇瞳孔一缩,迅速转身。有人在那里,他竟然毫无知觉!   这样的修为,起码在化神期往上,多半已到了灵鉴期!   方淮拉住他紧绷的手臂道:“阿潇,别紧张,这是月枯真人,八年前你们在这里见过一面的,你不记得了?”   月枯真人鼓着掌徐徐走来,笑道:“方小友,没想到碧山除你之外,还有人的天资如此惊人。”   方淮无奈道:“前辈不要取笑我了,我怎可与余师弟相比?”   月枯真人也不与他争论,只是盯着余潇道:“小子,太白宫的人把你关在此处,真是暴殄天物。”   余潇淡淡道:“这里清静。”   月枯真人笑道:“清静好,两耳不闻外面的喧闹,一心都在修炼上。只是我瞧你方才舞剑,似乎在一个瓶颈滞留了很久了啊。”   余潇不为所动。其实他自突破第五层来,至今仍停留在第六层之下,但他并不着急。他上一世不是剑修,而是继承自余心岩的气修。只不过对于他修炼的那套功法来说,剑修比气修的进益速度更快。   但剑道与气道终究有所出入,虽然他高屋建瓴,掌握的速度远远超过常人,但偶尔也会遇到阻碍。   月枯真人仍是笑眯眯道:“太白宫当然有不少得道的剑修,修为高深,精通奥理,只是我瞧你被扔在这峰顶冷落十余年,多半也得不到他们的指点。那么,小子,你愿不愿意到昆仑去?”   余潇看了他一眼,转向方淮道:“师兄,这都是你安排的?”   方淮道:“呃……我只是和月枯真人提了一提,请他来看你舞剑。”   他怕余潇心生抗拒,忙上前一步又道:“昆仑的剑道无论如何,在仙界被尊为首位。每次的鉴道大会,我们太白的优秀弟子都会被选去昆仑学习。你如果被昆仑选中,那么本门的人也不会阻止你参加鉴道大会了。”   余潇不语。月枯真人笑道:“小朋友,方小友为了你可真是尽心竭力,你若因为不敢见人就拒绝我的邀请,那真是辜负他一番心意了。”   余潇闻言,却问方淮:“你拿什么跟他换的?”   方淮一愣,月枯真人挑挑眉道:“你倒是很敏锐嘛。”   余潇道:“我不用你跟他换。”   方淮反应过来,也是哭笑不得,忙道:“没什么,不过是作为报答,教这位前辈练琴,我也不知道该教些什么。”   月枯真人懒洋洋道:“年轻人嘛,恃才傲物,我也能理解。”瞟了余潇两眼,“可惜,虽然资质不错,却没你师兄半点可爱。”   方淮黑线,无论哪个男人听见自己被形容成可爱都不会高兴。余潇眼光一冷,道:“师兄,我去打坐了。”转身便朝另一边走去。   方淮一把拉住他,终于摆起师兄的架子了:“这是大事,岂容你这么任性?你知道这些年我为了让你参加鉴道大会想了多少办法吗?”   方淮这么些年治理门务,身为首席真传,统领众弟子,当然不能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温和,很多时候看着圆融,处事决断却十分强硬,这也是三春真人看重他的地方。   只不过,他从没对余潇强硬过,这是第一次。   余潇的步子停下来,方淮声音不再跟平时一样温和,而是斩钉截铁道:“我要你仔细考虑清楚,是呆在这里与世无争,还是出去做一个人上人!”   他一双眼睛虽然没有正常人该有的神采,清亮得能倒出人影,说出的话语却掷地有声。让余潇停下了脚步。   方淮的眉头蹙着,凛然的脸色下,有一点恨铁不成钢,又有一点无奈。攥着余潇的手腕,深呼吸一口气道:“当然,无论你选哪一个,师兄都会帮你。但你必须想清楚。”   余潇站在那里许久。久得月枯真人微微一叹,有点可惜这么一个好材料,却甘心自我封闭在这孤峰上,但他还是对方淮道:“方小友,既然这样……”   余潇却转过身,看着方淮道:“师兄要我去,我就去了。”   方淮蹙眉道:“不是我要你去你才去……”   “去和留下,对我来说都一样。”余潇把桃树枝扣在手里,走回到方淮身边,“那么走吧。”   他的手搭上方淮的肩膀,偏过头,以略显亲昵的姿态在他耳边道:“我也想看看,师兄会怎么帮我。”   这是临近傍晚,鉴道大会场内一隅,来自各门派的剑修弟子正在进行剑道比试。   剑道比试是不比拼修为的,纯粹只是剑招的比划,以谁的剑招更精妙、谁先点中对方要害来定胜负。   众多剑道比试中,有一个比武台旁围聚的人最多,倒不是因为台上比试的人是场中最厉害的剑修弟子,而是比试的双方,都是美丽的女孩子。   两名女弟子相貌都美,但真要说,还是右边的峨眉弟子容色更甚一筹。台下观众大多是男弟子,也有几个女弟子窃窃私语,说话难免带了点酸味。   “听说是峨眉的九代弟子,姑苏林家的嫡女,叫什么林想想。”   “瞧她拿剑的姿势,哪像是使剑,分明是在绣花。”   几个女弟子笑起来,其中一个又道:“你们别说,人家的剑又不是拿来比试,是来舞给人看的,就是要绣花才美呢!”   她说的这话就有点太酸了。峨眉剑法中的剑招本身就姿态优美,林想想手持一柄细长的软剑,衣袂翻飞,赏心悦目之余,一招一式都十分严谨,一看就知道是苦练过的。   起码台下许多男弟子,都对其赞叹有加,又为其美貌倾倒。   可惜林想想虽然剑招没什么错漏,但终究还是差了对面一截,输给了那位昆仑弟子。   她自认已经尽力,收起软剑,与对方见过礼,便从台上下来了。已经快傍晚,这是她今天最后一场比试了。   女伴在台下等着她,林想想接过帕子来拭汗,又有许多青年弟子忍不住过来搭讪,她应付了几位,便和女伴快步走开,一心只想回自己的住处。   走过几个比武台,忽然几个弟子快步走过,都笑说:“快走,有好戏看了!”   女伴不禁好奇,便笑问道:“什么好戏,今天不是都快比完了吗?”   那些弟子一见林想想的容貌,都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道:“啊,是太白宫有一个剑修半路被加进来,方才已经连挑了好几名弟子,连昆仑派的卢壬都败了。”   昆仑的剑修弟子向来在剑道比试中出尽风头,而卢壬则是昆仑这次来参加鉴道大会的弟子中十分出色的一个,比试进行到现在已经有十来天,除了输给过两个同门之外,再无败绩。   而现在居然输给了太白宫的人。   林想想和女伴对看一眼,都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兴趣。   “那么,咱们也去瞧瞧热闹吧?” 第22章 鉴道大会(三)   方淮站在比武台下,对身边的摧心堂主事道:“余师弟天资过人,在三叠峰上十三年,从未停止过修炼,若能在鉴道大会上脱颖而出,也算是为太白宫长了脸。”   摧心堂主事脸色有些难看,可是昆仑的秋水君和月枯真人同样站在一旁,他当然不能张口跟本门的人斗嘴。   月枯真人和秋水君并肩站着,笑着问好友道:“怎么样?这小子的资质就是放到我昆仑来,也算个宝贝了。”   秋水君道:“你说他才入太白宫二十年不到?”   月枯真人道:“是呢。”   秋水君点了点头道:“我不如他。”   月枯真人笑着回头对摧心堂主事道:“贵派有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可喜可贺。若不是我闲极无聊,到三叠峰一代闲游,还未必能碰上这样的好材料呢。”   主事笑得勉强道:“余潇因犯了些错,因此在三叠峰禁足有十余年了。”   月枯真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没有前人指点,光靠自己在峰顶上修炼到这个地步,不简单,不简单。”说得主事的笑愈发维持不住了。   秋水君也瞥了他一眼,显然觉得他这么大肆夸奖人家门派的弟子,有点一惊一乍的,却见月枯真人朝方淮笑道:“方小友,你这师弟当真了不得。”其实是受了方淮的嘱托,特意在太白宫的人面前夸赞余潇,让他顺顺利利地继续参加鉴道大会。   果然月枯真人继续道:“恕在下一颗爱才之心,不如就让这余小兄弟继续比试下去吧。我很想看看,我们昆仑的弟子,能败几个在他手下。”   主事道:“这……恐怕还要请示掌门。”   月枯真人笑道:“那就让秋水君去和掌门真人请示吧,太白与昆仑同出一脉,今年若能多选一名优秀弟子到昆仑去,对大家来说都不是坏事。”言下之意,已经认定余潇会被选去昆仑了。   主事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事十有八九阻止不了了,关系到太白的颜面。太白是剑修为主的门派,可惜数百年来无论门派的资历背景还是弟子的实力,一直都矮昆仑一头,连峨眉也有些不如。   余潇能在鉴道大会上大放异彩,甚至被选去昆仑,就是一件脸上增光的事,掌门绝对会力排众议,保他继续参加鉴道大会。   秋水君又瞥一眼月枯真人,对他这种随随便便就给朋友揽差事的行为表示不满。   月枯真人冲他使个眼色,又对方淮说:“方小友,你也一同去?”   方淮一直在旁不声不响的,此时微笑道:“我就不去了。真人不是一直想看我那本琴谱?等这场比试完了,真人大可到我住处一阅。”   月枯真人喜道:“果真?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咣啷”一声,是长剑落在地上的声音,众人望去,只见余潇一身破旧的衣裳,身躯正像一柄利剑,却没有寻常年轻人的锐气,光华内敛,脸上可怖的疤痕,更让他显得有些阴沉,拒人于千里之外。   落在地上的当然不是他的长剑,余潇将剑归入鞘中,就慢慢下台,经过围观的众人,向方淮走去。   走过两个峨眉女弟子时,他停下了步子。   这两个峨眉弟子正是林想想和她的女伴,余潇转头,恰好和林想想的目光对上。距离拉近,他脸上的疤也更加骇人,惊得林想想后退了两步。   余潇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前走开了。   秋水君此时已和摧心堂的主事往三春真人所在的沉雾峰去了,留下方淮和月枯真人,后者笑着跟他说:“你余师弟仿佛看上了一位峨眉的小美人儿。”   方淮心想,莫不是林想想?其实林想想在原文里要老后头才出场,这场鉴道大会她虽然参加了,但按照剧情,她应该跟禁足三叠峰上的主角错开了。   说着余潇走来,方淮道:“阿潇,今日的比试都完了,叔母叔父还不知道你从三叠峰出来了,你赶紧回去看看他们吧。”   余潇“嗯”了一声道:“师兄呢?”   方淮笑道:“月枯真人还要去我那看乐谱,就不和你一起去了。”   提起琴谱,月枯真人才真来了兴致:“方小友,若你不嫌弃,不如我这些日子就在你那里住下了。否则要找你钻研琴谱还要特意跑来,实在麻烦。”   碧山太大,方淮平时也不和爹娘住在一起,只是在方便处理门务的霁月峰的一座小院里住着,除了两个照顾他的小僮没有别人,月枯真人提出要在他那里借住,他倒觉得很新鲜,笑道:“好啊。横竖我那里清静得很。真人只要不嫌从我那去其他真人那里麻烦,尽管住下就是。”   余潇本来预备要走,听见月枯真人的话,又站住了,回头看了月枯真人一眼。“师兄……”   “嗯?”   余潇道:“论剑大会事务繁多,你让月枯真人住你那里,只怕会忙于琐事,怠慢人家。”   方淮一听他的话,倒也有道理,不由有些迟疑。   “哎。”月枯真人爽快地把手搭在方淮的肩上,“在下又不是几岁小孩子,要方小友时时刻刻看着。只要小友肯提供一间屋子,给我参悟琴谱就好。等小友闲暇时,我们再交流心得。实在无须担心怠慢之类的事。”   说着嘴角似笑非笑,看向余潇,他好歹也是四五百岁的老滑头了,怎么会看不出这小子沉静外表下对方淮的独占欲和野心。   方淮知道这位真人不拘一格的秉性,一想也是,便笑着对余潇道:“你放心,真人性格潇洒豁达,不会跟我计较这些小事的,你快去见叔父叔母吧。”   今天方淮对他破例的事还真多,先是头一回对他态度强硬,现在又是极少见地对他下逐客令,这么着急跟着别人走?   余潇目光瞥过月枯真人搭在方淮肩上的手,这个人跟方淮不过两面的交情,底细怎样还未可知,方淮就这么急吼吼地上去巴结他?就因为他出身昆仑,修为比李持盈强了一点?   余潇想到这里,神情越发像覆了一层寒冰,转身随手捻决召来白鹤,凌空而去。   方淮也察觉到他传来的不悦,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还在为三叠峰顶骗他的事气恼?可自己也是怕他不愿意见生人,才选了这个下下之策。   月枯真人笑道:“方小友,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对你这个余师弟,实在太纵容啦。”   方淮道:“师弟因为小时候的变故,所以性格有些冷僻,身边亲近的人并不多。”   月枯真人八年前就见过余潇的伤疤,也得知了那些疤痕即便修炼到化神期也无法复原,可是那又如何?芸芸众生想要求仙问道,无一不是历尽天道的考验,对余潇而言,也就是考验来得早了一点,极有可能影响到他的道心。   月枯真人道:“你这样骄纵他,只会让他更加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和别人接触。对他将来的路其实没有多少好处。”   方淮一愣,他一心一意只想要主角活得舒心点,倒是没想到这一环。   又担心这又担心那,倒是越来越像带孩子了。   带孩子就带孩子吧。方淮暗自叹了口气,点点头道:“真人说得不错。”看来以后也不能一味地纵容着余潇了,要拿出师兄的威严来,就像今天在峰顶那样。   月枯真人看方淮的脸色就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不由心里暗笑一声,小子,跟我斗,你还嫩点。   月枯真人捻决唤来白鹤,一边左右看看道:“咦,小友,你那只白虎呢?”   方淮笑道:“我放它去山林间玩了,它玩够了就会回霁月峰的。”   这边方淮领着月枯真人去自己的住处不提。再说来比武台凑热闹的林想想和她的女伴,随一群人走到比武台下时,还未看清台上比试的人的模样,先遇到了一位相熟的太白弟子。   这位也是太白五代弟子中颇有威望的一名年长弟子,地位虽然及不上方淮,但也颇受长辈们的器重,鉴道大会第一天时见了林想想一面,惊艳于其美貌,便主动过来攀谈熟识。   他身为名门弟子,又在门派里混得如鱼得水,自然不会用一般男弟子滥用的搭讪手段,而是表现得风度翩翩,为人可靠,恰当的时候借用职务之便,替林想想行了几个方便,林想想和女伴们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他姓赵,便都叫他一声“赵师兄”。   此时林想想走进人群,便有不少男弟子注意到了,赵师兄先迎上去笑道:“林师妹,怎么,你也来看热闹?”   林想想微微一笑道:“见大家都凑过来,想想也忍不住过来看看是什么动静。”   赵师兄道:“唔,这是我同门的一位师弟,在对战昆仑的一名道友。”他顿了一下又道:“只是师妹看看热闹也就罢了,我这位师弟的剑术虽然强悍,但传闻为人却有些……鲁莽,怕师妹你靠近了会受伤。”   他虽然说的是“鲁莽”,可是那副为难的样子,分明彰示着绝不止“鲁莽”这么简单,只不过碍于同门情面,没有把真话说出来。   林想想笑道:“是怎么样的‘鲁莽’?”说着便向台上看去。   这一看之下,她身边的女伴先惊叫了一声:“这个人的脸……”   赵师兄道:“听说是被魔刃所伤,复原不了的。”   林想想看到那张可怖的脸,也是心惊肉跳,勉强平静下来道:“是么?真是可怜。”   她身边其他的男弟子冷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林师妹你是不知道,这人数年打伤了门中一位师兄,就因为几句口角,险些害得人半身不遂,那位师兄现今都还在养伤不能出门。这次本来是不该参加鉴道大会的,不知怎么求的长老们,又准他来比试了。”   女伴叫道:“这可不能叫‘鲁莽’了!只盼以后的比试不要遇上才好,他叫什么名字?”   赵师兄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道:“他叫余潇。”   余潇?   女伴怔住了,偷看了一眼林想想,小声问道:“可是岱阳真人余心岩的儿子余潇?”   “不错。”   林想想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呆立在原处,再听见女伴证实了对方的身份,整个人如遭雷击,抬头又看比试中那张疤痕密布、神态阴沉的脸,心口一股寒意涌了上来。 第23章 鉴道大会(四)   从比武场回峨眉弟子住处的路上,林想想一直沉默不语。   女伴知道她心里一定惊愕又失望,谁知道父母为她定下的未婚夫,居然是那样的一个性格低劣、样貌丑陋的人。   两人乘着白鹤飞在空中,经过碧山群山环绕着的镜湖上方,晚霞映在湖面,落日洒下万点金芒,美不胜收。   林想想忽然喝止了白鹤继续往前,催动它在镜湖上方盘旋。   女伴惊道:“想想……”   林想想一双秀目盯着湖面,白鹤听从她的命令,盘旋着靠近湖面。她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伸手在脖颈处扯下一块美玉,用力向下方的湖水掷去。   女伴认出来那是她一直戴着的半块灵玉,是她爹给她的。不由道:“想想,这不是……”那样品质上乘的灵玉,哪怕只有半块,也是一件宝物了。   林想想看着灵玉沉入湖面,狠狠咬住嘴唇道:“它什么都不是!”说着,白鹤再次驮着她升上半空,向原本的路线飞去。   女伴大致猜到这块玉多半跟那个余潇有关系,最后看了一眼灵玉沉没的位置,跟随林想想的身影离开了。   她们俩离开后约莫一刻钟,一只白虎从湖边的林中走出,慢慢地越过草地,来到湖边,跳上一块靠近水面的岩石,埋下头喝水。   喝了几口,白虎趴在岩石上,用爪子洗着脸,忽然感觉到湖里似乎有什么美味的东西在吸引着它。   是它最爱吃的那种石头。它是灵兽,动物的血肉吸引不了它,吸取石头中的灵气,才会让它感到饱足。   主人每天给它定了量,不许它多吃,只有偶尔高兴时才会多给它两块。而此时此刻,它感觉到前方不远处的水中,静静躺着令它垂涎的美味,里面蕴含的灵气,几乎是它半年的口粮。   白虎兴奋地跳起来,“扑通”一声跳进湖里,溅起老大的水花。   方淮和月枯真人回到自己在霁月峰的院子,将琴谱取出来请他先。鉴道大会各处负责的管事这时也前来回话,方淮把杂务一一处理了,才去月枯真人那儿陪同。   两人都在屋子里,小僮被方淮打发去办事了,院子里静静的。   白虎轻轻跃过院门,察觉到主人正在屋子里,它便偷偷走到树下,开始刨坑。   门“咯吱”被打开了,方淮在门口道:“大白?”   大白停下刨坑的爪子,走过来“呼噜呼噜”地拿脑袋蹭他的衣角。方淮摸摸它脑袋,拇指上的灵戒立刻感知到它携带的灵玉之中充裕的灵气,他眉毛一挑,伸手道:“交出来。”   大白可怜巴巴地呜咽两声,可惜方淮不为所动,这么大的块头,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在他怀里撒娇卖萌的虎崽子么?   大白又呜咽一声,只好不情不愿地,把那半块玉佩轻轻吐在方淮手心里。   方淮将玉佩在手里掂了掂,摩挲了下它的形状,有些讶异。   他拿玉佩轻轻一敲白虎的额头,斥责道:“你从哪偷来的?你也学会惹祸了?”   大白委屈地低吼一声,窜上旁边的大树,方淮怎么喊它都不下来。   方淮简直哭笑不得,叹了口气,把灵玉收了,转身回屋。   第二天的比试,方淮才又见到余潇。余潇仍是老样子,独自一人站在一处,无人跟他交谈,他也懒得和别人交谈。   直到方淮过来,才让他跟自己坐在一起。   因为昨天微妙的矛盾,两人都没有说话,沉默了一段时间后,方淮还是先妥协了,主动和余潇攀谈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这才恢复到平常的样子。   比试还要过半个时辰不到才开始,此时正是各派弟子到场交流准备的时候,各门派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为首之人,出于礼节,都主动过来和作为东道代表的方淮打招呼。方淮只能先放余潇一个人在旁边坐着,自己起身向来往的各门派弟子还礼和问候。   峨眉派过来的正是林想想。虽然她的修为和剑术在峨眉九代弟子中不算是第一,但她容貌美丽,为人处事一副玲珑心肠,颇得师姐妹们的认可,加上资质和修为也都不弱,所以便成了同辈峨眉弟子的代表。   林想想走近了才发现那个面容可怕的余潇竟然就坐在方淮身后不远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不过仍然秉持着礼节,和方淮寒暄了几句。   方淮问候了两句,突然想起来,昨日白虎叼来的玉佩上有淡淡的脂粉气,多半是女子常年佩戴之物,各门派中女弟子最多的就是峨眉,便笑着问了一句:“敢问林师妹,昨日贵派可有哪位姑娘丢了佩玉?”   林想想不由一怔,脸色有些僵硬,道:“没有……不曾有人丢过佩玉。”   方淮不知道她的心思,思忖道:“这样么,那想必不是贵派道友丢下的了。”   林想想很想多问一句,莫非她丢在湖里的玉被人捡着了?不过转念一想,那玉她向来贴身戴着,藏在衣襟里面,除了要好的女伴,几乎没人见过。就算真的被方淮拿到了去问失主,也不会有人知道是她的。   她铁了心要把那像是半个玩笑的亲事断了,所以也就不再追问玉佩的事,反而像要躲开似的,寻了个借口走开了。   方淮等她走了才反应过来,余潇就坐在他身后,作为主角将来三大后宫之一的林妹子,居然问都没问余潇一声,就走了?   看来还是余潇脸上的疤的问题,方淮摸摸下巴心想道,在没有深入了解之前,以貌取人是人的本能。就算有主角光环也不行啊。   方淮坐回位子上,余潇道:“你拾了别人的玉佩?”   方淮刚要作答,一名太白弟子走来道:“方师兄。”   他是方淮派人叫来的,方淮笑道:“虽然知道你忙得很,但有一件事还得托你留个神。”   “师兄尽管吩咐。”   方淮从袖中宝囊取出一枚,或者应该是半枚玉佩道:“你让下面的人去问问,是谁丢了这块玉佩,找到失主就原物归还。”   余潇一眼瞥见那块玉佩,没等弟子接过,先伸手截过来道:“这块玉,你是怎么拿到的?”   方淮一愣道:“难道这是你的?”   虽然不是余潇的,但余潇认得。这是大陆东北的燕州一处叫菏泽的地方产出的稀有灵玉,叫作隋兰玉。手里的这块一看就知道,应该曾是他爹余心岩的贴身之物。原本是一整块,劈作了两半。玉佩的另一半爹几年前就给了他。而这半块,应该是被爹送给了姑苏林家人,作为结亲的定礼。   如果余潇把这玉佩的来历说出口,方淮说不定也会记起来——这是原文里主角跟林妹子的定情信物。然而小说太长,主角后宫太多,定情信物这种细节,方淮哪能每样都记得住。   余潇将玉佩收拢在手里:“这是隋兰玉,是我爹的东西。”此外什么也没说。   他当然心知肚明,这块玉本应该戴在林想想的身上。只不过方才方淮和林想想的谈话,他听得清清楚楚,林想想如果是不慎遗失了这块玉,又怎会是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方淮对玉佩的来历浑然无觉,只是没想到失主这么容易就找到了,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余潇注视着玉佩道:“本来是一块玉切作了两半,是一对的。”   方淮“噢”了一声:“那另一半在你那里?这玉佩品质和雕工都属上乘,可别随随便便就弄丢了。”   余潇看了他一眼道:“师兄喜欢吗?不如我就送给师兄。”   方淮不过随口夸赞一句,没想到他说送就送,忙道:“不必了,是叔父给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好好收着……”   余潇道:“这玉佩本就是一人一半,我一个人拿着一对也没什么意思。”   说着倾身过去,手一翻,一缕神识不被人察觉地送入玉佩中,然后将半块玉塞进方淮手里,柔声道:“不如师兄帮我收着这半块吧。”   劈作两半的玉一人一半?方淮一听这情节,仿佛有点耳熟,但又记不起来在哪里看过了。   余潇已经把玉塞进他手心,抓着他的手把玉握紧了,道:“等回去找根绳子,把它系起来戴上吧,我和师兄一人一半。”   他过于亲昵的动作,和这种有些莫名又略显暧昧的说话方式,方淮早就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见他态度坚决,只当他心血来潮,非要送这件礼物,便应了句“好吧”,把玉收了。然而旁边目睹两人互动的弟子脸色却有点古怪。   两个人又旁若无人地说了会话,比试马上开始了,不远处的几丈宽的木架上,负责公布各比武台的比试人选的弟子把一个个写着众人名号的对牌挂了上去。   余潇在对牌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去了自己的比武台。方淮手头事务不断,只在他台下站了一会儿,便离开去听管辖大会各处的弟子们的禀报了。   正午的时辰钟一响,方淮终于从大事小事中抽出身来,便要去比武场内找余潇。这里离明镜峰太远,离他在霁月峰的小院则很近,余潇午间可以在他那儿休息。   然而来到余潇的比武台不远处时,却听见余潇正和一个人在交谈。   这人的声音和气息,方淮在论剑大会开始之前接待昆仑众人时,就牢牢记住了。   余潇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身形的道人。这名道人样貌端正,神情和蔼,下巴上留了短须,略显沉稳,神态仿佛一位温柔可亲的长辈。从他穿的衣袍可以看出,他是昆仑门人,而且多半是昆仑中辈分颇高的长老。   方淮听到他的声音和谈话的内容,原本还算轻松的心情立刻沉了下去。   他走过去,那道人正对余潇道:“你是岱阳真人的儿子?哈哈哈,果然虎父无犬子……”   方淮走上前,拱手施礼道:“晚辈见过娄前辈。”   松泉真人,也就是昆仑的娄长老转过身来,打量了他两眼,惊讶道:“你是红渠真人的……”   方淮躬身道:“晚辈方淮,先前接引昆仑各位道友和前辈时,有幸与前辈见过一面。红渠真人是晚辈的母亲。”   娄长老恍然道:“是了。”他看了一眼余潇,笑道:“你也是来找余潇的?”   方淮眼角跳了跳:“是。”他恭敬地稍稍抬了抬头,面露一丝疑惑,微笑道:“晚辈不知前辈竟与余师弟也相识。”   娄长老捋了捋胡须笑道:“赴道友之约偶然经过这里,见到这孩子的资质与众不同,便问了他两句。说起来也是该走了。”说着袍袖一甩,对余潇道:“孩子,今日你我相见,也算是有缘,咱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余潇低下头,淡淡道:“谢真人眷顾。”   娄长老抚须一笑,捻决御风而去。 第24章 鉴道大会(五)   这位昆仑的娄长老一派仙风道骨,仿佛是一位慧眼识珠、体恤后辈的老前辈,换作别人见了,一定会心生敬意,可是在方淮看来,不过是惺惺作态,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而已。   毕竟在原文中,就是这个人和“方淮”联起手来,一个是余潇最敬重的长辈,一个是他最亲近的师兄,一步一步把余潇推下了深渊。   前文就说过,原文里方淮和余潇共同被魔修绑去的时候,方淮因为母亲给的玉牌有清心明智的功效,所以在马车上他比余潇早醒来了一段时间,因而完整地偷听到了那几个魔修的谈话。   方淮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小小年纪考虑事情便能注意到细节,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在碧山中能做到八面玲珑,尽得人心。当时躺在车厢里,听到那几个魔修的谈话时,他首先记住的就是他们所说的“金丹”。   不过他那时候毕竟年幼,后来回到父母身边,因为事态紧急,把余潇救回来之后又跟着父母匆忙赶路,他便把这个细节丢在脑后,暂时埋藏在了记忆深处。   待到数十年后,当初懵懂天真的小男孩,已经因为自身灵根的缺陷而渐渐扭曲,对一起长大的伙伴的惊人天资越来越嫉恨。而这时的余潇身边出现了一位来自昆仑的前辈,因为余潇的天分而对他照拂有加,让方淮也更加愤恨不平。   明明余潇因为打伤同门被关禁闭,根本无法参加鉴道大会,却偏偏还能走大运地撞见昆仑的长老,被一眼看中。为什么天道单单眷顾他一个人?   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有慈爱的父母,首席真传的地位,资质低劣,不过是美中有不足,可是在种种完美的衬托之下,那一点不足便成了插在心口的一根刺。   方淮是个很善于利用自己周身人脉的人,借着余潇的关系,他也对那位昆仑的娄长老献过不少殷勤,可惜对方除了因着自己父母的关系对他客气两分,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方淮咬牙切齿之余,只能装作对余潇越发的亲厚,待他有如亲兄弟一般。   直到有一天,那位娄长老居然私下里来找他。   找他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余潇的金丹,随着娄长老透露的消息,方淮顿时被唤醒了年幼时的记忆,记起了那几个魔修口中的“金丹”。   只是他没想到,那居然是一位大乘期真人殒命后留下的金丹!   难怪——难怪余潇能有这样惊人的成就,全靠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颗金丹!   这倒是方淮自己想岔了,金丹已经封印在余潇体内,连气息都不曾泄露半分,余潇的修为都是他自己一点一滴苦练积累下来的。   没有朋友,受尽唾弃和冷落的余潇,除了独自一个人不停地修炼,根本找不到其他生活的趣味。   但方淮满心满脑都被这种想法占据了。都是因为那颗金丹!只要他也能拿到那颗金丹,那么他和余潇也没什么区别!   娄长老虽然知道实情,可是他要利用方淮得到余潇的金丹,自然也就默认了他这种想法,甚至有意地推动他这么想。   在余潇将近踏入金丹期,结成自己的金丹那天,在他体内封印已久的真人金丹也被这股力量吸引着出现了。   于是这两个各怀目的的人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假意约余潇来到深山中,然后装成不知名的魔修将余潇掳走,用残忍的手法剖走了他刚结成的金丹。   然而这一次,却仍然没能把那颗真人金丹从余潇体内剥夺。而余潇金丹被剖后,负着重伤逃回碧山,仍然不知道害他的人就是和他兄友弟恭的师兄和向来照拂他的前辈。   方淮盘坐在自己的小院里,面前的桌案上有一个小小的玉鼎,鼎中轻烟袅袅飘向空中,安定心神。白虎把大脑袋搭在他膝头,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帮它梳理着皮毛,闻着平常午睡用的松香,却一点困意都没有,满脑子都是原文里的剧情。   余潇坐在他对面,轻嗅了两下炉鼎的香道:“原来师兄身上那股松针香味是这里来的。”   方淮久久没有接话。   余潇道:“师兄?”   “嗯?”方淮一下回过神来,“哦,你说这香?你要是喜欢,里屋的屉子里还有一些,你都拿去。”   余潇看着他道:“不必了,我住在峰顶,点再多香也没用。”   方淮道:“你放心,等大会一结束,你要么被选中去昆仑,要么就算留在碧山,凭你此次在大会中的表现,也可以提前解禁了。”   余潇没有接他这个话头,而是道:“师兄,在想什么呢?”   方淮嘴上跟他说话,心里还在想娄长老的事,等反应过来,已经把“娄长老”三个字说出口了。   余潇眼底一沉道:“娄长老修为高深,德高望重,比起月枯真人来说,的确更值得追随呢。”   方淮脸色有点复杂,但他怎么好说出“千万别理那个老奸贼,他可是你回来复仇之后第一个扒皮抽筋的对象”这种话呢……   他不言语,余潇只当默认,脸色略微阴沉了片刻,忽然笑道:“我怎么觉得,师兄好像早就认识娄长老了,是不是?”   方淮思来想去,干巴巴地开口道:“这个……我的确是听说过这位娄长老的一些传闻……”他左思右想,只能捏造几个老奸贼表里不一的传闻,让余潇尽量远离他。   话还没说出口,忽听门外有人大笑道:“方小友,我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不是性情中人的月枯真人是谁。   月枯真人走进屋内,见到余潇便笑道:“哟,小子,听说你才比试不到两日,名声已经传遍各门派了。倒也不辜负我慧眼识珠……”   余潇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月枯真人也不跟他计较,笑嘻嘻地对方淮说:“瞧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也只有你受得了。”   方淮起身道:“余师弟对前辈无礼,晚辈代他道歉。”   “哎。”月枯真人手搭在他肩上按下去,“都说过多少遍了,你我间只以朋友相称。小友你哪里都好,就是太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了。”   他说着,就跟这屋子主人一样,大大咧咧就在矮桌旁坐了下来。方淮跟着坐下。有月枯真人在,就完全不会冷场了,他先是跟方淮讨论了一下昨天看过的几页琴谱,随后又提起这两日大会上的趣事逸闻,嬉笑怒骂,全然不像个修仙练道的前辈,反倒像是个尘俗少年。   方淮很喜欢他这样,毕竟他虽身处仙门,骨子里却还是个凡人。   两人谈得兴起,等到余潇忽然起身,方淮才忙道:“阿潇?你要去休息吗?你的卧室还没打扫出来,你就去我那里歇会儿吧。”   “不了。”余潇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话停步,径直往门外走道:“我去练剑。”   又生气了。   方淮有点头疼,余潇已经踏出门外,离开连点声响都没留下。他从前理解的余潇,可不像是因为说话被冷落就发脾气的人啊。   月枯真人摇摇头道:“我早说过,你对他太纵容了。你只是他的师兄,你越纵容他,他跟你要求的就越多,早晚有一天,你会觉得他不可理喻。”   方淮笑道:“真人言重了。其实余师弟一直是个很能把握分寸的人。”   他和余潇的关系,也没有外人说的那样好,人心隔肚皮,余潇面对他时心里藏了些东西,他感觉得出来。   他也不好去怪罪余潇为什么不跟他坦诚相对,毕竟他自己也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对余潇种种的好,都是有目的的。   这个秘密,这种目的,大概会缠着他一辈子。方淮想道,修真界的一生相比他的上一世实在漫长多了。可惜即便有这么漫长的人生,他仍然没有把握能遇到一个交付一切的人。   随着鉴道大会的推进,各个门派的优秀弟子都渐渐脱颖而出。可惜这一次的鉴道大会,那些在被自己的门派厚以重望的新秀,都被太白宫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盖过了风头。   修仙之人最重视资质,所以各门派一旦有哪家发现了好苗子,总是件可以对外宣扬的大喜事,可惜余潇当初在灵鉴峰虽显露了惊人的天资,却因为他有个身为魔修的母亲而不得不被掩盖。尽管不为人知,但他这些年来的苦修,终于让他在大会的比试中大放异彩,成了这年鉴道大会人人称叹的对象。   毕竟和他年纪辈分差不多的,都败在了他手下,而能与他抗衡的,又远不如他年轻辈分低。   太白宫门规严谨,有一条便是不可诋毁同门,尤其在外人的面前说出这类话来,等同于让门派蒙羞,所以三春真人下了严令,不许在外人面前讨论余潇的身世,倘或有这类流言,一定会追根溯底,把流言的源头找出来重罚。   毕竟余潇这次算是为太白宫大大添了回光,连摧心堂的人为了太白的颜面,也都把口风守得严严实实的。   余潇最后败给了一名昆仑弟子。但没有人觉得他败了是件可耻的事。击败他的昆仑弟子,是此次昆仑来参会的后辈中的第一人,况且还比余潇早入仙门近一百年。   大会后期的比试,都在观众席上安排了堂审的位置。此时秋水君、月枯真人和娄长老都坐在堂审的席位上,看着两边弟子从台上退下去。   娄长老抚须叹道:“此子果真非同凡响。”   秋水君道:“论资质,论心性,我昆仑的弟子无一人能胜过他。”顿了顿,却面露一丝疑惑道:“有时倒觉得他和人交手时太过冷静纯熟了,简直不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后辈。”   娄长老笑道:“或许是从小养成的性格使然,毕竟我听说这孩子的父母……”他身子微微斜倾,轻声向秋水君说了几句话。   秋水君听完后,眉头深蹙道:“传闻不可信。这些话长老是从何处听来的?”   他们的交谈席上的其他人是听不到的,但秋水君旁边坐着的月枯真人却能听见,闻言也皱了皱眉道:“即便真如长老所说,那也是人家的家事。”   娄长老微微笑道:“他马上就要被昆仑收作半个弟子,将来还要在门中拜一人为师。秋水君,大会结束后带去昆仑的弟子,都是由你负责甄选,起码他的身世来历你得弄清楚吧?” 第25章 鉴道大会(六)   “事情就是这样。”月枯真人拿出一根白鹤的羽毛,逗了逗趴在方淮身边的白虎,“有关余潇身世的传言——秋水同他师父一样,长年闭关修炼,把脑子也修炼得榆木疙瘩一般,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方淮挑眉道:“这样的传言,是谁先说出来的呢?”   “这个……”月枯真人摸了摸鼻子,“就不能透露了。”   方淮便不再追问,坐在那里沉思,月枯真人道:“方小友,我是来向你要句准话的,你的话我肯信——余潇是否真是魔女之子?”   方淮抬头道:“如果是的话,真人也认为他不配入仙门,不配上昆仑山?”   月枯真人连忙摆手道:“我可不是那些修仙修傻了的迂腐道士,我听说——恕我冒犯,‘岱阳真人当初身陷魔界,被魔女救下,两人私定终身,带着孩子逃回碧山’,这话可是真的?”   方淮面露一丝无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月枯真人不禁笑了起来:“果然是真君子!宁可背负骂名,不辜负救命之恩,女子的情义……如今仙界许多人和他相比,都差得远啦。”   方淮苦笑道:“若是别人都像真人这样想,我们又何必遮掩余师弟的身世?”   从他决定要让余潇参加鉴道大会起,娄长老的出现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没想到对方明着不好动手,却耍起这种阴招。   娄长老是为了余潇来的。原文里余潇被禁足在峰顶,娄长老便假借游玩之名找到他那里,摆出一副有爱才之心的长辈模样,引得余潇对他心生敬慕之意。   余潇在峰顶苦修了那么多年,从不知道自己到底修炼到了怎样的高度,自己的提升速度有多么惊人。太白宫除了父母,没有人愿意教导他,更别说欣赏他的天赋和努力了。   娄长老是第一个赏识他的前辈,指点他修炼不说,又替他在掌门面前求情。余潇脸上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心里却满怀感激。   方淮当然不能让这种剧情再发生第二次,他要余潇堂堂正正地参加鉴道大会,作为太白最优秀的弟子被选入昆仑,成为昆仑的半个弟子。   娄长老在昆仑身为长老之尊,在外又是仙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方淮无论把余潇送去哪里,恐怕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所以干脆让余潇入了昆仑,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昆仑虽是娄长老的师门,但作为仙界第一门派,门规森严,戒备重重,其中藏龙卧虎,恐怕是娄长老最难暗中动手脚的地方了。   月枯真人得到方淮的答复,便起身告辞,方淮送他到门口,月枯真人正要离去,方淮忽然道:“真人。”   月枯真人转身道:“还有什么事?”   方淮道:“世人的面目都是千变万化的。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就一点都不用去怀疑?”   月枯真人大感惊讶,他并没有说出是娄长老,但似乎方淮已经猜着了。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方淮道:“能几句话就改变真人和秋水君的决定,多半不会是普通的弟子吧。”   月枯真人不由驻足,方淮方才的那句话,忽然让他生出一丝感慨,不禁道:“你知道,世上许多人,都是只靠‘常理’判断对错的。德高望重的人说的话,比无名小卒的要更可信,这是‘常理’;如果说仙界是善,那么魔修和魔修所生的就都是恶,这也是‘常理’。”   方淮手轻轻搭在门上,摩挲着上面的雕镂和纹理,无神的双眼恰似一面镜子,把什么都映的清清楚楚。“都只靠常理……仅仅满足于表象,不去了解它的内在,不去思索它是为何而来,如此轻易地就判定别人的善恶好坏。”   他低下头,笑了笑道:“还真是毫无敬畏之心啊。”   月枯真人看着他。高高在上的仙家名门教导出来的子弟,居然遵循着如此温柔谦卑的“道”。实在不能不令人惊叹。   他如此感叹着,忽然起了一丝怜惜之心,道:“其实这件事倒不算没有转圜的余地。”   方淮精神一振,上前深深一揖道:“真人若肯出手相助,我和余师弟都感激不尽。”   月枯真人笑道:“你想好了。若我帮了你这忙,你可算欠了我一个大大的人情。”   方淮道:“将来真人若有要求,只要方淮办得到的,一定竭尽所能。”   月枯真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好吧。你就记得你今日说的这句话。”   他有种预感,眼前这个青年和他的师弟,都不会一直埋没在太白宫。这句轻飘飘的诺言,将来说不定就是无价之宝。   鉴道大会的最后三天。接近尾声,身为第一门派,尤其是培养出无数成名剑修的昆仑,终于公布了这次甄选的优秀弟子的名单。   甄选主要针对的是剑修,对太白、峨眉还有其他的一些剑修为主的门派的弟子,若能够被选上带去昆仑,无疑是大大地上了一个台阶,并且从此便算作昆仑弟子,得到昆仑的庇护。而像少林这样以气修为主的门派的弟子,就与此事完全无关了。   月枯真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无论是什么办法,余潇总算顺利地留在了名单内。方淮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算暂时落地了。   他把这个喜讯告知了余潇,后者的语气却淡淡的。   虽然他向来都是这副无波无澜的语调,不过方淮总觉得,他还在对那几件小事耿耿于怀。   简直像个小姑娘——方淮这么想着,当然不敢说出来。仍旧耐着性子道:“太白宫虽然有叔父叔母,可是你终究呆得不痛快,所以我才想帮你换个新地方,你也答应了的。怎么,现在有些后悔了?”   余潇道:“不后悔。”   方淮挑眉道:“那为什么不高兴的样子?”   余潇道:“分别有什么高兴的?”   方淮一愣,这种带人情味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余潇说出口,片刻后回过神,忍不住笑着稍稍凑近道:“噢,还是会说些可爱的话的嘛。”   余潇看着方淮惊讶的表情,那双温柔得犹如一泓春水的眼睛里,笑意藏都藏不住,好像捡到了什么意外的珍宝。   他曾经身处万人之上,身边的人争着想要取悦他,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毫无意义的一句话——既不给予财宝,也不给予权势地位——可以让一个人这么开心。   他不知道,无论再亲昵的举动,他给方淮的感觉都是捉摸不透。可是这样一句看似不怎么动人的话,却让方淮切实地有一种自己是兄长,而宝贝的弟弟正因为分别而郁闷,在跟自己撒娇的感觉。   一句话就被取悦的方淮心情十分舒畅,顺嘴就把自己本来不愿意透露的打算说了出来:“你不必因为这个难过,去了昆仑之后,你可以隔一阵子就回来看叔父叔母一次。而且我也会和你一起去。”   余潇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你和我一起去?”   方淮笑道:“是啊。昆仑是仙家发源之地,我也想去见识见识第一仙门的气派。”这当然只是借口。他把余潇送去昆仑虽然是经过仔细考虑的结果,但到底算一着险招,有娄长老在那里,他怎么能放心地让余潇一个人过去?   所以他动用了父母跟紫云真人的交情,请秋水君在名单里加上了自己。   算是家属陪同吧。方淮摸摸下巴想,甄选的弟子入了昆仑后都要被指到一位真人名下,正好月枯真人刚到了能收徒的年纪,他就记在月枯真人名下,做个样子就行了。   反正他这样的根骨,再好的修仙法门也拯救不了。   名单在大会结束前的第二天公布了,太白宫除了方淮和余潇外,还有五名弟子入选。峨眉这次的九代弟子仅有四人中选,其中林想想的名字赫然在列。   “想想,恭喜呢!”   尽管被不少人道了喜,身边的女伴也替她高兴,但林想想的笑容总是掺杂了一丝抑郁不快。   这次去昆仑,那个余潇也在。   虽然知道对方的实力必定会中选,但是一想到在昆仑的日子还要时不时和这个人相见,中选的喜悦终究还是被蒙上了一层阴霾。   林想想知道这没什么道理,她丢掉玉佩,往大点说,那就是悔婚,爹爹的殷殷叮嘱言犹在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她一想到那天在比武台下,那个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看她的那一眼,就好像被可怕的猛兽盯上一样。   她绝不要把自己的终身托付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方淮坐在松香淡淡的屋子里,桌案上整整齐齐垒着各样名单和账簿,小僮站在一旁,手捧其中一本,把明细一条一条念给他听。他既然决定要去昆仑,手头那些事务都要交接给别人,因此连午休时间都占用了。   听见内室里的人出来,方淮抬头道:“阿潇,修炼这么快就结束了?”   余潇道:“我打算再去一趟三叠峰。”   “也是,那里清静,正适合修炼。”方淮抬手,示意小僮换下一本,“要我陪你去吗?”   余潇道:“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那好。”方淮笑道,“我手头这些东西理不完,你真要我去,我还得犯难呢。”   余潇“嗯”了一声,推门出去。方淮便曲指敲了敲桌案,让小僮接着念。   ————————————————————————————————————————————————   清明的月色下,血从人的身体下面蜿蜒地流出,像缓缓爬行的蛇。   余潇踢开地上挡路的尸体,吐了一口血沫,踩着那些不断延伸的血迹,慢慢地往大殿外面走去。   走到外面,月色更明亮了。萧萧的风在空寂的广场上吹过。广场中央有一个祭坛,余潇走近了才发现,祭坛上居然立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她的衣角被风吹动,素白的衣裳在月光映照之下,泛起莹莹的光泽。   余潇停下了脚步。   广场的地面在月光下犹如光洁的白玉,刻满了诡怪又美丽的魔纹,晴朗的夜空,没有一丝云浮动,只有一轮皎洁圆满的月。   这本是极美的景致,然而当那个女人出现时,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金丹记》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小天使们的评论我发现一件严重的事没有说明:   凡是在章节首部或者末尾用————————————横线隔开的内容,都是方淮看的那本小说的原文,也就是余潇的前世。   我因为开始偷懒没有想那本小说的名字,结果让大家错乱了【笑哭】 第26章 鉴道大会(七)   魔界,沥州风烟城。   太真宫就坐在风烟城的中心,高高的门墙将太真宫分为内门和外门。内门中都是经过选拔的较为优秀的弟子,而外门的弟子除开履行一般门人的职责外,还负责经营太真宫名下一系列的产业,为门派积累财富,扩张势力。   此刻在太真宫内门中最为精致富丽的宫宇中,一名女修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她屏息踏入殿中,脚步轻盈得像猫儿一样,无声无息。   尽管殿中空无一人,但她仍不敢轻易抬头张望,谨慎地维持着恭敬的姿态,像每日按时来这里做的那样,将托盘放在一张小几上,打开木盒,一股淡远的幽香扑鼻而来。   盒子里是香片,而她则谨遵师尊的命令,每日定时来到师尊起居的这座大殿里,把定量的香片放进熏炉,让大殿里时时刻刻溢满了那股幽香。这样师尊无论何时出关,这里都还和她老人家闭关前一样。   女修拿起盒中雕纹繁复的小银匙,不多不少三匙半。添香完毕之后,重新将熏炉盖盖上,轻烟从熏炉的各个小孔逸出,盘绕着升向空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女修重新端起托盘,转过身,忽然像惊觉了什么似的,急忙跪下道:“拜见师尊!”   她面前数丈远处,细密的珠帘一动不动地垂着,丝毫没有人来过的痕迹,但珠帘后,一个女人正懒洋洋地倚着座椅,日光从窗外照进,她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动:“嗯,我吩咐你每日寅时添香,你倒还算勤勉。”   女修低头道:“师尊有命,弟子不敢有一丝怠慢。”   女修的师尊,也就是太真宫的宫主半合着眼,纤长的手指轻轻打着扶手。女修顿了一顿,想到什么忙道:“弟子恭喜师尊,贺喜师尊!”   太真宫宫主懒懒道:“恭喜我什么?”   女修道:“师尊闭关前曾说要三百年整,如今才不到两百年,师尊便已出关……”   宫主凤眼一睁,袖袍一甩道:“我这次出关,不是功力又上了一层,而是有人把我叫醒了。”   女修不由诧异,小心翼翼道:“何人……如此无礼?”   宫主冷哼一声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瞧着扶手的手指停了一停道:“你去西配殿,把我的天星仪拿来。”   女修怔了怔。那天星仪是师尊的旧物了,一直锁在西配殿的柜子里,她曾经见过几次,是一个高脚的银盘上盛着两个半个手掌大的圆球,放在一个长方的雕花木匣中。   女修顾不得多想,连忙起身退下,走到西配殿,在存放各样宝物的柜子里找到天星仪,打开匣子一看,却愣住了。   原本只是静静躺在银盘中的两个小球,此时正悬浮起来,绕着彼此上下翻飞转动,原本圆球表面冰冷的光泽,也变得柔和明亮。   女修惊讶的同时合上木匣,将天星仪带来正殿,呈给师尊。   宫主看到那两个人如同有了生命力一样,不停翻飞旋转的小球,一下子站起身来,弟子连忙半跪在地上,双手将天星仪高举过头顶。   大殿一时寂静无声,直到宫主的一声呢喃响起:“武夷……这便是你选中的人么?”   女修的心中虽满怀敬畏之心,此刻也不禁想象起来师尊脸上的神情,武夷?是那个人啊……   宫主怅然失神之后,淡淡道:“你起来吧。”   女修连忙起身,仍旧低着头。   宫主看着她,忽然皱眉道:“我记得西配殿的钥匙,一直是仙乐掌管,怎么不见她人?”   女修心里一跳道:“仙乐师妹……已于二十年前离开了本门,至今仍不知去向。”   宫主眉头狠狠一蹙,拔高声调道:“离开了本门?谁允许她擅离门派的?”   女修忙道:“仙乐师妹是自行离开的,走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只留下了一封书信。”   宫主伸手道:“书信呢?”   女修连忙在宝囊中翻找出书信,呈递上去。   宫主将薄薄的信纸展开一看,眉头跳动了两下,冷笑道:“好,好!这妮子,以为逃得无影无踪,我便不能处置她了么!”   太真宫每一名内门弟子体内都有入门时打下的金印,掌门可以通过金印随意探知她们的所在,虽然杨仙乐体内的金印随着她自废修为后变得极浅极淡,但宫主闭眼神识追寻过去,还是大致知晓了方位。   正巧,和那小子所在的地方十分接近。那么就借着去考校武夷传人的机会,顺带清理了门户。   宫主打定主意,便对大弟子道:“我有急事离宫一趟,宫中一切事务仍旧由你来处置,既然仙乐不惜福……”她手腕一翻,将一枚金光灿烂的元丹扔给了女修。“此物便给你了。”   女修不由又惊又喜,忙跪伏道:“谢师尊!”   等她再抬起头来,神态冷漠高傲的女子已经消失在殿窗投映的光影中,只剩仍旧垂坠不动的珠帘和满室幽香。   不过片刻,碧山的三叠峰顶,身形颀长有力,只是脸上疤痕十分可怕的青年在刻有“桃花岩”三个字的岩石前转过身,微微躬身,朝踏着云涛虚空而来的女人道:“晚辈余潇,见过尹前辈。”   论剑大会的最后一天,所有门派的弟子和真人都集合在碧山镜湖旁的广场上,为了这一次的鉴道大会做个收尾。   广场上早就布置好了席位,方淮余潇和其他将要启程去昆仑的五名太白弟子的位子被安排在了一起,而不远处就坐着峨眉那四位中选的弟子。   还是自由交谈的时间,方淮身边几名的弟子跟他说说笑笑的,说些之后到昆仑相互关照的话,余潇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些仙家弟子的资质,还不如我太真宫的外门弟子。】   轻蔑的话语被灵力裹挟着,只送到余潇一个人的耳边。   余潇脸色无波无澜,用同样的方式回道:【前辈还没有找到宿体吗?】   尹梦荷,即是来考验余潇资质的太真宫宫主,若是真身出现,难免会惊动仙界的人,此刻只是元神的形态停留在余潇附近。   【这些皮囊,哼,丑陋至极,本座连碰都不想碰。】   余潇道:【一个满意的都没有吗?】   【有一个。】旁人看不见的絮状的雾凝成一个人形,虽然模糊,身姿却依旧曼妙,人形伸出手,轻轻触上余潇身边方淮的脸,手指抚过他无神的双眼。【这具皮囊倒还不错,只是灵根驳杂,况且又是男儿身。】   方淮眨了眨眼,回头对余潇说:“阿潇,是不是起风了?”   余潇眉梢一动道:“没有。”   【前辈还是另选吧。】   女人的笑声有些玩味:【这个是你什么人?】   【他是……】   忽然那边坐着的四名峨眉弟子中,林想想站了起来,她这样的美人,即便坐着不动,也能招来不少的目光,这一起身,便有不少人看了过来。   尹梦荷悠悠道:【这小丫头……倒还尚可。】   林想想似是下定决心,抬步向余潇方淮这个方向走来,到了方淮面前,行礼道:“方师兄。”   烟雾凝成的人形在空中流动着,来到林想想的身后,缠绕着她,一缕轻雾凝成纤细的指尖,抚摸过少女吹弹可破的肌肤道:【那就她了。】   方淮忙起身道:“林师妹,不知找我何事?”   林想想咬了咬嘴唇,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的余潇:“我……我有些话,想跟这位道友谈谈。”   她此话一出,可谓语惊四座,大家都想不到,这样的美人搭话的对象居然是那个阴沉的疤脸。   唯有余潇仍旧坐在那里,眼神平静得犹如不见底的深潭。   【前辈。】   【嗯?怎么,这小丫头找你说话,你不忍心了?】   【不是。】余潇的目光扫过广场的东南角,【附近有五名化神期以上的修士。为免打草惊蛇,前辈要夺舍还是走远些好。】   林想想已经站到了他面前,一只手紧紧攥了攥自己的裙摆,仓促行了个礼道:“余道友,请借一步说话。”   【正好,你跟这小丫头走到远处树林子里,方便我夺舍。】   余潇于是起身,淡淡道:“林姑娘请。”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席位。   好吧,收回之前的话。方淮坐在原地心想,看来就算脸上有疤,也挡不住主角的桃花运啊。   身边一名弟子问道:“方师兄,敢问……余潇跟林师妹认识吗?”应该说,林想想居然会认识余潇?   方淮回过神来道:“啊……我也不大清楚,或许他们私下有什么联系吧。”想了想又道:“或许是林师妹要讨教些剑道上的问题。”   他记得原著里林想想和主角本来就有婚约,难道是为了说这个事?想到这里,方淮忽然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半块玉佩。玉佩被藏在衣领内侧,贴着锁骨附近的皮肤,是余潇亲手给他戴上的。   而远离人众的树林中,一男一女面对面,林想想抿着唇,有些难以开口。余潇就更不会主动开口了。   【前辈,还不动手么?】   尹梦荷来了兴致道:【不着急,看看这小丫头有什么话要说。】   “余道友。”林想想终于开口道,“我爹爹是姑苏散人林瑛,不知你认不认得?”   余潇道:“姑苏的林前辈,我爹曾跟我提起过。”   林想想身子颤了一颤道:“那当年我爹和令尊的约定,你是否……”   余潇道:“玉佩作定礼,约为婚姻,我爹跟我说过。”   余潇的声音清朗中略显低沉,并不难听,只是太缺乏感情,听着让人心底发凉。   林想想手心冒汗,张了张口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话虽如此,可是……”   她的下巴被余潇抬起来,那张疤痕错杂的脸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你想悔婚?”   “我,我……”对上余潇双眼的那一瞬间,林想想还没出口的话、下定的决心都被恐惧代替了,她的身体战栗起来。   比满脸疤痕更可怕的,是这个人的眼神。就好像一头蛰伏在深渊里的,嗜血的野兽。   【哈,原来这丫头是你的未婚妻,罢了,若是你的人,本座也可以不下这个手。】   这次尹梦荷的笑声,两个人都听到了。   余潇缩回手,林想想则往后踉跄了几步,发抖的手搭上腰间的佩剑,惊惶道:“什么人?!”   余潇不再多看她一眼。【前辈,动手吧。】 第27章 鉴道大会(八)   散会后,方淮和余潇一同走出来,明早启程去昆仑,他今晚去跟爹娘辞行,顺带在爹娘那里住一晚,余潇也要回明镜峰去。虽然在昆仑每隔一段日子就能回来看看,但为人父母,免不了好一顿叮嘱。   方淮顺口问道:“林师妹找你说什么事?”   余潇道:“她找我商量退婚的事。”   “退婚?”方淮愣住了。   余潇见他愣住,以为他也是为林想想和自己居然有婚约这件事感到惊讶,于是道:“是我爹还没遇到我娘之前的事了。”   “啊,哦,是吗?”方淮反应过来,笑了笑。心中却是思绪翻腾。   不对啊,他记得原文里林想想可是特意跑去主角那儿自荐枕席的,这会儿居然要拒婚?   不过转念一想,原文里林想想自荐枕席的情节,是发生在主角当上魔尊,连挑了太白和昆仑之后吧?那时候妹子心里的余潇,当然现在眼前这个余潇完全不一样。   这么说来,要不是他硬把余潇拉来了鉴道大会,林妹子说不定还能把对余潇的感觉保留在“神秘未知的未婚夫”这一形象上,等将来把脸上的疤消去,风风光光回了门派,再和林美人相遇,就是一段佳话了。   哪里会有退婚这么尴尬的事。   方淮这么一想,倒有种无意间坏了人家好事的愧疚感,拍拍余潇的肩膀微笑道:“林师妹小姑娘家,家里多半也是千娇万宠的,难免任性一些。况且你们从未相识,她一时害怕也是有的。你对女孩子家也该温柔些。”   余潇道:“师兄不曾看见我脸上的疤。”   方淮蹙眉道:“什么疤不疤的。难道我眼睛看不见也是好事了?我若是有朝一日能看见了,你便是丑如恶鬼,我看着都英俊得不得了。”   他这话一出,余潇还未作表示,身后先有人“噗嗤” 一声笑道:“方师兄说话真有趣。”   方淮和余潇停下脚步,四个年轻姑娘走过来,方淮拱手道:“叫几位师姐师妹说笑了。”   这四个女弟子便是被选中去昆仑的那四名峨眉弟子,方才在广场上已经与太白宫的中选弟子们认识过了。   方淮的大名她们早就听说过,也远远地见过,对这位俊雅端方的太白宫首席,除了那一双盲眼,几乎挑不出别的错来。见方淮拱手,忙一个个回礼笑道:“姐妹们玩笑一句,方师兄不要见怪。”   然而看到方淮身边的余潇时,看着他布满疤痕的脸,虽然刚才还觉得方淮说的话有趣,可是各人心里都生了惧怕之意。   况且余潇连瞥都不曾瞥她们一眼,仿佛她们还不如地上的尘埃。这些弟子无一不是门派里的骄女,不光剑法,连容貌也都是上乘,哪里受过这样轻蔑的对待,害怕之余也有些恼怒。   四个人里只有一人正视了余潇,并且嘴角微勾道:“我看你这张脸,也跟恶鬼差得不远了。放在人界,多半就是凡人说的‘能止小儿夜啼’吧?”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说话的人正是林想想,其余三人一怔之下都大为惊讶,一人拉了拉林想想的衣角,道:“想想,这话说得有些冒犯了。”暗示她赶紧道个歉。   毕竟余潇虽然相貌性格都很不讨喜,但天资却远胜过她们,现在还能以道友相称,谁知道几百年后,人家会不会凌驾于她们之上呢?   不料林想想冰冷的眼风在她脸上一扫,甩开衣袖道:“你什么意思,要我跟他道歉不成?”   其他三人又是一怔,林师妹今日的举止实在是……太怪了。   先前和她们去赴会时还好好的,好像差不多就在跟这个余潇在林子里谈过回来之后,原本娇憨可人、宜喜宜嗔的脸蛋,忽然像覆上了一层冰霜,姿态也变得十分倨傲。除开衣着和容貌,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方淮也有些讶异于林想想的言谈,不过不像她的同门那么惊愕,心想多半是在林子里跟余潇起了争执吧?微笑道:“不过是两句玩笑,大家都是平辈。我相信余师弟也不会在意的。”   余潇此时倒是把目光停在了林想想身上,和她对视一眼,却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外走去。   方淮向四名弟子拱手,也跟着转身离去不提。   余潇和方淮分开后,一个人驾白鹤上了明镜峰,停在那块被切落一半的巨石前面。往前再走几十步,就是他母亲住的小院子。   他在巨石前停了停道:“前辈,此处无人,可以现身了。”   “哼。”他话音未落,巨石的顶端便显现了少女的身影,容颜虽然娇嫩,细看那双眼的神采,却是经历漫长岁月的苍冷和淡漠,带着倨傲的冷笑,看一眼不远处静谧的小院道:“本座那不成器的弟子,你自己把她带来见本座吧。”   次日,参与大会的各门派纷纷启程。昆仑以秋水君、娄长老为首,领着原本参会的众真人和弟子,以及新加进来的十一名弟子,向西北的昆仑山动身了。   依靠驾云术,行程大约是十天。第八天正午的时候,众人便看到远处云雾翻腾之中,皑皑的山峰的一角显露了出来。   还未近前,已经感受那股严寒。   方淮不比别人修为在身,他连筑基都未到,压根施展不了飞天的法术。不过临行前,生怕自己宝贝儿子受苦的李持盈夫妇,把各式各样的灵器、丹药、法宝塞满了方淮的宝囊。又怕他起居不便,特地请求秋水君让他多带一名小僮。   这连日在天上赶路,别人都用的是驾云术,方淮则靠的是飞行灵器,但凡是灵器都是要消耗灵力的,像这样长时间的飞行,消耗大量的灵力,就是在昆仑太白这样家底深厚的门派中,也是十分奢侈的。   但正因为如此,别的弟子连着施展将近十天的驾云术,难免露出疲色,方淮却是轻松悠闲得很,这灵器被他改装了一下,用了避风的结界,又扩大了空间,装他和一名小僮绰绰有余,他还把大白也带上了。灵器内部铺上柔软的毛毯,还有两个储存食物的冰柜,和其他人相比,他简直像出来旅游的。   同辈中和他一样轻松、毫不感到疲倦的,也只有昆仑几名修为出众的弟子,以及余潇和林想想。   峨眉另外三名弟子心里都很诧异,按理说林想想从前展现出来的实力,应该跟她们不相上下,或者还要差一些才对,可是她们三个都已经感到有些勉强了,林想想仍旧御剑飞在她们的前方,毫不见一丝力拙。   不过这些天来,林想想让她们诧异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林想想从前修炼再勤奋,到底也是个爱玩爱笑的年轻姑娘,然而这些天来,她除了赶路之外都在闭目打坐,几乎没跟她们说过一句话。   别说是这三名峨眉弟子,就是方淮都感觉出一丝异样。   但他毕竟和林想想来往甚少,应酬时的只言片语中对她的了解,还不如记得的小说原文来得多。所以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当是伴随着剧情变化,角色的性格也有了一些改变。   这些年轻的弟子们不知道,或者说只有少数几个人意识到的是,其实这一路赶来,已经算是昆仑的真人们对他们的检验了。   余潇、林想想的表现无疑是太白和峨眉弟子里最好的,不输给昆仑原本的那几个精英弟子。   真人长老们把众人的表现看在眼里,早已有了定夺。   第十天正午过后,渡过闪闪发亮的明镜似的湖面,走进积雪覆盖的群山中,众人终于看到了亭台楼阁的檐角,遥远似在天边。   秋水君率领众人停在蜿蜒的山道入口,道:“此处是我昆仑的入口,所有即将入门的弟子,都要从这里步行到玉衡殿正门前,跪拜之后进入正门,在殿中听候调遣。其间不许施展任何法术,也不能使用法器,否则视为对门派不敬。”   随即又看了一眼方淮和他身边的大白虎,道:“骑乘灵兽也不行。”   众弟子领命,秋水君便和诸位真人长老、还有众昆仑弟子先行施展驾云术上山了。   方淮把灵器收进宝囊。太白其他五名弟子之一道:“那咱们赶紧上山吧。别让真人长老们在玉衡殿久等了。”   大家纷纷应是,便向蜿蜒而上的山道走去。   方淮对余潇道:“阿潇?走吧。”   余潇看了一眼其他人眨眼间就几丈远的身影,道:“你跟得上吗?”修士筑基之后,便脱去了肉身,体态轻盈,是以即便步行上山,也比凡人要快得多。何况此处离昆仑的正殿还十分遥远,不快些走,只怕还没到门口天就黑了。   “呃……”方淮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便道,“没事,你先去吧,我在这里慢慢走。还有大白陪着我呢。”说着拍拍大老虎的脑袋。   他猜等众人到了玉衡殿,多半是为每个人指派一名师父,他已经和月枯真人约定好,以弟子身份记在他名下,所以晚些到应该也没关系。   余潇沉默了一下,站到他面前,背对着他道:“你上来,我背你。”   “啊?”   方淮呆了呆,说真的,他从十二岁起就没被人背过了。   余潇道:“这样不耽误时间。”又催促他:“快点。”   直到趴上青年宽厚的肩背,方淮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余潇双手轻轻松松托着他,大步如飞往山上走去。白虎跟在他两人身后,跃过山石,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两丈的距离。   不知是不是在他那小院呆久了的原因,方淮仿佛从青年的身上闻到淡淡的熟悉的松香。   看来这么多年绞尽脑汁地替这小子谋划,也是有回报的啊。   方淮不禁老泪纵横。 第28章 天仙宝境   余潇走起路来很稳,稳到方淮头挨着他肩膀……睡着了。   也是因为山中寒风扑面,吹得眼睛干涩,方淮索性闭上眼,结果居然睡着了。   “师兄,师兄?”   方淮被叫醒时,迷茫地抬头,只听见呼啸的风声,和远远传来的铁索晃荡的声音,不知是到了哪里,风更凛冽了。   方淮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大男人,平时还以兄长自居,现在居然趴在人家背上心安理得地睡起了觉,忙要从余潇背上下来道:“怎么,你走累了?那我下来吧……”   余潇托着他的手紧了紧道:“不是我累了,是前面有一座深涧,中间架了铁索桥,雾气太浓看不清楚,似乎有些古怪。”   方淮停止了打算下地走路的动作,皱眉道:“有古怪?”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果然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灵力波动。   方淮挑了挑眉,笑道:“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们呢。”他拍拍余潇的肩膀道,“放我下来吧,这是昆仑的入门试炼,我们都要通过的。”   余潇把他放下来道:“这铁索桥很是摇晃,你能走吗?”   方淮转动着手上的灵戒道:“不妨事。要不然,我们牵着手?”说着朝余潇伸出手去。   余潇把他的手牵过来,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上了铁索桥。白虎跟着踏了上去。   索桥虽然颠簸,方淮倒也不怕,毕竟他袖中宝囊里那么多灵器,要是出了事,立刻会自行启动护住他。再者昆仑的入门试炼,总不至于伤了弟子的性命。   越往牵走,越觉得寒风凛凛,侵肌裂骨。方淮感觉似乎连血液都被冻住了,只有被余潇握着的那只手,还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一点暖意。   在身体冻得越来越麻木的时候,那点温暖就越来越鲜明,越来越让人舍不得。   方淮不由得抓紧了对方的手,在贪念那点温度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眼前白茫茫的雾气,似乎让他的意识也有些朦胧起来。   这样的想法只是小小的挣扎了一下,就被铺天盖地的模糊混杂的感受压了下去,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前脚踩到一块平地。   到岸了?   方淮心中一喜,抬起头,却看到高耸的大厦,耳边响起车来车往的鸣笛声,大街上嘈杂的人声。   而他自己,对于周围现代化的街景只是毫不在意地匆匆一扫,手机贴在耳朵上,正对电话那头的人苦苦恳求:“拜托,这次帮我加个班,到时候请你下馆子,去哪家都行!”   电话那头的人老不情愿道:“看见你个二十四孝就烦!让你那宝贝女朋友体贴一下不行?你们也谈了两年多了,还以为是热恋期啊?”   方淮道:“她最近也忙,难得有个见面的时间……”忽然眼角余光一扫,立马道:“她来了,不说了,公司那边赶紧啊!”说完不顾那边的牢骚,挂了电话。   方淮看着前方的十字路口,一个年轻女子窈窕的背影,从路口拐过来,背对着他,正在左顾右盼,天空刚下过雨,路灯和来往的车灯都笼上了蒙蒙的水气,让那个年轻女子的轮廓越发的模糊。可是方淮仍然一眼就认出来。   是她,是她啊……   方淮心里涌动着喜悦的情绪,攥着手机,穿过人群,快步跑过去,喊道:“白……”   视线所及的,她已经听到他的喊声,正慢慢地转过头来,像是电影院里最爱放慢的镜头。   “师兄?”   方淮猛地一震,睁开眼,一片熟悉的黑暗,他在这片黑暗中生活了已经近二十年了。然而此时此刻,竟然感到一丝不适应。   心头的怅然若失盖过了一切。   余潇也在注视着方淮,对方的昏迷在他的意料之中,事实上那座铁索桥对他来说是一个太过拙劣的阵法,他不过是想看看这人在阵法中的反应。   这个阵法虽然简易粗糙,却是昆仑的创派祖师布下的,因此有一个十分特殊的能力——读心。   虽然他可以轻易编织一些幻象来通过阵法的检验,但读心术,以余潇目前的修为还无法做到,所以他很乐意看着方淮深陷其中,并从其中抓取一些残象。   而他刚才抓取到的残象,是一个女人的侧影,很模糊。   但似曾相识。   这厢方淮已经慢慢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是中了试炼的招,不由得苦笑一声,慢慢坐起来。   余潇适时地伸手扶着他的背道:“师兄,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方淮张了张口,伸手触摸着自己的双眼,低声道:“我梦见我的双眼复明了。”   余潇静静地看着他,这时附近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呼喊:“方师兄!”   是先走的那群弟子中的一个,见了方淮和余潇,便道:“看来你们也通过试炼了。走吧,过了试炼,就可以驾驭灵鹤上山了!”   半炷香后,十一名弟子排成两列,站在玉衡殿的正殿之中。   秋水君坐在上座,与他同为上座的是另外一名真人。   这名真人站起来道:“恭喜各位通过我昆仑的心试,铁索桥那里是我昆仑创派祖师为检验弟子的心性,布下的一个小小幻阵。从结果看来,大家心中都没有与我昆仑门派宗旨相悖的邪念恶念,这点很好。”   他的目光扫过殿中众弟子道:“那么接下来,就由秋水君公布这次为各位指派的导引师父。从今以后在昆仑修习的日子,你们都要将自己的导引师父当作自己本门的师尊一样尊敬,他们也会将你们视作自己的弟子,为你们答疑解惑,指点你们修炼。”   听到这话,大家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在昆仑拜高人为师,得到比自己本门更加高明的修炼法门,正是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啊。   秋水君起身,一只手在空中一抹,便出现了一幅巨大的纸卷,泛着点点微芒,众人抬头,在巨大的名册上找寻自己的名字。   方淮身边的太白弟子道:“方师兄你的导引师是……月枯真人。”   这点方淮早就知道了,点点头笑道:“多谢。”听着身边的弟子们中有人已经发出惊喜的低呼,显然发现自己的导引师父是在仙界多么有名的人物。   他偏过头问道:“阿潇,你呢?你的导师是谁?”   余潇念道:“昆仑掌门真人,道号冲虚。”   方淮一怔,不由露出微笑,旁边的弟子也投来艳羡的目光。   实则昆仑每隔五十年都会从太白峨眉接纳弟子,但掌门亲自收徒,还真是开了先例。   他们不知道的是,昆仑掌门冲虚真人之所以收余潇为徒弟,不是因为余潇的资质多么出色,毕竟昆仑身为第一仙门,门下资质优异的弟子数不胜数,其中的佼佼者,如秋水君,月枯真人,都是年纪轻轻便已踏入化神期。一个优秀的太白弟子,还不至于让他们重视到这个地步。   真正的原因是余潇的身世,生母是魔修的这个污点,早就被娄长老一道消息传回了本门,本来昆仑已经决定拒收,但随即月枯真人又亲笔给掌门写了一封保荐书。   如果是别人,掌门也还可以以门风不容玷污这个理由驳回,但月枯真人以先师的名义亲自保荐,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以月枯真人这一脉在昆仑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地位,也不得不接受这封保荐书了。   于是为了不出乱子,掌门亲自指名收了余潇为徒。   虽然不是真传弟子,但在外人看来,已经是无上的殊荣。羡慕或是妒忌,此刻众弟子中真心实意为余潇高兴的,多半也只有方淮了。   名单公布完毕,大殿一侧走出来一列小僮,另一名真人道:“你们跟着小僮们,先去见你们各自的师父,然后去玄圃分配住处,再到阆风阁听规矩,一切自有人带领你们。切记要谨言慎行,不得惊扰了前辈和正在修炼的同门。”   弟子们领命,方淮低声对余潇道:“玄圃见。”   “嗯。”   众人随小僮走出殿外,纷纷捻决驾鹤而去。方淮自己带来的那名小僮被先行送往玄圃了。他身边的小僮看向方淮道:“这位公子,您……”   方淮从宝囊中掏出飞行灵器,往地上一扔,白虎先跳上去,他也坐上去,拍拍身边的座位笑眯眯道:“走吧。”   小僮目瞪口呆,这样的人是怎么上昆仑山的?   “哈哈,你那个灵器做得还挺别致。要不送我一个玩玩?”   “不过是小巧而已,真人喜欢,我花几日再改装一个。”   月枯真人的住所是一座小竹楼,他向来随性,屋子里的陈设也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但方淮却十分新奇地听着窗外阵阵竹叶响,小楼四周都围绕着大片的竹林,不禁道:“这片竹林是怎么种出来?”   “一件法宝而已。”   不止是竹林,甫一踏进这附近,气温便回暖,比起上山时令人麻木的严寒,这里就好像个世外桃源一样。类似的法宝他也有,比如当初替余潇安在三叠峰顶上的那个,但要覆盖这么广的面积是不可能的。   月枯真人笑道:“我觉着抚琴的时候,琴声混着竹叶响甚是好听,所以弄了这件法宝来。”   方淮心想自家爹就是千机阁的堂主,他从小灵器法宝见过无数,但这样大的手笔,也真是罕见了。   两人就在窗边对坐,虽然名义上月枯真人已经是方淮的师父,但两人间完全没有师徒的讲究。   月枯真人给他递了杯茶,方淮接过来道谢,想到玉衡殿的事,不禁道:“余师弟的事,还得多谢真人出力。”   月枯真人道:“已经谢过一次,就不必再谢了。况且我不是还要了你个人情吗?”   正说着,外面小僮禀报道:“真人,方公子,那边传话了,是时候去玄圃了。”   方淮闻言起身行礼道:“今日仓促,那弟子先行告退了。”   月枯真人摆摆手笑道:“去吧,以后还有的见呢。”   等方淮出了小楼,和小僮一块离开了。月枯真人才道:“好啦,小朋友走了,别躲啦。”   只见后室走出来一个人,却是那位英俊端严,不苟言笑的秋水君。   月枯真人道:“这小孩儿,要不是灵根驳杂,只是哪怕太白的一个普通弟子的灵根也好,都是块绝好的材料了。”   秋水君慢慢在他面前,方淮的位置上坐下道:“比余潇还好?”   月枯真人笑道:“路子不同罢了。那个余潇……”他按了按鬓角,“总觉得有些古怪。”   秋水君道:“娄长老的所作所为,也有些古怪。”   月枯真人道:“你是指他针对余潇一事?”   秋水君道:“德高望重的昆仑派长老,跑去打听一个默默无闻的太白宫弟子的来历,不奇怪吗?”   月枯真人笑了起来道:“看来咱们的秋水君,也不算迂腐到底嘛。”   秋水君看他一眼道:“不过余潇的身世也是真的,若是有人胆敢借此生事,昆仑绝不会姑息。”   月枯真人举起手道:“哎,生事的不是我,就不必对我这么凶了吧?”   秋水君道:“这次是你插手,昆仑才收了余潇入门,下次便不能这么轻易糊弄过去了。”   月枯真人哈哈笑着,喝了一口茶 第29章 天仙宝境(二)   方淮随小僮来到玄圃。此处是所有昆仑还在修行的弟子的住处,只有达到元婴期的修士,才算是得道成为真人,届时便可以分府居住了。   刚走到为新来的弟子准备的下处,就听见争执的声音。方淮忙和小僮走了进去。   他从太白带来的小僮乖乖站在屋子里一角,见他进来了,才算找到了主心骨,立马小跑溜过来道:“公子。”   方淮见余潇就站在屋子另一边,而其余弟子则隐隐有些孤立敌视他的意思,皱起眉,把小僮拉到一边道:“怎么回事?”   小僮老实道:“房间不够了……”   方淮囧,昆仑这么大个门派,居然会分配的房间不够,我看是作者为难主角的恶趣味?   总之现在房间少了一间,其余弟子便一致形成了默契,让余潇退出去。   小僮道:“我早早地就在这里候着公子了,所以公子的房间是最好的。”   方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走过去道:“这里的房间不够了,还有别处没有?”   负责分配的弟子也有些头疼道:“从这里出去,再过一片林子,还有两间屋子,原本是负责护理药圃的匠人们居住的。要是打扫出来……”   方淮点了点头道:“宽不宽敞?”   弟子忙道:“那倒是比这里宽敞许多,就是偏远了些。”   方淮想了想道:“那带咱们去看看吧。”他对余潇道:“阿潇,其实住得远些也好,你不是喜欢清静吗?”   余潇听他这么说了,便站起身来,其实他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只是刚刚这些弟子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把他弄得烦了。   方淮对那弟子道:“那烦请这位师兄带个路吧。”   那弟子见方淮三言两语把人安抚了,也松了口气,道:“那这边走吧。”   方淮便和余潇并肩出去,众人见他两人说说笑笑的,甚至听见方淮在低声关切地问余潇:“见了掌门真人,怎么样?”   屋子里便有人阴阳怪气道:“咱们这方师兄哪里都好,就是太袒护那个丑八怪了。”   另一人道:“少说几句吧,忘了从前那位万师兄的下场了?”   大家想到那件事,当初和万师兄一块挑衅余潇的弟子,后来一谈起余潇,个个脸色煞白,不知是见到了什么,吓成那样。   又有一人道:“好了,到这儿来也不是来自曝家丑的,忘了掌门下的令了?”   “对,对。”   “都散了吧。”   于是大家丢开这个话头,各自放行李去了。   这厢昆仑弟子带着方淮余潇还有小僮三个,并一支白虎,走到林子那边的屋舍,大家站在门前。   屋子外还围了一圈篱笆,篱笆内看得出也曾种过一些花草,只是如今都荒芜了。   走进屋内,到处是蛛网灰尘,小僮拉着方淮的衣角,小声道:“公子,这屋子虽宽敞些,可是还不如那边的房间呢。”   别说陈设了,连那些桌椅床凳大多都不能用了。   昆仑那名弟子很不好意思道:“这里还未经打扫,这位师弟要是肯住下,半个时辰就打扫完了,桌凳也会换新的。”   就算桌凳换新,这里仍比弟子正经的宿房简陋许多。但目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方淮倒是一点没露出嫌弃此处的神色,反而一边转动着扳指,探查屋子的各个角落,一边对小僮道:“好了,也不算太坏,你去把我的行李收拾收拾,拿到这边来吧。”   小僮愣了愣道:“啊,公子,可是……”   昆仑弟子也道:“那边只少了一间房,只要一位师弟住过来就行了。”   方淮点点头笑道:“这里宽敞,两间屋子收拾收拾,倒也比那边自在多了。”又对小僮说,“况且那边一间小屋,还可以给你单住,不用跟公子我挤了。”   小僮道:“小的怎样不重要,公子住得舒心才好。”   方淮笑了笑,对余潇道:“阿潇,你觉得呢?”   余潇道:“随你。”   方淮道:“那就这么定了。”他笑着问昆仑弟子道:“时间快到了,我们得去阆风阁了吧?那就烦请在我们回来前把这里打扫了,多谢。”   弟子忙道:“好。也是该去前厅集合到阆风阁去了,两位请。”   等到从阆风阁回来,树林边的小屋已经收拾妥当了,桌椅床凳也换了套新的。方淮对余潇道:“阿潇你每天可以到旁边的树林子里练剑,正好也没人来打搅。”   说着蹲下身,去摸那些荒芜的花草,心想在这里倒也不用像在太白宫那样每天打理门务,闲着没事弄弄花草也好。   小僮自个在屋子里转转,还是觉得太寒酸了,出来道:“公子……”   “哦,我忘了。”方淮把袖子里的宝囊扔给他道,“这里面有些平时陈设用的灵器,你把屋里布置一下吧。”   小僮打开宝囊一看,立刻来了精神道:“原来公子早有准备!”当即兴冲冲跑进屋里去了。   方淮站起身来,对余潇道:“这间屋子比较宽敞,剩下那间小屋就有些窄了,顶多给可乐(小僮的名字)和大白住。阿潇你应该不介意跟我挤一张床吧?”   余潇看看他道:“师兄高兴就好。”   方淮笑着拍拍他肩膀,拉着他走进屋里,小僮服侍他多年,手脚十分麻利,短短一小会儿屋子已布置了大半。此刻却是大变样了。   有些破旧的支窗不知用什么修葺一新,连窗纸都糊上了新的,窗前摆了样式雅致的桌案,笔墨纸砚俱全,斑驳的墙壁变得平整雪白。屋子被玲珑八宝架隔成了外间内间两部分,八宝架上各式玩物,两边的墙上挂了山水人物画。原本的桌椅也嫌粗陋,换了一套新的。   方淮摸摸下巴,对余潇道:“阿潇,你觉得还有什么要添的?”   “……”饶是余潇也有些无语了,“你的宝囊里就装了这些东西?”   方淮笑眯眯道:“这些不重要吗?将来可是要在这里住许久呢。”   余潇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这间屋子,过了一会儿终于道:“还不错。”   次日是由年长的弟子带领众人游览昆仑派各处。新来的十一人跟随年长的弟子们,先分别到天枢宫、玉衡殿、阆风阁、太极广场等处走了一遍。   “天枢宫是掌门居所,非传召不得擅入。玉衡殿是门派议事集会的场地,阆风阁是听经说法之处,太极广场专供弟子们切磋修炼。这三处加上玄圃是你们将来常来往的地方,接下来带你们去别处看看。”   众人纷纷应是。   为首的师兄便转身,正要捻决驾鹤腾空,忽听一人喊道:“吴师兄!等等。”   众人也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年轻修士笑盈盈御剑而来。   吴师兄见了他便道:“你不是去别处忙了么?怎么又来了?”   修士笑道:“那里的事情结束得快。再者,我也想来见见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   吴师兄笑道:“只怕是又躲懒来了吧?师弟师妹们都在这,你见就是。”说着转身道:“这位是丁白丁师兄,入门已有两百余年,在我们十三代弟子中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丁白忙道:“吴师兄谬赞了,我资质平庸,怎担得起‘佼佼者’三个字?”   实则论起实力的话,丁白在昆仑十三代弟子中多少可以排进前三了。这次没去参加鉴道大会,也是因为临近结丹而闭关,数天前已经结丹成功,踏入了金丹期。这样的成绩,哪怕在骄子如云的昆仑,也很值得夸耀了。   但知道他向来不是恃才傲物的人,吴师兄也就不多加解释了。   丁白笑着上前,站在最前面的是从峨眉来的女弟子们,见这位丁师兄眉目俊朗、言笑晏晏,还没交谈便生了两分好感,忙行礼道:“见过丁师兄。”   丁白微笑道:“几位师妹好。”   后面的弟子们也纷纷行礼,丁白一一见过了,走到众人的最末尾处,方淮和余潇站在一块,先拱手施礼笑道:“弟子方淮,见过丁师兄。”   丁白见了他不由一呆,那一瞬间心想:原来书上说“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是真有其人也。   这个念头过去,他才反应过来,急忙伸手扶住方淮手臂道:“师弟不必多礼。”   他看着方淮空洞的双眼,不由道:“师弟的眼睛是……”   “因年幼时生了些变故,所以失明了。”   “竟然是这样?太可惜了……”他看着那双太过清澈的眼睛,心想若是这双眼恢复了神采,眼前这人会是怎样的风采夺人?   等从方淮面前走过去,他心思仍在对方身上,连后面那人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直到看清楚下一名弟子的脸,又难免惊诧了一下。   他看见的是余潇的脸,方淮怕他又大喇喇地问余潇脸上的疤痕怎么来的,在旁道:“余师弟的伤也是那场变故留下来的。”   “噢……哦。”丁白看着方淮,感觉受到惊吓的心脏不仅被安抚了,还滋生出了别的情绪。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表现得太意有所图。于是咳嗽一声,回到吴师兄身边。   吴师兄见他把人都见过了,于是道:“那么这就往别处去看看吧。”说着和丁白一起,带领众人往西边飞去。   一路经过几座山峰,几处楼阁,吴师兄都一一地指明给众人看,这是藏书阁,这是内务堂,这是哪位真人的洞府,轻易不要去打搅等等。   飞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楼阁渐渐稀少,景色也越发荒冷,山峰断崖松林,几乎都被茫茫白雪覆盖,和他们先前上山时一样。   忽然在经过某处时,余潇忽然感到心脏有如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不由得捂住胸口。   方淮立刻察觉到他的动作,手搭上他的肩膀道:“阿潇?怎么了?”   余潇闭了闭眼道:“没事。”他出生时融入他身体的那枚金丹,被包裹在他的心脏之中,从不曾有过异动,却在方才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   这种情况,只会是……   他看向脚下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林间,被高墙围起来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空地,远远看去,只看到其间排布着一些黑点。   飞近一些后,在众人最前面的吴师兄这时候道:“你们想必也看到了,此处便是我们今日走的最后一个地方。昆仑千年以来,埋藏诸位化神期以上真人的尸骨的地方。”   方淮闻言立马明白,原来这附近埋藏着那一位的肉身,难怪余潇会感到不适,是体内的金丹有感应了吧?   余潇比他更早想到这一点,此刻体内运转功法,将震颤不停的金丹安抚下去。   站在他们两人前方的林想想,此时也望着那一个个坟茔,少见地露出痴怔的神情。 第30章 天仙宝境(三)   娄长老刚回昆仑,就主动接了一份差事,匆匆往离昆仑山数百里外的霖兰城赶。   他随行也就带了两名弟子,赶至霖兰城,在一处客栈里留宿。   入夜,娄长老一人独坐在房中调息。直到窗户“吱呀”一声,他睁眼,只见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踏入房中。   娄长老道:“究竟何事,急匆匆地寻我出来?”   那人全身被一件宽大的长袍笼得结结实实,连眼窝都深陷在阴影里。长袍上绣满了血色的纹路,常人若仔细看那些纹路,不过两眼便会精神恍惚,仿佛陷进去了一样。   那人道:“原本你我约定,先让余潇结丹,然后把人带过来。可你居然让他上了昆仑山。”   娄长老脸色阴沉道:“这件事我已经尽力了,插手的人太多,连东陵老儿的徒弟也来掺一脚。他那封保荐书送到掌门面前,掌门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那人冷哼道:“我不知道你门派如何掌门如何。我只想知道余潇入了昆仑,你要如何对他动手?”   娄长老道:“虽然在昆仑没法动手,但他总有离开昆仑的一天。”   那人道:“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娄长老瞥了对方一眼道:“成大事又何必急躁?我这次阻拦余潇入昆仑,我那两个乖觉的师侄怕是已经起了疑心……”   那人袖子一甩,冷笑道:“我们是急躁,可惜娄长老你却太瞻前顾后。我不妨告诉你,尹梦荷前几日已经提早出关,一出关便离开了太真宫,不知去了哪里。那一位是她什么人你也清楚,就怕她这次提早出关,是因为发觉老情人的金丹被人偷去。若真让她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娄长老想到那个九州内臭名昭著的魔女,若真被她缠上,事情就无比的棘手了,不由咬牙道:“我瞻前顾后?倘或不是你们疏于防范,金丹怎会被区区一个元婴期的丹修盗走?要不是当年的疏忽,何至于如今惹出这么多事来?”   那人见娄长老果真急了,也就不再紧紧相逼,放缓声调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是请长老你好好筹谋,务必要尽快把余潇带来,此事多一个人插手,就多一分危险。我的消息已经带到,先告辞了。”   话音一落,长袍笼盖的身体便化作深灰色的烟雾,往窗外去了。   娄长老盯着那人被带上的窗户,面上阴郁的神色始终不改,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闭上双眼调息。   入门第二天,游览过昆仑门派内各处后,吴师兄便让大家回去稍作调整,次日正式入阆风阁修习。   方淮把那两间屋子前面篱笆围成的花圃整理了一番,到了晚间,坐在屋外和大白玩了一会儿,因入夜渐渐冷了,便起身打算进屋去。   走到屋子门口,大白原本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突然停在门口不进去了。   方淮不解其意道:“怎么了?”屋子里,余潇正盘坐在软塌上,闭目冥想,他忽然明白了,无奈地对白虎说:“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是怕他?你万兽之王的威风到哪去了?”   大白才不管什么“万兽之王的威风”,叼住方淮的衣角,要他仍留在外面陪它玩耍,见方淮不肯,便转身踱进另一间屋里去了。   方淮不由摇摇头,转身进屋,余潇仍闭着眼睛,他忽然像来了什么兴致似的,坐在余潇面前不远的一张榻上。   余潇从他在外面起身要进屋时就察觉了,此刻他坐在那里,他便睁眼道:“做什么?”   方淮道:“噢,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遗憾我的眼睛瞧不见了。”   余潇道:“为什么?”   方淮笑道:“要是能看得见,就能知道阿潇你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虽说脸上有疤,但也不至于一只大老虎见了你都畏首畏尾的。”   他记得原文里余潇创痕平复之后,从描写看来也是个英俊男子啊,总不至于真长得如恶鬼罗刹一般吧?   余潇眼神暗了暗道:“要是师兄看见我的脸,也像那些人一样疏远着我呢?”   方淮摇摇头道:“阿潇,你究竟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看不起师兄我?与人结交,哪有光看对方的容貌的呢?这样的人见识未免也太粗浅。”   余潇道:“这样的人有许多,就比如,今日和咱们见面的那个丁师兄。”   方淮一怔道:“那位丁师兄……待谁都十分周到,算不上是以貌取人吧?”   余潇道:“他待别人周到,待师兄你尤其周到。”   “……”   方淮罕见地哽了一下,“有吗?他与我也不过是寥寥数语,我倒没注意到这些。”   余潇道:“不是师兄你没注意到,而是……”他忽然起身,贴近了方淮,手指抚上他的眼睛,方淮生了一双微微斜挑的瑞凤眼,尽管因为眼盲没有焦距,却配合着脸上的神情,要端严时便端严,微笑时又自然而然透出一股温柔。   “师兄你的眼睛看不见,他对着你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   方淮疑惑道:“什么表情?”难道他无意之中得罪了这个丁师兄?但今天和他谈话时,对方语气明明温和得很,不像跟他结了怨啊。   “……”余潇缩回手,“总之,你少和他来往。”   方淮心道就算我有意结交,人家估计也对他这样灵根驳杂,毫无前途可言的人没多大兴趣吧。于是笑道:“人家未必肯和我来往呢。阿潇,有些事你就不必想太多了。”   他说着起身道:“怪我,不该提这句话,惹出你这许多话来,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余潇看他虽然无知无觉,但也没把那个丁师兄放在心上,也就不再多说了。   方淮的宝囊空间里居然塞了一张宽大舒适的拔步床,被小僮布置在屋内最里侧,占了整整一面墙。两人晚间并肩睡着,到了约莫子时,余潇忽然睁开眼。   他坐起身来,身边方淮似有所感,翻了个身,余潇伸指在他眉心一点,让他熟睡后,翻身下床。   走到屋外,只见方淮白天打理好大半的花草中,站着一个少女,背对着屋门,却是林想想的身影。   余潇上前几步,拱手道:“尹前辈。”   林想想,应该说是尹梦荷转过身看向他,目光比月下的霜雪还要寒冷,甚至带了翻腾的怒意。   余潇顿了顿,道:“前辈有何吩咐?”   尹梦荷好歹念着他算是故人唯一的弟子,强压怒火道:“你可知今日到的那座陵园里,埋着谁的尸骨吗?”   余潇抬头看向她道:“莫非是……”   “没错!”尹梦荷道,“若不是今日当着那些个蝼蚁的面,我该叫你在他的墓前磕三个头,也算是略尽你弟子的孝心。”   余潇道:“原来那位前辈是昆仑的人。”   “是啊。”尹梦荷喃喃道,“瑛郎,你一心想着你是昆仑的弟子,可是他们呢,他们呢!”   她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他们连你的金丹都保不住!”   余潇眉头一动,果然不出他所料,尹梦荷必定会去陵园查看那人的尸骨,所以也会发现那具肉身里的金丹早就被人盗走了。   而那枚金丹,现在就在余潇体内。但尹梦荷是不知道的。   那日余潇感觉到自己的修为马上要冲破第六层。所以立刻去了荒僻无人的三叠峰顶,不过半日便成功突破了第六层。   一旦达到第六层,就会惊动远在风烟城、手中有那位前辈留下的天星仪的尹梦荷。   余潇对于察觉到异动而来的太真宫宫主,只是自称自己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记载有这套功法的玉简,上面残留的一点真人的神识指导他修炼这套功法,并且留下话来,打开玉简并修炼了秘籍的人,就是那位真人的关门弟子。   他对这一切早有准备,因此这番话设计得有理有据,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果然尹梦荷真把他当成了那位真人的传人。   尹梦荷这个女人,一生钟情于他体内这枚金丹的主人。前世里余潇被娄长老联手魔界月教的人抓去,那些人把他囚禁在月教总坛,因为上一次将他抓走剖丹,剖走的却是他自己结成的金丹。所以这一次便通过娄长老哄骗他修炼一种功法,可以使他体内的金丹慢慢现形,之后再将金丹取走。   没想到他功法炼成的前夕,无意揭破了娄长老和方淮的阴谋,被这两人察觉之后,只能立刻将他擒住带去了魔界。   余潇被月教的人囚禁了很久,这些人用尽各种办法让他体内的金丹现形,却机缘巧合之下,让余潇感应到了刻印在金丹中的,那位真人留下来的秘籍。   他已经走到山穷水尽,几乎是自虐一般地偷偷修炼那套秘籍,终于在那些人某次在他身上试验的时候,出手杀了所有人。   也正是这个时候金丹现形,在太真宫的尹梦荷感知到异动,前来月教,把余潇带了回去。   然而她也不是什么善人,要的仍然是余潇体内那颗金丹。只不过看在余潇修炼了真人留下的那套功法的份上,没有用太过残酷的手段对待他,终于被余潇找到机会逃走。   此刻这个女人就在余潇的面前,却不知道她为之震怒的被偷走的金丹,就在这个自称是她故人弟子的青年身体里。   余潇不过是捏造了这么一个身份,利用她帮助自己修炼罢了,还有则是为杨仙乐免去一场灾祸。   这女人同所有魔修一样,只信奉弱肉强食,对道义嗤之以鼻,只不过那个令她为之痴迷的人,是她最致命的把柄。   尹梦荷身体颤抖着,滔天怒火所激荡起的力量几乎把这具娇嫩的花骨朵般的少女身体撕碎,只不过一想到昆仑还有几个难对付的老家伙,她还是克制着自己,瞪视着余潇:“你是他的弟子。你师父的金丹被几只老鼠偷走了,正该你去找到那些人,把他们扒皮碎骨……”   她一面咬牙切齿,一面又悔恨道:“若不是我闭关数百年,对外界毫无所知,郎的金丹被盗我必定知晓……现在连金丹的所在都察觉不到了。”她说到此处,不禁又痛心地喊了一声“瑛郎”。   余潇垂眸道:“前辈息怒。前辈忘了?我修炼着那位前辈留下来的秘籍,只要再突破一层,便能和其他修炼这门功法的人互通神识,说不定到时候,我便也能得知那位前辈的金丹所在了。”   尹梦荷闻言一怔,随即脸上露出狂喜道:“对,你说得对。”她垂首来回走了两步,抬起头对余潇,双眼冒出狂热的神色道:“此处修炼不便,你不如即刻随我回魔界,我还有些丹药和秘宝……”   余潇道:“晚辈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暂时去不了魔界,还是从长计议。”   尹梦荷柳眉倒竖,冷哼道:“我看你是舍不得那个小郎君吧?”   余潇道:“前辈误会了……”   尹梦荷袖子一甩道:“你既舍不得,我把他也抓去魔界,不就行了?”   “……” 第31章 天仙宝境(四)   余潇又费了一番口舌,才将尹梦荷劝住,让她先回自己的住处,不要惹人生疑。   等尹梦荷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余潇望着空寂的夜色,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屋子里走去。上一世他身居三界至尊的地位,已经了没有任何人能让他费心周旋的了。如今重活一世,这样对着别人低头的情形,倒真是久违了。   他早就看透了人生的漫长无趣,甚至对人人渴盼追求的飞升成仙,明明只差一步便能达到,却也觉得索然无味,因而在渡劫中放弃了。   而现在,余潇走到床前,方淮睡觉有点不老实,一只手搭在被面,昆仑山上天气寒冷,还是冬天,方淮又没过筑基,仍然是肉体凡胎,会有三病两痛的时候。   余潇把他手臂塞回被子里,上了床,又替他把肩窝的被子掖了掖。   做这些动作时指尖触碰到的柔软光滑的肌肤,这人轻轻的吐息,竟然让他觉得有趣。   好像把一只脆弱斑斓的蝴蝶握在手里,尽管轻轻松松就能把它碾碎成泥,可是让它多飞一会儿,停在手掌上多扇一阵翅膀,又增添了一些其他的乐趣。   余潇这样凝视着睡梦中的青年,慢慢躺下去,也闭上了眼睛。   弟子们很快适应了在昆仑的生活。昆仑相比太白而言,对弟子的道经、四艺等课目抓得反倒没那么严。但数千年的门派,自然沉淀出一股底蕴来,给了这里的弟子仿佛浸到骨子里的骄傲,并非盲目的倨傲,而是背负着“无上仙门”的声名美誉,近乎苛刻地对自己的修为能力、乃至仪态举止有一种要求和约束。   从太白、峨眉来的弟子见识到这里的人物后,更加勤修苦练,不敢懈怠。不过最先融入到这里,还是方淮。毕竟他这么些年来时间都花在处理门派事务以及管理弟子上,在与人来往方面,他自然比那些一心只在修炼上的弟子们融通得多,况且他母亲在九州的名声,也让诸多昆仑弟子见面先赞誉一声。   阆风阁偌大的书房中,负责管理经卷的弟子站在书架后面,看了一眼不远处坐在书案前的方淮,后者正一只手指在竹简摩挲着上,另一只手握着竹管时不时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些注解。   他问身边时不时望过去的丁白道:“你怎么知道,这位方师弟能帮着注解这些经书的?”   这些木简上刻的都是昆仑十分老旧的经卷了,内容晦涩,要拿给经课的学生们看,得先做好注解。这名弟子最近在负责为经课准备新的讲义,要从这些经书里摘取内容,工作量十分大,但能找来帮忙的人又少,后来丁白不知怎么找来这位新入门的师弟,居然对这些杂乱晦涩的道经通晓个七八成,帮了不少忙。   丁白笑道:“偶然得知罢了。关心师弟也是师兄该做的嘛。”   弟子跟他是老熟人了,因此嗤之以鼻道:“少拿你那些道貌岸然的说辞敷衍我。”他看着面带微笑的丁白,想起来昆仑山上弟子众多,有龙阳之好的他也认识几个,况且门规也不禁止弟子相恋,因而狐疑道:“你莫不是……”   要是丁白真对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动了心,那底下那几个对丁白早已有意的师妹可得黯然神伤了。   丁白笑道:“我……”话还没说出口,那边方淮先起身,把写着注解的一沓纸收拾整齐了,拿镇纸压好。   丁白忙走过去道:“师弟,都做完了?”   方淮笑了笑道:“张师兄交给我的这几卷经书都注解完了。昆仑的藏书果然渊博,有两卷我在太白时也只看到过残缺的复本,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正本。”   在玄圃、阆风阁这些地方呆熟之后,他因为不必像其他人那样整日苦修,有时也会帮着打理些杂务,都是举手之劳。帮人家一点小忙,将来自己也方便。   张师兄又谢了两句,方淮辞谢过,和丁白一起走了出来。恰巧听到时辰钟响,方淮便道:“想必余师弟他们也该放课出来了。”   丁白“唔”了一声道:“不知师弟今日可还得空?不然去我舍下坐坐?”   方淮道:“这怎么好叨扰师兄。”   丁白笑道:“怎么是叨扰?刚好我藏了几坛美酒,不如请师弟小斟两杯以作答谢?”   两人过一扇月洞门,到了阆风阁的外廊,放了课的弟子三三两两从廊檐下走过,方淮道:“只是帮了点小忙,师兄要这样客气,小弟可就惶恐了。”   丁白道:“其实不光是答谢,我也很想跟师弟结交结交……”   话没说完,迎面走来一男一女,正是余潇和林想想。   方淮脚步一顿,忽然想到余潇跟他提过少和丁白来往,但他也不是特意跑去寻人家,只不过对方找上门来请他帮忙……   话虽如此,等余潇走到面前,他还是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心虚,轻咳一声道:“阿潇,林师妹。”   余潇近来和林想想走得有些近,他向来拒人千里之外,与其说是别人冷落他,不如说是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还是第一次见他和年轻女子来往。   难道仍旧是剧情的力量?方淮这么想着,余潇却已道:“师兄莫不是与丁师兄有约?”   方淮忙道:“没有,是丁师兄托我去书房帮着做一些道经的注解。”他怎么感觉更心虚了。   丁白笑道:“我正要请方师弟去我那里小斟两杯,不如两位师弟师妹一起?”他知道这个叫余潇的弟子和方淮关系很不错,两人据说还住在一起。   余潇和林想想还未答,另一个人先笑道:“丁师兄原来要请人喝酒,不知道能不能带上我一个呢?”   余潇身后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论美貌略逊于林想想,但却别有一番活泼爽朗。   丁白一怔,张口便要唤她一句“沈师妹”,她却将食指按在嘴唇上,眨眨眼,示意先噤声。   她走到方淮面前,双目微亮,笑起来却有些腼腆,道:“时隔八年,不知方公子可还认得出我吗?”   她此话一出,方淮立刻有了印象,拱手道:“八年前在三叠峰顶和沈姑娘匆匆一面,如今按辈分沈姑娘是长,该叫我一声师弟了。”   沈妙清见他只靠一句话就把自己认出来了,心中不由欢喜,微笑道:“什么上不上下不下的,大家以平辈相称就好,你说是不是,丁师兄?”   丁白也十分讶异,他从来不知道刚从山外回来的沈妙清会和方淮相识。   她是掌门真传,也是掌门座下最受宠的后辈,在门中地位非同一般,丁白自然不会驳她的面子,于是笑道:“这样最好。”随即又邀请她一块去自己在别峰的小院坐坐。既然他单请方淮对方不肯,那多叫几个人,方淮总不好拒绝了。   于是五人随丁白来到他所居山峰的一座单独的小院,走到门前,便有一名小僮迎接出来,模样十分伶俐,丁白道:“今天有客,就在院子里摆上桌椅,把东南角树下的酒挖一坛出来。”   众人在院中落座,小僮端来酒坛和杯盏,给各人小斟了一杯。众人还未品尝,便闻到那酒馥郁醇厚,其中暗含一股灵气,不是凡间的酒水能比的。   沈妙清笑道:“丁师兄这是把自己的珍藏拿出来了。”   丁白笑道:“这酒是我自己酿的,说不上多名贵,但也还算用心。”转头对方淮道:“方师弟,你尝尝看。”   旁边陪侍的小僮听见他喊“方师弟”,一双眼睛便滴溜溜在方淮脸上一转,确定这是自家主人近来的心上人了。   方淮低头闻了闻那浓醇的酒香,笑道:“我酒量不大好,怕是不能陪师兄尽兴了。”   丁白道:“不贪杯就是了,尝一口总行吧?”   方淮酒量的确差,况且这样陈年的酒,他又不比其他人修为在身可以抵御酒力,怕是一杯就倒,但丁白盛情难却,也只好同众人一起尝了一口。   醇酒入喉,果然芳香醉人,方淮却不敢再多喝了。丁白见他实在怕喝酒,也就不逼迫了。   余潇和林想想两人,丁白仅见过两面,说不上什么话来,林想想倒着实是个美人,只是一张俏脸总是冷淡倨傲,丁白也对她无意。于是便笑问沈妙清道:“沈师妹,我记得你还得在五凤坛多待一阵子的,怎么早早回来了?”   沈妙清还未说话,林想想忽然道:“五凤坛?虞渊五凤坛?”   沈妙清笑道:“是啊。”   林想想看了她一眼道:“是尹家人请你去的?”   沈妙清道:“尹家的尹桐前辈请玄静师叔前去作客,玄静师叔便把我也带了去。说起来……”她看向方淮道:“方公子的母亲红渠真人与尹家的几位前辈也都交好,我在尹家小住时,也听前辈提起过令堂。”   方淮顿了顿道:“啊,的确……”   沈妙清忽然兴起道:“那么方公子一定见过尹家姐姐吧?”   方淮心里一突,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面上扯起嘴角笑了笑道:“算是见过吧。” 第32章 天仙宝境(五)   五凤坛尹家,一个属于仙界,却又游离于仙界之外的家族。它很少参与仙界的大事,无论是纷争还是与各大门派的来往和交流,只有在千年前对抗魔界时,和仙界各大门派合作过。   这样特殊又超然的地位,是因为尹家世代相传的凤凰血。据说尹家人生下来便是半仙体质,也就是说,在修真界,大半的修士耗尽一生才能从肉体凡胎熬到金丹,这还只是通往得道飞升路上的一小步。而尹家人凭借着凤凰的血脉,天生就比别人往前跨了一大步。   这样招人嫉妒的设定,在修真小说里,当然是给重要人物用的。   这个重要人物,就是女主喽。不光是男主的后宫老大,还是原著里“方淮”一见钟情,心心念念,最后被余潇横刀夺爱的女人。   所以方淮才这么头疼,原文设定里隐晦地提到过,方淮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女主,那时候女主就已经是一名十六岁的少女,但美貌已经是……跟后期主角的修为一样逆天。   于是方淮在那时候就对这位尹家嫡女一见钟情,并且把迎娶这样的女人当作人生目标,后来在他当上太白宫掌门之后,这个目标差一点就实现了——他以为实现了,但其实女主早已投入主角的怀抱,而余潇在他和妹子的喜堂上,亲手掐断了他的灵根,废了他的修为,抢了他的老婆……   想想就很惨好吗!   所以穿越来之后,在方淮这具身体还十岁不到的某日,李持盈应了尹家某位真人的邀约,一家前去尹家做客。但方淮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女主,和她产生什么瓜葛,无论原文里把她描写得有多么美丽。   所以他装病了,没有和尹家人正式见面,对方也对他一个小孩子没多大兴趣,一家三口在尹家做客留了两天,方淮就在卧房里躺了两天。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位尹家的大小姐因为客人生病,还特地来他房里探望,在他床前和李持盈说了会话。   隔着厚重的纱帐,他只看到少女曼妙的身影,和转身时摇动的裙角,母亲在帘帐外命他起来见见尹大小姐,他立刻闭眼装睡,就这么混了过去。   此时此刻又被人提起他最不想提起的事,他巴不得跟主角的女人不扯上一点关系,然而沈妙清却饶有兴趣地问道:“方公子觉得,尹家姐姐生得美不美?”   方淮嘴角一抽,道:“这个……那时候年纪小,记忆也都模糊了。”   沈妙清道:“我可不信,尹家姐姐的容貌无论是谁,只要见过就不会忘。”   方淮心想妹子,那好歹也是跟你抢男人的女人啊!你这么拼老命地赞美是为了什么?你少根筋的设定是这么用的?   当着余潇的面,方淮总要斟酌一下言辞,于是他没说话,林想想却先不屑道:“不过是个没成形的黄毛丫头,也值得你夸赞成这样?”   沈妙清眼睛睁大道:“林师妹,恕我直言,你模样虽然也美,可要比起尹姐姐,那也还是差了一点。”   她此话一出,林想想却也没生气,而是轻笑一声,摸上自己的眼角道:“你说这张脸么?那的确是不如。”   方淮觉得有些奇怪道:“原来林师妹也曾见过尹大小姐么?”   林想想眼波一转,扫了余潇一眼,道:“我见过……画像。”   这解释倒还说得过去,沈妙清便笑道:“只怕是画师未得精髓。”   林想想“哼”了一声,也不跟她争了。   林想想这一打岔,倒是让方淮逃脱了那个尴尬的问题,众人又喝了两杯酒,闲谈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丁白便起身送他们至院外,那名小僮跟在主人身后,看着方淮喝酒后有些微红的脸,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方淮和余潇等人一起离开院子不远,正要掏出灵器飞回玄圃。他只饮了一口酒,那酒回味绵长,此刻后劲上来,让他有些晕乎乎的。忽听身后有人喊道:“方公子留步!”   却是方才陪侍的那名小僮,方淮驻足转身道:“什么事?”   小僮笑道:“我主人喝了酒,倒把一件事忘了。本来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方公子的。”   方淮道:“丁师兄一番好意,可我……”   小僮忙道:“无论公子愿不愿意接受,请公子还是回去看一眼吧。”   方淮一想也是,别人要送礼物,要辞谢也该当面辞谢。于是对余潇道:“那你们先回去吧,我去道句谢就回来。”   余潇看着他酡红的脸“嗯”了一声,同林想想沈妙清三人捻决召来白鹤。方淮便随小僮往回走。   回到小院中,丁白还坐在桌旁,见方淮去而复返,不由讶道:“咦,方师弟?”   方淮拱手道:“丁师兄一番好意,方淮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   丁白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小僮,正朝他使眼色呢,便明白又是这鬼机灵的小子捣的鬼,只是面上早已不自觉泛起笑,此间没有其他人,他便走上前,握住方淮的手,就坡下驴笑道:“你今日已经帮了一个大忙,怎么说是‘无功不受禄’?”   方淮道:“那只是小事……”他也觉得,这位丁师兄对他好像过于亲近了,脑中不由又响起余潇警示他的话。   这方丁白靠近了方淮,早已顾不上听他说什么话,只觉得青年身上酒香混着一股松香,白玉般的脸上泛起云片似的薄红,因着有些醉意,双眼也不似寻常清亮,眼睫微微低垂,变得朦胧起来。   丁白不由得心荡意牵,紧握着方淮的手,脱口而出道:“方师弟,你不知道我的心意……”目光停在方淮线条精致的嘴唇上,再也忍不住,附身上去。   那头方淮还有些理不清头绪,忽然感觉面前一暗,一股热气吹在脸上,不由后退一步。   丁白心中生出一股急躁的情绪来,伸手便要去揽青年的腰,然而还没碰上对方的衣角,忽然察觉到身后不大对劲,他好歹也是金丹期的修士,心中警铃一作,急忙往旁边一躲。   然而随之而来的锐利的剑气,仍是划破了他的脸。   丁白摸了摸脸上渗出来的鲜血,转过身去,方淮也察觉到这人的存在,惊讶道:“阿潇?”   余潇就站在数丈外,青年身形高大,却丝毫没有年轻弟子的朝气,阴冷得像是昆仑山那些终年不见阳光的角落,只是静静站在那里,那张横亘着疤痕的脸便使人心生畏忌。   方淮往前踏了两步,感觉到脚步有点发飘,便知道是那酒的后劲上来了。   他此时其实已经有些醉意了,脸上热气蒸腾,连带着丁白说的话和方才异样的动作都给忽略过去了,向余潇走去道:“阿潇,你不是回玄圃去了吗?”   余潇上前揽过他的肩膀往身边一带道:“我怕师兄你喝醉了酒,在丁师兄面前失礼,所以又折回来了。”   方淮笑了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可真有些醉了。”   余潇伸手,手背在他发烫的脸上贴了贴,另一只握着他肩膀的手更紧了。   他抬头对上丁白的目光,两人对视,余潇感到身体里一股阴郁的血液流过,要不是方淮还在这里,他多半会杀了这人。   方淮按了按太阳穴,担心自己真的发起酒疯来,便道:“阿潇,我们回去吧。”转身向丁白作揖道:“丁师兄,恕在下和余师弟先告辞了,礼物小弟实在不敢受,请师兄见谅。”   丁白待要说些什么,余潇的目光便停在他脸上,他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勉强笑道:“也……也罢,方师弟回去好生歇息吧。”   等余潇半扶着方淮离开小院后,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旁边小僮连忙回屋去拿愈伤的药,丁白慢慢握紧了拳头:方才那道剑气,真的只是一个金丹期以下的弟子的修为吗?   方淮和余潇共乘一只白鹤回了玄圃,因为余潇为免惊动他,没有动用灵力,所以他对方才两人交锋毫无所觉。   服侍方淮的小僮和白虎一起迎出来道:“公子!公子这是……喝醉了?”   余潇把方淮扶进屋里,吩咐小僮道:“去打水了。”   小僮连忙去了,大白因为惧怕余潇,眼巴巴地在屋门口趴下了。   方淮躺在床上,伸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叹道:“果然就一口酒都不该喝……”   小僮端了水来,余潇亲自拿手帕浸了水,替方淮净了脸,把手巾扔回铜盆内,头也不回道:“你出去吧,不必进来服侍了。”   小僮领命端着水盆离开了屋子,余潇帮方淮把脑后的枕头调整一下,让他睡得舒适一些,回头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白虎,手一挥,房门便严严实实地合上,把白虎隔绝在门外。   方淮虽然酒量差,但酒品还好,揉了会额头,就晕沉沉地睡着了,嘴唇微张着,呼吸均匀绵长。   余潇的拇指,像一个人抚摸自己心爱的物件一样,摩挲着方淮的眉眼,鬓角,嘴唇。   鬓角乌润,眉削项长。睡着时,若不是那匀长的呼吸,皮肤温软的触感,几乎让人以为是具完美无瑕的雕像,盼望着能把他藏在精美的柜子里,永世封存,不让别人觊觎。   余潇的拇指停在方淮的唇角,过了好一会儿,无比自然地俯下身去,吻上了那两瓣微张的唇。 第33章 天仙宝境(六)   先只是浅尝,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方淮被津液呛到,气息也不稳起来,胸口因为没有新鲜空气不停起伏,哑哑地“嗯?”了一声。   余潇被他这一声“嗯”提醒了,向上吻到他眉心,青年便像是被某种力量安抚了一样,又沉睡过去。   余潇拨了拨他鬓角的碎发,上一世那些本应该由于漫长的生命而模糊的记忆,突然又鲜活起来。   年少时唯一亲近自己的同辈,在他被人抓去剖走金丹后,仍然对他多番照顾。除了父母外,余潇对他人的关心从来都十分敏锐,方师兄对他的关怀和照顾,虽然很周到,但他仍然感受到了其中例行公事的味道。就像方淮对身边其他一些人一样,好像他是一个必须拉拢亲近的对象。   说拉拢也太过了,他有什么好拉拢的?或许是因为红渠师叔的关系吧。年少的余潇虽然已经因为受人冷落的生活而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尽管他从没有过朋友,可是他会静静地在角落里观察别人的嬉笑怒骂、喜怒哀乐,反而使他的目光格外冷静和敏锐。   但他仍然没有走出过父母的保护。所以对于方淮,仍然抱有十分的感激之心。至少方师兄把他看作其他碧山的弟子一样,对他曾是魔修的娘亲也彬彬有礼,这就足够了。   父亲失踪,母亲自刎后,余潇终于知道,天道要对一个人残忍的时候,可以有多残忍。   曾经救了他和他娘性命的金丹,却让他几乎生不如死。他残喘着一口气爬回碧山,还好,太白宫收容了他,好像天道并不打算让他绝望,只是小小地玩弄他一下。   他不需要怜悯,只是很长一段时日陷入迷茫之中,他该做什么?该复仇吗?他拿什么复仇?向谁复仇?   方淮和娄长老帮他指了一条出路,续接了他的经脉,劝他修炼一门新的功法,他不知道这条路正不正确,但他至少需要一条路,从心中的茫茫大雾里走出去。   他过了一段静寂如死水的生活,等到这片死水再一次被掀起波澜时,却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深渊。   假的,假的。世上无人可信!灯火摇曳的屋子里,两个他世上仅剩的依靠和信任的人,正在商量如何拿走他体内那颗金丹。   金丹,又是金丹!余潇没有感到恐惧,而是大笑出声,惊动了那两人,他们追出来把他擒住,他没有挣扎。就让他看看是那颗怎样的金丹,可以害得他家破人亡,可以让厌恶他的人装出那副谆谆教诲、温柔关怀的模样。   被抓走前,余潇最后看了一眼师兄的模样,拥有显赫的家世、完美的仪表,即便没有修仙天赋,地位也比许多家世资质平平的修士要超然得多。   可是即便是这样生活在云端的人,在诡计败露之后,那张脸也同他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在泥土里打滚的凡人一样卑劣丑陋,甚至比他们更甚。   许多年后,当他已经拥有接近于无垠的生命,背弃他的人已经化作尘土,却仍然记得那张脸。   而现在……余潇伏在方淮身上,感受这具身体从衣裳下透出的温度,因为饮酒的缘故,比往常要更加温暖。他的手环过青年劲瘦的腰,把耳朵贴在对方的胸膛上,听着那稳定又脆弱的心跳。   我可以留你多久呢?   方淮这一睡就睡到次日天蒙蒙亮,熹微的日光透过雪白的窗纸,他微微睁了睁,就感觉胸口被什么压着。   伸手一摸,就摸到细碎的头发,他舒了口气,摸到对方的脸颊,轻拍了拍道:“阿潇?”   余潇其实在他睁眼时就醒来了,不动声色把手从他腰间的里衣里抽回来,慢慢起身道:“师兄,醒了?”   方淮也坐起身,感受着晨光道:“这个时辰,正好要去阆风阁听早课了。”   “嗯。”余潇下床,去屋外唤小僮打水。方淮摸到床边的外衫,不紧不慢地像平常那样穿戴整齐。忽然心有所感似的,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昨天喝醉酒之后,就躺在床上睡着了,难道漏掉了什么事情?   他摸着自己的嘴唇仔细回忆,门外大白已经趁余潇不在跃了进来,绕在他身边,拿大爪子轻扒了扒他的小腿。   方淮俯下身,拍拍它脑袋叹气道:“唉,你要是开了灵智就好了。”   昆仑山的另一处,丁白对着铜盆里的水面看自己的脸,手巾覆在脸上昨天被剑气划伤的地方,那里已经恢复如初,光滑的皮肤,完全看不出曾经的伤痕。   但丁白对于那一道突如其来的剑气,仍然无法释怀。   他好歹也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入门已有两百余年,况且刚步入了金丹期,怎么会被一个新入门的弟子伤到?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小僮溜进来,他昨日小聪明办了坏事,对着主人仍有些心虚,道:“主人,玄凝真人召您过去。”   玄凝真人便是丁白的业师,丁白将手帕扔回铜盆道:“知道了。”说着略整了整仪容,便抬步走出屋子道:“师父有说为什么事吗?”   小僮道:“真人没有细说。”   丁白便没再多问,走过庭院时,经过那株树下,想到昨日方淮在这里时的情态,又忍不住心中一荡,却又长叹一声,走出院子,捻决往另一座山峰去了。   到了玄凝真人的府邸,丁白拜见过师父道:“不知师父叫徒儿来,有何要事吩咐?”   玄凝真人微笑着看着他最得意的徒弟道:“你才结金丹,如今暂时还不急着修炼,所以为师想派两件事给你,叫你出去历练历练。”   丁白低头道:“师父尽管吩咐。”   玄凝真人拈须道:“下一轮弟子的宝地试炼,门中已经在安排了,为师想派你去做个领队。”   丁白一怔道:“徒儿斗胆问,宝地试炼不是三十年一轮?算起来,离下次的试炼应该还有七年才对,怎么门中这么早就开始安排了?”   玄凝真人笑道:“这次的宝地试炼门中已经决定提前五年,两年后,近三十年新一批入门的弟子就由你们带领去宝地历练。”   丁白讶异道:“原来如此,试炼提前,徒儿入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有过。”   “哈哈,到底还是小孩子家,门中规矩虽然严,少有改动,但必要时还是会变通的。”这话不是玄凝真人说的,而是从内室走出来的另一名长者。   丁白一见其人,立刻行礼道:“弟子见过长老。”   此人正是娄长老,他在昆仑辈分比掌门还要高一辈,故此和掌门同辈的玄凝真人亦站起身来,请他入座。   等他坐定,玄凝真人才又坐下道:“说起来,这次弟子们的宝地试炼提前的缘由,晚辈也还未得解。”   娄长老抚须,顿了一顿,道:“你一定听说过,新进从太白和峨眉择来的弟子中,有人的身世不大清白。”   玄凝真人略加思索道:“莫非是指那个父母中有人是魔修的……?”   娄长老颔首道:“不错,正是此人。虽然此人得咱们月枯真人眷顾,亲笔写了封保荐书给掌门,让他得以被昆仑选中,可到底他的身世还是个隐患。所以将宝地试炼提前,好好地试一试这个弟子,若证实了他的确没有异心,便放心留他在昆仑学艺,也省得将来诸般猜忌。”   玄凝真人点点头道:“师叔说得甚是。”   娄长老这便将脸转向丁白,笑道:“我瞧你这得意门生在咱们十三代弟子中,也算是人中龙凤。”他笑着问丁白道:“你师父常和我夸你不光天资聪颖,勤修苦练,做事也十分周到。由你去做个领队,替我们暗中留意那弟子。倘或他没什么异常也罢了,一旦有异动,立刻向我和你师父禀告,你可做得到吗?”   丁白哪有拒绝的余地,立刻抱拳道:“弟子谨遵师叔祖之命。”   娄长老笑道:“好,好。”   丁白又道:“敢问那名弟子的名讳是……”   娄长老道:“此人名唤余潇,在新来这批弟子里也算是翘楚。不过他生性有些孤僻……”   丁白一听这个名字,脱口而出道:“余潇?”   娄长老一见他这模样,便问道:“你认得他?”   玄凝真人道:“既是新来的弟子,想必也见过。”   娄长老却瞧丁白的神色不只是这样,笑道:“难道我和你师父还未嘱咐你,你已经有所发现?尽管说来,不必忌讳。”   丁白本还有所犹豫,毕竟靠一道剑气就说人家有异动,害那个叫余潇的师弟被长辈们猜疑,总是不大好,但看娄长老神态慈和,温言款款,心想即便疑虑说出来,他老人家多半也会仔细斟酌。   再者……丁白想到昨天在院中,那个余潇对方淮独占欲十足的姿态,还有那居高临下的态度。才刚入门数月而已,凭着比别人略高些的修为,就不把长幼尊卑放在眼里么?   想到这里,丁白便略略躬身,将昨天被那道剑气所伤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当然,略去了他对方淮表露心意那段。   他越说,娄长老眼中精光越盛,连玄凝真人也道:“你已经步入金丹,这弟子竟能随手一道剑气就割伤你面门。这样的资质,在我昆仑也属罕见了吧?”   娄长老心中已想到数种可能,种种都和那枚真人金丹有关,他强压激动,对玄凝真人师徒叹道:“若真是天资出众倒还好,若是这余潇的父母暗中教了他什么魔修的秘术,才有如此威力,那可就……”   玄凝真人与丁白俱是一震,丁白想到方淮,他和那余潇走得那么近,听说还为了陪那人从玄圃的好房间搬去了几间偏远的破屋。   在丁白心里和打听到的消息中,方淮就是个性情温柔良善的世家弟子,这样帮助余潇,多半也是可怜他的身世。倘或余潇身上真有什么猫腻,那和他最亲近的方淮岂不……   丁白这些念头在心中一转,立刻道:“师父和师叔祖放心,从今往后,弟子一定对此人多加留意,一旦有异动立刻禀报两位。”   娄长老长眉一动,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34章 天仙宝境(七)   门中预备提前宝地试炼的消息,很快透露了出来。   两年对于修士来说,实在是晃眼就过,所以大家纷纷讨论起近在眼前的这次历练来。虽说试炼每三十年就有一轮,但仍然是一个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   由资历长的老弟子带着资历浅的新弟子,分成几批人,去不同的宝地试炼,这些宝地大多都是前人留下的洞府,或是开了灵智的灵兽的藏宝洞,或是一些人迹罕至的秘地。   过了数月,各批弟子的名单也发放下来,其实和谁结伴都是弟子们自行分好的,毕竟在宝地要大家协同合作,还是熟人朋友在一起的好。   批次分好之后,由领队的年长弟子抽签,选择将要去的宝地。   管事弟子在台上宣布道:“丙字批的弟子由丁白师兄带领,请丁师兄前来抽签。”   方淮翻动自己手中的木牌,摩挲着上面的“丙”字。身边余潇、林想想也都拿着相同的木牌,他说:“我们这次是丁师兄带领呢。”   自从那次喝酒之后,他倒也常碰见丁白,只是总觉得对方有什么话要说,但又欲言又止。几次下来,他也就不去追究了。   丁白走上前去,从木筒随意抽了一支签来,弟子取来细看,高声宣布道:“丙字批弟子的试炼宝地是——‘天仙宝境’。”   身旁弟子低声谈论道:“听名字倒像是个好去处。”   “谁知道呢。”   余潇听到结果后,便转身向外走,方淮缓步跟随了上去道:“我听阁中有资历的师兄说,这试炼还是有些凶险的。”   余潇道:“地方没什么可怕的,人却要提防。”   方淮本来是想说让余潇从自己这拿两样护身的法宝,听了他这话,倒奇怪道:“提防什么人?”   余潇看了他一眼道:“谁都要提防。”   方淮不禁笑道:“你也要么?”   余潇脚步顿了一下道:“你本该提防我,可即便你想提防,也是没用的。”   “嗯。”方淮点点头,又道:“阿潇,你是在说笑话么?”   “……”   “方师弟。”   他两人正说着话,身后一人走来,正是丁白。   方淮回身拱手道:“丁师兄。”   丁白目光扫过余潇,对方淮微笑道:“这次碰巧,我是你们的领队。试炼时你若有什么不便,直接来找我便是。”   这样明目张胆地开后门,方淮当然没法坦然接受,道:“师兄……”   丁白打断他道:“毕竟你们入门连两年都没到,若只靠着你身边这几个朋友,怕是没办法好好保护你。”   方淮微微蹙眉,但马上舒展道:“师兄误会了,方淮虽然资质低下,但好歹也是太白宫出身的弟子,若是非得靠着别人的保护才能通过试炼,那实在太给昆仑和太白蒙羞。”   说实话,他虽然双目失明,修炼连筑基都过不去,但还从没人把他当成一个等着别人去照顾的弱者来看。   这种感觉,说实话,有点不爽。   丁白见他一改平常软和的神态,显露出一丝强硬和傲气来,倒不由得一怔。而后笑道:“是我说错话了,师弟勿要见怪。”   方淮又恢复到平日里温和的模样道:“多谢师兄一番好意,方淮已经心领,试炼时还请师兄一视同仁。”   “这个……自然。”   又过数月,早上醒来,方淮记起来今天是启程去往宝地试炼的日子。   他伸手一摸,就摸到柔软冰凉的头发,余潇自从喝醉那天枕着他的胸口睡着之后,几乎每晚睡着睡着就趴到他身上来了。   方淮觉得很费解,他又不是有柔软胸部的妹子,男人硬邦邦的胸口枕着真的舒服吗?   方淮手指向下拂过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可以摸到那粗糙起伏的伤疤,他的手被余潇抓住,坐起身来。   方淮也跟着起身,取过旁边衣架上的衣裳自己穿上,余潇在后面看着他慢慢地给自己衣结,系腰带,便上前双手环过他的腰,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替他手法娴熟地系上绳结。   方淮虽然眼睛不方便,但穿衣洗漱这些事都已经习惯不让别人服侍,不过余潇有时喜欢插手帮忙,方淮觉得他倒不是怕自己不方便,而像是从中找到了乐趣。   哎,人总有点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嘛,他可以理解。   方淮这样想着,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稍稍偏过头道:“阿潇?”   “嗯?”   直到开口说话,他才发现两人贴得有点太近了,连气息都打在彼此脸上。   他不知道余潇正看着他的嘴唇,舔了舔嘴角,绳结已经打好,他双手缓缓离开青年的腰间。   方淮摸到旁边柜子上的宝囊,从里面取出两卷布帛道:“这有两个卷轴你收下,贴身带着,以免试炼的时候陡生不测。”   余潇随手接下,方淮才又转身,取过外衫披上,这时小僮已经打了水进来,两人之间又恢复平常的距离。   所有拟定参加这次宝地试炼的弟子都先在太极广场集合。然后分批赶往抽签选定的宝地。   方淮余潇这一批,由两位真人带领,列队启程,向东飞去。   飞行了小半日,丙字批的众人才离开了寒冷的昆仑群峰。往东飞得越久,渐渐日光也温暖起来。   行程一共四天,等到达目的地附近时,众人双脚履上地面,周围已是树木葱茏,流水潺潺,四处可见奔走的灵兽飞禽。好一处毓秀灵地。   为首真人道:“今日先在此驻营,明日一早,你们就要进洞府试炼了。”   于是众弟子三三两两结伴,拿出临行前发的粗布和支架扎起一个个帐篷,试炼有规定,除了在宝地内自卫防身可以用法宝灵器,其余时间内不可随意使用灵器,露宿的条件所有人都一样。当然方淮的飞行灵器是个例外。   方淮和余潇合住一个帐篷,刚搭好支架,忽然林想想走来对余潇道:“我有话和你说。”   余潇停了手上的动作,方淮道:“你和林师妹去吧,这剩下的我一个人做也差不多了。”   余潇便随林想想离开了。方淮转了转扳指,卷起袖口,把几捆粗布展开,盖在已经搭好的支架上。这种活他倒是很久没干过了,以前经常带着女朋友和朋友们跑到郊外露营,晚上聚在一起喝酒打闹,无忧无虑。   现在想来,都好像是一万年前的事了。   方淮摇摇头,而远处丁白将他和余潇的动作尽收眼底,见余潇随林想想往人少处走去,立马跟了上去。   林想想和余潇一前一后往密林深处走去,一面走,一面传音入密道:【有只蝼蚁跟上来了,不如杀了?反正是你平日里讨厌的那个。】   【杀了他,不好向方淮解释。】   【可你不是三天两头为了他接近方淮而吃醋?与其这样,还不如立时杀了。】   【前辈误会了。】   【我误会?】尹梦荷戏谑地笑道。她虽然千余年的寿数,修为深不可测,可有时候说些讥诮的话,仍像个普通女子,【你们这些小辈心里想的什么,本宫还不知道,都是本宫以前玩剩下的。】   余潇不再多言。他两人身后,丁白远远隔着数十丈跟着,眼看着他们行走的速度不快,身影却越来越远,不由心里一急,加快脚步要追上去,可就在这时,忽然瞳孔一缩,双目变得呆滞,停在了原地。   片刻后他清醒过来,看着四周的树丛,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转身回去了。   他身后不远处的密林中,尹梦荷玲珑有致的身躯懒洋洋倚靠着树干,原本林想想的容貌虽美,但仍有少女的青涩之感,而此刻这具身体停留着另一个女人的元神,一颦一笑之间,都是难以言喻的风情。   “刚来此处我就发觉了,有人在跟着你。和那个丁白一样,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余潇不动声色道:“都是些小角色,无须前辈费心,晚辈自会处理。”   尹梦荷看着他,忽然一笑道:“那你还不动手?”   余潇抬头和她对视一眼,刹那间身形在百丈内来回,将一具尸体扔在地上,丹田里的金丹也被挖出,浮在余潇手指,化作丝丝灵力并入他的指尖。   尹梦荷道:“怎么就杀了?也不问留一口气问问话。”   余潇道:“杀了他,自有人按捺不住跑来,对付那些人,还不必这样小心。”   尹梦荷看着他,不禁笑道:“好。看来你在仙界待着,倒没变得跟那些蠢货一样缩手缩脚。也不算堕了你师父的威名。罢了,我就不理此事了。你快些把那些虫子清干净,别再来碍本宫的眼。”   “是。”   尹梦荷掸了掸裙摆,走到他面前,瞥了他一眼道:“小子,本宫知道你表面乖顺,心里却也没少算计,不过本宫并不在乎手下人算计。本宫只要金丹的下落……”   她转过身面对着余潇,锐利逼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后者脸色依旧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   尹梦荷没有再多说,冷哼一声,越过他先走一步了。 第35章 天仙宝境(八)   次日,真人带领弟子们在洞府的入口列队,众人面前一派荒芜景象,穿过丛生的灌木和缠绕着石壁的草藤,可以隐约看到一块竖立的石头上隐隐约约四个大字——“天仙宝境”。   弟子中有人低声笑道:“这样的地方,也好意思叫‘天仙宝境’?”   真人朗声道:“这次的宝地试炼,你们的目标是这座洞府深处的一件宝物,‘神女泪’。”   “宝物只有一件,只要你们中有一个人拿到,这次试炼便算是成功了。”   真人袍袖一挥,半空的雪白卷轴展开,浮现出一颗晶莹圆润的宝石,想必就是他所说的“神女泪”了。   真人又道:“这座洞府已经数百年无人问津,不少人想要闯入其中寻宝,要么退走,要么殒命。你们虽然在门派里修炼了几十年,可这洞府里的险恶,你们却未必能应付。你们每人身上都佩戴有门中给的一枚信标,若是出现危及性命的情况,信标自然会将你们带出洞府。能走到最后,将‘神女泪’带回来的人,门中自有别的提拔和奖赏。”   弟子中骚动起来,大家的心思都活泛起来。   “那么,现在就由丁白带队,你们进入到洞府中。我和玄芳真人会在洞府外等到你们所有人走出洞府。”   弟子们花了不到一刻钟时间抬起了洞府的石门,依次走了进去。   原本山中气候温暖,已经是春日景象,但一入石门之内,一股阴冷渗进了身体里,令众人精神一振。   石门重新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石洞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弟子们连忙摸着黑寻找火石来打火。   还没找到火石,一道柔和的光芒在众人间亮了起来,众人循着光亮看去,却是方淮一手托着一颗半个巴掌大的夜明珠,明珠幽幽的光映着他隽雅的侧脸。方淮笑道:“大家赶紧找火石吧,我这颗夜明珠也只能照亮五丈之内。”   实则他双目既盲,这样的环境他反而最闲适,趁众人找火石的空当,将夜明珠交给身边的余潇道:“阿潇你拿着吧。”   余潇接过,方淮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侧耳听了片刻道:“前方似乎有水声。”   “是。”一个女弟子细声细气道,“我也听见了。”   大家将事先准备好的松明用火石点亮了,火光足够明亮了,但除开众人脚下的地面,四周都是空荡荡的,没被火光照亮的地方仍是混沌一片,头顶也是,这个石洞大得超过他们的想象。   大家往前走了一会儿,凝神一听,也都听到了前方远远传来的水声,还隐约有翅膀拍打的声音,多半是栖息在洞中的蝙蝠。   石洞里的暗河。方淮心想,有活水的地方,多半会有些什么东西吧?   又往前走了几步路,是一条略窄的隧道。众人于是前行,又走了约莫一刻钟,脚下的地面渐渐变得湿润,而水流声愈发明晰了。   方淮不仅耳朵比一般弟子敏锐,而且也更擅长辨认各类各样的声音。空幽的洞穴中,还有一种声音被他留意到了。   那就是掩盖在水声中的“沙沙”的声响,好像是站在树林里听到的枝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可是洞穴里怎么会有茂密的树叶呢。   难道水流的地方可以通向洞外?   方淮思索着。前方的石洞,有稍稍湍急的水流,也有水珠的“滴答”声,弟子们的脚步踏在湿软的泥土上,有女弟子低声抱怨自己的绣鞋给沾脏了。   他和余潇身边就是林想想,她看似走在众弟子中间,然而这时若有人留意往她脚步周围的地面看看,就会发现她走过的地面压根没有脚印。她根本是在踏空而行,而那些湿软的污泥也丝毫不曾沾染到她的鞋袜上。   又走了一段,洞中的河流终于近在数丈之外,隧道也开阔起来,仿佛做客时穿过狭窄的门厅,走到了主人家的正堂。   洞中只有不绝的水声,和稀疏的洞中飞禽扇动翅膀的声音。   众人讨论道:“是沿着这水流走?”   “往下还是往上?”   这石洞实在太大了,压根不知道往那边走,会不会走了一阵之后,碰到的是坚硬的石壁或是其他的什么。   此刻除了方淮,还是没有几个人听到被水流掩盖的声音,甚至大大小小的水声,反而弟子们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在封闭的区域内,一些声响比完全的静谧更能使人感到安心。   可是方淮不同,眼盲了这么多年,他对于声音已经十分敏感,甚至连带着空气的流动也会引起他的注意。而此时此刻,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洞穴之大不是没有由来的。   阴冷潮湿的空气里,他隐隐感觉到洞穴中有什么异样的,庞大的东西,只是无法确定,不由抓住了余潇的手臂:“阿潇。”   “师兄。”青年的手掌覆上他冰冷的手背,这湿冷的洞穴完全不一样,干燥温暖,骨节大而分明,还有练剑留下的厚茧子。“我在,怎么了?”   余潇走到这里,当然一点不像其他弟子那样紧张,冷眼旁观之外,还感到一丝厌倦无聊。身前的人忽然回身抓住他的手臂,倒是让他厌烦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一点。   方淮道:“你跟着我,别莽撞跑到别处去。”   不怪他老母鸡护崽似的对余潇,虽说他有个看透剧情的buff,但鬼知道专注迫害主角一百年的剧情,会不会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就跟总会窜出来的娄长老一样。   余潇顺着他拉住自己的手劲往前两步,使两人靠得更近一些,道:“师兄放心,我一定守着师兄寸步不离。”   一旁的林想想听着他两人的对话,嗤之以鼻。   弟子们商议一会儿,决定顺着水流往上走。   先前和方淮一起说有水声的姑娘和几个师姐妹在一处,单薄的肩膀微微发着抖,一只手紧紧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女伴们便笑她道:“还没遇上什么呢,就怕得这样?”   姑娘摇摇头道:“你们……你们不要说笑了,小心些。”   这姑娘素日有些谨小慎微,像个小兔子似的。因此师姐妹们也都不大放在心上,笑了她两句,正要跟大家一起顺河岸往上走,忽然听见一声惊叫,和剑刃出鞘破空之声。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回过头去,却见正是那提醒同伴小心的姑娘,正无比惊惶地紧紧握着出鞘的长剑,脸色苍白地面对着的旁边火把未能照到的黑暗中,剑尖微微颤抖。   “云师妹,出什么事了?”   “有,有什么东西……”那姑娘不住地后退,“它的手伸过来了,被我削了一剑。”   众人看她的剑刃上,干净雪亮,并没有沾染上血液或者其他的痕迹。便道:“你可看清楚是什么了?”   姑娘摇摇头,又有一个女弟子道:“莫不是这洞中的飞禽飞过来,把你吓着了。”   姑娘立刻摇头。   大家于是又拿着火把稍稍散开查探,在像是某种韵律的水声中,周围仍旧是空茫茫的。   一名女弟子擎着火把笑道:“我看是你太一惊一乍了。放心吧,你跟着大伙一起,不会出什么事的。”   那小姑娘见大家查探之后,就不太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了,更加着急了,憋得眼眶泛红,泫然欲滴道:“你们一定要听我的……”   与此同时,方淮忽然感觉到洞穴中的气流有些异动,危险的本能让他不假思索地出口喊道:“大家聚拢!小心!”   那举起火把的女弟子还在看着受惊吓的师妹,想要说些什么安抚她,不料方淮刚喊出来,她忽然感觉身后像蛇尾一样的东西伸出来,一把将她卷起,拖进了黑暗。   她尖叫起来,火把落在地上,因为潮湿的泥土不一会儿就熄灭了。   这一幕发生得太猝不及防,呼吸之间,女弟子的身影已经被黑暗淹没,只留下尖叫声还在空气里回荡。   而下一个瞬间,茫茫的黑暗中,信标仿佛烟花一样绚烂地亮了一下,预示着一名弟子已经离开了试炼。   而借着信标的亮光,大家终于窥见了潜藏在黑暗的洞穴里的凶手。   一小截弯曲的,粗壮的玩意,表面是皲裂的湿淋淋的皮,凹凸不平。   “刷”的声音,众人的佩剑都出了鞘。   方淮抓着余潇的手收紧了。察觉他的警惕,青年宽大修长的手翻转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黑暗中的潜行者缓慢地爬行着,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一批人包围过来。一根粗长的,触手似的玩意慢慢靠近方淮的背后。   然而余潇伸手扣住方淮的肩膀,越过他,向他背后那片混沌的黑暗里看了一眼。   觊觎着猎物的潜行者仿佛懂得惧怕似的,马上就要探出黑暗的触手,像是被余潇的目光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第36章 天仙宝境(九)   眨眼间,又有一名弟子被拖进了黑暗里,信标一闪而过的光芒里,还是那么一截像有生命一样弯曲绞动着的东西。   能进昆仑的年轻人,资质自都是不必说的,哪怕在门派里谦逊低调,但心中自有一分傲气。此时被那藏在暗处的玩意弄得满心火气,只想使出自己浑身本事来,把对方碎尸万段。   可在这毫不见光的洞穴里,即便目力再好,能看到的仍然只是一片黑暗。纵是多么锋利的剑刃,多么精妙的剑法,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也显得捉襟见肘。   方淮听他们僵持了许久,而黑暗里的生物已经躁动起来,方淮听见那声音,有的从水里游上岸,有的爬过湿软的泥土,有的攀附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在这样封锁视觉的黑暗中,他只靠着气流和声音,便已经勾画出对方的行动。   是蛇?不是。他没有听见蛇吐信子的声音,而四面八方传来的声响,仿佛一场有组织的浩大的行动。   或许这四面八方的攻击,都是出自于一个怪物之手?   弟子们挥舞着刀剑,抵御着时不时从黑暗里冒出来的袭击,这些玩意的速度都很快,只能凭借本能察觉它们的意图,而等到拿松明去照时,它们已经又躲回了混沌中。   方淮听着这样被动的局面,叹了口气,将手伸进宝囊里,拿出一件小小的法器。   一颗暗淡的珠子,用铜丝缠绕着,珠子两边还镶了两个翅膀一样的铜片。   方淮道:“诸位,这是元明法珠,点亮之后,照耀的范围可达半里,只是它所耗灵力巨大,现在我把它点亮,里面存储的灵力顶多照耀两刻钟,大家看清楚这怪物的法身后,一定要速战速决。”   元明法珠大家也是听说过的,只是哪怕出身名门的弟子,也不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带在身边使用。也只有方其生宝贝儿子,往方淮的宝囊里不晓得堆了多少珍贵法器进去。   众人心里咋舌着方淮出手之阔绰,一边朝四周戒备,一边看着他注入了一丝启动法器的灵力,随后法珠的两个铜片翅膀振动起来,从方淮手中向上升起,暗淡的珠身上滑过一丝光芒。   待升到半空中,突然光芒大炽,众人在黑暗里待得太久,一时双眼被这光芒刺痛,不少人流出眼泪来,但手里仍然牢牢握着剑柄,生怕怪物乘这个机会袭击。   好在洞穴里的怪物也难以适应这样的强光,触手们慌不择路地缩了回去。连洞里的飞禽也惊得不停拍打翅膀。   等双目慢慢接受光亮之后,洞中的一切——蜿蜒的暗河,一部分□□出来,再往上或者往下,都隐蔽在深邃的石道里。   除开暗河,众人向四周看去,终于看到了这个石洞的边界,可是却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元明法珠仍然在半空悬浮着,耀目的光芒让触手们根本不敢接近它,而它也尽职尽责地将整个洞里的情形照耀得纤毫毕现。   四周和头顶的石壁上,像蛰伏在草丛里捕猎的蛇一样,缓慢爬行的触手终于露出它的真面目。   藤蔓。   全部是藤蔓,黝黑的,被水浸染的黏滑的表皮,在石壁和地面上扭动着,也不比蛇好看到哪里去。   带头的丁白到底是有阅历的老弟子,先前一直不言不语静观其变,而此时立刻把目光转向这些藤蔓的根源,就在暗河的对岸,无数的根须交缠着扎进厚厚的湿泥中。   丁白长剑出鞘,他这柄也不同于其他弟子的佩剑,是他师父玄凝真人所赐,算是柄不错的宝剑了。   丁白目光飞快扫过四面而来的藤蔓,估算着数量,手指飞点,下达命令道:“你们十个站坤位,你们八个乾位,你们五个人艮位,你们十个巽位,其余人守着方师弟,由他在元明法珠才不会熄灭。”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走了这么久,他倒还留心记得众人行走的方向,弟子们对八卦方位自然熟悉得很,他指明一个方向,其余人立刻也晓得了东南西北,终于行动有素起来,听他指示,便彼此交换目光,谨慎地将后辈留给自己的同伴,往各自的位置走去。   丁白又把目光落在人群中的余潇道:“余师弟,这里除我外数你修为最高。就请你和我一起,到河对岸去斩了这妖腾的根。”   余潇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丁白看到他和方淮紧紧交握的手,心里又是一沉。   方淮叹口气,知道能者劳之,他不能一直把余潇留在身边,好在他交给余潇的那两个卷轴,应该足够保护他了。   他对余潇道:“千万小心。”妖物并不可怕,况且大家身上都有信标,遇到危险就会传送出洞外,可他就担心剧情对余潇又搞出什么特例来。   余潇“嗯”了一声,语气仍旧和平时打坐醒来应他一声一样平淡,松开他十指,拔出佩剑向丁白走去。   两人松开手,方淮才发觉他们方才手扣得有多紧。   接下来事情终于顺利起来,有了视觉,众弟子终于也能一展拳脚,而方淮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听着耳边诸多声响,慢慢转动手上的扳指。   元明法珠就在他头顶的上空,奋力和妖藤搏杀的弟子偶尔瞥过他一眼,只觉他微阖的双眼,沉着的神态,面庞在明珠照耀下几乎莹莹发光,仿佛神庙中一座白玉无瑕的菩萨,宝相端庄,和他顶上空照亮洞穴的法珠一样,没由来的使人心安。   终于丁白和余潇合力之下,宝剑的剑锋插|进密集的根须之中,遍布整个山洞的藤蔓疯狂地扭曲蜷缩了起来,像是发出无声的尖利的惨叫。   根须中喷射出黑雾,就像是藤蔓溅出来的血。丁白余潇两人立刻朝两边退去避开。   原本饱满粗壮的藤蔓就像忽然被抽干了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只剩下晦暗的水流还在向下面的隧道深处淌去。   丁白收剑还鞘,看了一眼余潇,方才斩断妖藤时,若说两人合力有十分,那他起码出了七分力,这人的实力的确比在对岸的那些弟子要强,但似乎也不如那天在小院里那么让他惊讶了。   不过想想,那时他喝了酒,已有两分醉意,又满心满眼都在方淮身上,此人在他背后陡然发难,他放松警惕一时不察,受了伤也是有可能的。   丁白反复思量,余潇可不会在意他想的什么,只是看了一眼藤蔓那枯萎的根须,只是眨眼间,那些先前肆无忌惮的藤蔓,就好像在这洞穴里陈腐了许多年,马上就要化为齑粉。   余潇回到方淮身边,后者听见他回来,终于松一口气,将元明法珠收回。   弟子们经过这一回战,信心大增,斗志也昂扬起来,况且方才听丁白指挥,对这位师兄的崇敬之情也更深了。   众人商量几句,由丁白拍板,仍旧沿着河流上游走。   丁白道:“可不要赢了这一个怪物就掉以轻心,若把眼下比作到人家家里做客,咱们还没进人家的后院,还在堂屋里转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同时也约束自己,继续保持警惕,列队井然有序地往上走去。   走进暗河上游的隧道,这里的水流更加平缓,隧道里也更加寒冷,众人举着松明,查看四周,这隧道显然是被人开挖过,原本应该只能通过那条暗河,但这宝地的主人将隧道扩大,在河边扩挖了一条四丈来宽的走道。   方淮听着四周的响动,似乎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但他明白方才的妖藤多半只是道开胃菜,肯定还有别的关卡在等着他们。   关卡——方淮不禁笑了,就好像上一世玩的那些单机游戏一样。   一旁的余潇像是有所觉,偏头来看他脸上的微笑。   又走了一段路,方才在大洞穴里,妖藤腐朽之后,散发出一股树木枯叶腐烂的味道,那味道可不怎么喜人,在隧道里走过一会儿,那股味道终于散去。   弟子们走着走着,忽然有人问道:“有风。前面有出口?”   不消多说,方淮也早就察觉到,隧道里的空气变得新鲜洁净,甚至感觉到一丝微风吹起他的鬓角的碎发。   真是出口?可要这么容易就走出这个洞穴的话,这次宝地试炼也太没有价值了。况且要拿到的宝物“神女泪”还不见影子呢。   其他人自然也想到这个问题,自有人提出道:“难道走错路了?”大概这里是出口,而要往洞府的深处去,应该走其他的方向。   又有弟子道:“不然先往前走走吧。若真是出口——试炼也没规定半途不能暂时离开洞府,咱们先到前面摸摸熟,休整休整,总比在这黑黝黝的地方不见天日的好。”   他是有些腻烦这漆黑沉闷的洞府了,望向前方,忽然眼前一亮道:“前面有亮光,真的是出口!”   众人不禁都向前方望去,可是松明照不到的地方,依旧是混沌,并没有看到什么亮光。   那弟子道:“我看到了那亮光,只是闪了一闪……”像是迷途的旅人忽然找着了方向,他急急越过众弟子往前走去。   因为方才被唤“云师妹”的胆小姑娘的前车之鉴,大家虽然看不到光亮,却也不敢立即否定同伴。   那弟子举着松明已经走到众人的最前头,丁白伸手拉住他道:“孙师弟,要找出口咱们一起……”   方淮蹙了蹙眉,他眼盲自然看不到什么光亮,可前方真的是出口?   他嗅了嗅空气,正在思索,忽然耳边听见一个人笑道:“哎,呆子!”   他蓦地一怔,而后便如被雷击中一般,浑身僵硬,倏地转过身去张望。 第37章 天仙宝境(十)   那一句笑语,清脆利落得像是山间汩汩的泉水,方淮怎么也不会忘的。   平淡的生活里的某一天,二十岁的他两手抄在外套口袋里,站在欧式的,淡粉色为底,明黄作点缀的拱门面前,他第一次见学校这个拱门的时候觉得很新奇,所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观察着周围路上和车流,把这个当作消遣,等着他心爱的姑娘下了课之后,走到这里来,两人一同去两个人都很中意的餐馆吃饭。   走在路上的时候,方淮习惯看一切路上的人和物,比如那时候陈旧的电话亭,沾了薄薄一层灰的绿化带,高楼大厦上张贴的巨幅海报,所有的行人——大家千姿百态,然而对出自己以外的人十分冷漠,当所有人都自顾自地说话时,就谁的话也听不清,嘈杂的街景变成了一出众生相的默剧。   方淮总是看这些入了神,甚至有的时候和女朋友在一起也这样,这时候后者就会有点不悦、又有点好笑地说道:“哎,呆子!和你说话呢。”   方淮连忙回过神,就去拉女友纤长的娇柔的手,两人肩膀靠着肩膀,在微风中漫步,方淮会偏过头,注视着身边的这个姑娘,女友说她喜欢方淮注视着她,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令女人陶醉的深情,哪怕其实他看着她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没想。   此时此刻他倏地转过身,望向侧面的石壁——他的印象里那里应该是石壁才对,可是此时却变成一条横支出去的新的幽深的隧道。仿佛方才众人在经过它的时候,毫不在意地把它忽略掉了。   没有她。方才那一声呼唤,仿佛是因为他已经对她思念成疾,所以竟在耳边出现了幻听。   她是他记忆里一个美好的剪影,一格一格静谧的画面,但她毕竟离开了太久了。   他忘不了她,甚至在他们俩刚分手时,一个人坐在家里颓废度日的时候,真的出现过幻听——只不过到了如今,他也只是偶尔地想起她,把这当做一个令他会心一笑的习惯。   方淮伸出手,伸展了五指,修长的指节,细腻的肌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地看自己的手。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切,转过身,原本应该在他身旁的余潇,围绕着他的同伴,全部都不见了。   而在那条新出现的隧道的尽头,居然真的出现了一丝亮光。   方淮摸了摸袖中宝囊,从里面拿出那颗夜明珠,在明珠柔和的光芒下,举起手来饶有兴致地观察它,毕竟他有点珍惜这个难得的可以享受目力的机会。   在这个幻境之中。   方淮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夜明珠温润的表面,而后闲庭信步般的,朝着隧道的光明处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这幻境之中,人的时间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方淮倒是不着急,举着明珠,打量着这石洞隧道里的细节。   这个幻境做的很逼真,方淮伸手摸了摸石壁上凹凹凸凸的凿痕,潮湿冰凉。相比他在昆仑山铁索桥上遇到的幻境,实在细腻得太多。   铁索桥上的那道幻阵让人如堕梦境,睡梦中的人的意识是混乱而迷离的,毫无逻辑可言,就像他在那个梦里置身现代化的街道,看到女友的背影,丝毫没有对自己所处的幻境产生质疑。   而眼下所处的这个幻阵,入阵的人还能保留清醒的意识和逻辑思考能力,场景逼真的像在演电影。   方淮终于走到那光亮处,一阵刺目的光亮过后,他看到朱红色的大门,两个瑞兽铜环挂在上面,气派庄严,一堵高墙横亘在他面前,一直延伸到无穷远处。   方淮看了看白茫茫的远处,知道这扇朱漆大门是唯一的通路。   他把夜明珠收起来,走上前,握着冰冷的兽环推开了大门。   高墙之内,仍是高墙。   白墙红瓦,青石砖地,墙与墙之间差不多两丈宽的窄径,方淮眺目望去,只见小路的尽头转了个弯,两边都是。   他随便往右边走去,转过那个墙角,内墙的那头,时不时有缀满花朵的树枝伸出来,让人不禁想象墙内是一方怎样生机勃勃的庭院。   于是方淮继续走,转弯,遇到岔道,又转弯,开始他还会判断方位,记住自己转了个几个弯,走了大致多少路程,到后来他也渐渐放弃了。   这是个迷宫。   在幻境中身体也不会疲倦,可以一直不停走下去。而当你停下来的时候,看着白得刺眼的墙壁和白得虚无的天空,长长的空荡的街道,陡然对这种没有尽头的死寂产生一种恐惧。   方淮走过不知多少个街角,叹了口气,忽然被墙脚一样事物吸引了目光。   它像是突然出现,又像是早已堆积在哪里,那是一个人的骸骨。   白惨惨的骸骨,堆在白惨惨的墙边,再往上,红瓦反映出一种苍冷的色泽,越过红瓦,一支娇嫩欲滴的白玉兰探过墙来。   它是那么的饱满,花瓣舒展成优美的弧度,四周无风,它却轻轻摇动了一下,像是打马经过楼下,倚在窗前向你招手的少女。   明明那样的美丽,可是和墙边的白骨一映衬,立刻让人生出一种无望来,似乎能看到一个画面:一个迷失在这座迷宫里的人,走了不知多少时间,始终找不到出路,最后在这堵墙下,绝望地看着生机勃勃的白玉兰花朵,直到死去。   高大的围墙,幻境中的人是翻不过去的。   方淮在骸骨和花朵前面站了一会,索性也不往前走了,在旁边伸出来的两阶台阶上坐下,在宝囊里翻寻出纸笔。   他润湿了笔端,握着竹管,想了想,纸扎上写下名字:“余潇。”   端详了一会儿,他又写上自己的名字:“方淮”。   而后继续写名字,爹娘的,外公的,伺候他的小僮的,师兄师弟们的。   实在想不出名字可写,他便开始默写道经:“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方淮一边写着,一边也不急着想怎么走出这座迷宫,他也不再看那红瓦白墙,不再眺望长长的街道,而是重新闭上眼睛,在一片熟悉的黑暗里描绘着一幕幕画面。   描绘着描绘着,他的手指不自觉的弹动着,索性扔了纸笔,盘起腿来,从宝囊里取出琴来。   琴弦震动,但琴声却像是被周围的死寂吞噬了一样,方淮也不在意,手指一动,脑中自然回响起韵律。   在这样的冥想中,他仿佛经历了很久,但脑子里的曲调翻来覆去奏响,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间。   等到再睁眼时,墙头的花朵和墙脚的骸骨都不见了。   墙面忽然水波一样起伏着,方淮站起身来,刚要上前一探究竟,忽然水纹的波心掉出来一个黑黑白白的毛茸茸的玩意,在地上滚了两滚。   方淮看见那圆滚滚的东西的瞬间,就瞪大了眼睛。这圆润的身材,这黑白的毛色,这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这这这……这不是熊猫吗?   “怎么魇兽到了这小子跟前,变成了这么个模样?”   身处洞府中的所有弟子包括丁白,都在自己的迷宫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除了林想想和余潇。   这洞府的主人修为不如他们两个,布下的幻境当然也困不住他们。此刻两人就在迷宫的出口,面前一面巨大的水幕。   水幕微微荡开的涟漪中,长身玉立的青年在观望片刻后,正俯下身去,把不知名的圆滚滚的生物提了起来。   尹梦荷看着一人一兽的互动,那圆滚滚向方淮展现了自己的无害之后,得到他的信任,便拿两个同样圆滚滚的爪子抱住青年的手臂,滚到了他怀里。   见多识广的太真宫宫主蹙眉道:“这小子,把魇兽当成什么了?”   余潇也看着水幕里倒映的方淮。方淮生长于显赫的仙门,自幼什么天材地宝、珍稀灵兽没见过,可还是第一次见他撸了两把圆滚滚的毛之后,露出好似“天下掉下个大宝贝”的无比稀罕又惊喜的神色。   余潇和尹梦荷自然领会不到方淮一个大□□群众的心理:这可是熊猫啊!国宝啊!况且在身处异乡一般的修真界,遇到故土熟为人知的动物,个中心情自然是难以言说。   事实上,这只“熊猫”并不是真正的熊猫,而是余潇为了方淮顺利走出迷宫,抓来扔进迷宫给他引路用的。   此兽被世人称作“魇兽”,许多喜欢布置阵法筑造幻境的修士,做梦都想得到这种灵兽。而这座洞府的主人也在洞中豢养了一只,被余潇随手抓来扔进了迷宫去寻方淮了。   魇兽是没有形态的,它能够在幻境中来去自如。如果它要将谁带出幻境的话,它就会幻化作这人心中的某个投影。于是来找方淮的魇兽就成了这么个模样。   却见那魇兽跟方淮挨挨蹭蹭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的本职,从方淮怀里探出身子,跳到地面上,在前方为他带路。   方淮横竖也找不到迷宫出口,见熊猫在前面慢悠悠爬着,便跟了过去。   一人一兽走过水幕倒映的地方,留下空无一人的台阶,只剩方淮写过后随手丢弃的几张纸还在那里。   尹梦荷想到方淮奏响的琴声,竟然使得幻境出现了一丝裂缝,因而墙头墙脚的花枝骷髅都消失了,不由道:“其实你就算不放出魇兽,这小子多半也走得出来。”   余潇一言不发,上前贴近水幕,将手伸进了水幕中。水幕的表面一被他触碰,又荡开更深的波纹,而他伸出手臂在波纹的中心一捞,居然捞出了方淮揉成一团扔在台阶上的那两张纸。   余潇展开一个纸团,上面工工整整用楷字写了许多人的名字,排列下来。而“余潇”赫然是第一个。 第38章 天仙宝境(十一)   方淮跟着那只熊猫,渐渐觉得豁然开朗。   这种感觉似乎没什么道理,长街还是那样的长街,转弯还是那样的转弯,岔道还是那样的岔道,只不过墙头不再出现鲜嫩的花朵或是绿意盎然的枝条,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爬动的黑白团子身上。   终于,他看到不一样的景致。   又一扇朱红的大门,横梁上漆金焕彩,门上两个兽环。   方淮内心平静得如同雨过天晴的湖面,他走上前去,伸手一推,眼前仿佛一座大殿的正厅,四面墙壁上都是碧彩辉煌的壁画,半空垂着长长的缎子,上面绣着对联:“马足车尘不知世路何处尽?崖花涧月禅心应向此中生。”   而厅中的两个人闻声转过身来。   方淮先认出其中一个道:“林姑娘……”而后他看到了另一个人。方淮不由得睁大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喊出:“阿,阿潇。”   余潇看着他的神情,眉头一皱,立刻抬头望屋顶。   方淮跟随他的目光一起望向屋顶,原来屋顶才是这间大殿神奇之处,因为大殿顶部没有天花板,没有屋梁,而是一片混沌,像没有星星的夜空,又很像他们进入迷宫前所在的那条漆黑的隧道。   不过比起隧道里幽深的黑暗,这片混沌里却渐渐浮现了光点,如同大海中船队的浮灯,这些光点跳动着,交错着,在方淮望向屋顶之时,已经织出一个人的模样。   正是方淮所看到的余潇。   林想想忽然笑出声道:“你我身处幻境之中,你看到的我们,应该是你心中所想的我们。而你所想的我们的样子,则会投射到这屋顶,让大家看个清楚。”   比如方才看到林想想时,从屋顶那片混沌浮现出来的,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高矮胖瘦都没错,只是面目却是模糊的。   而此时投映出来的余潇的模样,却是纤毫无差,正是余潇真正的相貌,削瘦而深刻的轮廓,横亘在脸上的狰狞的疤痕,全部映得清清楚楚。   方淮看看屋顶,又看看余潇,并不是被他的疤痕惊吓到,而是很珍惜这个用眼睛描摹对方的机会:“虽然只是我心里想的你……”   林想想道:“不过倒是和现界的人一模一样。”   方淮笑道:“是吗?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余潇脸上的疤痕,许多人看一眼就连忙避开,但他却用手仔仔细细摸过。   所以看到这样的余潇,他一点不觉得可怕,反而有一种亲切感。   他很快从感慨中回过神来,问道:“这里就是迷宫的出口?那幻境怎样才会结束?”说着他走到余潇身边。   余潇道:“往里走,找到这幻阵的阵眼。”   方淮左右看看道:“只有咱们三个?”   林想想不耐道:“ 等他们出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说着就转身向大殿内侧走去。   方淮眨眨眼,余潇道:“那阵眼说不定与‘神女泪’有关。”   方淮便抬脚和他一块往里走,问道:“阿潇,怎么好巧不巧,偏偏是咱们三个先走出迷宫?”   对他这个问题余潇早有准备,指指跟在两人身后的圆滚滚道:“我碰巧抓住了这只魇兽,靠着它走出迷宫,又让它把你们带出来。”   “哦……”方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眼那只熊猫,道:“这叫作‘魇兽’?”   熊猫还跟在方淮脚边,方淮看着它,想起了幼兽时候的大白,还是小团子的时候憨态可掬啊,现在大白就是扑到方淮身上,方淮都接不住它。   余潇也看着那魇兽道:“它可以幻化作师兄心中所想之物,师兄在台阶上抚琴时,它就很想到师兄那儿去。”   “咦?”方淮讶异道,“为什么?”   余潇道:“魇兽以梦为食,越美的梦越吸引它。”   他正说着,圆滚滚已经又抱住了方淮的腿。   前方传来林想想不耐烦的声音道:“你们还要站在那里多久?”   方淮动动腿,甩不开,只好把它又提起来,魇兽很上道地抱住方淮的手臂,虽然身长也有方淮的小臂那么长,却变得一点重量都没有,只有那毛茸茸的触感还在。   方淮便随它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随余潇一块从大厅的最右侧的一道门转了过去,面前是一个雅致宽阔的庭院。   从台阶下去,庭院正中铺了石板路,石板路的那头又是一座宫宇,林想想已经在他们前面老远,站在后殿的廊檐下,跨过了宫宇的门槛。   方淮和余潇快步走了过去,走进宫殿里时,只见林想想背对着他们,站住了,像在凝视着某物。   方淮先看屋顶,这间宫殿的屋顶同先前那座大殿一样,只有仿佛波涛一样不停翻涌的混沌,其间光点跳跃,窥伺着幻境中的人的内心。   他和余潇站在林想想身后,只听她半晌说了一句:“原来是他。”话语声里倒是没了往常的讥诮。   原来是他?是谁?方淮不由得看向林想想,只见她裙裾摇动,走去了别处,看殿中那垂下来的缎带上的绣字。   她一走开,被她挡住的东西就露在方淮的眼前,居然是一座与真人等身高的女子玉像,他一见这玉像,就瞳孔一缩,张了张口,却连舌根都僵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蓦地往前冲了几步,伸手去摸那无比精细生动的玉像,嘴唇,心里已念了那个名字千万遍,耳边又响起先前听到的那句笑语:“呆子!”   林想想和余潇都察觉到他的异样,见他对那玉像反应那么大,都眉头一皱,只不过两人不悦的原因大不相同。   方淮只是呆站在玉像面前,手还没碰到那玉像的面庞,心头已转过千万个和对方朝夕相处的画面。这个世界,怎么会出现和他女友如此相像的玉像?等等,这里是幻境,难道这雕像也是他心中的投影?   他尚不曾从见到玉像后的五味杂陈中回神过来,手伸出去,将要碰到玉像那细腻的面庞时,只听饱含怒气的女声道:“你!”   方淮回过头,只见林想想走上前来,扬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怒道:“这位前辈年纪比你祖母还大,你竟敢心存亵渎,是为大不敬!”   他不知道他方才回忆的那些和女友拥抱亲吻的画面,全部都在大殿的屋顶投映了出来。   光点交织,像一位极高明的画师,寥寥数笔,便描绘出男女相依相偎之景,被尹梦荷看见,不由得大怒。   原来这座玉像是洞府主人亲手刻下的,是为了倾诉对心仪女子的爱慕之情。而这位多半已经身死道消的真人,爱慕的正是尹梦荷。   那玉像手执一朵荷花,茎干上密密地刻了一行小字,是洞府主人的名号,年月时辰,和“梦荷”两个字。大殿内许多悬垂下来的缎带,上面的绣字都是此间主人为尹梦荷写的情诗。   这人是一名阵修,顾名思义,是专攻阵法的修士,虽然在他的洞府里布下了精妙的阵法,可惜修为并不是很高。况且看迹象,他已经死了数百年了,谁能想到这样一位籍籍无名的修士,竟然爱着九州臭名昭著的女魔头呢?   也更想不到,素来眼高于顶的尹梦荷,居然会记得这爱慕她的卑微修士的名字,所以方才才在那玉像前站了许久。   方淮被尹梦荷那一巴掌打得有点懵,任谁被莫名其妙扇一巴掌,都不会无动于衷,不过碍于对方是个娇柔女子,总不好也跟着动手,况且林想想这一举动,于他而言古怪大于愤怒。   “林师妹,你?”   余潇此时上前,目光幽深地看了方淮一眼,对尹梦荷道:“师兄多半是认错了人。”   尹梦荷原本气得柳眉倒竖,但余潇一句话,倒是让她念头一转,想起这小子和尹家有些来往。   她那个孙侄女,也就是方淮见过的尹家大小姐,倒是生得和她七八分像。   她终于怒火稍凭,重新盯住了方淮,冷笑一声,小小年纪,装得正人君子模样,还不是存了那许多龌龊念头。   余潇见方淮仍是不解,便指了指玉像搭在臂上的荷花道:“这玉像是洞府主人所刻,塑的应该是太真宫宫主尹梦荷之像。你且看上面的刻字。”   什么?!方淮也看见了那“梦荷”两个字,等消化过来其中的信息量,一时风中凌乱。   尹梦荷他当然知道,原文里戏份很不少的配角,也是女主的姑奶奶——就是女主祖父的妹妹,也是五凤坛尹家之女,只是后来堕入魔道,与家族恩断义绝。   原文里,主角就是先遇到尹梦荷,再通过尹梦荷接触尹家,才和女主相识的。   不少读者甚至建议,干脆把尹梦荷也收进后宫得了,但是作者节操尚存,认为姑奶奶和侄孙女共侍一夫画面太美他不忍看,所以尹梦荷就变成了一个帮助增强主角实力、给他扩张后宫的重要NPC——除了牵线女主外,她的太真宫里也有好几个漂亮妹子,也都被主角收进后宫了。   但是现在跟他说,原文里的配角长了一张他前女友的脸?!   方淮再看那玉像,其实细看还是有些区别,甚至平心而论,眼角眉梢的风情,似嗔非嗔的神态,比他前女友要更美。   但方淮还是犯了心梗。   他大脑十分混乱,甚至顾不上思考跟女魔头尹梦荷八竿子打不着的林想想为什么要跳出来扇他耳光,骂他大不敬,也顾不上去看旁边余潇翻涌着各样思绪、愈来愈阴晦深沉的眼神。 第39章 天仙宝境(十二)   把方淮唤醒的是攀在他手臂上的熊猫,余潇所说的“魇兽”。   原本老老实实抱着他手臂的圆滚滚,忽然焦躁不安起来,顺着他的手肘爬到了他肩头,惊惶地叫了两声。   那声音——的确不是熊猫的叫声,只不过方淮被它一叫,倒是醒过神来。   他看魇兽躁动的样子,觉得有异,便抬手摸了摸它的头,按下心里乱麻一样的思绪,问余潇道:“阿潇,魇兽有异动,莫非是什么征兆?”   余潇眼中晦暗的神色隐去,道:“魇兽是辅助阵修筑造幻境的绝佳灵兽,但它喜欢吞食梦境,又在人的梦中来去,有时候甚至会害得饲养他的人神智失常。”   “哦?”方淮看了看被他安抚之后稍稍平缓的魇兽,可以随意幻化成幻境中的人心里所想的事物,这样无害的外表,才正是其可怕之处。   他说:“没什么办法阻止这种事发生么?”   “有。”余潇道,“魇兽不断食梦便会不断长大,渐渐危及饲养者的神智,所以许多修士在饲养它的同时,会另养一只灵兽来阻止它吞食无度,两者相克,魇兽就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了。”   好像是听懂了余潇的话,魇兽又开始不安地在方淮肩膀手臂攀上攀下,叫声十分无助。结果差点从方淮身上摔个跟头下去,爪子却还锲而不舍地勾着他的衣带。   方淮见它这么辛苦,便伸手捞了它一把,对余潇道:“那么此时是……”   余潇“嗯”了一声道:“它的天敌来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大殿四周精美的画壁开始颤动起来,画壁的表面开始龟裂,画上娴雅美丽的仕女伴随着震颤,裂成了四五块。   魇兽凄哀地叫唤起来,把脑袋往方淮怀里一埋,像土拨鼠打洞一样,一个劲地往里钻。   方淮哭笑不得,看了看濒临坍塌的大殿,对余潇道:“幻境终于要消失了?”   余潇点点头,望着殿中正中央,就是那尊玉像所在之处。方淮也看过去,惊讶地发现整座大殿看上去都摇摇晃晃,将近支离破碎了,但那尊玉像仍旧稳稳地立在那里,丝毫不见抖动。   看来这幻境里的事物,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正所谓“假作真来真亦假”。   忽然“轰隆”一声,正对大门的墙壁被什么东西击碎了,方淮看到破碎的砖石后面,□□出来的却是一片黑暗。   一片他无比熟悉的黑暗。   幻境坍塌,那么他也要继续面对他的一双盲眼了。虽然早已习惯,虽然眼前的余潇,还有方才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幻象罢了,但方淮仍然感到一丝不舍。   他抬头看屋顶那一片可以透视人心的混沌,此时也在翻涌和流动中变得稀薄,像遮蔽明月星辰的云雾一样散去,露出藏在其后的纯粹干净的漆黑。   又是一声巨响,大殿的半边塌了下来。那只兽气势汹汹地来了,或许斩杀它之后,就能拿到这次试炼的目的“神女泪”,但它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方淮看不到它。   余潇在方淮面前转身,背对着他,抽出长剑,和林想想对视一眼。后者传音入密。   【还不把你的小师兄送出去?难不成还要给他演一场斩大蛇的戏,本宫可没那个兴致。】   魇兽躲在方淮怀里,瑟瑟发抖。虽然知道是凶兽,可是幻化成这么憨态可掬的模样,对着故乡人见人爱的宝贝,还真是下不去狠手啊。   方淮最后撸了一把它的毛,松开双臂道:“要逃赶紧逃吧。”   魇兽不舍地叫了一声,绕着方淮脚边还不想走,然而那它的那只天敌愈来愈近了,方淮甚至听到一声清啸。   魇兽身体一震,于是再也不敢在方淮脚边逗留,飞快地朝大门地方向逃去——大概嫌化形的熊猫幼崽的四肢太短跑不快,它直接就地滚了过去。   虽然情况很危急,但看到这一幕的方淮还是忍不住笑了,他的视线追随熊猫一路望过去,视野就好像一幅精美的画,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浓重的墨泼在画上,一点点晕染,把明亮的色彩全部染成了漆黑。   最后一点点光明,方淮转过头去看了余潇,余潇也在看着他。   于是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余潇朝他伸出手来。   方淮不由得也伸过手去,黑暗降临,他听见青年道:“师兄,那东西快来了,待会我和林师妹一起对付它,恐怕不能兼顾你,还是现在送你出去的好。”   方淮抓着他手紧了紧道:“什么东西来了?”   余潇道:“蛇妖。饮过龙血的蛇妖。”   方淮无瑕细问他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一场大斗在所难免,而他就算带了不少法宝灵器,但眼盲行动不便,终究是个累赘。   方淮摸了摸腰上挂着的信标,此时通过它离开洞府,等同于放弃试炼,但对于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他抓着余潇的手更紧了,一字一顿道:“你自己,一定要保重。宝物只在其次,我给你的卷轴……”   看着他这凝重毫不掩饰担忧的神色,余潇原本心中隐隐盘桓的怒气终于消了一点,低声道:“都在,你放心。”   幻境已经散去,华美的大殿变成荒凉的石洞,空间比先前暗河藤蔓那个还要大,林想想轻身一跃,立在凸出地岩壁上道:“还不警戒,你们有话不能到了洞外再说吗!”   她实在厌烦这些小辈拉拉扯扯絮叨个没完的模样,不过就是一条小蛇,等把方淮支出洞外,随手一剑就能斩了。这两个人非得手拉着手,说些生离死别的话。   最可笑的就是方淮,一心一意只以为他的师弟自卑又内敛,单纯不知世事,还是个需要他保护的小青年,殊不知此时的余潇,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赶来的那条妖蛇捏碎了。   这边方淮自然听不到尹梦荷的心声,他只是想即便自己留下来,如果事情有变的话,以他的能力,多半也只能眼睁睁看余潇被带走或是别的什么。   他第一次想,如果自己够强就好了,如果他也有其他弟子那样的灵根,无论再普通,只要勤奋修炼,总能使上一份力的吧?   这个道理他早就懂,他也曾有千百个理由将自己说服,即使没有好根骨,他也有父母,家世和人脉,他完全可以走另一条路。   可是那种渴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让他那些振振有词的理由变得无比苍白。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余潇催促他道:“师兄?”   方淮应了一声,松开抓着他的手,手搭在信标上,将拇指上的灵戒转了转。   青年的身形在信标的光芒里,像融入了阴影的影子一样不见了。   余潇确定方淮已经离开这里之后,反而将抽出的长剑又归回了鞘中。   尹梦荷站在高处,看着盘旋起来数十丈高的白蛇,这妖蛇数百年前有幸饮了一滴龙血,又被这洞府主人驯化喂养,如今居然长出了一对龙角。   她嘴角勾起一丝笑道:“这蛇儿抓来煲汤不错。”   “……”余潇看了她一眼。   尹梦荷道:“它的骨肉混进了龙血,杀了将妖丹取了,皮肉吃下,倒是大补之物。”   余潇自然也看出来了,不过尹梦荷若是想要,余潇当然不会跟她争。   尹梦荷修为深厚非常,双目望向这妖蛇时,已见到了它体内的妖丹,也是因为龙血之故,妖丹的表面流溢着金光,很是美丽。   尹梦荷动了兴致道:“妖丹就拿来喂给本宫的菱角,它素来挑食,这个它想必爱吃。”菱角是她养的一只灵宠,一只金冠灵蛇,常常贴身跟着她,只不过她现在是林想想的身份,那灵蛇也只好关在她的宝囊里。   尹梦荷说着便从岩壁上跳下,纱裙翻飞,身姿曼妙。   白蛇立刻张了血盆大口要吞下她。   余潇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把目光投向别处,既然前辈要亲自斩蛇,他便没必要插手了。   除了余潇、方淮、林想想之外,其余的弟子都没能走出迷宫。   这批试炼的弟子近五十人,方淮走出洞府时,洞外已经有近四十名弟子。除开余潇和林想想,还有几人还在迷宫中苦熬。   事实上他们恐怕都不会走出迷宫了。因为迷宫早被尹梦荷动了一点手脚,除了方淮是被余潇特意放出魇兽带出去之外,其余人哪怕原本有走出迷宫的可能,此时都已不可能了。   本来尹梦荷连方淮都不想带出来,毕竟让方淮在迷宫中呆着,虽然幻境中不能使用信标,但方淮只要受点伤,或者等他们拿到“神女泪”离开洞府,试炼就算结束,昆仑守在洞外的两名真人就可以在外使用信标将其余人带出。   有方淮在,她和余潇反而束手束脚。   可惜余潇透过水幕看到墙脚的骷髅,立刻决定放魇兽去为方淮引路。   骷髅是危险的征兆,意味着困在迷宫里的人心志已经开始动摇,接下来幻阵就会利用这人的弱点攻击他。   她觉得有一点倒很有趣,那就是余潇似乎不能容忍方淮受到任何伤害。   这种态度,就好像她对她的那些珍藏,虽然几百年都锁在柜囊里不见天日,但决不允许出现一点瑕疵或是他人的染指。   到了洞府外和众人会合的方淮,跟弟子们谈论在幻阵中的经历,也发现每个人在迷宫里的遭遇都不一样。   有人遇见了拦路的野兽,有人遇见了貌美的女人,有人怕水,迷宫居然开始涨水,在幻境里大家都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那个怕水的弟子便在淹没头顶的水中呛水昏迷过去了。   其他弟子也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方淮却毫发无损,实在不能不令他思索自己真的这么幸运吗?说起来,还要多亏了余潇。   其外,还有一些试炼中他觉得古怪的地方……   方淮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敲了敲额头,一边还在为洞府里的人担忧,一边则慢慢地梳理存留在他脑中的细节。 第40章 天仙宝境(十三)   余潇和林想想是最后从洞中出来的两名弟子, 受的伤不重,一出洞府立刻吃下疗伤的灵丹, 再经过打坐调息,便能大致痊愈了。   方淮松了一口气, 将余潇扶着回了众人扎营的地方, 进帐篷休息。   帐篷不大, 躺两个身材修长的青年还是有点局促, 不过修行在外, 对付对付也就过去了。   方淮想要余潇一个人在帐篷里躺着,他先出去, 这样躺着舒服些。但余潇说不必,方淮只好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在余潇和林想想之前, 最后一个出洞府的人是丁白,这时候弟子们就已经议论纷纷, 等到余潇和林想想同时出现在洞府出口时,即使眼睛看不见,方淮也能想象到他们脸上欣羡嫉妒的神情。   对林想想多半是欣羡,对余潇则多半是嫉妒。   毕竟林想想毕竟是那样一个美人, 虽然待人向来冷冰冰, 可以说是目中无人, 这两年落了个“孤高自许, 目下无尘”的名声, 但实力的确远超过和她同来的峨眉弟子。   而对余潇, 则单纯是一种厌恶吧。即便他母亲是魔女这件事大家不敢传出去, 但他在太白宫仗修为高打伤同门的事,却是恶名远扬。   方淮没有刻意在人面前替他辩解,毕竟这事有凭有据,余潇事后受的罚也不重,辩解了只会被当成“得了便宜还卖乖”。   从洞府出来后,林想想声称他们虽然走出了迷宫,但并没有打赢守护“神女泪”的妖蛇,那蛇是受伤后自行逃走的。   余潇这时也道:“是林师妹碰巧捡到了一件可以对付那灵兽的法器,这才轻松赶走了它,拿到了宝物。”   林想想果然拿出一件法器,两位真人看过之后便对林想想道:“那么这次试炼夺魁的,就是你了。”   林想想听了也没露出多少喜色,只是略微颔了颔首。   听到是她夺魁,不少人心里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还好,至少不是那个招人厌的余潇拔得头筹。   躺在帐篷里的方淮想到此处,问道:“那只‘魇兽’也是林师妹发现的?”   余潇“嗯”了一声,方淮沉吟了一下,笑道:“从前都不知道林师妹这么有能耐。”这天之骄女的强横作风,都有点不符合原文的人设了。   他又问道:“对了,你怎么对洞府的那只妖兽知道得那么清楚?”   余潇顿了顿道:“我在幻境里,有一样东西给了我提示。”   方淮道:“什么东西?”   余潇道:“刻在墙上的字。”   方淮一听,大家经历的幻境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或许余潇碰巧走了大运,大概这也是主角光环?   他笑道:“你的运气不比林师妹差嘛。”说着想起一事,不禁道:“说起来,我们三个人在那座有玉雕的大殿的时候,我不过是看那玉雕看入了神,林师妹为何要那么生气?”   余潇想了想道:“不知道。”   不知道。方淮想,也对,余潇虽然和林想想走得较为近一些,但也不是无话不谈。   可是林想想发怒的理由……为了什么?难道她对尹梦荷怀有崇敬之情,见自己尊敬的前辈被人侮辱了,所以那么生气?   可姑苏名门的大小姐,居然会崇敬名声极恶的魔女,这也有些说不过去吧。   “师兄。”   余潇又一声喊打断了方淮的思绪,他回神道:“嗯?”   “我累了。”像是为了证实这句话,青年的嗓音也带了一丝倦意。他今天也的确该累了。   “哦,好,你睡会吧,我不打搅你。”方淮说着往旁边挤了挤,确保余潇能睡得舒坦点。   不料青年却跟着挨过来道:“你躲着我做什么?”   方淮讶道:“我没有躲着你啊,这不是看你要睡了……”   他的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余潇直接半个肩膀靠了上来,把脑袋搭在他的胸口:“我们平常不都是这么睡的。”   方淮的腰被青年的双臂自然而然环住了,他有点手足无措,又有点古怪,他把手摸索着向上,搭在青年的肩背上,手碰到对方的发尾,道:“阿潇,你为什么总要这样睡?”   余潇“嗯?”了一声,回答道:“这样可以听见师兄的心跳,我会睡得很安稳。”话语里还有点懵懂的样子。   方淮无语半晌,觉得这个向来成熟冷淡的师弟,原来某些方面还仍然是个小孩啊。   但是两个男人这样黏黏糊糊的,方淮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他拍拍余潇的肩膀道:“阿潇,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   青年本来放松地靠在他胸前,听见这句话身体紧绷了一下,方淮感觉到了。紧接着听他问:“为什么?”大概是快要入睡了,又靠在方淮怀里,声音有点闷闷的,似乎藏着一点失落。   “呃……”方淮绞尽脑汁,想到一个理由,对余潇说:“像这样抱在一起睡,不是师兄弟该做的事。”   余潇终于抬起了头,问道:“那该和谁做?”   话开了个头,方淮立刻根据逻辑,从善如流道:“那是道侣间该做的事。”   “道侣?”   方淮一想,余潇因为脸上伤痕的事,连个正常的朋友都没有,更别提心仪的女子了。   他决定给自家师弟启蒙一下,于是道:“就是如果你和哪个姑娘情投意合了,你们关系亲密起来,就可以这么抱一抱。”   想起没遇到前女友以前,和□□那群狐朋狗友,也是一起看过A片讲过黄段子的,于是对着懵懂无知的师弟,也笑了笑道:“况且女人的胸脯柔软,枕着不比男人的舒服多了?”   “哦……”余潇眯起了眼,方淮虽然看不到,但也察觉到他语气变得有点危险,不禁反思自己这个玩笑开得不好,一点都没起到调和气氛的作用。   余潇紧接着质问道:“师兄怎么知道女人的胸脯柔软,师兄试过?”   方淮一呆,有些结巴道:“这个……”他当然试过,在上辈子,只不过余潇质问的语气,让他直觉自己不该如实以告。   余潇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他身上了,凑过来,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脸上,那白玉似的脸立刻晕开了一点红。   不是害羞,只是被热气吹的。   但余潇注视着还在斟酌怎么回答的方淮,心里很明白。   他想吻他。   想吻那嘴唇,再顺着脖颈向下,像很多个晚上做过那样。他的身体里除了运转灵力之外的地方起了涟漪,有一头猛兽悄悄苏醒了。   余潇环着方淮的手臂收紧了,方淮也感觉到了,不由道:“阿潇……”   如果此时占有他,会怎么样?把窗户纸捅破,让他发现隔着窗纸看到的美好的剪影,本尊居然是一头狰狞的野兽。   方淮的手稳稳扣在余潇的肩上,无奈道:“唉,算了,你要枕就枕吧。”   他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余潇的双臂放松了,手掌几乎是摩挲过他的腰间。他重新侧过头枕着方淮的胸口,听那沉稳又脆弱的心跳,将心头的躁郁压了下去。   方淮答应不再有异议之后,青年果然乖乖靠着它胸口睡着了。   方淮本来不想睡的,但是两个年轻人紧紧靠在一起,彼此传递热烘烘的体温,让他渐渐地也昏昏欲睡。   于是手臂也不自觉地搭上余潇的背脊,这样互相环抱着睡着了。   结果方淮又做起了梦。   又是前世的记忆,他又梦到了前女友,这件事他想想仍然觉得很奇怪,前女友的长相,居然和尹梦荷的玉雕那么像。   尹梦荷又和女主有血缘关系,原文里就说两人长得极像,也就是说,女主长得像他前女友?   前女友……在□□那个世界,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女,就读的是很出名的电影学院,当时身边的朋友都说他撞了狗屎运。   梦境里,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家装潢有些眼熟的餐厅里,死党兼一块长大的朋友坐在他对面,他记起来这是某次他们两人出来下馆子,本来也是要叫上女朋友,但她公司临时彩排,没来得及。而朋友的对象也有要事缺席了。   于是两个大男人在餐厅一边吃饭一边闲谈。顺带聊起了各自的女朋友。   “我说啊……”朋友一边夹菜一边对他笑道,“我家这个也就这样吧,小女人,要是一直谈下去,多半就靠我养家了。你女朋友就不一样了。”   方淮笑了笑道:“怎么?她喜欢工作,那就去工作呗,这有什么。”   朋友摇摇头道:“不是工作的问题,是野心,我觉得,你多半降不住她。”   方淮皱起眉道:“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朋友漫不经心道:“直觉呗。一个人精力毕竟有限,有时候事业感情没法兼顾,或者是两者渐渐的就不协调了。事业爱情双丰收,哪有说的那么容易。”   方淮道:“你是说我?”   “不是你。”朋友看看他,低头夹菜道,“算了,我这话也没什么根据,你当我放屁好了。”   后来分手之后,方淮一个人颓丧在家,想起来朋友的这番话,忽然觉得挺对的。   朋友的话,女友从家里离开的身影,就这样缠绕不清。等方淮清醒过来时,他发现他又站在幻境中的那座大殿里。 第41章 天仙宝境(十四)   大殿是残破的, 半边塌下来,断壁颓垣,还维持着方淮最后看到此处的样子。   然而正对门的那面坍塌的石壁后, 并非方淮之前见到的来自现界的黑暗,明亮的光从墙后倾泻进来。仿佛这道墙是一道新的入口。   方淮皱起了眉, 他怎么会在梦境中被引来这里?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此刻是在梦境, 还是在山洞里的幻境?   忽然右手方断塌的墙壁废墟中传来两声虚弱的叫声,方淮应声望去, 只见角落里一只熊猫仔——应该说是化作熊猫模样的魇兽滚了出来, 大大的黑眼圈内, 两个黑豆似的眼珠望着他,慢慢爬来他脚边。   看来是幻境了,梦境的官感是不会这样的清晰的。方淮想到这小东西能在人的梦中来去, 多半也可以控制睡梦中的人的行为, 于是俯身一只手把它提起来道:“是你把我引来这里的?”   虽然余潇跟他说了魇兽可能会危害人的神智,不过方淮发现这只魇兽对他总有点亲昵讨好的味道——这种讨好和大白是一样的。   方淮相信灵兽再怎么对人怀有敌意, 都不会比人心复杂,如果这魇兽要害自己,就会直接攻击, 而不会做出这副讨好的模样。   曲意奉承、假意讨好这种伎俩, 只有心思诡谲的人才喜欢用。   魇兽在他手上不是很抵抗地挣扎着, 方淮看了它半晌, 他不知道怎么驱使魇兽, 但要离开这个幻境,估摸着还是得靠它。僵持过后,终是将熊猫团子放在了地上。   魇兽一落在地上,就去抱方淮的小腿。方淮感觉到抱住他腿的爪子正在朝一个方向使力,顺着方向望去,正是那堵像入口的墙,不由诧异道:“你要我去那里?”   魇兽闻言便松开爪子,转身朝断壁的方向爬了两步,意思是给方淮带路。   方淮蹙眉和它对视一会儿,无奈地松开眉头,抬起脚步,跟随魇兽来到墙边。   越过残破的石壁,他终于看到了其后的景色。   断壁之后,竟是极开阔的一片天地。两面清山秀水,近处芳花露草,密林深涧,灵猴仙鹿,远处雕梁画栋,琉璃碧瓦,一座宝殿矗立在雾霭中,一条石子小径蜿蜒而去,直到白玉般的台阶下。   方淮身后的大殿损毁之前,充其量不过是富丽堂皇,而相较之下,眼前这灵气氤氲的山水、远处雾霭环绕的宝殿,才称得上是洞天福地。   方淮心里一动,心想: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天仙宝境”么?   魇兽叫了一声,把方淮的思绪拉回。   方淮将视线收回,想到自己这么被魇兽引了过来,余潇会不会发现他不见了?会不会他们这时候正四处找他?   然而这只魇兽一个劲地想把他带去远处不知哪里,也只有暂时顺从它的意思,看能不能找到出口了。   这么想着,便迈开腿沿着石子路往前走去,见魇兽圆滚滚的身子还在费劲地爬着,索性把它捞起来抱着走了。   穿过草地和树林,聚在一起吃草的仙鹿一见生人靠近,立刻迈开纤长有力的四肢,一阵风似的散开了,郁郁葱葱的树木枝丫上坐着大胆的灵猴,抱着硕大的仙桃,一面啃着,一面好奇地看着方淮这个闯入者。   这样的风景,方淮倒是很久没能见过了。   这样边走边看,蜿蜒漫长的道路也不是那么难熬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在远处像一幅画似的巍峨宝殿,终于近在眼前,揭开了那一层薄雾的面纱。   方淮踏上白玉阶,越靠近宫殿,他怀里的魇兽便越是急迫不安,叫唤着仿佛是在催促他,方淮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走过宽敞的前庭,道路两旁培植了不少名贵的仙花仙草,一方不规则形状的池子,最边上是古雅的回廊,悬挂着一色各式各样的鸟架,羽毛鲜艳美丽的鸟儿们停在架上扑扇着翅膀,发出清脆悦耳的啼叫。方淮径直走向宝殿的正殿。   跨过正殿大门的门槛,方淮一时被里面陈设的种种耀花了眼。   果然是天仙宝境。方淮走过那些桌案,宝架,上面错落有致地陈设着各式各样的宝物,有些方淮甚至只在父亲掌管的千机阁紫微堂对宝物的记载中看到过。   恐怕无论是谁来到此处,光是看到这一间大殿,就足够他流连忘返了。   但方淮只是稍稍看了一看,并没有因此驻足。而怀里的魇兽已经焦急地爬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叫着,方淮伸手安抚它也没用了。   方淮领会并顺从它的意思,从大殿最靠边的一扇通往后面的小门踏了进去。   一踏进那道门,方淮立刻感觉到不对劲,那是很简单的直觉,随后,他嗅到了空气中漂浮过来的一丝血腥味。   方淮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攥紧了,像是急于证明自己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是错误的。他开始在门后的大厅,暖阁,耳房中四处寻找。   穿堂入室,血腥味却越来越浓,终于,在推开一扇雕镂着花草纹样的门扇时,他呆站在原地。   下一瞬,他几乎是不顾仪态地、狼狈地跑了过去,把血泊中的人扶起在臂弯里,喃喃道:“这是幻境对不对?这一切都是幻觉吧?”   否则怎么可能只是做了个梦的时间,抱着他的腰睡得安稳的青年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这冰冷堂皇的宫殿里。   可是正因为习惯了相拥而眠,青年躺在他怀里的触觉才如此真实。   方淮手上青筋绷起,小心翼翼地去查看他身上淌血的伤口。忽然像明白什么似的,伸手去摸对方的丹田处,那里有一个有他手掌那么宽的裂口,随着青年微不可察的呼吸,还在流出温热的血,像是慢慢流走的生命。   方淮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好像裂开一道口子一样抽痛起来。   仿佛被他的动作唤回了一些知觉,青年微微睁眼道:“师兄……”   方淮立刻收回触碰伤口的手,去摸对方的脸颊,却不小心把手上的血沾染上去,他的声音变得又低又哑,还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道:“阿潇,这是真的?”   余潇道:“师兄,林师妹……”他只够力气说出这几个字。   方淮身体一震,盯着他道:“林师妹伤的你?”   余潇看着他,已经点不了头,只是默认似的闭上眼,又昏迷过去。   方淮脑中浮现起千头万绪,但不再是乱麻,而是抽丝剥茧一般,一点点理清了。   他太疏忽大意了,怎么会以为离开了洞府,余潇就会安然无恙了呢?洞府里那种种不寻常,林想想性情大变,先前扇他的那一耳光……   他改变了剧情,没错,但其他人也会为了目的改变自己的所作所为,从他使剧情脱离轨道的一开始,其他的角色也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靠着对原文的那一点了解,实在是得意忘形。   这些念头像电一样转过,他看到被余潇的血浸染的衣袖,立刻从懊悔中醒悟,现在不是想来龙去脉的时候了。   他咬着牙翻找着宝囊里的丹药。厅堂里的灯火足够明亮,将他的影子斜映在墙上。   灯火忽然摇晃了一下,墙壁上的影子背后,又一道影子长了出来,颤颤巍巍的,像从墙内长出来的漆黑的藤蔓。   那藤蔓似的黑影爬到方淮的影子背后,头部裂开一条缝,慢慢打开到一个狰狞的角度,那是它张大了口,要吞掉自己看上的猎物。   只是黑影尚未和方淮的影子相交,黑影自己先抽搐似的一抖,而后挣扎起来。   方淮察觉到动静回头一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熊猫仔模样的魇兽,正死死地咬住一条成年男子两条手臂那么长的蛇,两只对着他时毛茸茸软乎乎的爪子,此刻伸出了尖利的爪锋,一只牢牢地钳住蛇的七寸,一只破开蛇的肚腹。   那蛇的模样也颇为奇特,头顶金冠,身体在魇兽的钳制下不停抽搐扭动,周身漆黑的鳞片在灯火照映之下,竟是流光焕彩。   他只是看了一眼,但魇兽飞快地制伏杀死了敌兽,一只剖开蛇肚腹的爪子,从里面掏出了一颗妖丹,它那胖乎乎的爪子握不大稳,妖丹滴溜溜地在地上滚动,滚到了方淮身边。   方淮捡起那颗妖丹,手上的扳指“嗡嗡”震动起来,表明这颗妖丹中蕴含着十分强大的灵力。   方淮想都没想,就把妖丹送进了余潇口中。   青年昏迷得很深,压根没法吞咽,方淮便低头帮他把妖丹渡进了喉咙里。   眼看着妖丹在余潇体内发挥作用,对方的呼吸终于不再那么微弱得令人心惊胆战,方淮勉强算松了口气,把他平放在地上,取出法宝治疗他的外伤。   等一切忙完之后,他才发觉后背一片冰冷,都是方才渗出的冷汗,此刻变得黏腻而沉重。   魇兽在旁静静地看着他。方淮这时才看向它,又检查周围,发现从余潇的身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直蔓延到另一间内室。   方淮想到方才魇兽搏杀妖蛇的英姿,又是它带自己来发现余潇的,便起身对它道:“你在这里守着余师弟,明白吗?”   魇兽望着他,往余潇身边凑了凑,示意自己明白。   方淮又在余潇身边布置了保护他的法器,随即看一眼内室紧闭的门,从厅堂靠墙放置的一排刀剑中取下一柄宝剑提在手中,朝门走去。   才走到门前,他便听到里面痛苦的呻吟。   方淮推门进去,里面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   他跨过那些尸体,走到唯一还在发出呻吟的人面前。   这人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方淮看一眼便明白,此人经脉尽断,丹田空空,剩一具肉身还在苟延残喘。而看他的装束打扮,以及那变了调的声音,已经猜到他的身份。   方淮俯下身去道:“娄长老,娄长老?”   娄长老睁着眼,如同海上濒死的人抓住浮木,恳求着他道:“救我,救我……”   方淮道:“晚辈这就助前辈脱离苦海。”   娄长老瞪大眼睛,看着身带血污的青年,面庞如同白玉无瑕的神佛,悲悯而无情,提起宝剑刺了下来。 第42章 天仙宝境(十五)   方淮不大记得他是怎么背着余潇回到营地的,离开了魇兽控制的幻境之后, 他又恢复了失明的状态。只能感受着青年的头靠在他的脖颈旁边, 微弱的呼吸打在他脖颈一侧的肌肤上, 他脖子的那一块便僵硬到酸痛。   等到了宿营地,余潇被人送进帐篷里, 方淮脚下一个踉跄, 旁边的弟子扶住他, 问他可还好,毕竟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方淮被他这一问,先想到一件要紧事,抓住对方的手臂问道:“林师妹, 去找林想想!”   那弟子错愕道:“这个,林师妹应当和其他师妹在一起, 这时候该已经歇下了。”   方淮嘴唇抿得死紧道:“你只去问她还在不在。”   那弟子便去找其他女弟子去询问了,一问之下,才发现林想想已不在帐中。   方淮早有预料,听见这个答案脸色也没变。这一夜之间, 一名弟子重伤,一名弟子失踪,早有人去禀报领头的两位真人。   而方淮谢绝了其他人的关心, 在余潇被送进的帐篷外面独自坐下了, 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惊或是怒, 还是疲倦。   他刚刚杀了人。这还是他第一次杀人, 比想象中容易。或许是因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躺在血泊里的余潇。   一个人独坐了一会儿。被惊动的两位真人先进帐查看了余潇的伤势, 随后出来问话,他把娄长老那一段隐去了,只说自己被魇兽引去,发现了在秘境中遇害的余潇。   两位真人听了自然也诧异不已,商量之下,决定天一亮立刻启程回昆仑。   弟子们有人问道:“那林师妹不见踪影,可要留下人寻她?”   立刻有人反驳道:“你没听方师弟说了?林师妹行止大不寻常,还打伤了余潇,多半是被人操控了!”   众弟子议论纷纷,真人大喝一声道:“好了!此事有待商榷,失踪的弟子自有门派专人寻找。今晚大家小心警戒,派十五人哨卫,其余人回帐篷歇息。明日一早咱们启程,连夜赶回昆仑。”   吩咐完毕,真人先走,随后众弟子散去,留方淮一人还坐在原地。   丁白作为领队,先恭送两位真人回了就寝的帐篷,而后又走来道:“方师弟,你可还好?”   方淮抬了抬头,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道:“丁师兄是今晚第二个问这话的人了。受伤的是阿潇,我没有事。”   余潇受伤,方淮竟为之如此失魂落魄,丁白心里未免有些不是滋味。看到方淮血染的衣裳,便道:“你衣衫都脏了,去换一件,好生歇息吧。余师弟已经如此,你万不可再出什么事了。”   他话里提起余潇,方淮才点点头道:“师兄说的是。”说着站起身来。   经过丁白身边,他不禁又喊道:“方师弟。”   方淮驻足道:“丁师兄还有何事?”   丁白道:“方才送两位前辈回帐篷,听他们说,余师弟的伤,极有可能是魔修做的。”   方淮顿了一顿道:“那多半是魔修趁我们不注意,把阿潇掳走,害了他。”   丁白道:“且不说仙界怎会有魔修跑来放肆。师弟有没有想过,为何魔修要对余师弟下手?”   方淮倏地抬起头来,面对丁白道:“丁师兄的意思,是阿潇被人所伤,反倒是他的过错了?”   他从未展露过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丁白一怔,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来试炼之前,偶然听说过余师弟的一些传闻,说余师弟是……”   “魔女之子。”方淮道。   丁白噎声。   方淮道:“只因他是魔女之子,他受伤就和其他师兄弟不同,就该受人怀疑?”   丁白原本有理有据的话,当着方淮的面却语塞起来道:“并不是这么说,只不过有些事情较为特殊,总该慎重考虑。况且既然那魔修要害余师弟,为何又放跑一只魇兽来引方师弟你过去?”   方淮摇了摇头道:“那魇兽是余师弟他们在迷宫里就遇到的,性情柔顺,或许它把余师弟认作了主人,所以偷跑出来引我去救人,这有什么不对?若魇兽是魔修故意放跑的,那我又怎么能带余师弟回来?”   说到此处,他不禁感到一阵心悸,喃喃道:“倘或不是它,我这错便没法弥补了……”   他声调里有些苦涩,但对着丁白时,却像戴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具道:“丁师兄,你的猜疑的确不无道理,可是我常常想,若是世人能抛开一点偏见,事情又何至于发展到那个地步呢?”   那个地步?是哪个地步?丁白来不及问,但今晚的方淮,态度已经是不同寻常的冷淡和锐利,他不禁在他要擦身而过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腕道:“方师弟,不是我心怀偏见,我不过是……不过是关心则乱。”   他隔着衣袖抓着方淮的手腕,衣袖上浸透了血,格外的冰凉和黏腻。   他看着方淮,只觉得这人素来温和的眉眼似乎笼罩上了一股狠戾之气,月色下明明暗暗勾勒出来的眉眼,竟比往日还要动人心魄。   富贵雍容的牡丹溅上了血,居然更惹得人想去攀折。   丁白看着这样的方淮,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就被方淮抓住了。   “丁师兄的心意,方淮明白了。”   凉薄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丁白虽早有预料,但也止不住心头的失望之感,忍不住道:“方师弟真的明白?那方师弟对余潇,又是怎样看待的呢?”   方淮蹙眉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我对阿潇自然是……”   丁白对方淮有龙阳之意,可方淮却表现出一副完全不是同好的模样拒绝了他,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让方淮明白,他自己在外人眼里其实早有些这个意思了。   “果真吗?人都说方师弟你心肠好,为了父辈的情谊,对一个孤僻阴沉的小子如此加以关照,诸般亲近。可我瞧着,即便是亲兄弟也没有你和他这般要好的,除非你们之间有别的……师弟你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你们的关系究竟如何,你就没有仔细考虑过吗?”   这话说着说着,本来是让方淮看清事实,结果丁白自己心里反倒愈发的不痛快,对余潇的妒意更深。   方淮则想着他说的话:我和余潇有别的?我们当然有别的!我要是不知道这是将来能把修真界翻个个儿来的活祖宗,我会那么小心翼翼的,生怕他出一点事儿?   结果还是出事了,方淮这么一想,心里又抽痛一下。   再者,他和余潇好歹结伴这么多年了。他活了两世,除了父母,从没有谁这样渗透进他的生活里,他也从没有那么细心地照顾一个人,了解一个人,甚至连相恋多年的女友都没有过。   那种细心,那种小心翼翼,仅靠单纯的喜爱又怎么能做得到?他的目的本来就是不纯的。可是倒过来,如果不是为了那不纯的目的,他对一个人的保护又怎会如此的战战兢兢?   于是很长一段时日后,战战兢兢的保护成了习惯,习惯又催生出感情,这已经不由他控制了。   所以他和余潇之间,的确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这点方淮承认。   仔细想过之后,方淮点点头道:“我和阿潇的关系,的确不同寻常。”   这话听得丁白一愣,方淮居然这么爽快就承认了?他和余潇……   方淮又道:“阿潇本就和一般人不一样,我和他的关系自然也有别一般的兄弟之情。”   “……”   丁白无语凝噎,道:“方师弟,你还是不明白……”   方淮拧眉道:“师兄不必多说,你我与其纠结于这些无用的话题,还不如趁早歇息,应对明日的赶路。”说着一掀帐篷的搭帘进去,把丁白独自扔在外面。   丁白对这方师弟的顽固实在是无可奈何,可所谓求而不得,越得不到,就越抓心挠肝地想要。   他抬头望望天上一轮明月,师叔祖曾传信给他说会来试炼宝地监视余潇的行踪,现在试炼已经结束,又出了这样的岔子,不知道余潇被魔修所伤的事情,师叔祖会有什么线索?   他老人家的行踪也不曾透露给自己知道,或许师叔祖比他们更早知道试炼宝地有魔修出没。   那魔修又和余潇有什么联系?   丁白望了一眼远处,宿营地的灯火映照不到的黑黝黝的丛林,转身回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次日天蒙蒙亮,众弟子便结队启程。余潇躺在方淮的飞行灵器里,仍自昏迷不醒。   直到抵达昆仑,先将余潇安置在两人住的屋子里,向门派复命后,急匆匆地回到屋里。方淮才想起另一件事。   阿潇出了这么大的事,是不是要传信回去给师叔和师叔母知道?   他在床边坐下,心里把握不定主意,若传讯回去,师叔母禁足在明镜峰,不能来探望孩儿,就只能担惊受怕而已,也是于事无补。   这样想着,忽然榻上有了动静,方淮连忙握住对方冰凉的手:“阿潇?”   那只手动了动,回握住他,哑哑的声音传来道:“师兄。”   方淮攥紧了对方的手道:“我们已经在昆仑了,都没事了。”   这些天他一边守着余潇,一边脑子里不断整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听见余潇的声音,精神放松,才蓦地感到一阵疲倦。   余潇道:“今日是几日了?”   方淮顿了顿,说了日子,才想起来,恰好再过几日,就该回太白一趟了。   他和余潇在昆仑,这几年都是每隔半年回太白探望一次父母。可余潇这个模样,又怎能回得去?   正要说话时,忽然小僮从外面推门进来道:“公子,有人来传话,说是掌门传召。”   方淮心中一凛,知道必定是为余潇和林想想之事问他,于是起身,对余潇道:“你先多歇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嗯。”   余潇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搭在床沿上的手指思索似的敲打了一下。 第43章 太真宫主   方淮走后, 门又重新合上了, 余潇在这时坐起来, 手一挥, 在屋中布上一道结界,才向半空中点一点头道:“前辈。”   尹梦荷的身影缓缓浮现在空中, 只不过这次不再是林想想的形貌,而是她本尊元神。   她脸色阴沉, 将余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 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捡了个大便宜,我的菱角养了足一千年,方淮居然把它的妖丹喂给了你!”   之前在幻境中, 从背后偷袭方淮的妖蛇,正是尹梦荷带在身边的灵宠。   那叫作菱角的妖蛇,是灵蛇中一种罕见的珍品, 被尹梦荷饲养了千年, 体内的妖丹灵力浑厚,况且尹梦荷斩杀洞中白蛇后,又将白蛇的妖丹喂给了自家宝贝灵宠,更为其添了不少修为。   但万万没想到, 菱角居然自己偷跑出尹梦荷的宝囊, 溜出来觅食, 想要吞吃方淮, 结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连方淮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魇兽杀了, 连妖丹都被剖出来,让方淮喂给了余潇。   纵使尹梦荷收藏饲养的珍宝灵宠无数,但千年来费心培养的灵蛇蛇丹就这么便宜了旁人,也令她肉痛不已。   要是换做旁人,她说不定气得直接把人杀了,可偏偏是余潇,她还要靠这小子找出武夷金丹的下落,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   余潇道:“晚辈无意伤害前辈的灵宠,只是那时候总要做个样子给师兄看,蛇丹也只好吞下了。”   尹梦荷甩袖道:“好了!”这事越想越气,不说也罢,她看向余潇:“你的事了结了?是时候该随我去太真宫了吧?”   她紧紧盯着方淮,而后者将目光从床边矮架上的玉鼎上收回来,点了点头。   “你再将当日的情形仔细回忆一遍,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   掌门的天枢宫中,方淮站在阶下,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方淮略加思索道:“当时我抱着余师弟,身后爬来一条蛇要袭击我,那条蛇似乎不大寻常。”   “你且说来。”   方淮道:“那蛇浑身鳞片是漆黑的,但放着异样的光彩,而且头上长着一顶金冠。”   “身放异彩,头顶金冠么……”   大殿在座的真人长老中有一位长老道:“掌门,这弟子说的莫非是玉虺?”   掌门颔首道:“嗯,极有可能。”   方淮道:“弟子孤陋寡闻,不知这玉虺是怎样的妖兽?”   那位长老道:“这种名为玉虺的妖蛇,专门只在沥州一带深山生长,而沥州正是魔修的地界。”   掌门道:“嗯,看来此事,是魔修做下的无疑了。”   又一名真人道:“不知是哪个魔修这么大胆,潜入仙界也就罢了,还敢伤我昆仑弟子。”   先前那名长老接着道:“这玉虺的修行较之其他一般灵兽要更缓慢,喜好食人魂魄。以精血饲喂后,头顶便长出金冠,它身躯虽小,却是凶兽,极易反噬主人,正派修士即便有这个能耐,也一般不会收这东西作灵宠。”   他说到这,便问方淮道:“你见到的玉虺有多长?”   方淮道:“约是弟子手臂的两倍长。”   长老便吃了一惊道:“呀!那可起码是千年的玉虺了,一般道行的魔修哪敢饲养这样的灵宠!”   掌门道:“依玄玢师弟看,怎样道行的魔修才能做这玉虺的主人。”   长老看了一眼掌门道:“不是我夸大其词,若真要制伏这玉虺的主人,恐怕得山中深居坐关的那几位老前辈出手才行了。”   众人哗然道:“这如何可能!”   又有一人道:“沥州,沥州境内可有哪个有能耐的魔修的老巢?”   他这一提大家立刻回想起来:“沥州,那不是正是风烟城,太真宫……”   尹梦荷。   方淮早在余潇在幻境中对他说出“林师妹”三个字时,便想到了尹梦荷。   这样一来,林想想为何会因为他触碰了那具玉像而动怒,也说得通了。因为林想想根本就是尹梦荷假扮的。   假扮,或者说,是夺舍?方淮看过不少记载,以往至今,魔修夺舍的例子太多了。这样一想便出声,将林想想在洞中的异常举动也说了出来。   众人闻言便道:“难道真是那女魔头……”   长老长叹一声,对掌门道:“这女魔头和我昆仑的恩怨,真是没完没了。”   先前那名真人又道:“弟子林想想的下落至今不明,她又是峨眉出身的弟子,这事不光关系到本门的颜面,也要给峨眉一个交代。”   掌门沉吟。一时间殿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起对策来。   方淮的话已问完,长老便对方淮道:“你且回去,好好照顾那叫……”   方淮会意道:“余潇。”   “对,那叫余潇的弟子。”长老念了念这名字,忽然想起什么,问旁人道:“这个余潇可是那母亲是魔修的……”   “正是……”   长老也不欲在方淮面前讨论此事,对方淮道:“你去罢。”   方淮领命离开,临走前听到掌门下令:“传和林想想同来昆仑的峨眉弟子问话。”   他回到玄圃的小屋,进屋之前打定主意,还是要传消息给远在太白的爹娘和师叔师叔母,此事若是尹梦荷做下的,或许她是得到金丹的消息所以找上了余潇,但她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杨仙乐的师父,杨仙乐是从太真宫叛逃出来,如果让尹梦荷发现了踪迹,上一世的悲剧岂不是又要重演?   一定得传信回去给师叔和师叔母提个醒。   他这样想着,立刻取了一只传信的纸鸢,简明地写下事情经过后,放了出去。   等纸鸢借着风一路飞远,方淮才吐了一口气,转身踏进了屋子里。   一走进屋子,他立刻发现不对劲,快步走到床榻上,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屋子里窗户紧闭,寂静无声,小僮和白虎都在外头,方淮只觉得身上根根汗毛倒竖了起来。难道尹梦荷已经潜入了昆仑?!   他急忙去查看床边的玉鼎,那是一件用来保护和示警的灵器,他将手伸进玉鼎的机括中一探,心立马凉了。灵器已经被破坏。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还在担心你的师弟?”   方淮背脊一僵,回身时,只感到扑面而来的威压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浑身僵硬。   方淮感觉到有烟雾般的东西爬上他的四肢,缠绕着,像枷锁一样将他困住,而他自始至终都不能动弹,甚至没法出声。   而那近在咫尺的笑声化作讥讽的话语:“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又是天枢宫,被召唤来的峨眉弟子退到一旁,被带进殿内的是一个有些惊惶的小僮,和身边一只半人高的金睛白虎。   领他们进来的弟子先行礼,而后对小僮道:“你把你见到的一五一十说来。”   小僮连忙点头,跪伏在地上,咽了咽口水道:“约莫一个时辰前,我本来在公子屋外和大白玩耍,大白就是……”他看了看身边的白虎。   掌门道:“你接着说。”   威严的高高在上的声音,让小僮愈发低下头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石砖,道:“正玩着,忽然大白就吼叫了一声,然后就朝屋子里跑,我想原本公子吩咐了,不要轻易进去打搅余公子休息的。就连忙跟在它身后想拉住它,可是它力气大,我怎样都拦不住。”   “大白撞开了屋门,我只好跟着进去,才发现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公子和余公子都不见了。我连忙屋前屋后找……”   长老问话道:“大白天,难道屋子的门窗都禁闭?”   小僮道:“是。因为屋里点了贵重药材制成的香料,所以叫把门窗都关严实了。”   长老道:“还有什么发现不曾?”   小僮忙道:“还有。屋里床边的玉鼎被人弄坏了,那是公子留在房中镇守的灵器。”   前去屋子查看过的弟子亦道:“回禀掌门,那灵器是上上品阶的法宝,看得出来方师弟十分小心。”   “可纵是如此,还是被人得了手。”长老脸色也不大好看,毕竟堂堂第一仙门的昆仑,居然被人这样有如来去无人之地一般,接连掳走三名弟子,实在是一件耻辱。   更何况这三名弟子,分别来自峨眉和太白。已经不是门派内部能够解决的了。   “那魔女,当真不把堂堂昆仑放在眼里了么!连着掳走我三名弟子……”   “不只三名弟子。”   众人中一人出声,却是那峨冠博带,不苟言笑的秋水君。   他道:“因要务外出的娄长老,突然和门派断了联系,信鸢放出去十来只,都没有回信。”   他这一说,更是雪上加霜,殿中议论纷纷,除了痛斥魔修所为之外,也想不通为什么她要这样大动干戈地掳走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而娄长老若也是落在她手中,又是为的什么?   先前询问方淮的那名长老沉思片刻,对掌门道:“师兄,依我看来,此事还得从我派和那女魔头的旧怨上推断起。”   掌门深深皱眉道:“你指的是埋在雪冢的……”   长老点头道:“两百年前,那位小师叔金丹被盗一事,果然还是埋下了祸根。”   旁边一位真人道:“依晚辈看也未必。”此人正是丁白的师父玄凝真人,从娄长老处听说了不少消息。他面向望过来的大殿众人道:“晚辈曾听说,被掳去的弟子余潇乃是魔女之子,而那魔女好巧不巧,正是太真宫的弟子,而他们一家正是从风烟城逃出来的。”   “如此说来,莫非是尹梦荷前来清理门户?”   “要说清理门户,也该从太白宫起……”   线索乱成一团麻,此时的大殿中,唯一没有满心疑惑的,只有那卧在地上的白虎,它身后尾巴轻轻摇动,先前发现主人不见的躁动已经渐渐平息,一双兽瞳漠然地注视着所有人。 第44章 太真宫主(二)   方淮觉得自己可能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他再次从石牢中醒来时, 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处, 但下意识有这种感觉。   他慢慢地从地面爬起来,四肢因为冰冷坚硬的地面而僵硬疼痛, 这里实在冷得不像话。   或许是在地下。方淮感觉到气流的凝滞。   除了肌肉疼痛,关节僵硬, 身上没有其他的异样和伤痕。只是随手携带的东西都被取走了, 宝囊,还有那枚几乎如同长在他手上的扳指。   方淮摸了摸脖颈,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余潇送给他的那半块玉佩,还好端端贴着皮肤, 寒冷之中尚有一点温度。   对方淮而言,没了扳指, 就好像正常人没了眼睛一样。他只能试探着去摸索, 很快摸索到了墙壁, 也是坚硬, 冰冷,稍稍有一点磨砂感。   他摸索了两下,暂且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仿佛和关节一样僵硬的大脑此时才转动起来,回想昏迷之前的事。   那女人是尹梦荷。他已经想不出其他人选了。   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指尖触到脸上, 冷得就像冰棱一样。既然是尹梦荷出手, 那他现在应该就在太真宫?   方淮仰头叹了口气, 后脑勺在墙面轻轻磕了一下。如果是尹梦荷, 还不至于像月教的人那样丧心病狂,余潇怎么样了?他在这里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不知道尹梦荷是不是已经在想尽办法逼出余潇体内的金丹。   方淮想到救余潇时,在内室里看到的那满地的尸体,还有娄长老。他们多半也是被尹梦荷杀的。而余潇之所以被掏空了丹田丢在外面。或许是尹梦荷想要从他体内挖出金丹,可是却一无所获,所以把他丢弃在那里。   那么之后又潜入昆仑把余潇带走,是走后又有些不死心么?   余潇体内那枚真人金丹,在杨仙乐生产时就融入了他的心脏,和心头血缠绕在一起,可不是简简单单剖丹就可以得到的。必须修习能从心头血中提炼精炁的功法,慢慢地还原金丹,原文中娄长老和方淮哄骗余潇修炼的就是这种功法。   方淮勉强定了定神,忍着寒冷想要缩成一团的想法,站起来,在周围摸索了一圈,这是一间两丈来方的石室,有一面用竖立的石杆围住,实实在在是一个监牢,靠右手边一道门,被重重锁链缠绕。   方淮刚摸索完,就听到监牢外面属于修士的绵长的吐息,随即锁链就传出一声轻响,他转过身。   “你,随我来,宫主传召。”年轻女子的声音。   “敢问此处是……?”   “太真宫。”   果然。方淮低叹一声。牢门打开,他老老实实地跟着这女子走。   好在没往他身上戴镣铐,不过想必他这种战五渣,人家都不屑给他戴什么镣铐。   方淮不自觉地抚摸着左手拇指原本戴着扳指的地方,步伐都因为无法探知前方而变得迟缓,忍不住道:“在下眼睛不大方便,不知可否将在下手上那枚扳指还给在下?”   “这些你等见了宫主再说。”那女子顿了顿,又嘟囔了一句:“还真是个凡人……”   终于走到日光地上,方淮才感觉身上重重的寒气被驱散了一些。   到了外面,那女子便不耐烦让方淮这么慢慢走了,直接抓起他的腰带,飞速向前掠去。   这样过了几扇宫门,才停了下来,两人步行走了二十来步,方淮看不见脚下的台阶,险些绊了一跤。   台阶上立刻传来许多年轻女子的笑声。   魔界的太真宫,和仙界的峨眉一样,阴盛阳衰,美女如云。方淮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原著里情节发展到后期,余潇被尹梦荷认可,成了太真宫的下一代掌门人。太真宫的妹子们,十个里有九个都拜倒在未来掌门的……呃,石榴裤下。   带方淮过来的女弟子道:“姐姐,我把这小子带来了。”   方淮跟着女弟子一步一步踏上台阶,那笨拙的模样又引来许多笑声和窃窃私语。方淮听见几个“英俊”“炉鼎”的字眼,不禁背上有些发毛。   他跟随那女弟子称呼“姐姐”的女子走进大殿,这里与殿外全然不同,静得连踏在地上的脚步声都要小心翼翼地放轻。   女子把他带到一处,窗外微风吹进来,方淮听见珠帘轻响,女子道:“师尊,方淮已经带到。”   “嗯。”   来自上方的、有些漫不经心的女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很有压迫力:“你下去吧。”   女子当即领命退下。   方淮站在原地,迟疑了两下,拱手道:“晚辈见过尹前辈。”   那女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不过语调里仍然带一点讥讽的:“小子倒还知礼,若叫你那些仙界的前辈听见你尊称我为‘前辈’,怕是要狠狠罚你了。”方淮想起来她说话的语调在哪听过了,被假扮的林想想,平日说话不正是这副语气。   大BOSS藏进他们中间这么久,他居然毫无所觉,难怪她会主动接近余潇。方淮很想扶额哀叹,不过此时还是毕恭毕敬道:“前辈的大名如雷贯耳,晚辈敬仰前辈,叫一声‘前辈’实属应当。”   “你敬仰我?我可不敢当。”尹梦荷站起身来,走下座椅,来到他面前,“你可是堂堂太白宫的首席真传,叫我一个臭名昭著的魔女‘前辈’,还说什么‘敬仰’,这话我听了都好笑。”   方淮道:“‘太白宫的首席真传’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若不是因为家世的缘故,晚辈也只是一个凡人。”   “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尹梦荷看着他,拿出一样物事来道:“这是从你的宝囊里搜出来的,你老实交待,此物你是从何处弄来的?”   方淮双手接过那薄薄的本册,意识立刻与其向通,却认出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琴谱,不由得惊讶,他那宝囊里有不少珍奇昂贵的灵器,可是尹梦荷却单单把这本琴谱拎出来问他。   尹梦荷不耐烦地催促着。方淮一想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如实地把母亲告诉他的,关于外祖母偶遇一位前辈真人,获赠这本琴谱的事情说了出来。   尹梦荷听完后冷哼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而似笑非笑地道:“小子,这琴谱中的曲子你可有练过?”   方淮点了点头道:“自二十年前晚辈母亲将此物交给晚辈,晚辈每每闲暇时便会照上面的曲谱练习。”   尹梦荷挑了挑眉道:“噢?是吗?”她稍稍靠近了方淮,“那你可知道,此物表面上是一本琴谱,实则却是一套秘籍?”   方淮怔了一怔,道:“这个……晚辈并不知。”   尹梦荷嗤笑道:“你娘和你祖母都是孤陋寡闻之辈,自然参不透这琴谱的奥秘,不过本座却知道。”   方淮暗想,她说的是真的?不过无论真假,对于他这样的根骨来说……   琴谱还在方淮手里,尹梦荷倒不急着要回,而是回到座椅上,懒懒道:“这套秘籍的上卷是琴谱,下卷便是修炼之法,专给你这样灵根不佳的人修炼的功法。”   这下方淮是真的愕然了,什么叫专门给灵根不佳的人修炼的功法?   尹梦荷瞧他的神色,笑道:“怎么,不信?世上真就有这样的功法,也真有人靠它修炼成功过。小子,你虽资质烂得要命,运气倒还不差,我估摸着这上卷的琴谱你也练得差不多了,要是能继续修炼下卷。任你资质再差,两百年内结丹绰绰有余。”   方淮一时分不清她的话是真是假,她说的要是真的话,那他简直是被天上掉下的一个大馅饼砸中了。可是这女人的话能信吗?恐怕他还是会选择不信。   不过尹梦荷这番话,倒是勾起了他当初中毒时的回忆。爹娘说过,他体内断肠花的毒渗入了肺腑,仅靠外力逼出是不行的,除非他自行修炼,到了金丹期以后,或许能够逼出体内的魔毒。   倘或能像幻境里那样,用双眼好好看这个世界……他也不是没有这么期望过。但他总是勒令自己不多想,毕竟徒劳的希望只是让人更无望。   至于像仙门的其他弟子那样修行……方淮忽然想到那天在洞府里,袖手旁观的无力感,强烈的想要变强的欲望,一齐袭上了心头。   尹梦荷看着方淮犹疑不定的脸色,忽然眼里划过一丝恶意和玩味,丹蔻敲了敲座椅的扶手道:“本座抓你来,本意是想用你牵制余潇。”   方淮心里紧了一下。   “不过……”尹梦荷又道,“这琴谱的主人是我的旧识,曾经欠过他一个人情,直到他身死道消也未曾还上。你祖母既然受过他的馈赠,这遗物又到了你手里,那么用你来还了这个人情,倒也不为过。”   她像是在欣赏方淮的脸色变化,狡黠地笑道:“既是这样,也罢。我就放你走,我手里还有那套秘籍的下卷,也送给你,你看如何?”   她说完,青年脸上既没出现喜悦的神色,也不曾因为害怕这是个陷阱而面露怀疑,而是问道:“那余潇呢?前辈要如何处置他?”   尹梦荷眯起眼道:“他?你又何必管他?”   方淮道:“晚辈斗胆问一句,余师弟究竟何处得罪了前辈?”虽然心里知道是为了金丹,但他却不能轻易说出口。   “他不曾得罪了我,只不过本宫要利用他做一件事。”   尹梦荷打量着他,那晚余潇假装受伤的事,她知道得不多。余潇向她解释的是:因为他修炼的是武夷传下来的功法,与武夷的那颗金丹气息十分相近,所以正四处打听金丹消息的人便误认为金丹在余潇手里,自己送上门来,被余潇除掉了。   又因为这些人中有一名昆仑的长老。这人一死,昆仑必定要彻查,若是用点什么手段,查出这人是死在弟子们试炼的宝地附近,只怕便会疑心到母亲是魔修的余潇头上,即使不认为他是凶手,也会推断此事与他有关。所以不如余潇先假装重伤,洗脱那层嫌疑。   不过余潇假装重伤被方淮发现时,后者那方寸大乱,担惊受怕的模样,可当真是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尹梦荷禁不住想,若有一天这努力尽到兄长责任的小郎君,发现自己一直被绵羊似的师弟玩弄于鼓掌之中,又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呢?   到那时,看着这人从不敢置信到崩溃,那才真是有趣呢。 第45章 太真宫主(三)   “晚辈还有别的选么?”方淮这样问道。   尹梦荷道:“怎么?给你一条康庄大道你不走, 打算回本宫的地牢里继续呆着吗?”   方淮道:“前辈一番好意, 晚辈心领了。可是叫晚辈扔下余师弟一个人离开,晚辈做不到。”   尹梦荷哼了一声道:“你还想我把你们两个一齐放走?”   她话说完,方淮仿佛下定决心,忽然朝她跪了下来。   尹梦荷秀眉一挑, 眼光往大殿另一侧一扇展开的屏风那里瞥了瞥, 道:“你这是作甚?”   方淮道:“只要前辈肯放过余师弟, 晚辈任凭前辈差遣。”   豁出去了, 先保住余潇要紧, 其他的等以后再说。他硬着头皮这么想。   尹梦荷像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斜倚着座椅轻声笑了起来:“真是位好师兄。一心一意都在你师弟身上,秘籍你也不要了?”   方淮想也不想便道:“人命天定。若天道真肯让我找一条修炼之道,那也不是靠放弃师弟得来的。”   “好,好。真是感人肺腑啊!”尹梦荷戏弄这小子也戏弄够了, 于是心念一转, 说道:“既然你执意如此, 本宫也就当还了那个人情——你替本宫找到一样东西, 本宫就答应你,放了余潇那小子。”   方淮道:“什么东西?”   尹梦荷以手托腮,想了想道:“金光草。”   方淮一愣,金光草?这个名字听着怎么有点熟悉……   尹梦荷道:“自然是好东西。往东去, 海外有一岛名东南倾, 岛上有人培植了这种灵草, 你自去寻便是。”   海外?东南倾?方淮不由得皱眉道:“可是这东南倾, 晚辈只在一些毫无根据的传说中听说过……”   尹梦荷不耐道:“本宫说有那就是有。若不是岛上有本宫不爱见的人,也不会命你去。实话告诉你,当初开辟那座岛的人,就是你手里琴谱的主人。”   方淮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便道:“那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那座岛?”   尹梦荷道:“本宫要是知道。还轮得到你去?总之你只要找到金光草,我就大开宫门让你跟余潇离开。”   “……”   先是说有不想见的人,后又说找不到,方淮觉得这位太真宫宫主似乎也不大靠谱,忍不住道:“前辈此话当真?”   尹梦荷语气中显露不悦道:“怎么?你以为本宫是仙界那群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么?我尹梦荷虽然杀过不少人,可答应了不杀某人,就绝不会动手。”   方淮道:“除了饶过师弟一命,也请前辈在晚辈去找金光草的这段时间里,不要伤他。”   尹梦荷道:“那你就是答应了?”   方淮道:“是。”金光草,他记起来了,这个名字在小说原文里出现过,要到哪里去找,他心里隐约有了点线索。   尹梦荷冷笑一声道:“那么你去替本宫寻药草,也得规定个时日,否则你一辈子找不到,我岂不是一辈子都留着那小子?”   方淮道:“前辈觉得该多久?”   尹梦荷道:“二十年。”   方淮道:“二十年……”   尹梦荷道:“要么就十年,少跟本宫讨价还价。”   方淮苦笑了一下道:“那前辈能否将晚辈随身的宝囊和扳指还给晚辈?否则晚辈一个眼盲之人,出行只怕不大方便。”   尹梦荷道:“本宫会稀罕你那点东西?等你出了宫,自有人交给你。”   方淮点了点头,道:“那么晚辈还有最后一点要求。”   尹梦荷却猜到他求的是什么,起身道:“你要见余潇?那本宫就让你们见一面,省得你不死心。”   方淮心想这众人口中穷凶极恶的女魔头,虽然姿态倨傲,嘴上也不饶人,不过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是他的错觉?   方淮猜测,尹梦荷虽然是为了金丹把余潇抓过来,但是金丹到底在不在余潇身上,她恐怕也还没法确定。   无论如何,余潇落在尹梦荷手中,总比落在月教的人手里好。尹梦荷在原文里的设定虽然背负骂名,性格也十分冷酷,但却不屑耍那些阳奉阴违的伎俩,也不会以折磨囚犯为乐。   这些念头在心头晃晃就过去了,方淮此时最挂在心上的,当然是尹梦荷要带他去见的人。   余潇被放置在一间窄小的石室内,空间比囚禁方淮的地牢石室还要狭小,室内也是寒气逼人。   尹梦荷将他带到,说了句“给你半炷香时间”,便消失了。   方淮摸索着来到一张石床边,手触到床沿,冷得人直打战,不过下一秒,他的手就被一只温热的手覆了上来。   “师兄。”   方淮感受到那正常人的体温,稍稍放下心来,另一只手仍然忍不住去摸索,想确认对方是不是完好的。   余潇仿佛明白他的想法,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道:“她们没有为难我。师兄你呢?”   方淮终于一颗大石落地,摇摇头道:“我也没事。阿潇——”   张了张口,想问他金丹的事,可是尹梦荷虽然人不见了,但他们两人只怕仍然在她的监视之下,许多话都不能说出口。   于是只是将自己和尹梦荷的约定简单说了,又道:“虽说仙魔不两立,但这位尹前辈看上去不像个出尔反尔的人,你呆在这里,无论她们如何对待你,只要能保全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我把那金光草找来,咱们就可以一块离开这儿。”   余潇道:“师兄,既然她肯放你离开太真宫,你为什么不回仙界去?”   方淮苦笑,回仙界搬救兵?尹梦荷夺了林想想的舍,杀了娄长老,还将余潇和自己抓来此处,的确是跟昆仑、太白、峨眉都结下了梁子。可是即便他们忍不下这口气,要来讨伐尹梦荷,但余潇还在尹梦荷手里,那些人,真的会替余潇的安危着想吗?   他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复杂的人心上。   方淮对余潇道:“求人不如求己,我既然和尹前辈定下这个约定,就决定要去试一试。”   他想了想又道:“你我都被抓来此处,也不知道爹娘、师叔和师叔母那边乱成什么样子。等出宫之后我就修书一封,请他们稍安勿躁……”   “师兄。”余潇握着他一只手的手紧了紧,在方淮看不到的地方,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道,“如果找不到,便不要再回来了吧。”   方淮怔了怔,随即蹙眉道:“你在说什么,就算到最后找不到那金光草,我也会再想办法……”   余潇道:“如果找不到,师兄可以回太白去。”   方淮眉宇间蹙得更深了:“我不会的。”他贴在余潇脸上的手此时也动了动,滑到青年的下颚,抬起他的头道:“你也不许放弃,不准有这种想法,你将来的路还很长,一定可以……”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余潇紧紧抱住。方淮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手掌搭上青年的背脊。   余潇把脸凑在他的脖颈间,嗅着他的气味,手臂更是牢牢地把这人的腰箍住。   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抱了许久。直到方淮觉得是时候了,便拍拍青年的背道:“好了。你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加在书信里?”   余潇道:“告诉爹娘我平安,让他们别冲动。”   “好。”   方淮走后不久,余潇一个人盘坐在石室内。空气中有人轻笑一声,尹梦荷慢慢现身道:“好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你现在把人骗得团团转,也不怕将来他恨你入骨。”   余潇淡漠的眼风扫过去,道:“恨我又如何,爱我又如何?只要他好好藏着他的野心……”我可以和他继续演这场兄友弟恭的戏。   一辈子也无妨。余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佛那里尚有那人触碰后的余温。   尹梦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手一抬,昏暗的石室内,缓缓浮现了殿外的画面,画面中方淮正从弟子手中接过宝囊和扳指,从太真宫的重重宫门离开了。   画面淡去,尹梦荷突然道:“你在害怕?”   “害怕?”余潇看了她一眼,语气带了点嘲讽,像是她说了什么荒谬的事。   “是呀,害怕……”尹梦荷反而不再语带讥讽,想到许多年前,她高高地坐在冰凉华丽的大殿里,而那个人衣衫褴褛,形容潦倒,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害怕他对你说的那些话只是虚言。或许他找了几年便放弃了,回太白宫继续做他的首席真传弟子,风光无限。”   余潇道:“那我就上碧山,问他为什么不找下去,再割断他经脉,剖走他金丹,以此了结。”他说这话时,没有一点怒气,没有一点怨恨,像一个在荒野上流浪太久的人,冷静又麻木。   尹梦荷看着他的模样,轻笑了一声,身形在空中消散。剩余潇一人独坐在石室内,融入了那一片早已习惯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第46章 金光仙草   方淮离开太真宫后, 先在城内稍稍改了改一身打扮,然后坐上飞行灵器离开了风烟城, 径直往东而去。   魔界各州城的秩序往往较为混乱, 并不适合多做停驻。方淮连夜赶路离开了魔界境内,一直到踏进人界的范围内才落地,写了一封信让送回太白。   他的目的地是人界的楚国。   其实在仙、魔、人三界中,人界的地域是最广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将这片辽阔的土地分割开来,朝代更迭,人们的寿命只在百年以内,对于他们来说,能活上几百数千年的修士, 的确算得上仙人了。   方淮要去的楚国, 正是当今人界几个大国之一, 在位的国君贤明, 百姓安乐,这位楚国的国君祖上也曾是修仙一族,只是后来渐渐没落,反倒在四百年前,一位落魄的族人在各国纷争时揭竿而起,最后合并三国, 国号为“楚”。   而那位族人也就是楚国开国皇帝, 似乎年轻时服用了从祖上传下的一枚仙丹, 活了足足两百年, 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以上这些背景,一半是方淮打听来的,一半则是小说原文里介绍的。   为什么要着意提一提这个楚国呢?因为在原著里,主角的后宫虽然大范围来说是不计其数,不过主要还是有三位“正宫”的。   排第一个的,就是前面提起的尹家女,半仙体质,稀世的美貌,高冷的性格,就像天边遥不可及的明月,注定是要被主角摘下来的。   第二个,林想想,姑苏一带最鼎盛的修仙家族的女儿,和主角定下了娃娃亲。但被尹梦荷夺舍之后,情况如何还不知道。方淮估摸着这朵桃花是已经没了。   第三个,大概作者那时候腻烦了写仙界魔界的女修,于是写了一个凡人女子,就是这楚国的兰昭公主。   而将兰昭公主和余潇联系在一起的就是金光草。   原文的剧情是主角的一名得力的小弟受了伤,需要用金光草治疗。主角打听到这种传说中的灵草曾经在楚国的国都出现过,于是前往楚国。   到了楚国,才发现金光草居然在兰昭公主的体内。这位公主的身体因为被人施了禁咒而变得十分衰弱,幸得一位和楚国皇室有些渊源的真人相救,将金光草移植到她体内,以支撑她衰败的身体。   原文里余潇要金光草来救人,所以直接把公主带回了魔界。但和余潇不同,如今方淮前往楚国,要掳走公主,凭借那一身法宝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走之前,尹梦荷指明要他从东南倾带回来整株的金光草,恐怕带过去一个兰昭公主还不能让她满意。   所以只能向楚国的皇室问清楚,公主体内的金光草是从何而来,或许能找到去东南倾的一点线索。   进入人界后的第六天,方淮来到楚国的国都城外,思索着要如何进入皇宫。   直接用法宝潜进去?可这做贼似的,好歹他也是有求于楚国皇室,要是惹怒人家怎么办?   正在这时,他听到远远山上传来佛寺的钟声,方淮耳听着悠长的钟声,恍然间还有种还在碧山的错觉。   他心里一动,于是换了个方向,驱使灵器前往山中,找了个无人处落地,随后顺着山道一径朝佛寺的大门走去。   楚国的皇宫内苑,是皇帝的后妃和女儿居住的地方,很少有男子踏入。不过每年到了六月间,按照皇家祖上的惯例,会请国寺的僧人入宫做道场,为后宫众人讲经说法。   在皇宫的一角,有一座没有名字的小院,也是皇宫里的特例之一,因为院子里住着的是公主的老师。这位公主的老师非常奇特,皇宫中上至天子,下到宫女内监,都称呼这人一声“姚先生”,没有宫人或者妃子知道他的名字,据说连九五之尊的陛下也不知道。   十一二岁、伶伶俐俐的小宫女提着裙摆,来到小院的门前。门半开着,她站在门前,敲了敲门道:“姚先生,公主命奴婢来禀报一声,今日国寺的众位师父在南华殿开场说法,公主和几位娘娘都去啦,所以今日就不能来先生这里上课了。”   院子的梧桐树下,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道人,不过他转过头来时,你会发现他的容貌并没有看上去那么苍老,仔细打量打量,却也认不清他的年纪,二十岁?太年轻。四十岁?太老。三十岁?又好像不大对。   这位姚先生朝小宫女点点头,嘴角噙着微笑道:“难得见公主对佛经感兴趣,我从前给她讲道法,她都能听得睡得。”   这姚先生在宫人们的心目中的印象也非常矛盾,一方面姚先生对待宫人十分的平易近人,他的平易近人和宫里其他主子们那种身处高位的怜恤下人不一样。仿佛在他眼中,威严的一国之君,千金之躯的公主,都和眼前这个小宫女一样,没什么高下之分。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态度,他的平易近人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们喜爱中带着敬畏,亲近却不敢冒犯。   不过对于十一二岁的小宫女来说,要理解这些还有点难,不过姚先生是宫里唯一一位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叱责她的主上,所以她笑嘻嘻道:“因为这次国寺里来了一位讲经讲得特别好的师父啊。别说宫中各位娘娘了,就连宫外大臣们的贵女都争着要进宫听他说法呢。”   她这样说,姚先生倒起了一点兴趣道:“哦?是怎样的说得好呢?”   小宫女想了想道:“奴婢也不大明白,只是听娘娘们说,这位师父讲起经来由浅及深,鞭辟入里,回味起来意境无穷……”   她背书似的把这些评价说完,随后想起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拍掌笑道:“对了,这位师父是国寺的俗家弟子,没有像别的师父那样光脑袋!”   姚先生看她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由失笑。   “而且这位师父生得还很好看哩!像神仙似的。”小宫女嘻嘻笑道,“说句实话,奴婢总觉得,其实娘娘和公主,还有贵女们都是因为师父好看,才争着去听经的。”   姚先生听她这颠三倒四的一说,原本升起的一点兴趣又没了,于是逗了她两句,用一包蜜饯把她打发走了。   不过没想到两三日后,他又对这个楚国国寺的俗家弟子起了兴趣,准确来说,应该是警惕。   因为兰昭公主在来他的院子上课时,问起他关于金光草的事。   兰昭公主年幼时曾经被魔修下了禁咒,那时的公主才八岁,跟随国君夫妇出巡,不巧遇见了一名女魔修,而那女魔修给她下禁咒的原因居然是从公主的面相中窥见了她将来的美貌,因此心生嫉妒。   中了禁咒之后,公主的身体不可阻挡地衰败下去。但也是她命不该绝,半年后,她在去国寺祈福的路上救起了一个流浪汉,后者从昏迷中醒来,见到公主时,居然立刻断出了她的病因,并用一种奇异的药草治好了她。   这个流浪汉就是姚先生。姚先生治好公主后,就隐居在皇宫里,他用金光草治好公主的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他向国君和公主要求的。甚至他连身份来历名号也都没透露,但楚国皇族祖上也曾是仙家,楚王的心里隐隐有数。   “公主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师徒两人隔着一道能透出人影的帷幕,兰昭公主坐在帷幕后笑道:“因为善水师父和我母后提起了这件事,他听人说起我八岁时那场大病,觉得很稀奇,就问我后来是怎样痊愈的。”   “善水师父?”   “哦,就是这几日在南华殿讲经的俗家弟子,法号善水,俗名姓方。善水师父的佛理真是讲得妙极了!连我父王都很欣赏他。”   姚先生虽然向来不问皇宫里的事情,但他隐隐感觉到,这个所谓的善水师父,似乎有些古怪。   他抬眼向屋外宁静的小院望去。这样平静的生活,这么快便要结束了吗?   被铁锈封住的长剑,被人稍稍用力想要从鞘中拔出,立刻发出粗粝刺耳的声音。   “这是我朝开国太|祖的佩剑,传闻是仙君所赠的神兵,但太|祖死后在宗祠供奉了两百年,明明每日都让工匠仔细打磨了,仍然锈成了这个样子。”   方淮点点头,一手握住了剑柄,另一手轻轻抚过剑鞘,扳指中灵力的波动告诉他这是一把上品灵器,但落在凡人手里,既无法使用也不会保养,所以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我有办法让它复原。”   “是吗?”与他对坐的楚王精神一振,“那就劳请善水师父重新打磨这把剑,让它重现光彩。”   方淮颔首道:“作为交换,我有一个请求。”   “师父请说。”   “我想见见那位治好了公主怪疾的高人。”   “这……”楚王犹豫了,他当初答应了姚先生,绝不透露他的身份,也不对任何人说出是他治好了公主。   方淮笑道:“即使陛下不告诉我这位高人在哪,我想,他应该还留在这皇宫里吧?陛下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打听打听金光草的消息。”   他说出金光草的名字,就已经代表他知道了某些事实。楚王看着面前的青年,虽然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可是面上的微笑像极了香火中的菩萨,无论面前坐着身份再怎么尊贵的人,他都只会报以无动于衷的微笑。   这种感觉和姚先生十分相似,虽然两人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一个是头发花白的道人。   楚王思索再三,终于起身道:“那么请师父在这里稍等,朕这就亲自去问问这位高人,倘或高人不答应,那朕也无计可施了。”   方淮笑着点头道:“陛下请,我静候佳音。” 第47章 金光仙草(二)   楚王走后, 方淮掂了掂手里的锈剑,费了点劲才把剑从剑鞘中□□, 拇指擦过剑身, 剑身的中断有什么凹进去,好像是几个刻字。   他闲坐着也没什么事做,既然这个人情横竖是要卖给楚王的,索性从宝囊里找出一把匕首,开始替它除锈。   用匕首在生锈的剑刃上一刮,匕首刮过的地方立刻雪亮如新。他从剑身中部开始,仔仔细细地将上面的铁锈尽数刮去。   剑身上那三个刻字也终于现形,原来是“虞美人”三个字,看来是这把剑的名字。   这柄剑剑身细长, 形态优美, 剑柄上的花纹古朴雅致, 倒也担得起“美人”的名字。   一把上品灵剑, 放在仙界,也是不少修真者垂涎的宝贝了。   方淮正在度量这把剑的长度,忽然耳朵一动,抬起头面朝大殿的门。   来人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来到方淮面前,方淮亦将长剑放在案上, 起身道:“阁下就是那位治好了公主怪病的高人?”   “是。”   方淮有些奇怪, 他原本猜测这人应该是个修士, 但是手上灵戒却感觉不到对方的灵力波动。“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那人却不答, 反而拿起桌上焕然一新的“虞美人”。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对方两指并拢,抹过剑锋,摇头晃脑地吟道,“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方淮一听这诗,立刻心里一惊——这正是他们太白宫剑道弟子入门剑法的剑谱第一页上写着的一首绝句。   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面前剑风一扫,那人已将剑尖抵上他喉咙,似笑非笑道:“太白宫弟子跑到凡人的皇宫里来,不知所为何事?”   这只言片语间,他还没猜出对方的来历,对方却把他老底都掀出来了。   寒气森森的剑尖还抵着他喉头,方淮倒也没有太惊慌,也没有向后退却,而是道:“原来前辈早已识得晚辈的来历。请前辈不要误会,晚辈虽是太白宫弟子,但不是并代表门派来找前辈的。”   “改口得倒快。”那人审视了方淮片刻,施施然把剑放下,扔回了桌案上。“楚王说你是为了金光草来的?”   方淮点了点头,那人一撩衣袍,在先前楚王的位置上坐下,淡淡道:“为了救人?”   方淮道:“是救人,但不是用草药去救,而是有人用我师弟的性命作交换,要我从仙岛东南倾上带回一株金光草。”   那人发出一声嗤笑道:“异想天开。”   方淮道:“虽然是异想天开,但为了师弟的性命,晚辈也不得不一试。”   那人眼光不住地在方淮脸上逡巡道:“那人是谁?”   “前辈是指……”   “拿你师弟性命威胁你的人。”   方淮犹疑了一下。道人轻笑一声:“你要我交代金光草的下落,却不告诉我你要把它交给什么人?那我恐怕……”   方淮道:“太真宫宫主尹梦荷。”   “尹梦荷?”道人稍稍提高声音表示惊讶,“堂堂仙门正派弟子,怎么会跟这么一个女魔头扯上联系?”   方淮知道这样下去,迟早得把事情来龙去脉交代一遍,索性就将事情从他们离开昆仑试炼开始讲起。   “原来你还是昆仑的人。”道人的声音变得没有起伏,将“昆仑”两个字咬得尤其紧。   方淮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但仍旧面不改色,继续叙述下去。   他说自己从那座宝殿中救出了方淮,然后回到营地,休息一夜后回昆仑,没想到刚回昆仑,他和余潇就又被尹梦荷抓走,成了太真宫的阶下囚,之后便是他和尹梦荷的约定。   道人听完他的叙述,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就在方淮忍不住开口问他的时候,道人说:“你的故事说得不错。”   方淮皱了皱眉道:“这不是故事。”   道人道:“不是故事?那你跟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的师弟落在魔女手中,你第一个想法不是回自己的门派求援,而是跟她定下什么约定?如你所说,你爹娘都是正派的修士,而你自幼生长在仙门,却宁可去信一个臭名昭著的女魔头,也不相信你那些正派的前辈们,你觉得这合乎情理吗?又叫我怎么相信呢?”   道人的话一语中的,叫方淮一时沉默了。   道人看着他的脸色,冷笑了一声,站起来要走,方淮却忽然道:“我虽然在仙门中长大,可我认为世人的善恶,不是靠是仙是魔来区分的。仙门之中,也有不少唯利是图的人,为了贪欲,甚至不惜诬陷别人,残害别人的性命。”   道人的脚步停住了。像是被他的话勾起了一点兴趣:“哦?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方淮垂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想到他说到“昆仑”时,道人骤变的态度。   这人对他的敌意和怀疑,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叙述减少,反而是在知道他也是昆仑弟子之后,变得更深了。   这又是为何?这人与昆仑有过什么龃龉?   方淮思索片刻后,那道人倒是很耐心在站着原处,等着他的回答。   方淮说:“因为我怀疑我师弟在宝殿中受伤,是一名昆仑长老下的手。”   “哦?”道人再次拔高了音调,这次是真的饶有兴趣了,“你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还是……”   方淮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道:“要我说出我的怀疑,前辈也该把自己的名字或法号告知吧?我总不能把我的秘密告诉给一个不知道名号的人。”   道人笑道:“小子倒是一点便宜都不肯让人占。我就是报给你名号又如何?你怎知道我报的是不是假名呢?”   方淮道:“我与前辈素不相识,前辈又何必报给我一个假名,难道前辈是哪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吗?”   道人讽笑了一声,却不是嘲讽方淮,而是自嘲。“我的道号是摇光。至于姓名,无名之辈,不提也罢。”   说出这话的同时,他也一直留意着方淮的神色,同时手搭上桌案,只要对方有动手的意图,立刻抓起“虞美人”迎击。   但方淮的脸色和一般人听到萍水相逢的人报上名号时的反应没什么不同,只是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摇光前辈。”   摇光道人注视了他片刻,重新坐回位置上道:“现在该说说你的‘秘密’了?”   方淮便将鉴道大会之初,娄长老对余潇的有意接近和后来的暗中刁难,再到昆仑弟子宝地试炼的突然提前一一道来。   摇光道人听完后道:“你说的这些的确可以作为怀疑那长老的依据,可还不足以让你认为他就是伤你师弟的人。”   “是。”   该赌一把了,方淮心想。从目前看来,想要金光草或是东南倾的下落,只能从面前这位摇光道人口中得知。然而这人心思缜密,修为虽然还未试探过,可是方淮清楚自己的实力,离开袖子里的那个宝囊,他几乎和手无寸铁的凡人无异,所以还是尽量少用,低调为妙。   那么要通过谈话取得这人的信任,就只能靠下一剂猛药了。   想到这里,方淮有意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方才我说我在宝殿中发现受伤的师弟,有一件事我特意隐瞒了。”   “那么事?”摇光道人依旧是听故事的口气,不过他很快猜出方淮要说的,“你在那座宝殿里遇见了那长老?”   方淮点了点头。   “我没有亲眼见到他伤我师弟。”他缓缓地说,“但我还是杀了他。”   大殿的烛火跳动着,快要烧完了。摇光道人望着那一排排灯烛,眯了眯眼睛。   “我在大厅里看到师弟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丹田被人剖开。而那血迹从他身体下面,一直延伸到一扇门前。”   “我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把剑,推开那扇门。里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我走过这些人,看到娄长老躺在最里面,他是唯一还活着的人。不知道下杀手的人不是有意留他一口气,让他再在死前的痛苦里煎熬一会儿。”   讲到这里,方淮的神色又变得像那时一样,面无表情,仿佛带上了一张神佛的悲悯的面具。道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然后我杀了他。一剑穿心。他死前还在求我救他。”   方淮说完,便轻轻吐了一口气,他第一次杀人,时隔这么久再回想起来,居然仍然心情平静。   原本只是想通过交换秘密获取对方的信任,可当眼前又浮现起当初的场景时,方淮不禁喃喃道:“前辈你看,我其实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娄长老是害我师弟的凶手,甚至从我见到的景象来看,他可能还是和我师弟一样的受害者。但我仍然杀了他,因为我不想让我师弟再有受伤的可能。”   摇光道人沉吟了一会儿,道:“既然他已经是濒临死境,你也可以装作不知道的离开,再等一会儿,他照样会死,何必补那一剑,反倒背上杀人的罪名?”   方淮摇头道:“前辈,我那时仍是昆仑的弟子,照理来说,我应该把娄长老和师弟一起救出去。但我没有救他。从我下定这个决心起,他就已经是我杀的了。”   两人之间静寂了片刻。   摇光道人终于不再是听故事的态度,重新把目光落在方淮的脸上。“如果这也是你编的故事。那我可真要佩服你了。”   方淮笑了笑道:“我的秘密讲完了。前辈,咱们还是把话回到金光草上去吧。”   摇光道人说:“那株金光草算是我的一桩奇遇。在那之前,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个故事?”   灯火最后力竭似的摇晃了一下,大殿里的蜡烛烧完了。两人早在这殿中布下了结界,所以不会有宫人进来添灯。   烛火熄灭的刹那,摇光道人随手一挥,细弱的烛光再次照亮了大殿。方淮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光线的明灭,他眨了眨眼,微笑道:“好,前辈请讲。” 第48章 金光仙草(三)   “那是大约两百年前, 我也记不清具体年月了。那时我还是昆仑的一名资质平平的道人,座下也有两个徒弟,和我一样资质平平。在第一仙门的昆仑, 多得是天之骄子, 而我们或许在外风光无限, 但在内, 真是丝毫都不起眼。”   “但我还是这些人里较为幸运的,我师父在我入门拜师后一百多年就仙逝了,他只有我一个徒弟, 临走前他将我托付给门中一位修为极为高深的老前辈, 老前辈道号是东陵, 你想必听过。”   “那年的大雪, 把整个昆仑山道都封住了。昆仑山西边的雪冢,也就是埋藏昆仑化神期以上真人的尸体的地方,因为风雪太重, 用灵器无法探知周围的情况, 而那几年, 恰好雪冢的结界因为年岁太久渐渐松动,阵法的灵力不断流失, 所以为防止雪冢出现意外, 派遣了二十四人,分别守住雪冢的八个方位。”   “我和玄江, 玄悠两个师弟一起, 负责守在结界的坎宫, 也就是阵法正西侧的阵眼。按理来说,坎宫是八个阵眼中最容易看守的,因为它流失的灵力最少,同时由雪冢往西,是昆仑山的极寒之地,哪怕真有什么宵小,也不会从西边过来。”   “那天晚上,我和两位师弟一起在坎宫的宫屋中打坐,到了约莫子时,玄江师弟突然说,他感觉到坎宫附近的陵墓有动静。”   “玄江虽比我晚入门,却是我们三人中修为最高之人,他这样说,自然就打算去陵墓附近看一看,我和玄悠师弟虽然未曾察觉到什么异动,但为了保险起见,也赞同前去查探。不过阵眼就在宫屋的地下,必须时时有人看守,所以我和玄悠师弟留在宫屋中,只有玄江师弟一人去了陵地。”   “玄江师弟一去就是一个时辰,眼看着杳无音信。我和玄悠师弟有些坐不住了。玄悠师弟便让我留守宫屋,他前去寻找玄江师弟。”   “我那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但这里是昆仑,就算是化神期的真人来到这里,也不敢放肆,况且雪冢里埋藏的时昆仑历代化神期以上真人的肉身和金丹,这些真人金丹的威力十分可怕,我们在此镇守,多数原因是为了防止金丹中蕴藏的灵力暴走,伤及门人。”   “至于偷盗……化神期真人的金丹,在被取出肉身时的反噬可以瞬间摧毁一名元婴期真人,要偷盗,那也要看那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们三人都失算了。”   “玄悠师弟去后,我一个人在屋中,继续打坐冥想。记不清是过了多久,只记得时间不是很长,我突然从宫屋地下的阵眼感受到一阵特殊的波动,这种波动只有当雪冢里有生人出入时才会出现。”   “我当时才意识到,竟然真的有人敢潜入雪冢偷盗!我急忙从窗户上到屋顶,只来得及看到漫天风雪中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我待要追上去,又想到宫屋中只有我一个人留守,绝对不能离开屋子。”   “我在宫屋里守了一夜。直到次日天明后,风雪稍歇,门中急派一批新人来接替我们二十四人的位置。因为玄江师弟已于昨晚被杀害了。”   殿门外已是月华满地,楚国的皇宫此时已陷入万籁俱寂之中,身穿甲胄的卫士们在宫廊和长街上走动,盔甲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唯有这座灯火通明的大殿,像是被整座皇宫遗忘了一样。殿中两人的对话被封锁在结界中,除他们外无人知晓。   方淮深深呼一口气,心中的惊涛骇浪早不亚于叙述中得知同门惨死的摇光道人了。   他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契机下,如此接近余潇体内那颗金丹被盗的真相。   而眼前这位不知为何栖身于凡人皇宫的摇光道人,竟然曾是昆仑的门人,而且居然是两百年前金丹被盗的目击人!   虽然只是一番平平淡淡的讲述,讲述的人也只把它当个故事来讲。可是所有的细节都和小说原著吻合起来了。如果说是编造的话,那这个骗局未免做得太大又得不偿失了。   原文中对于金丹被偷走的情节,作者只是用了种种暗示勾勒了一个大致的轮廓,所以知道的人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方淮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从一个萍水相逢的道人口中听到一个细节还原的版本。   摇光真人说到师弟被杀,就停了下来,但并不是故事已经说完,而是故事接下来的部分更难说出口了。   方淮按捺着内心的思绪翻涌道:“前辈就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开昆仑的吗?”   摇光真人道:“我是昆仑的弃徒。”   方淮怔了怔道:“仅仅因为看守不力?”   “看守不力。”摇光真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应该说是监守自盗吧?”   方淮皱了皱眉,别说是他早就知道金丹被盗的来龙去脉,光看摇光真人这番处境,任谁都不会相信是他偷走了金丹。要真有能力偷走金丹,何至于落魄到躲在凡人的皇宫里?   摇光真人继续述说道:“玄江师弟被杀,玄悠师弟也受重伤。唯有我守在宫屋,逃过一劫,贼人偷走金丹后,向西逃走,那里是极寒之境,往西再走一里,即便是元婴期的真人也不能待超过一个时辰。偷走金丹的人,就这么消失了。”   方淮心想当然,因为偷金丹的就是你们自己人,多半根本没有进极寒之境,而是抄了条什么小道跑了。“那么他们责罚了前辈你吗?”   “没有。”摇光真人道,“我和当时发现玄江师弟尸体的玄悠一起将当夜的情况禀告给了长老们。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洞府。”   “当时门中开始彻查贼人下落,但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有外贼藏匿,掌门和诸位长老真人经过商讨,认定贼人不可能带着金丹跑进极寒之境,应该是耍了什么手段,躲开门内众人的耳目,往其他方向离开了昆仑。”   “而能做到这一点,必须对昆仑十分熟悉,所以,应该是有内鬼。”摇光真人的语气变得低沉,“内鬼的说法,在门中传得沸沸扬扬。就在那一天,玄悠师弟派他的弟子来请我去他的洞府,商谈有关金丹被窃的事。他说他想起了当时在陵地看到的一些线索,上报给长老前,先请我去确认确认。”   “我不疑有他。况且那时候,门中已经传出‘监守自盗’的言论,认为如果真有内鬼,应该就是金丹失窃时守在雪冢的那二十四个人之一,事发地处在坎宫附近,那么二十四人中最方便做这件事的,应该就是我和玄悠师弟。”   “人言可畏。相信我和玄悠师弟都已经不堪其扰,如果玄悠师弟能想起什么可以洗清我们两人嫌疑的线索,那正是求之不得。”   “我这样想着,于是立马动身去了玄悠师弟处。他在那晚受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我走进他养病的屋子,门口守着一个模样眼生的弟子。”   “我到屋里一看,玄悠师弟一个人躺在内室的榻上。我觉得奇怪,既然请了客来,为何还在内室里贪睡?玄悠师弟不是这么不知礼的人。”   “我担心他是病情有变化,于是走进内室去,玄悠师弟背对着我侧躺着,我立刻察觉到他的气息不对,上去翻过他的身子一看,他胸前鲜血直流,两眼圆睁,已被人杀死了。”   “我当时已经是惊愕得回不过神来,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弟子进来看了一眼,随后大叫着‘杀人了,师叔杀人了’,跑了出去。”   “我立刻要去追回他,同时展开神识,想要在附近捕捉到杀手的踪迹,但一无所获。而那弟子跑到有人处,大叫着是我杀了玄悠,而后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而死。”   “随后追来的我,才明白这是一个局。但一切为时已晚。”   摇光道人沉沉的语调在大殿散开来,方淮同时感到心底里的一股寒意,布下如此阴毒的一个局,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盗窃者的身份?   摇光道人长舒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抚过桌上那柄“虞美人”剑:“我被关押在牢中,他们逼问我拷打我,我都挨下来了,毕竟我是一头撞进了别人布下的网,所做的唯有抵死不认而已。 ”   “照长老们的意思,杀死玄悠师弟的剑法的确和我的一模一样。证据确凿,我再抵认,不过是更显得自己狡诈低劣,而我身上和洞府里都没有搜出金丹,多半是还勾结了外人。”   “无论如何,光是杀害同门,就足以判我死罪了。”   “我也感到绝望,不是因为快要死了,而是直到那时,我都猜不出是谁陷害的我。弱肉强食,而资质平平的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者啊。”   听着那长长的叹息,方淮问道:“那么前辈是怎么逃出昆仑的?”   摇光道人说:“是东陵长老的徒弟,最后替我说了句话。于是我没有死,成了昆仑的弃徒。离开昆仑之后,我一直被追杀。”   “追杀?”   “我活着走出昆仑,当然不是那些人愿意看到的。从仙界到人界,我逃亡了近两百年,一直到十年前,我被兰昭公主所救,躲进了楚国的皇宫。”   方淮感到讶异,不是讶异摇光道人被追杀,而是讶异他就这么把一切坦白了。   摇光道人看到他讶异的脸色,挑起眉毛笑了一声:“从我看到你手中的匕首时,就已经知道你的身份,好在你还算诚实,没有耍那些小聪明。”   “我的匕首?”方淮不由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匕首柄上的花纹。   “三百年前,太白宫的天之骄女上昆仑山讨教剑术,击败了数十名昆仑十二代的弟子。我是败得最惨的一个,所以我记得。”摇光道人说,“那位红渠真人佩剑上的莲叶纹,和你手上这柄匕首的一模一样。” 第49章 金光仙草(四)   方淮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个细节暴露了自己,同时心里也惊叹一句:虽然这摇光真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资质平平”, 但其心思之细腻, 还有谈吐和眼界, 已经胜过他见过的许多人了。   “这么多年过去, 前辈还想复仇吗?”   方淮问着这个问题, 其实心里倒也清楚, 当初盗走金丹的是娄长老,那么设计陷害摇光道人的自然也是娄长老,虽然摇光道人一直不知道害自己的人是谁, 但仇人已经死在那座宝殿里,真要复仇的话,只能去找和娄长老勾结的月教了。   “复仇?”摇光道人笑了一声,“换做十多年前, 我还是想的吧?”   “那现在……”   “现在不同了。” 摇光道人仿佛卸下重担似的轻轻叹息道, “你没瞧出来吗?我时日已不多了。”   “什么?”方淮一惊,难道他在摇光道人身上察觉不到一丝灵力波动,是因为这个缘故?   摇光道人看着他, 笑着摇摇头道:“也许是天意, 让我在死前遇见一个能把这些说出口的人。来说说金光草吧。”   方淮不由稍稍坐直了道:“前辈请讲。”   摇光道人说:“当年我被追杀, 一路往东逃到太行山, 那里是仙界和人界的一个交界处。”   “我那时身负重伤, 疲惫不堪, 躲在一个山洞, 心里早已做好死的准备了, 不过能死在这无人的山中,总好过死在刑台上。”   “我这样想着,渐渐昏迷过去,没想到到了半夜,却被震荡的灵力惊醒。”   “我以为是杀手赶来了,立刻挣扎着从山洞里跑出去,却没想到夜色中,是两个修士正在打斗。”   “那两人的修为高得可怕,灵力凝成的无形的刀刃,随手一削就将山峰削出一面断崖,我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断定哪怕是昆仑,能有这样修为的前辈都寥寥无几,反正我见过的修士中,没有一个有这样厉害的本事。”   “那两人一打就是几天几夜。托他们的福,杀手也一直没出现,多半是看到他们打斗的场面心生畏惧,不敢在山中搜人了吧,我由此得以在山中休养了几天。”   “我时昏时醒,数着日子,约是过了四天五夜,两人的打斗终于停息了。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山中走着,心想要不要趁此机会先逃,毕竟待在那里,虽然杀手不敢追来,但也很容易被战斗波及。”   “没想到走到下面的溪水边,忽然看到一个女人盘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我心里一惊,立刻猜出她就是那打斗的两个修士之一。”   “我看到那女人时,那女人也睁开眼看着我,和她对视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她是特意在那里等我的。”   “我第一反应是那女人要杀我。我没有想逃跑,在如此强大的修士面前,逃跑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一点。那时我甚至心想,如果能死在这样的强者手里,至少比被阴险小人毒害的好。”   “不过那女修却并不是要杀我。她朝我走来说:‘那些在山外徘徊的人是你的仇人?’,我说‘是’,她边说:‘我可以替你杀了他们,你也要替我做一件事。’”   “以我和她的实力差距,我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我也没想过要拒绝。她很满意。她的两个手腕上套了一只镯子,她便取下其中一只道:‘我和那个女人的战斗,你也看到了,你现在沿着这条溪流向下走,看到一面刻着和这镯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的石壁就停下来守着,今天晚上,当天上有两个光点互相缠绕着闪动时,你就把这镯子嵌进石壁里。如果你没有成功,那么你会死。要么是被我杀死,要么是那个女人杀了你。’”   “我没有多问一句话,就把镯子接了过来,顺着溪流往下走去。回头时,女修已经不见,我那时身上的伤还在恶化,连神智都不大清楚,要不是手里的镯子沉甸甸的,我还以为方才只是我的幻觉。”   “当天晚上,那两人又打了起来,我在石壁前守了约莫两个时辰,果然天空中出现女修说的异象,我立刻将镯子嵌进了石壁的凹陷处,镯子一嵌入石壁中,就与其融为一体,与此同时,打斗的两人中有一个人大叫一声,愤怒地叱骂对手,也是女人的声音。”   “那人一边叱骂,一边往南败走。天空的异象也消失了,白天见到的女修又出现在我面前,笑着对我说:‘做得很好。山外那群人已经死了,你可以离开了。’”   “我向她致谢,走出去两步,女修又叫住我,她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修道之人最忌讳欠别人情。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说:‘只是举手之劳,若真人愿意搭救,真人可否治好在下身上的伤?’”   “女修看了我两眼,说:‘小事一桩。’,于是扔给我一瓶丹药,我立刻吞下一颗。当即感到温和又醇厚的灵力充斥着四肢百骸,修复了伤口和受损的经脉。”   “女修又道:‘你再许别的愿望,我急着回岛上,也帮不了你。这样,我才得了几株草芽,就送你一株,你将来若是还有所求,就带着草芽往东,坐船到瀛洲,找一个叫‘东南倾’ 的地方。”   “这就是我手里金光草的由来。”   方淮精神一振道:“东南倾原来在瀛洲一带,多谢前辈指教。”   摇光道人说:“瀛洲在海外,其上有几千个岛屿,要找一个传说中的东南倾,何等之难?况且金光草已经被我移进了公主体内,你手里没有信物,恐怕只会扑了个空。”   方淮笑道:“我原本就是做好扑个空的准备来楚国,能得到前辈的线索,已经是意外之喜。况且我还有二十年时间,瀛洲的几千个岛屿,我一个一个找去,总能找得到。”   摇光道人看着他,摇了摇头笑一声道:“你也是个痴人。”   方淮反而问道:“那前辈,你说自己时日无多,莫非是旧伤未愈?既如此,为何不去瀛洲找那女修呢?金光草既然在公主体内,你也可以带上她一起……”   摇光道人说:“正是因为公主,我才时日无多。”   方淮一愣道:“这是何意?”   “金光草的效用,那女修已跟我说明,其中一项用处就是压制禁咒。像公主被下的那样恶毒的禁咒,如果我没及时将金光草移进她体内,一年不到她就会死。”   “可即便那样,随着她渐渐长大,那禁咒也附着在她的骨血上,不断加深,而她只是一个凡人,金光草的幼芽,只有靠修士的元神温养才会长大,这样下去,幼芽迟早会被禁咒扼杀。”   方淮听到这里才醒悟过来,不禁动容道:“难道你打算……”   “不错,我要‘渡仙胎’给兰昭。”   方淮深感诧异,“渡仙胎”?这……对于修士来说,几乎与死无异了。   这种办法说简单点,就是修士把自己的金丹或是元婴嫁接到凡人身上,但凡人没有足够好的根骨,是无法通过修炼将金丹或元婴一直留在体内的,灵力的结晶会像太阳下的冰块一样慢慢融化,流失,蒸发变成空气。   “前辈……何必做到这个份上?还有别的可行的方法……”   摇光道人点点头道:“是。还有别的办法。但我还是选择这么做,这对兰昭来说是最稳妥的。”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入神道:“当年和红渠真人一战,我输得尤其狼狈。那时师父还在,他第一次生气地训斥我说,其实我的根骨不差,剑术和悟性也都差强人意,输就输在道心。修道之人,若没有坚定的道心,如何应对漫长的岁月和天道的考验?”   “现在想来。或许我本就该是个凡人,兰昭救了我,我就用仙胎还她,重新做回一个凡人,有何不可?”   “修仙得道,不过如此。”   和摇光真人一夜彻谈,方淮便打点行装和路线准备往东渡海去,国寺的主持请他最后再开一次道场讲经,方淮想了想也同意了。   本来他就是用符咒催眠了国寺的僧人,让他们把他当作俗家弟子带进了皇宫。事情要做就做完吧,他不喜欢留下尾巴。   讲经结束后,兰昭公主却留了下去,仿佛有话跟方淮说。   方淮眼睛看不见,公主索性把帷幕撤了。方淮问道:“公主有什么事吗?”   兰昭公主道:“我听说昨晚善水师父和老师在殿中彻谈了一夜。虽然冒昧,但我有些好奇。”   方淮道:“倒没有谈其他的,只是谈了谈公主十年前的那场怪病。”   “这样啊……”兰昭公主停顿了一下,道,“善水师父和老师是从同一处地方来的吧?”   方淮顿了顿,还在考虑怎么回答,兰昭公主已笑道:“师父和老师都是仙人吧?虽然老师不说,但兰昭也没有那么笨。”   方淮道:“原来公主早知道了。”   “是呀。我竟然救了一个仙人……”兰昭公主好似回想起当初的画面,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老师说我的病还没有好全。不过有时候我忍不住想,病就不要好全了吧?我怕等我病好了,老师就会像画上的仙人一样飞走了。”   方淮一愣,心想妹子你啥意思?难道你对摇光真人有意思?那主角怎么办?余潇怎么办?   不过原文里主角从楚国带走公主的时候,并没有这位摇光真人出场啊。要不是他渡仙胎给兰昭公主,公主压根活不到余潇找上门,也不可能凭借凡人之躯,当上魔尊的小老婆。   想到摇光真人拼尽毕生修为,最后成全的是主角的桃花,方淮不禁默默为他点蜡。   公主还在笑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个算命道士进宫替我批命,说我将来会遇上一位贵人。我想他说的贵人就是老师了吧?”   不,你的贵人是主角啊,魔尊大人那时候的修为,动动手指就能把楚国灭了,因为抢了你做小老婆,后来可是帮楚国一统人界了呢。   然而听着少女掩饰之下仍然泄露出憧憬和爱慕的语气,方淮思来想去,还是叹了口气,从宝囊中找出掌心大的装有丹药的锦盒道:“公主,此物请你收下。倘或将来你或是姚先生遭遇不测,这或许能帮你们一把。”   宫人过来接下,将锦盒呈给公主,后者惊讶道:“善水师父……”   “还有,既然有心上人,不妨大胆向对方表明心意。藏着掖着,倘或就这么错过了。岂不可惜。”   就算看不见,方淮也能猜到公主现在必定脸红到耳根。“兰、兰昭不懂师父您的意思……”   “公主会明白的。”方淮说着,站起身来,又暗自叹了口气。   师弟,对不住了。 第50章 金光仙草(五)   云鹿是位于修真大陆最东沿海的一座城,不仅连接出海的港湾, 更有前朝国君开凿的运河从城西流过。   这座城虽然属于人界, 但却是人界的一个特例, 因为水路海路相通, 使这座城成为人界最为繁华的都城, 千年来繁盛不绝, 又因为它伸向海外的水路,直通海外的千岛瀛洲,所以这里是整个人界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正道修士, 魔修,凡人一齐涌进这座城里。虽然阳光白炽热烈,但不是每个角落都能照得分明。各种势力交错混杂,虽然是人界的都城, 却在地上盘踞着好几个修仙家族, 地下也涌动着魔修的势力。所以此城不为任何人界国所有,这也使得它更加混乱。   传说当年楚国国君就是在此处和仙界的门派定下协议,让修士们插手人界的战争, 从而建立了楚国。   方淮一路走来, 不得不承认, 虽然这个世界强者为尊, 修士的地位至高无上, 可是寻遍仙界魔界, 都不会找出像云鹿这样繁华的都城。   碧山、昆仑固然风景如画, 被称作“仙境”, 可是独独少了烟火气。   方淮拿着楚国国君给的行文通牒进了城,听着街上鼎沸的人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颈处那半块玉佩,自说自话地笑道:“托你的福,还能到这里走一遭。”   他此时已经乔装改扮,戴上了□□,相貌和衣着都毫不起眼。说真的,在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待了那么多年,此时身处人潮之中,还真是亲切又有些无所适从了。   方淮找了间客栈,小二立刻殷勤地迎上来道:“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方淮道:“住店。”   “哎,好嘞。”小二一边应着,一边目光在方淮通身上下扫了一遍。   有钱的主。那衣裳料子,放去当铺当了,都能抵他一个月月钱了。方淮手上那碧绿通透的扳指更是让小二看直了眼。   方淮的衣裳是楚国皇宫送的,虽然说了不起眼的常服就好,可是宫人们哪敢准备下等的料子给陛下的贵客用呢?所以方淮的衣裳样式虽平常,但眼睛利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有多贵重。   至于方淮自己的衣裳,那都算得上一件中品法宝了,云鹿城中藏龙卧虎,耳目众多,他可不想引起多余的目光。   “客官您运气真好,今天刚巧还剩下一间上等客房,您把订金付了,小的这就带客官上楼去。”   “订金……?”方淮这才想起,进城来光顾着心潮澎湃了,他还没换银两呢。“不好意思,我得先去当铺一趟。”想起来方才在街上时,听人说话,似乎就经过了一家当铺,于是转身要走。   小二可舍不得这么只肥羊,连忙拉住他道:“哎哎,客官,城里的客栈房间向来紧俏,您运气好一来就碰上一间空的,这要是去当铺打个转,房间可就没了。”   “哦,是吗?”方淮想到的确有听路人这么说,“可我手上没有银两。”   小二眼睛轱辘一转:“您随便拿点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交给掌柜的暂时押下,等您回来了,再把东西还您。您放心,我们是正经店家,绝不会昧下客人东西的。”   “也是。”方淮想了想,便向袖中摸索,他宝囊里除了符箓卷轴灵器,只有一些材料,都是他闲暇时制作灵器时用的,于是随手抓了一颗珠子。“那先拿这个抵押吧。”   小二目瞪口呆。   那是一颗剔透的红翡翠珠子。   小二咽着口水道:“客官……您这颗珠子,都够把咱半间客栈买下来了。”   方淮笑道:“我不买你们的店,这个只做抵押。你好好收着。”   小二看着这客人嘴上说“好好收着”,实则把那颗珠子轻轻巧巧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出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珠子去柜台,这时大堂里间帘子一掀,一个少年走出来,一身破旧显小的粗布麻衣,穿着草鞋,脸上很有些无赖的神色,往柜台上一倚,冲他嘻嘻笑道:“三财哥,捧宝贝呢?”   小二一见这少年,立刻没好脸色:“你打哪来呢?去后院蹲着去!你这幅模样让客人们看见了,还以为咱们客栈连叫花子都让进呢!”   少年笑道:“哟,三财哥刚做了笔大生意,不得了,红翡翠贵重吧?小心捧着,那人傻钱多眼还瞎的客人可不是天天都有。”   小二道:“你给我闭嘴!”看到少年眼里放出的精光,有种不好的预感,“把你的贼手收好了,要敢在客栈里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别以为你没爹没娘我就不打你了!”   他“没爹没娘”几个字出口,倒是有些后悔,不过见少年仍旧没脸没皮地笑着,便板着脸瞪眼道:“还不走?”   少年吹了声口哨,自顾自地走了。   方淮从当铺回来,把订金付了,取回珠子,见小二服务这么热情,便也赏了他一锭银子。   小二立刻喜滋滋接下了,跟在方淮身边笑道:“快吃午饭了,房间已经开好,客官是现在回房休息,还是等吃过饭再去?不是小的胡吹,咱们客栈的饭菜也很得客人的欢心呢!”   方淮也的确很久没尝过凡间的菜食,便道:“那就先吃午饭吧。你给我说说你们这儿的菜品。”   “好嘞,客官这边请。”   此时将近用饭的时辰,从外头进来的客人和楼上下来的房客渐渐多了,很快大堂的桌子旁便坐满了人,热闹不已。   小二也心细,特地把方淮带到较安静的角落,上了壶茶来。“客官是头回来云鹿城?”   “嗯,是。”   “那想必是来逛优昙花会的吧?要么就是出海去?”   “优昙花会?”方淮挑了挑眉,“那是什么?”   “您不知道优昙花会?”小二大吃一惊,云鹿是人界最繁华的都城,优昙花会更是天下闻名的盛会,十年才举办一次。   这位客人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钻出来的,连优昙花会都不知道,说他人傻钱多还真没说错……咳咳。   这里是云鹿,想要在这座城中立足,要么你是强者,要么就要会看菜下碟,见风使舵。起码眼力要好。   小二在这客栈接待了无数客人,通常靠观察一个人的行为和神态,就能猜出他是平民,富商还是贵戚,或者是修真者。   而看眼前这名客人,衣着打扮或是举止都离修真者差得远,目下无尘,只信强者为尊的修真是不会这么和和气气地跟一个店小二废话这么多的。   同样,也不像是贵族,但又身怀巨财,出手阔绰。那么多半是哪里不知世事的大富商家的小公子,一个人跑出来游历,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其实在别人看来就是一头肥美的羔羊。   方淮眼盲看不见,小二可是一道眼风瞟得清清楚楚,邻桌的几个大汉目光在大堂周围转了一圈,已经盯上了方淮手上那枚绿玉扳指了。   只盼那几位要偷要抢,不要在客栈里动手。小二心里如是祈祷道。   大堂的客人越来越多,连方淮这边的角落,都不时有人走来走去,大声喧哗。方淮也并不在意,点了两个菜后,笑道:“你给我说说,优昙花会究竟是什么?”   “哦,哦。”小二回过神来道,“这个优昙花会啊,就是……”   他立刻把优昙花会的由来和十年前见到的花会盛景,事无巨细地给这位客人讲述了一遍。   哎,趁这位公子的钱财被那群强盗抢光前,再讨点小钱的赏吧。   “花会是由云鹿三大修仙世家轮流举办,这次是轮到百|乐|坊的许家……”   小二正说着,伙计已经端着方淮点的菜上来了,小二立刻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布置菜肴和碗筷,抬头一瞥那伙计,此人端着木盘,站在方淮身后,低垂着脑袋,刘海又厚又长遮住了眼睛,只看到一边嘴角歪着笑。不是方才那少年是谁。   这小子!小二心中警铃大作,抬手拿起筷子就要敲那小子的脑袋。   这臭小子,也不知是跟城里哪个盗贼学的偷窃的本事,平时在街上顺手牵羊那是家常便饭,因为人还算机灵,眼睛又毒,居然很少失手。   小二警告他不许在客栈里偷东西。毕竟像他们这样在城里讨生活的人,不像强盗窃贼们拿命去赌,他们无权无势,谁也惹不起,谁都要顾忌,客人的物品再昂贵,偷了给人找上门来,生意没得做,那才是得不偿失。   小二正想再警醒警醒这小子,让他别只顾着眼前的肥肉失了分寸,结果下一刻,连他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被他当作不知世事任人宰割的富家公子的客人,安然地坐在长凳上,只不过一只手牢牢钳住少年伸进他袖口里的手,那手的手指上已然勾着一个钱袋。   “你们客栈的伙计,常常这样偷客人东西吗?”   失算了。小二又一次目瞪口呆。   少年却立马攥紧了钱袋,狠狠甩开方淮的手,身形灵巧地像在松林里窜来窜去的松鼠,在大堂的桌椅和客人间左闪右闪,一溜烟跑出堂外去了。   小二道:“这这这,客官明鉴,这不是我们客栈的伙计……”   方淮施施然站起身来:“那你先把我的饭菜送进厨房热一热吧,我一会就来。”说着便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少年跟盗贼学了半吊子的轻功,一口气跑出两条街外,躲进一条小巷子里。   稍稍调匀了呼吸之后,少年掂了掂手里的钱袋,没想到居然被那肥羊发现了,不过银子到手就好。那人虽然抓住了他,可是手上没多少劲道,估计也追不上来。   他于是转身,打算去哪个酒楼大吃一顿犒劳犒劳自己。   一转身,却见巷口悄无声息地站着一道人影。   “跑够了?”“肥羊”抬手道,“把钱袋还我吧。” 第51章 金光仙草(六)   “海蜃”是在云鹿城的港口和瀛洲之间来回的一艘巨船。每一次出航,在海上航行来回一次是二十天, 停泊之后休息三天, 接着出海开始下一次航行。   方淮来到云鹿的时候,“海蜃”恰好已出航十四天, 也就是说,他须得在云鹿城等上十来天。   “海蜃”不仅是供在云鹿和瀛洲之间来回的凡人乘坐的,连修士,尤其是孤身一人或人数不多的修真者们出海都会乘坐此船。因为海域中的情况变幻莫测, 许多地方一旦闯入就难以走出,海面下还有海妖出没。除非自恃本领高强, 否则为求万安,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乘船出海。   “海蜃”是唯一能在海上安然来去的船只,已经在云鹿和瀛洲之间来回了七百余年。而制造它自然也不是凡人的组织,而是千机阁。   方淮在太白时就听父亲提起过此船, 它算是千机阁的一件神作,上面的种种构造、机关、结界十分复杂, 并且使用的材料有些已经绝迹了,所以哪怕有图纸, 也不可能再造出这么一艘船来。   方淮坐在厢房中,小二十分忐忑不安地向他致歉:“让那小混混惊扰了客官,小的给客官赔罪。”   方淮喝了一口茶, 味道粗淡, 道:“没事, 他已经把钱袋还给我了。为略施小戒, 我把他钉在墙上了,你要是肯发善心,就去往东两条街外的巷子里把他放了吧。”   小二咽了咽口水,挤出笑脸来道:“是。那客官您先休息,小的不打搅了。”   “嗯。”方淮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道:“你说的优昙花会,具体是哪一天举行?在哪个地方?”   小二忙道:“是七天之后。在□□的……”又替他指明了路。   “好。”方淮点点头道,“多谢。”   小二陪着笑退出房外,走下楼梯,才从上菜的伙计里抓来一人道:“出门往东两条街外,找找巷子里有没有姓许那小子,告诉他这半个月都别到客栈里来了!”   偷钱袋这件事只不过一个小插曲,方淮很快就忘在脑后了。他在客栈里住着,每天到楼下大堂听听消息,其余时间就在厢房布一个简单的隔绝声音的结界,练习琴谱,改装灵器。云鹿城虽然繁华,但三教九流势力混杂,他不想惹出什么其他的事来,所以尽量避免出门。   不过对那个优昙花会,他倒是抱了一点兴趣。到了小二说的日子,他便换了身更平常的衣服,在左手的扳指上也通过携带的符箓加了个隐蔽的法术,加入了去参加花会的人群。   他感兴趣的不是优昙花——此物在凡间的确罕有,但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稀罕的宝物——他感兴趣的是举办优昙花会的许家。   云鹿城的许家,在仙界也算是个有名的修仙望族,虽然本家在仙界,但云鹿城这个分支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几天前就已经托客栈的伙计替他买了一个座席,方淮来到优昙花会举办的地点,宽敞的大堂内早已宾客满座,众人的窃窃私语混杂在一起,一片“嗡嗡”声。   优昙花会之所以为盛会,是借宝物优昙花之名,齐集人界各国的权贵。权贵们派人前来比武,最后的胜者得到优昙花。如有资质出色的参赛者,还有机会被云鹿的三个修仙家族纳为弟子。   这听起来和仙界的鉴道大会有些像,但鉴道大会只是单纯的门派间的交流,而优昙花会的实质,是人界各国借此机会和修真者搭上关系,以图将来能够在战争中借助修士的力量。   这点上,楚国国君已经给他们立了一个榜样。   方淮的座席周围大都只是观众,或者是一些想通过优昙花会的比武混出点名头的人。权贵们自然不会和平民共处一室,围绕着最中心的比武台,二楼有一个个敞开的包厢,局高临下。既能清楚地看到比武台的情况,也彰显了高高在上的地位。   花会即将开始,权贵们纷纷入席,引起下面众人的议论。   “东面第一间包房坐着的就是许家的嫡长子和嫡长女。”   “听说许大小姐美貌冠绝云鹿城,可惜戴着面纱,不能一见。”   “听说许家要和梁国联姻,许大小姐要嫁给梁国太子,就是旁边包房里坐着的那个。”   “凡夫俗子,怎配得上仙家女……”   “人家是凡夫俗子,好歹能坐在上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抻着脑袋往台上看啦。”   等贵族们入座,花会终于正式开始,先搬上优昙花来让观众们看一眼,然后便是权贵们麾下的武士上台。方淮坐了一会儿,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起身悄悄离开了。   比起楼内的比武,楼外才是真正的热闹,商人小贩们在附近搭起了一个集市,不远处就是运河,河上花船,河边灯会,对城中的百姓来说,这是难得的热闹。   对于窃贼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   为免花会出什么岔子,楼外方圆两里内都有许家的人手来回巡视,通常一晚下来,就算不出别的意外,总也能抓住几个在人群里浑水摸鱼的小贼。   方淮经过河岸边一小片昏暗的树林,听到里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偷了什么?还不交出来?”   方淮脚步没有丝毫地放缓,不过倒是想起了先前那个勾他钱袋的小贼。   又是拳头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闷哼。看来是打在了脸上。   方淮正要走过去,忽然听见一声怒喊:“我凭本事偷的钱,为什么要给你?”   他脚步一顿。这话说得,好有道理。   而且声音语气也有些耳熟。方淮仔细一想,居然这么巧?   虽然很巧,但方淮也没有插手的意思,他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于是正要走,又听见一人冷笑道:“果然是魔女生的孽种,尽做些鸡鸣狗盗之事,让家门蒙羞……”   方淮这次停了下来。转动手上的扳指,发现说话的人正运起掌力,向小贼打去,这蕴含修士灵力的一掌打下去,那小贼不死也半残。   方淮手一扬,一道符纸在空中燃烧,照亮了树林,也引得林中人朝这边看来,而出掌之人的那一掌眼看就要落下,却被一道红线束缚住了,掌力随之一收,反震得自己吐出血来。   虽然那一掌收住了,但少年还是被掌风波及,喉中漫起一丝腥甜,头昏目眩,陷入了半昏迷之中。   昏昏沉沉地,只听见身前几个人大声叫嚷,不知说了什么话,吵闹了一番,随即几人的脚步声远去。   得救了吗?   少年拿手在地上撑了几下,都没坐起来,竭力地睁大眼,只看见对面河岸映过来的灯火中,一个人慢慢朝自己走来。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他在客栈的后院屋子里醒来,店小二正在他床前哼着小曲数铜板。   他口干舌燥,浑身泛着疼,挣扎着爬起来。小二瞧了他一眼:“哟,醒了?”   “我怎么在这里……”少年揉着自己脑袋道,忽然几个画面闪电般地在脑海里掠过,“谁救了我?”   小二白了他一眼道:“你说是谁?”   “总不会是你。”少年摇摇晃晃地下床。   “小白眼狼。”小二嘟囔了一声,道:“要不说人家是君子呢?你扒了人家客官的钱袋,人还救你回来。”   少年一呆,急急问道:“是那眼瞎了的……”小二眼一瞪,他又改口道:“他人在哪里?”   “怎么,要去谢恩哪?”小二道,“晚咯,那位客人今早就付了账走了。”   两人口中的客人自然就是方淮,他此时正在云鹿的港口前面,预备上船。   “海蜃”整座船可负载三千余人,分为天字号舱、地字号舱、和人字号舱,等级依次降低。   方淮买的是地字号舱,在船上有个小隔间,往上一层的天字号舱专为富人和权贵们准备,而下一层的人字号舱则住着手头不宽裕的平民。   他曾经看过“海蜃”的图纸,说实话,这么一艘巨船,放到他原来那个世界,就像是电影里的泰坦尼克号。   说不定七百多年前,有人和他一样,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呢。   方淮抱着这样的想法,踩着老旧的木板,跟随船上的仆从来到自己的舱房。仆从走后,他将舱房的支窗打开,咸湿的海风吹进来。   岸上一排洪亮的号角吹响,显然都附带了使声音增幅的法术,凌厉高亢的声调响彻在海天之间。   百姓们拥挤在甲板上,看着巨船出港的风光。巨船的最上层,雅致的厅堂中,已经响起靡靡丝竹之音,对于贵人们来说,无论在哪里,都是享乐第一。   “海蜃”就这样出航,朝着千里之外的茫茫瀛洲驶去。 第52章 金光仙草(七)   女修手拿一面铜镜, 仔细打量自己在镜中的形容, 发鬓乌黑柔亮,肌肤如雪堆成,一双媚眼,一点红唇,弯唇一笑, 足以让所有见她的男人着迷。   她满意地收起铜镜, 扭着掐得盈盈一握的腰,向石室内走去。   寒冷的石室内, 一张石床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 正闭目打坐, 精悍有力的身躯罩着一件黑袍,敞开的领口里, 贴着肌肤挂着小半块玉佩。   他脸上本有横亘的狰狞疤痕, 不过现在已了无痕迹,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来的是一张英俊深刻的脸,深凹的眼窝, 不长但浓密的睫毛, 挺直的鼻骨,唇线曲折显得愈发凛然。   女修笑盈盈地坐上石床,立刻被石床的寒冷冻得脸一僵,随即运转功法, 抵抗那往骨髓里爬的寒气。   她声音娇软地笑道:“少宫主, 你都坐关两个月了, 石室里这样冷,不如去外面散散心吧。”   余潇纹丝不动,仿佛压根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女修看着他敞开的领口下精悍的胸膛,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笑着把自己温软的身体靠过去,一边伸出玉葱似的指尖想要拨弄余潇领口内的那半块玉:“少宫主,来我这里歇歇吧……”   她手还没碰到余潇,石室黑暗的角落里忽然传出一声轻笑道:“唐师妹,你那爪子要是真摸上去了,只怕半边手臂就没了。”   女修脸色一变,起身正对着那个角落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角落里盘坐的女修哈哈笑道:“我怎么会在这里?自然是少宫主请我来的。”   姓唐的女修怒目圆睁,正要说话,余潇却睁开眼道:“出去。”   他这句话当然不是请对方出去,而是话音一出,唐姓女修就跟凌空被人一脚踹在肚子上一样,朝着石室门的方向飞了出去,身体嵌在门外的石壁里,“哇”地吐出一口血,体内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角落里的女人笑眯眯道:“潇儿,怎么手下留情呢?她方才可差点碰到了你的宝贝,不如把她那只手剁下来吧?”   余潇重新闭上了眼道:“好歹是宫主的徒弟。”   女人道:“倒也是。”便拔高声音笑道:“唐师妹,还不走?你那半吊子的媚术还是留给外面的蠢男人们用吧。”   唐师妹方才有多风姿绰约,现在就有多狼狈。打落牙齿活血吞,也只好捂着伤处踉踉跄跄走了。   女人待她走远了,才道:“潇儿,听宫主说你进步神速,照这样下去,不过十年便能突破第七层了。”   “嗯。”   女人舒了口气,笑道:“绿玉馆的日子无聊,倒是想念你娘。等你功练成了,就把你爹娘从碧山接回来吧。你已入魔道,留他们在仙界也不合适。”   余潇道:“爹未必肯,娘必定要跟着爹。”   女人道:“倘或到时候你露面了,仙界的人拿他们当把柄怎么办?”   “他们没那个本事。”   女人不禁一笑道:“好,潇儿有本事了,姨娘白操心了。”她抬了抬头,仿佛已见到十年后的景象,“等你一出关,就回仙界叫那些正道们看看,他们唾骂的魔修,魔女之子到底是什么样。”   不料余潇却道:“我先去人界。”   女人一怔道:“去人界哪里?”   余潇道:“云鹿城。”   “云鹿城”三个字,倒是让女人又愣了一愣,有些记忆被勾起了。“去那里作甚?”   余潇没有回答,但女人回过神来,目光在他颈间的玉佩上转了一转,便明白了。   余潇睁开眼,看着前方的石室角落,像是透过它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场景,那人在千里之外的自言自语,通过那融合了他神识和精血的玉佩,传达到他耳边:“托你的福,还能到这里走一遭。”   女人道:“说起云鹿城,我和它倒也有一段缘分……”她自笑了笑,起身道:“你好生修炼,姨娘不打搅你坐关了。”   她走出去,而余潇再次闭上了眼。   “海蜃”航行了十来天,一路风平浪静,甚是顺利。   方淮连着数日都呆在自己的舱房里,在房间里贴上几个符咒,不受外物所扰。不过呆得久了,毕竟还是有些闷,于是这天傍晚,便走到甲板上吹吹风。   他现在脸上带着□□,衣着也普通得很,混进人群压根就不起眼。只不过在栏杆旁站了一会儿,直觉告诉他有人一直在盯着他。   毕竟打小吃了那么多灵丹,五感比起凡人们来说还是要敏锐一些的。   方淮又晒了会太阳,转身向舱内走去。   走到自己的舱房前面,伸手刚要去推小隔间的门,忽然身体一顿,随后飞快转过身去,宝囊中的灵器自动张开,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泛着淡淡金光的防护罩,挡住了刺来的一剑。   方淮眉头一蹙道:“在人身后尾随,暗施偷袭,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来人冷笑道:“堂堂太白宫首席真传,不至于架不住我这一剑吧?”   那我还真架不住,追着筑基都没到的人打有意思么?方淮腹诽了一句,又皱了皱眉,他自认身份掩藏得还算好,怎么又被人认出来?   先前被摇光道人认出可以说是机缘巧合,眼前这人又是通过什么看出来的?方淮转念一想,难道船上有认得他的人?   他便道:“阁下又是何门何派?”   那人道:“我乃百|乐|坊许家嫡系弟子,奉我们大小姐的命,来领教领教太白首席真传的风采。”   方淮道:“原来是许大小姐,在下此次离山是为了私事,应该不曾得罪了许大小姐吧?”   那人冷哼一声。态度实在称不上好。方淮倒也明白,太白宫和许家早有嫌隙,据说还是创派师祖那会跟许家人结下的怨。   但毕竟这么多年了,如今太白宫跻身仙界前五的门派,许家人即使抱有旧怨,面上也不得不装出个和气的样子。   看此情此景,莫非是见他独身在外,来刁难刁难他出口气?毕竟私人争斗的话,两家也只当私怨处理,不会上升到门派层面。   方淮早就把手笼进袖子里,做好准备,刚才那一剑透露出来的对方的实力,也就在金丹往上一点的水平,为免真闹出什么事来,他也不用主动出击,稳稳守住就行。   那人还未动手,忽然长廊的另一头又一人走来,笑道:“两位真人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呢?”   方淮微微转头,同时注意着那修士的动静。后来的人走到近前,笑着对方淮道:“在下乃是赵国人,是皇太女殿下命在下来向太白宫的真人问好。”   方淮点了点头。   修士冷笑道:“还真是会见风使舵,见讨好我许家不成,就来拉拢太白宫的人么?”   他话中满是嘲讽,毫不留情面,那赵国人倒也不生气,笑道:“真人说话何必这么难听,我们殿下也不过听见有太白宫的修士在船上,遣我来问声好。我赵国可没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得修仙望族的嫡女下嫁。”   言下之意,我们也就是来打个招呼,你许家既然如此清高,为什么又把自家宝贝大小姐嫁给一介凡人呢?   这话显然戳中了那修士的痛处,许家众弟子,对于自家大小姐屈尊嫁给那梁国太子一事,都十分不解,并且感到憋屈,毕竟仙家女下嫁凡人,无疑就是自降身份。连带着整个许家都被外人看低了。   修士冷冷地瞪了赵国人一眼,收起长剑,硬邦邦地对方淮道:“方道友,我家大小姐有请。”   方淮知道这见一面是避不了了,否则倒显得他太白宫小气,在船上碰见许家人,连大大方方见一面都不肯。   他将屏障收起,对修士道:“请带路吧。”   修士将他带到天字舱的正厅中,这里已经被许家人占据了,其他人界的权贵不得不退避三舍。那梁国人也跟着过来了。   许家的嫡长子嫡长女坐在主位,见方淮来了,便起身向他见礼,话语中倒是没像先前那名许家弟子那样含有敌意。   嫡长女,也就是许大小姐甚至见过礼后又略带歉意道:“我这三师兄秉性刚烈,若是方才去请方道友时有所冒犯,还请道友恕罪。”   方淮心想,知道这人性格刚烈还让他过来,不就是想先给个下马威么?这许大小姐跟手下一个□□脸一个唱白脸,道起歉来情真意切,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面上仍微笑道:“无事,常言道:‘不打不成交。’许大小姐让一位金丹期修士亲自来请我,真是看得起我了。”   许大小姐便请方淮入座,同时介绍坐在方淮对面的凡人男子道:“这位是梁国太子,小女子的未婚夫。”   她声音软糯清甜,介绍梁国太子时特意自称“小女子”,除了方淮之外,厅中其他人都看得出来,原本因为被忽视而脸色不大好的梁国太子的脸色立刻服帖了。   方淮见过的女修,要么像沈妙清那样直率,要么就是尹梦荷那样的高傲冷酷,还有自己的母亲和师叔母,不论性情怎样的不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屑对人假以辞色,在强者为尊的仙魔两界,太虚假的言辞是没什么用的,甚至会遭人鄙夷。   不过面前这位许大小姐,倒是把这个技能运用得炉火纯青。方淮倒也不反感这些,甚至觉得有点意思,毕竟他之前待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他地朝那梁国太子点了点头,却注意到许大小姐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道:“这位是……”   许大小姐笑道:“这是贺前辈,是一名散人。”散人,也就是没有门派归属的修士。“这次我和哥哥还有贺前辈前往瀛洲,是为了寻找一处宝地。”   她主动提起自己的目的,倒是让方淮挑了挑眉:“什么宝地?”   “乃是传说中的海外仙山,东南倾。” 第53章 金光仙草(八)   从她提起自己的目的, 方淮就有种隐约的预感,果然她说出“东南倾”三个字, 预感被证实了。   他还以为自己够隐蔽呢。结果完全暴露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许大小姐的意思是?”   许大小姐微微笑道:“方道友还要跟我打哑谜么?你曾在云鹿城的客栈里向别人打听过金光草和东南倾的线索, 我派人去客栈一问,店小二便如实招了。”   “好吧。”方淮拱了拱手道,“因为在下是为私事去的云鹿城, 也未曾上门拜访,失礼了。”   “何必在意这些虚礼。”许大小姐笑道,“我说这番话, 是想邀请方道友和我们一起去找东南倾。不知方道友意下如何?”   方淮想了想, 道:“说句实话,在下虽然要去东南倾找金光草, 但目前为止, 也只是知道东南倾在瀛洲千岛之中, 其余线索一概不知,也帮不上什么忙。”   许大小姐轻笑道:“道友何必在意谁帮谁呢?我请道友一同去,也是代表许家,想和太白宫修好,希望彼此能抛开往日嫌隙,多多来往。至于去东南倾的线索, 这位贺前辈已经有了, 我们只用跟着他走就好。”   方淮一听, 虽然认为许大小姐的目的绝没有她说的这么简单, 但的确心动了。瀛洲有大大小小一千多个岛屿, 更有许多水路复杂,尚未被人走通的地方,而东南倾作为只在传闻里出现过的仙山,就算找着了位置,恐怕要进去也是难事。   他虽然目的坚定不移,一定要拿到金光草,可是尹梦荷也只给了他二十年时间,如今前路未卜,靠他一个人,倘或真超过了时限,余潇会怎么样?   如此想来,方淮很快做了决定:“许大小姐如此慷慨,在下真是十分感谢。那就恕在下叨扰了。”   许大小姐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方道友不如搬来天字舱住着,到时候咱们一同下船。”   方淮便也起身道:“不必了。我对地字的舱房还算满意,谢大小姐的好意。”   “好吧。”许大小姐稍一施礼,“那道友早些歇息,恕我先告退了。”   “慢走。”   方淮一拱手,抬了抬头,注意的却不是许大小姐,而是她身边那个被称作“贺前辈”的散人,此人从他进大厅起就一直朝着他这个方向,直觉判断,这人就是他在甲板上时盯着他的人。   方淮从大厅回到地字舱的舱房,一路思索许大小姐的用意,还有那姓贺的散人。   只怕是来者不善啊。但去东南倾的路摆在面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着看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正想着,来到自己的舱房门前,却察觉到隔壁房间的门敞开着,两名卫士并一个人守在门口。   那人正是先前来跟方淮问好的赵国人,此时见到方淮,立刻迈步上前,躬身笑道:“方真人,我们皇太女殿下想和您见一面。”   今天想和他见面的人还真多啊。   方淮没有动,对那赵国人道:“我只是太白宫一名普通弟子,此次出行也只为私事,不能替我门派做什么主,况且仙界与人界向来有别,皇太女若想跟我谈国事,还是算了吧。”   赵国人仍旧笑道:“真人太自谦了,真人是太白宫的首席真传,将来若不出意外,是要接替掌门之位的,怎能说是普通弟子呢?”   方淮露出一个苦笑道:“看来阁下还是对我太白宫的情况不大清楚,我虽然是首席真传,却是有名无实。我在太白宫长大,因为资质低劣,至今连筑基都没过。这首席真传之位,也是掌门怜惜我,为了不叫他人轻贱我,才给了我的。”   赵国人又一躬身道:“真人话虽如此,但若真如您所说的,您资质低劣,即便这样都能坐上首席真传的位子,那更让在下相信,真人在太白宫的地位非凡了。”   “……”   还真被你猜中了,掌门的外孙,也算是地位非凡吧。方淮无奈,只好抬了抬手道:“阁下都说到这份上了,那请吧。”   “请。”   方淮踏进屋子,那皇太女正立在窗边,海风吹得衣袂作响,随即一道清亮而中气饱满的年轻女声响起道:“太白宫的方真人,幸会。”   她这爽快的声调,倒是让方淮先抱了两分好感,拱手道:“皇太女殿下,不知特意来见在下,是为何事?”   皇太女走过来,在桌边一伸手,道:“请坐。”   两人坐下,皇太女道:“方才听见真人和我的臣属谈话,现在又见到真人本尊,倒是和我以往见过的修士不大一样。”   方淮道:“殿下有这种印象也不奇怪,严格算来,筑基以下,还称不上是修真者。”   皇太女笑了笑,随即道:“看真人不喜欢拐弯抹角,那我也直说了。真人可知道许家大小姐和梁国太子的婚约?”   方淮道:“唔,听说过。”   皇太女道:“仙家嫡女下嫁给人界太子,不能不说是件怪事。”   方淮笑道:“虽然是件稀奇事。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皇太女道:“真人是说楚国的开国□□?”楚国的开国君主,娶的第一任皇后据说就是位女修。   “那位楚王是一代雄主,况且楚国皇室一族往上追溯起来本就是仙家,能得一位女修真者做皇后,也不算奇怪。 ”皇太女的话掷地有声,“至于这梁国太子,不过是庸碌之辈,将来能守好祖宗基业就不错了,如今娶了许大小姐,只怕将来梁国的朝政,都要由许家来摆布了。”   方淮道:“修真者求的是修仙得道,人界的权力相争对修士来说吸引力并不大。”   皇太女道:“所以才是怪事不是吗?修真者不会把王权富贵放在眼里,既如此,许大小姐为何要屈尊嫁给梁太子?”   方淮一时不答,其实他初听见这件事也觉得有些蹊跷,但那时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考虑,没有在这上面多想。不过现在他就要和许家兄妹同行去找东南倾了,许家人的近况和意图,他都得了解和仔细考虑了。   皇太女见方淮陷入沉思,便又道:“还有一件事,想必真人没有听过。”   “什么?”   皇太女道:“我安插在梁国的探子的密报说,梁国正在召集工匠和青壮力,要在梁国的睢阳打造一座祭坛。”   方淮一怔,微微蹙起了眉。祭坛么……   皇太女看着他的脸色道:“我猜,这也是许家人的授意吧?”   方淮想了一会儿,舒展眉头,微微笑道:“殿下告诉我这么宝贵的情报,是为了什么呢?”   皇太女道:“我知道太白宫与许家早有旧怨,许家人的动作异常,真人应该很愿意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许家与本门的旧怨,都还是创派祖师当年的事了。” 方淮若有所思,笑道:“不过,还是要承殿下这份情。”   皇太女看了他一会儿,把目光投向舱房的窗外:“许家与贵派还只是旧怨,但我赵国和梁国则是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你们现在不还在一座船上嘛。方淮心内暗道。   皇太女道:“此次我和梁国人都前往瀛洲,为的是在菽花岛上出现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方淮记得在典籍中看到过此物,据说是人界覆灭的古国“冉”留下的遗物。几百年前就消失踪迹了。现在居然找到了?   “大冉灭国已有千年,朝代更迭,如今诸国并立,也只有我赵氏和梁氏保留了大冉的血脉。 ”皇太女道,“玉玺是国之重器,意义非凡,如今现世,落在菽花岛岛主手上,我奉父皇之命,一定要迎玉玺回国。”   菽花岛岛主方淮也听娘说过,此人是一名散修。虽是散人,却是和李持盈一样的化神期真人,没有师承,凭借自身修炼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很了不得了。因其常年隐居在瀛洲的菽花岛上,提起他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岛主”。   “那么岛主打算将玉玺给谁?”   “他知道赵和梁两国要争这玉玺。所以放话说,要我们各派三人到他岛上比试,三局两胜,赢的一方就能拿走玉玺。”   方淮不禁笑道:“这法子甚是公平。”   “的确公平。”皇太女看了他一眼道,“若梁国没有许家人相助的话。”   方淮挑眉道:“这也不算不公平吧?比试的规矩又没说不能请外援。”   “但对我们很不利。”   方淮点点头道:“这倒是。”他抬起头正对着皇太女笑道,“殿下莫非是想要我去替你们比试?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皇太女道:“为何?”   方淮无奈道:“我不是说了吗,我资质低劣,连修真者都不算,又怎么能出战呢?”   皇太女道:“可我的臣属说,先前就在门外,你轻松就能挡住许家弟子的剑。”   方淮摊手道:“他出剑,我自保,这和比试可不一样。况且,我要和许家人去找那东南倾,你们的比试是什么时候?”   皇太女道:“三个月后。梁国会让许家兄妹亲自出阵,我和父皇费尽心力,也只请了两名真人来助战,就怕到时候输在第三局。”   方淮心里一动,三个月后?许家兄妹为什么对梁国许下这样的承诺?是糊弄他们的,还是他们真有信心,三个月之内就能找到东南倾,并且安然无恙地从里面出来?   皇太女紧紧盯着方淮道:“既然方真人是和许家人一起去找东南倾的,那么许家人能参加比试,方真人想必也能的吧?请方真人施以援手,我赵国皇室必定牢记真人的恩德。”她说着便起身,向方淮行了个大礼。   方淮忙起身,想了一想,叹道:“既然先前说承了殿下的人情,那么这个忙我能帮就帮吧。只要我能在三个月内顺利找到金光草,从东南倾出来,我一定赶往菽花岛赴战。”   皇太女眼睛一亮,再次施礼道:“多谢真人!”   不用多谢,赶不赶得上还说不定呢。方淮心想,这次瀛洲之行,真的会那么顺利吗? 第54章 金光仙草(九)   小舟在布满迷雾的水面行走, 舟上一端坐着个俊雅青年,另一端坐着一男一女, 也都相貌不俗, 还有一个身披黑袍的中年人。   这里的水雾带有轻微的毒性,方淮刚服下解毒丸,在舟尾盘坐, 等毒性渐渐消退,才睁开眼道:“三位说今日就能到东南倾岛上,可现在已经将近傍晚了, 等天黑下来, 路可就不好走了。”   许大小姐蹙着眉拂了拂身上沾的雾水,抬头对方淮笑道:“方道友莫急, 贺前辈既然说能到, 就一定能到。”   方淮点了点头, 便又重新闭目养神。数日来都坐着小舟在这片水域里穿来穿去,不敢放松警惕,虽然吃了丹药补充精力,也着实有些疲乏了。   许大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眼这边自家兄长,明明许大少爷已修炼至金丹期, 而这个方淮连筑基都还没过, 可是兄长已经是满脸疲惫, 虽也吃了解毒的丸药, 可在片混乱的水域中支撑了几天, 早已精力不济。而她要不是有家传法宝护身,也早就不行了。   而方淮靠着手里的丹药,迄今为止没露出一点疲色,也不知道他手中还有多少灵丹,许家的家资在众修仙家族和门派中也算丰厚的了,可到底比不上能和昆仑峨眉少林比肩的太白。   要不是当年太白那创派祖师抢走了秘诀,说不定现在风头无两、高人一头的就是他许家人,而不是太白宫了。   许大小姐心中念头转来转去,面上却露出一抹甜笑道:“方道友,冒昧求你一件事,可否给一丸你手里的丹药给我哥哥,他实在累极了。”   方淮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两丸丹药在手心道:“大小姐请拿去。”   许大小姐忙过去,接过那两粒丹药,低低地说道:“谢谢你。”   她声音刻意压低,更显得柔婉动人,让人听了心里一热。不过方淮是清楚这位大小姐的手段的,面不改色道:“这点东西不足挂齿,大小姐快回去坐稳了吧。”   许大小姐看着他轻声一笑,坐了回去,把丹药给许大少爷吃了。后者吃下不到半刻钟,立刻感到体内灵力充沛,精神一振,不由惊叹道:“果然是好东西。”   兄妹俩对视一眼,许大小姐正要说话,忽然那旁边一声不吭的“贺前辈”站起身来道:“到了。”   直到四人越过海滩,踩上岛屿的泥土,雾气才变得渐渐稀薄,显现在四人面前的是崎岖的山路,一左一右两条。   “往左还是往右?”许大少爷先问。那姓贺的散人却沉默不语。   方淮便道:“那就在此处分开走吧。”他向许家兄妹和那散人拱手道:“承蒙三位照顾,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许大小姐惊讶道:“方道友不和咱们一块走吗?”   方淮笑道:“三位和我的目的不同,勉强一起走未必有利,在此分道扬镳,若是有缘,说不定还会碰见。”   许大小姐看了一眼那散人,后者微微颔首,她便笑道:“那好吧,方道友保重。”   “三位保重。”   于是方淮走了左边的山道,许家兄妹和那散人走了右边。   方淮这么做,当然是对那三人放不下心的缘故,他自认没那种主角命,想找东南倾,立马有人跳出来带他去。   许家人的目的不明,岛上又暗伏危机,倘或跟那几人一起走,遇到什么危险,多厉害的毒蛇猛兽也罢了,就怕前有强敌,背后却被同行之人捅一刀子,那才真是防不胜防。   方淮走上山道,转动手上扳指向四周探视过去,那三人已经在另一条山道上走远了。   他从袖中拔出一柄软剑提在手中,全身戒备起来,朝山上走去。   这一走就是两天。   方淮将一枚补充体力的丹药塞进口中,这个动作做了太多次,都有些机械化了。   软剑的剑尖斜指着地面,血珠从剑刃上滑落。刚杀了一只凭空窜出来的野兽,方淮停在原地,在考虑要不要换条路走。   这个岛究竟有多大,他不清楚,只是在山中行走了两天,但他隐隐感觉到,他一直在岛的外围行走,无法深入其中。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围墙,把这个岛的外来人隔绝在外。这座岛上,想必被人布下了一个复杂精细的结界,看似路就在前面,可是转来转去,也只是不停地和岛上的灵兽搏杀。   方淮用匕首划开灵兽的腹部,取出一颗妖丹。把妖丹放进他携带的炉鼎中炼化,可以将其中的灵力化为己用。   灵智未开的灵兽道行低微,但也聊胜于无。再说,他可不想碰到真开了灵智的灵兽,那时也不知是谁杀谁呢。   处理好灵兽的尸体后,方淮继续往前走。   说到底,这个岛到底是不是东南倾,他都还没能证实呢。只不过关于东南倾的消息打听了不少,始终一无所获,这才兵行险着,跟着许家兄妹来了这里。   还要那个姓贺的散人……方淮总觉得,此人在似有若无地注意着他,而他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任谁都会觉得不大对劲。   不过在岛上走了这两天,他的剑术和反应力也提高不少,方淮握了握剑柄,就当做是一次试炼吧。   说起来,在昆仑的两次试炼,似乎都是靠着师弟过去的呢。看上去是他一直在照顾师弟,但其实师弟也帮了他不少啊。   想到余潇,方淮便将疑惑和犹豫都抛在脑后,只要他再努把力,多改变一点,结局总是会不同的吧?   一想到你在等我,就使我充满了决心。   方淮不知怎么想起这句在哪看过的话,当初只觉得有点中二傻乎乎的,现在却由衷感受到了那种心境。   他笑了笑,转了转扳指,打算探知一下周围的情况,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山中的树叶摇晃的“沙沙”声,似乎大了点。   地面也传来微不可察的震颤。   方淮停下脚步,横剑于胸前,同时张开防守的法宝。   从东南方向的天空传来踢踏的声音,越来越响,风力随之变大,开始是吹得方淮本来就有些松散的鬓发向后拂动,然后整个宽大的衣袖衣摆猎猎作响。   方淮后退了几步,感觉到不对,从袖中摸索出瞬移符,手指在符纸上一弹,符纸燃烧的同时,他人也到了数里之外,然而……   “凡人!耍这些雕虫小技,以为就能逃脱吗!”   从天空中传来怒吼,恍若神明的怒吼。   方淮连烧几张符,不断退走的同时,想起来听到的关于东南倾的传说,据说东南倾的主人,为了避免修士前来打扰,在岛上养了一只守山的巨兽。   此兽名为毓疏,形态似鹿,额头生有独角,有点像西方神话中的独角兽。   不过此兽性情暴躁易怒,且身为上古灵兽,生来就具备灵智,虽臣服于东南倾的主人,却仍然蔑视人类。上岛来的人一旦被它发现,立刻会被它追赶踩踏,肉身和魂魄一起灰飞烟灭。   才刚希望别遇上开了灵智的灵兽,这就给他来了一尊大佛。   方淮一边逃跑一边叹气,不过扳指探测到的对方的形态,的确跟传闻描述的一样,看来此处的确就是东南倾。   可眼下也不是高兴的时候了。方淮一路烧了十多张瞬移符,这消耗的速度连他也有些心疼了,然后身后咆哮的毓疏不仅没被甩开,还越追越近。   终于,头顶的日光一暗,一只巨大的蹄子当头踩了下来,方淮躲闪的同时张开防护罩,仍然被余劲波及,踉跄了一下。   只是这样,那能轻松挡住一个金丹期真人一击的防护罩,居然就碎了。   方淮迅速支起一个新的,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在意消耗了,他把手伸到袖中一掏,拿出两个卷轴,同时往嘴里塞了一颗上品藏息丸。   三个时辰后。   方淮躲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狠狠咳嗽了一下,那手抹了抹嘴角边的血液,吃下一颗药丸,勉强盘坐调气。   他还是托大了。光是从独角兽的蹄子下逃脱,就用完了所有的瞬移符。连护身的法宝也碎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勉强可用。虽说护身法宝碎裂只代表暂时的失效,只用重新灌入灵力,等待个一两天就能恢复如初,但谁知道这一两天会发生什么。   暴躁的独角兽找不到人类,气得在岛上横冲直撞,坚硬的独角随随便便就把几座山头撞塌。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动静,听得方淮叹气连连,感觉身上的伤更疼了。   兽蹄踩踏的余劲震得方淮五脏都有些移位,几欲呕吐,吃下丹药后才勉强平息,身上其他伤口也在缓缓复原。   炉中还有残存的灵力,方淮把这些都输入到灵戒中,以便随时戒备周围情况。   然后,头轻轻靠着冷硬的石壁,陷入浅眠之中。   太多符箓的使用,对他来说精力已经接近透支了,这一休息,再睁眼时简直像只过了一眨眼,但洞外却已过了傍晚,传来夜枭的叫声。   他是被惊醒了,洞外有人靠近。   难道是许家人?方淮脑中几个念头闪过,想起了那姓贺的散人。   他捏了几张符咒,手笼在袖中,站起身来。   洞口走来一个人,和方淮相距数丈远,道:“以一介凡人之躯,居然能躲过毓疏的追赶,我倒是小瞧你了。”   方淮瞳孔一缩,这声音,正是那贺姓散人!   电光火石间,方淮已有所猜测,道:“把那毓疏引来的人是你?”   散人哈哈大笑道:“真不愧是太白首席真传,李持盈的儿子。”他盯着方淮,玩味地笑道:“虽然称赞了你,不过比起被我亲手杀死,你早点死在毓疏蹄下岂不干净?”   方淮深吸一口气,身上的伤顶多好了一半,精神也还未恢复,手里剩余的屏障已经出现裂痕,尚未复原。   是他太急迫了,明知道这有个陷阱,但为了线索,仍然急不可耐地踩进去。   方淮抬头,直面此人道:“我要死,也不死在无名之人手中,阁下到底什么来历?” 第55章 金光仙草(十)   散人沉沉笑道:“我是为了娄长老来报仇的。”   方淮悚然一惊道:“你……你是月教的人?”   “你果然知道。” 散人袖中掣出短剑, “当初我替娄长老收尸,在他身上施索魂术,他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是你。虽不知你为何没将‘天仙宝境’中见到的如实禀告给昆仑掌门, 但多一张口, 终究是个祸患。”   方淮听他说‘索魂术’,不由心中一凛。   修士的元神,好比一盏烛灯, 活着的时候灯火明亮,死之后则火光微弱, 在肉身附近徘徊。索魂术用在死去的修士身上,好比掐灭那点微弱的烛火, 让已经死去的人再受一次折磨。   这人连自己的同党都不放出, 手段之残忍, 真对得起魔修的名声。   那人笑道:“好了, 我都交代完了。”他向方淮走来, “我劝你安分点等死, 要是多做无谓的挣扎,可有的苦头吃了。”   方淮张了张口,垂下头。那样子, 似乎的确放弃挣扎了。   那人甚是满意道:“这就对了。放心, 我这魔刃往你那脖子上一划,立刻神魂俱散, 只痛苦那么一下。”   说着便横起短剑, 朝方淮脖颈间抹去。   就在剑刃离方淮只有几寸时, 忽然两人之间光芒一闪,一道青铜质地的锁链,将魔修的一只手紧紧勒住,不断收紧。   魔修惨叫一声,不过呼吸之间,那锁链便将他一只手勒断,断肢连同魔刃落在地上。   魔修瞪着自己的断手臂,再看看方淮,却发出狂笑道:“看来你是要死得难看些了!”   说着另一只手又掣出短剑,这次不再戏弄猎物似的慢慢走过去,而是瞬间贴近方淮,向他的脖颈割去。   却听“咣当”一声。这次的魔剑又被某物架开了。   魔修后退几步,只见方淮手持一柄长剑,剑身又窄又薄,不停嗡鸣着,有一种奇异的艳丽的色泽。   魔修眼中精光一闪道:“居然是‘红绡’,李持盈当真舍得,把佩剑给一个连修真者都不算的儿子。”   李持盈当年剑下斩过魔修无数,用的就是这柄“红绡”,所以这柄剑在魔界也是鼎鼎有名,不少魔修谈起它便色变。   宝剑跟在主人身边久了,自成一股剑意,李持盈因此便将此物给了方淮,以期在危急关头保他平安。   “这么好的剑在一个黄口小儿手里,真是暴殄天物。”魔修嘿嘿冷笑,“不如给了我……”   方淮稍稍提起剑尖,让它指向魔修,道:“想要,就来拿试试。”   “不自量力……”魔修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再次上前,魔剑振动着,发出痛苦的□□,那是被魔剑主人虐杀的冤魂的叹息。   方淮一手持剑,一手笼在袖中,支起屏障后,袖中发出“咔哒”一声。   布满碎纹的屏障,被魔剑贯穿后,彻底碎裂。   刹那间,方淮的左胸被魔剑刺进半寸,而他袖子里的机关射出的暗箭也扎进魔修的右肩。   胸口漫起冰凉的痛处,就像被细细的藤蔓扎进心脏,顺着血管不断爬行。   失手了。   方淮脑子里闪过这句话,心脏似乎被一只大手攥住,搏动得越来越慢。   而他的暗箭扎进对方右肩后,只延缓了那么一秒刺进他心脏的时间。   方淮向后倒去,手指一弯,扣动机关匣,射出第二发暗箭,心中却涌起一丝懊悔。   第一击没刺中对方心口,已经落了下风了。法宝威力虽然强,可却不是靠外在的灵力运转,而是由使用法宝之人消耗元神来驱动。一般的修士可以一边运用体内积攒的灵力修补元神,一边发动灵器。   而他的身体就像一张网,根本捕捉不到流水一般的灵力,所以只有靠吃丹药弥补,但再多再上乘的丹药,对于他这低下的根骨而言,都是事倍功半。更别提在短短几瞬间对元神造成如此巨大的消耗,灵力的补充根本追不上这速度。   两发已经接近极限,超过这个极限,他这肉体凡胎会破损成什么样子,不得而知。   第二枚暗箭出手,这次准头没差,可也没办法将对方立刻击毙。反倒是他,两枚暗箭发出后,全身血液疯狂地逆流,压榨身体里那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不是修士,倘若肉身没了,魂魄会立刻消散。   方淮咬碎压在舌根底下的养魂丹。这丹药据说可以聚拢修士的魂魄,使其在肉身陨灭后不那么快消散,但对他来说,能不能起到想要的作用,还是个未知数。   从第一击失败到第二箭射出,无论肉身和魂魄多么痛苦,那一丝懊悔一直盘桓在他心头。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有生以来,最接近死亡的一刻。   其实要是这么死了,那么仙界的存亡也跟他没关系了吧?或许就这么死了,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他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只是爹娘……方淮眨了眨眼。这一刻他终于看明白了,他的懊悔,源于无法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爹娘是,余潇也是。   他对余潇的感觉,早就不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去拯救他那样了,他已将他当作类似亲人的存在,哪怕他对余潇还隐藏着自己的秘密,余潇对他也有所保留。   所以他不能死。   这些想法只是在脑子里迅速地闪过,刹那间的顿悟,不曾让他搭上机关匣的手指产生丝毫的迟疑。   魔剑还停留在胸口半寸处,因为被一股力量阻住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几个时辰前他从毓疏的蹄子下逃脱后,就给自己喂了雪骨参——仙家药材中的至宝,可以护住心脉。但看眼下魔剑刺入他心脏的情况来看,雪骨参也只能抵抗那么一小会儿,足够他瞄准对方要害的一小会儿。   在雪骨参药效消失之前,他的箭必须脱手。而一旦效力消失,他的肉身是否会因为过度负荷而化为齑粉?   方淮没有再多想,只是冷静地等待着。   藤蔓一样的魔气侵蚀着抽动的心脏,一点点削薄雪骨参的药力。直到最后一层保护即将被刺穿。手上的扳指以可感知的速度消耗着灵力,捕捉对方的身形,他牙关似乎都要咬出血来。   就在此刻!   “红绡”剑咣啷落地,他彻底脱力地跪倒在地上,手臂因为过度紧张而痉挛起来,然而想象中的痛苦和意识流失却都没有发生。   ——因为他没有射出那第三箭。   嘴里还在漫出浓重腥甜的血味,那本该在他胸口的剑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方淮抬了抬头,听见垂死之人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而面前他看不到的景象中,原本只需再将剑推进半寸便能杀死他的魔修,正瞪大双眼仰躺在地上,浓黑的魔气在魔修的口鼻耳和四肢周围萦绕,皮肤皲裂流血,整个人就像一块被击碎的石头,从内部向外开裂。   方淮茫然地对着前方,忽然身有所感,从脖颈上扯下那半块玉佩,虽然目不能视,但掌心清楚地感受到表面圆滑、触手温润的玉佩正在碎裂,像是摔碎的瓷器的那样,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变成了几块碎片。   是这东西保护了他么?   方淮小心地收拢了手掌,地上的魔修已经没了气息,他用另一手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反而整个人趴倒在地。   身体和精神都透支得太严重了。方淮这时终于感受到意识的涣散,他紧紧握住那几块碎玉,即使手被碎片锋利的边缘割伤,鲜血从指缝里溢出,也不放松一点力气。   他就这样昏迷过去。而手上的鲜血浸透了碎裂的玉,原本被封存在玉佩中的一点精血,也混着方淮的血滴落在地上。   轻微的“啪嗒”一声,唤醒了这座岛屿上沉寂已久的封印。   ——————————————————————————————————   太真宫的石室,封闭的石室门被人用气劲轰开。   余潇沿着地道往上,快步走到大殿中。月色入窗,黑袍衣摆的影子在地上急促地移动着。   静止不动的珠帘后,一点莹莹的光落在座椅上,随即无数个同样的光点组成女人的身形。   “才两个月就坐不住了?”尹梦荷的声音飘荡在大殿中。   余潇停步转身道:“玉佩的神识呼应,忽然变得极其微弱。”   “哦?那小子遇到什么麻烦了?”尹梦荷托腮道,“就算遇到麻烦,只要他还戴着那块玉,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吧?”   “玉碎了。”   “碎了?所以就感应不到了?”   “即便碎了,感应也不该变弱。”余潇通过窗,遥遥地朝千里之外望去。“我只知道有人要杀他。但那人已经死了,他也没有性命之危。不知为何,玉碎之后呼应突然变得十分微弱,只能知道他还活着。方位,声音……都被类似结界的东西挡住了。”   “哦?”尹梦荷眉尖一蹙,思索道:“感应变弱之前他在何处?”   “东南倾。”   “这么快就找到东南倾了?”尹梦荷倒是诧异得很,直起身来道,“确定是东南倾无疑?”   “岛上有毓疏,应该错不了。”   “哦,那只讨人厌的畜生。”尹梦荷又靠回椅背道。“那你不必担心了,虽不知是为何,但八成是岛上的结界承认了那小子,把他带进岛心了。”   余潇眼神一沉道:“那为何我会感应不到他?”   尹梦荷瞥他一眼道:“那岛从前的主人可不是好惹的,他布下的结界,就是十个你加起来也未必穿得透。”   尹梦荷这样眼高于顶的女人,连昆仑那几个千余岁的长老都不放在眼里,能被她评价一句“不好惹”的人,不知是怎样的修为。   “不过现今那岛上只住着一个贱人。”尹梦荷说这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学她主子当正人君子,凡是被结界带入岛心的人,无冤无仇她不会动手的,所以你大可放心了。”   她像是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身形在珠帘后消散,只留下一句话:“想闯进岛去把人带回来,等你突破第七层再说吧。”   余潇独自站在大殿中,看着窗外冷清的月亮许久,才慢慢朝地下石室走去。 第56章 金光仙草(十一)   方淮是被“叽叽咕咕”的声音吵醒的,恢复意识时, 第一个感受到的是身下草地的温暖。   东南倾岛屿外围的山中到处阴冷潮湿, 寒气刺得人骨头生疼, 但此刻全身都是暖洋洋的。   方淮微微睁眼, 立刻被阳光刺得双目流出眼泪来,不过仍然看到眼前有个小小的影子在跳动。   眼睛一眨,视野变黑,又变亮。   他……能看见了?这不是幻觉?   他动了动指尖,立刻感到深入骨髓的刺痛, 知道这是肉身透支的情况。   看来不是梦。   他眼睛眨了又眨,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   他正在绒绒的草地上,眼前跳来跳去的影子是一只尾羽长长的鸟儿,浅灰到朱砂色渐变的身体, 蓝莹莹的翎羽, 日光下的色泽分外艳丽,歪着机灵的脑袋看着他,不时发出“叽叽咕咕”的叫声。   一人一鸟静静对视着。   鸟儿跳着来到他脑袋旁边,伸头, 拿喙啄了啄他的额头,方淮觉得有点疼, 便嘶哑着嗓子道:“别……”他积攒了好久的力气,就说出一个字都有些上不来气。   不过鸟儿还是被他的发声吓了一跳, 立刻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翅膀尖还在他脸上捎了一下。   方淮心内哭笑不得, 又闭上眼睛。他现在全身动弹不得,也不知要在这里躺多久,不会就这么活活饿死了吧。   他有些留恋地望着青绿的草叶,脖子转不动,看不到其他的景象。只是清醒了那么一会儿,他又感到浓重的疲惫,闭上眼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身边一番动静叫醒的。   一睁眼,就看到两个亮亮的黑眼珠子望着自己,一张猴儿脸上居然显现出温敦的神态。原来是此地的猿猴。   这猿猴发须都白了,身躯也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朝方淮温和地叫了两声,便用两个大掌把他的身体托起来。   方淮想问你要带我去哪里?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可一来他没这个力气,二来也不知这猿猴听不听得懂。   又听见翅膀扑腾,先前啄他那鸟儿飞来,落在猿猴头顶上。   方淮看看它们两个,便闭上眼,听天由命了。   猿猴托着他走了一段路,方淮险些又睡着,直到穿过郁郁葱葱的树丛,方淮听到哗哗的水声,仿佛是个瀑布。   的确是瀑布。方淮勉强转动了一下脖子,看到水幕似的瀑布,雪白的水花飞溅,落在池中。   池子从瀑布正下方到岸边,由深到浅,猿猴抱着方淮踩着浅水走了几步,便将他放在了水中。   方淮大半边身体浸泡在池水中,感觉到丝丝灵力透过皮肤渗进他体内,不由得讶异地看向那一猿一鸟。   猿猴坐在方淮身边,头顶着小鸟,用黑亮的眼睛注视着方淮。见方淮转头看向他,便表示高兴地拍掌叫了两声。   方淮觉得自己像一台残破的机器,从里至外,到处是锈迹和裂纹,而这池水是最耐心的工匠,一丝丝的灵力严密地把自己包裹起来,修补裂纹,去除锈斑,过程中会感到疼痛,但身体却在向他诉说新生的喜悦。   虽然仍然心存疑窦,但方淮看了看猿猴,又看向头顶明净的天空。这就是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   在池水里泡了约莫一个时辰,猿猴又把他抱起来,按原路返回,放在先前那片草地上。   方淮看着猿猴冲他叫了两声,然后转身四肢并用地跑开了,心中有了一个猜测:难道在他醒来之前,这猿猴每天都托着他去泡池水,然后再把他送回这里?   他猜测应验了。果然第二天相同的时间,猿猴又来了。   如此第三天,第四天……   方淮数着日子,直到第十七天,他终于能够行走,也终于看清此地的全貌。   草地树林,溪流泉水,四面山谷交错环绕,这里是东南倾吗?   方淮没办法确认,这十多天他能问的只有那猿猴,山野里倒有许多飞禽走兽,不过都不是灵兽,那猿猴也不是,只是年纪大了,稍有点灵性而已。   方淮也试着问它些话,猿猴只会用两个黑亮温和的眼珠望着他,问多了,猿猴就跑开,回来时托着几个大鲜桃送他。   方淮抓着桃子,笑又无奈,盘坐在瀑布旁的池水中把鲜桃洗净了一尝,倒是十分美味。   他的宝囊也不见了,只剩下昏迷前手里紧紧抓着的那几片碎玉,还有拇指上的扳指,和袖子里仅存的那个钱袋。   方淮把银钱掏出来放在身边一会儿,就被猿猴们拾走玩去了,他追也追不上,只好将碎掉的玉佩收在袋中,贴身收着。   他在四周山谷里不断行走,想找出一点线索,却是一无所获。   第二十天,他试着顺着溪流,往更深的山里走。   被池水浸泡过的身体,似乎比从前更加有活力,方淮仅靠着路上摘的野果便能充饥,这样在山中走了两天。   这天他蹲在溪水旁,清洗摘来的果子,眼看着太阳下闪着碎光的溪水在他指缝间流过,忽然眼前黑了一黑。   手里的野果一时没抓稳,顺着溪水漂走了。他用力地眨眨眼,伸手摸过自己的眼睛。   方才那一瞬间,是失明的症状又出现了么?   水面倒映出他的脸,方淮把手拿开,随即发现水中映出的不只他一个人的身影!   方淮霍然抬头,只见一个女人正在溪水的对岸静静看着他。她是何时接近溪边的,方淮真是一点都没察觉。   “你再走下去……”女人看着他。   他立刻起身。   “到了明早,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女人道,“这里是东南倾的岛心,你靠双腿是走不出去的。”   方淮立即醒悟过来道:“这位前辈……那猿猴,是前辈派来救我的么?”   她倏地迈动脚步,向方淮面前走来,明明面庞柔和,却有一股威严的气息压在人头上。行动间一身衣袍上的雁翅绣纹像流动的水波一样,踩过那没及小腿的溪水,却不曾溅起一点水花。   方淮想要后退半步,却发现脚下想被钉住一样,压根抬不动腿。只得拱手道:“前辈莫非就是此地的主人?”   女人走到他面前道:“我只是个守山人罢了。”   “那……”   “我问你,你怀里的碎玉,是谁给你的?\"   方淮一怔,不由将手贴在怀里藏着玉佩的地方:“那是我师弟送我的。”   “你师弟?”女人挑了挑眉,“你师弟姓什么?”   “姓余。”   “姓余么……”女人笑了起来,“那么,你来东南倾做什么?”   方淮忙道:\"晚辈斗胆,想向前辈求一株金光草,救我师弟。”   女人眯眼道:\"你要金光草?\"   “是。”   明明头顶的太阳温暖和煦,方淮的背上却沁出一层冷汗,不为别的,只因为眼前这人正用强大修士的元神对他施加压力,他现在感觉浑身肌肉紧绷到酸痛,五脏六腑仿佛缩成了一团,不用低头看水面也知道,他现在的脸色一定极其难看。   女人抬手落在他肩膀上:“资质也太低下了。好在元神还算扛得住,可以弥补。”   方淮不明白她的意思,忍着呕吐的欲|望勉强道:“在下来东南倾只为找到金光草,求前辈怜恤,我师弟的性命正被人捏在手里……”   女人恍然地“哦”了一声道:“你要金光草?”   方淮道:“是。求前辈……”   女子绕着他走了两步,嘴角微勾,浅浅笑道:“要金光草,须得先向我磕一个头。”   话音刚落,方淮感觉束缚他双腿的力量松开了。   方淮对于“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并没有太大的坚持,要是磕个头就能拿到金光草,比自己这毫无线索地找来找去好太多了。况且这女子虽脸上皮肤光洁,看不到年岁的痕迹,但那双眼睛注视他时给他的感觉,似乎比自己的母亲还要大上许多。   更何况自己眼下能走能跑,双眼复明,还是多亏她的搭救。方淮这样想着,便痛痛快快地跪下,恭谨地磕了一个头道:“前辈在上,受小辈一礼。”   “好,好!”女子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方淮老实答道,“晚辈不知。”   女子道:“你叫我‘雁姑’就是。”   方淮道:“怎么敢直呼前辈名讳。”   女子皱眉道:“让你叫,你叫便是。”   “……是,雁姑前辈。”   女子看他一时半会是改不过来了,便也不多作计较,转身道:“你随我来。”   两人渡过溪流,方淮的心不禁跳得有些快,这就拿到了?好像有点太简单了,可是这女子气度超然,神情恬淡冲和,不像是包藏祸心之人。   算了,他如今宝囊也没了,赤手空拳,连山里的野狼都打不过,此刻就是要逃,人家动动手指就能把他戳倒,走一步看一步。   方淮跟着雁姑走过一片幽静的密林,从密林出来后,立刻看到盘旋着向上的石阶。   两人沿着石阶一直走到顶端,一座小小的木屋蹲在那里。雁姑推开木门,只见屋内陈设简单却不粗陋,正中央的桌案上两个香炉,两缕线香盘绕着升空,供奉的一轴画,画的是《寻隐者不遇》。   雁姑仰头看了那画许久,便回身向方淮招手道:“你来,在这儿磕三个头。”   有道是“万事开头难”,方淮既然一个头磕了,再磕三个头也无妨。只不过心里尚存一丝疑虑,走过去问雁姑道:“雁姑前辈,晚辈方才磕一个头是对着您的,这三个头又是对着谁呢?”   雁姑目光一闪道:“自然是对着金光草的主人,我说了,我不过是此处的守山人,你要拿走金光草,总要谢过主人家吧?”   方淮一想也对,于是依言跪下磕头三次。眼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把礼行完了,雁姑脸上才露出真正的欣喜的笑容。   方淮却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古怪,但已做到这个份上,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前辈,可以让晚辈见一见金光草了吧?”   雁姑笑道:“这个自然,跟我来。”   说着在屋子一角打开一道暗门,方淮看着那暗道,心里陡然有些犹豫。   雁姑回头看向他笑道:“怎么,怕了?”   “……不。”方淮跟随雁姑,顺着倾斜的暗道往下走。   依旧是盘旋式的台阶,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踩上了平地,原来这里也是一件屋子,石壁都被打磨得十分平整,陈设与上面的木屋相仿。   屋子共有八面,每一面都摆着书架,满满当当塞满了书籍,浆纸的,丝帛的,竹简的。每一面的上方都开了一个圆洞,光线从洞里打进来,将石屋照得亮堂堂的。   方淮惊讶这石屋设计之奇妙,而雁姑走在前面,在一个花草点缀的石台前停下,“咔哒”一声打开匣子道:“这就是你要的金光草。”   她移开身体,方淮便看到一株只比巴掌大一点的植物扎根在匣子里的泥土里,安然着舒展着叶片。   乍一看,这只是一株普通的草,但仔细凝视草叶上的脉络,那交错缠绕的线条,像是能把人的神智吸进去一样。   雁姑将匣子递给方淮,后者接过,差点盯着叶片上的纹路看入了神。   方淮努力定了定神,回身打算道谢:“前辈……”   却不曾想抬眼一看,屋子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第57章 金光仙草(十二)   中计了。方淮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这个, 他看向走下来的暗道, 石屋的入口不知何时被石壁封住了, 悄无声息, 就在他看着金光草晃神的那一刹那。   方淮低头看手里的金光草, 的确和尹梦荷形容的一样,灵戒也能感受到草叶中蕴含的灵力。   日光渗进孔洞, 照在那些古老的书籍上。方淮合上匣子,就在此时,头顶传来雁姑的声音, 在石屋中回荡。   “取艮位自下而上第九排第三本秘籍,你就在这屋中,按照秘籍上的功法修炼。不成金丹不许出关。”   方淮愕然道:“前辈这是何意?”   雁姑的声调很是威严道:“自然是督促你勤勉修炼,你根骨这样差, 修炼一刻都不能停, 还不去取了秘籍去那边的蒲团打坐参悟?”   方淮一时之间没理清楚头绪, 要说对方是恶意呢?哪有把敌人关在石屋逼着人看秘籍的?要说是好意,为什么平白无故要他修炼功法?   方淮斟酌了一下, 鉴于目前的自己是个战五渣无疑, 只好小心翼翼道:“恕晚辈不解前辈的意思,不说晚辈根骨驳杂, 在修仙一途上走不远。再者晚辈是太白宫弟子,怎能擅自修炼外门功法?”   雁姑冷哼一声道:“从方才起, 你已经拜入仙尊门下, 不再是太白宫弟子了。”   “这……”方淮立刻想到在木屋中磕下的那三个头, 怪道他觉得哪里不对,三叩首的大礼,正是入门拜师礼!   方淮只觉荒唐,哭笑不得道:“这是前辈你诈我的,怎么能算呢?”   “我若不诈你,你会乖乖地磕那三个头?”   当然不会。磕头是磕头,可随便就拜入别人门下,把外公和娘置于何地?   雁姑道:“自今日起,你便是本门钦定的弟子,也是仙尊唯一一个弟子,不论你资质如何,我奉仙君之命,一定督促你成才。”   方淮张了张口,对这神展开感到接受不能,但出也出不去,打也打不过人家,只能好言相劝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前辈要收弟子,外面自有大把的好苗子,晚辈天生便不是修仙的材料,前辈何必跟天道争呢?”   雁姑冷笑道:“世人愚昧,仙君曾说过,修仙一道本就逆天而行,所谓天道,正是用来打破的!”   的确是豪言壮语,方淮表示很佩服。然而佩服归佩服,就算抛开娘和外公,他还要赶去魔界救余潇,怎么可能安安心心在这里修炼到结丹?   一般资质的修士,修炼到结丹需要四五百年,而他灵根又如此低劣,等他结丹那会儿,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前辈,我师弟还在魔修手里,等着我去用金光草换他性命,人命关天,耽误不得。”方淮心里有些焦躁了,沉吟了一下,道:“不如我先带着金光草去救我师弟,等师弟安全了,我再回到此处,照前辈说的修炼,如何?”   雁姑道:“要是我能离开这座岛,那么答应你也无妨,但此地的结界如今由我守护,一旦我离开就会立即崩溃。所以我永不可能离开这座岛。”   方淮待要再劝说,雁姑已经道:“你与其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不如用心参悟那本秘籍。世间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你却再三推脱,再这样,你不如修炼到元婴期再出去!”   方淮:“……”   雁姑说完这句话,便再没了声音,任凭方淮如何呼喊都不应。   方淮开始摸索石屋四面的墙壁,用扳指的灵力探知墙壁后的情况,期望能找到一条出路。   然而这样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摸索了近一个时辰,他甚至考虑能不能从那透光的孔洞中出去,可惜,那孔洞还没成年男子两个拳头大小,而这石屋里,除了八个摇摇欲坠的书架,一件能用的器具都没有。   方淮力竭似地躺在地上,这时孔洞中滴溜溜掉进来几个野果,雁姑的声音又响起:“还不死心?”   方淮看着那掉在地上的果子,冷冷道:“你要把我囚禁在这里,我索性把自己饿死,看你们那劳什子门派还传不传得下去。”   雁姑反而笑了:“好小子,不一口一个‘前辈’了?”   “……”   雁姑道:“我雁姑命虽贱,可也还能活个千八百年,不愁再遇见一个满意的人选。可你……你就这么死了,你的师弟怎么办?”   方淮看着那明亮的孔洞,眼前忽然又黑了一黑。   雁姑的声音严肃起来道:“我劝你趁早吃了那果子,否则再变个瞎子,你连出去的唯一的路都没了。”   随即不再有她的声音,方淮躺了一会儿,慢慢坐起来,没有看地上散落的野果,而是从怀里掏出那个锦袋,将几块碎玉倒在手心里,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阿潇啊……”   低沉的叹息在空气里游鱼似的盘绕,留下一道轻而浅的尾迹,透过玉佩,传达给了远隔山海的人听见。   方淮的意气用事到底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又恢复审时度势的理智。   他草草把那几个野果塞进肚,从艮位的书架上抽出雁姑所说的秘籍,架上其他经卷的名字他都是闻所未闻,但也根本提不起兴趣去探知。坐到蒲团上,趁着傍晚前最后一点明亮的光线翻了十多页。   越翻他越感到不对劲,这本秘籍所展现的修炼诀窍,在他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种韵律感,那韵律在他心里越奏越响,渐渐化为熟知的琴声……   傍晚的霞光一过,夜幕降临,一点微茫的月色斜斜地照进碧草掩映的孔洞内。   雁姑手提一盏纸灯,沿着石阶缓缓往上走。   五百年都没人造访的岛心,乍一来了个新人,她倒觉得自己僵化了的心好像略微松动了,又想起年轻时的事了。   有时候也真羡慕尹梦荷,情痴看着虽傻,倒是永不会像她这样,跟块石头似的,都感觉不到冷热了。   白发的猿猴就跟在她身边,雁姑手一挥,面前浮现的画面里,青年正闭目盘坐在蒲团上。   猿猴认得这是它的朋友,拍掌“噢噢”叫起来。   “还算识相。”   雁姑看着入定的方淮笑道,撤了法术,朝远远的像是挂在山尖上的弯月望去。   “五百年,终于不负您的嘱托了。”   日沉月升,日升月沉。   方淮在石屋里待久了,找到一个好位置,有的晚上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孔洞外的月亮。   看到洞外的明月时,他伸出手去,手臂的经络里的灵气便丝丝缕缕地,温柔地涌动着。   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把这具大网似的身体修补成了一个能装载灵力的碗。靠的便是雁姑让他参悟的那本秘籍。   他把那秘籍看完后,确认这就是当初在太真宫里,尹梦荷跟他提及的能让根骨驳杂的人也照样修仙的秘笈。   这本秘籍记录的修炼方法,和他练习了许多年的琴谱可谓是无比合拍,尹梦荷说琴谱是上卷,那么这一本就是下卷了。   其实下卷是可以独立修炼的,上卷只是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也不会有人傻到把下卷放着不练,先拿上卷的琴谱练个千万遍。   不过方淮显然是个例外。   他的速度快得连雁姑都有些诧异。修炼后一个月不到就突破筑基,正是因为这种进步,才让方淮沉下心来拼命修炼,如果能保持这个速度的话,他就可以在规定的时日内带着金光草去救余潇了。   驳杂的根骨被修补完毕后,方淮便开始闭关,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年月的流逝对于修士来说是多么的不察于心。   三次闭关,就好像打了三个盹儿,然而身体的变化是巨大的。第三次闭关结束后,雁姑对他说:“等结成金丹后,你就不必吃果子了,你体内的断肠花毒会被你的修为压制住,不会再让你失明了。”   方淮宛若睡了一个长长的觉,看着洞外一如既往的明月,问道:“这是第八年了吧?”   雁姑道:“不错。”   两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沉默了一会儿,雁姑道:“我新收了个弟子。”   方淮道:“哦,不是说只收我一个徒弟么?”   雁姑道:“你不是我的弟子,你是仙尊的弟子。”   方淮道:“我问过好多次了——仙尊是谁?”   雁姑道:“等你什么时候肯舍下你太白弟子的身份,心甘情愿入本门了,我就告诉你。”   方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等我把师弟救出来吧。”再回去跟娘和外公谢罪,擅自修炼外门功法可是大罪,罚是逃不过了。   不过……娘要是知道他眼睛好了,一定高兴得很吧。   雁姑道:“八年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一眨眼,你加紧修炼,结丹那一日,我自会放你离去。”说完便离开了。   方淮便闭上眼,开始新一轮的冥想。   再睁眼时,已是半年之后,听外面的动静应该是清晨,方淮闭着眼,尝试着展开神识,在附近扫了一圈,草地上花叶抖落的露珠,幼芽钻出土面,空中飞禽的羽翅划破空气,整个山野间在他眼前都有了变化。   远处有人走来,不是雁姑,也不是猿猴——身形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方淮睁开眼,站起身来,身体一改往日的沉重凝滞。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孔洞旁来了个人,趴在上面喊道:“喂,下面的人,师父叫我来给你送果子——”   那人趴在洞旁喊了半天也无人应,咕哝了两句,便打算把篮子里的野果往下扔,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   他吓得一下窜起来,转过头去。   “你就是雁姑的徒弟?”那人问。 第58章 金光仙草(十三)   “你!你你你——”   方淮从这人的瞳孔中看自己的样子, 头发蓬乱, 几年前生的胡须把半张脸都盖住了, 真是和野人无异。   面前的小青年显然给他吓得不轻, 毕竟背后忽然窜出个不修边幅的流浪汉似的人物,谁都吓一跳。   方淮伸手, 打算拍拍他的肩安抚他,可惜青年立马后退两步,显然这动作给他的不是安抚而是惊吓。   方淮只好道:“我就是这下面的人,如今结丹出关。在屋子里待了八年,没法打理仪表, 你不用怕。”   青年瞪着眼睛看着他。   方淮看着他那一惊一乍的样子,倒笑了笑道:“雁姑……你师父在哪里?”   他虽然外表粗糙狼狈, 但声音清润又略微低沉, 像古寺的钟声一样, 举止也彬彬有礼。青年总算卸下一点戒心道:“师父在外岛……给毓疏喂食。”   “毓疏……”方淮想了想,“哦,是那只独角兽。”   两人正说话,只听上空传来雁姑的声音道:“六个月结丹,比我预计得要快。”   方淮仰头道:“金丹已成, 该你兑现诺言了吧?”   “当然。”身着雁翅纹白袍的女子落地,“金光草已经在你手上, 要走随时可以走。不过你这幅样子……”   她打量了方淮两眼:“也太邋遢了。走出去别给我东南倾丢人。”   方淮对自己这野人造型倒也不是太抵触, 他从前仪表整洁一丝不苟, 不过是从太白宫出来养成的习惯。他低头看了看道:“衣裳还好好的, 去池边洗个澡就好了。”   雁姑袖子一甩道:“当年仙尊仪容如何的俊朗脱俗,三界众生无不为他倾倒,你身为他的弟子,当然要继承他的衣钵!”   “这种衣钵还是算了吧……”方淮黑线,“况且我还没下定决心入你们门派呢。”   雁姑冷笑道:“你现在已是金丹期,对一个灵根低下、这辈子都不可能踏入仙门的人来说,我可不相信你会舍得把这一身功力废去。”   的确……这种力量满盈,身轻如燕,洞观一切的感觉,没有哪个想变强的人不会沉溺其中。   方淮低头握了握掌心。怪不得世间无数人想要求仙得道,只有这样,才能脱离凡尘的桎梏,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啊。   雁姑转身,同时吩咐自己的弟子道:“榕声,你到池边伺候这方公子盥洗。多少替他把胡须刮净了。”   那青年低头应了一声,往台阶上的木屋跑去。   雁姑又道:“还有事情要嘱咐你。等梳洗完了,再来找我。”说着身影便消失了。   方淮等她走后,试着捻起从前再昆仑学的驾云术。果然须臾间便来到从前浸泡身体的水池旁,只不过第一次用还掌控不好,险些一个倒栽葱摔进池子里。   他把衣服脱了,在池子里搓洗一番。不得不说还是清洗之后舒服许多,毕竟池水中掺杂了大量的力气,清洗中将他身体表面和经脉中残存的尘垢也冲走了,令人神清气爽。   洗干净后,正要往岸上走。忽然听见岸边草丛有人呼喊:“方、方公子,我来伺候您梳洗了。”   方淮一边走一边道:“你来得正好,把我放在岸边的衣裳递给我吧。”   “哦,哦。”那叫“榕声”的弟子连忙拾起岸边拜访的衣裳,匆忙拾起中,一样东西从一叠衣服里掉出来,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钱袋,金线银线交织,绣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伏在山石上。   那弟子瞪着那钱袋,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此物对他来说记忆太深刻了,哪怕只见过一次,如今一眼也能认出来。   他兀自惊讶得呆立在那里不动,方淮却拨开草丛道:“你呆在那里作甚?”   弟子吓得“啊”了一声,钱袋衣物脱手,方淮顺势接过。   弟子连退几步,“你你你”“啊啊啊”了半天,不知是该怪这人什么都不穿就跑到他面前来,还是怪他居然就是八年前那个人!   方淮穿起内衫,扫了一眼那青年,低头看看手里的钱袋:“你认得此物?我们以前见过?”   青年又开始“我我我”。方淮瞧他的样子,不由暗自叹气,看来雁姑的眼光是真不怎么地,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像他这般资质低下,一个如眼前人这般是个傻子。   大概他脸上的表情太明显,青年悲愤道:“你!你不记得了?九年前,云鹿城……”   云鹿城?方淮思索,再看眼前这年轻人,听其嗓音,似乎是有点那么似曾相识。   青年紧跟着道:“优昙花会,小树林……”   哦——方淮恍然大悟,打量那青年道:“你是那小贼?”   毕竟九年过去,方淮一如从前,但当初机灵的少年已经变成身材高大的青年了。   青年怒道:“我早就不是贼了,我叫许榕声!”   “许榕声?” 方淮披上外衣,若有所思地看向青年,“你跟许家有什么关系?”   青年没想到他只听了“许”字,立马就想到许家,抿了抿嘴唇道:“我是许家的……弃子。”   方淮眯了眯眼,走近他,青年不由得又后退半步:“你,你要作甚?”   方淮道:“许家人。本该动手的,不过看在雁姑的面上,放你一马。”   许榕声道:“你跟许家有仇?”   “有大仇。不过,他们也算间接地帮了我一把。”方淮一边将腰带束紧,一边淡淡答道。   他自幼受严苛的家教管束,一举一动像被精细的规尺丈量过一样,加之身形颀长挺拔如松,穿衣的动作赏心悦目。虽然还有那煞风景的胡须和草窝似的头发,但也让许榕声不禁留神细看,差点忘了接话。   等方淮穿好衣裳,他才回过神来,犹犹豫豫地从草丛里端起带来的木盘,里面有木梳和小刀:“师父命我给你梳发和剃须。”   方淮皱了皱眉道:“不劳烦你了,我自己来就好。”说着便伸手去接对方手里的木盘。   许榕声连忙端着木梳刀片后退道:“不成,师父嘱咐过,必须我替你整理仪容。”   知道他急着离开,偏要找人拖延时间,这倒真像雁姑会做的事。方淮无奈道:“也罢。去那边大石头上坐着吧。”   于是两人一个盘坐在池边的大石上,另一个站在他身后,用木梳替先将头发梳顺。   刚洗完的长发直垂到腰间,还带着水雾气,摸起来冰凉柔滑。像水一样,许榕声心想,不一小心就从指缝里滑出去了。   方淮盘坐的时候依然肩背挺直,从许榕声的角度可以看到那修长优美的颈项,一路向下,到交错的领口里。   “你梳得太慢了吧。”   一道声音将他唤回,许榕声连忙闷头加快速度,同时用话语掩饰自己的走神:“你头发都打结了,不仔细梳怎么梳得开。”   方淮笑道:“笨手笨脚。从前有人替我梳头发,手脚可比你麻利多了。”   许榕声顺口道:“谁啊?”   方淮却不答,像是自己一不小心提起一个禁忌,低低地叹了口气。   等许榕声把头发都梳顺了,方淮便转过身来,微微仰起头,让许榕声替他刮须。   方淮先前被乱发遮住的额头和眉眼此时显露出来,裸露的肌肤温白如玉,长眉入鬓,一双稍稍扬起的瑞凤眼,好像画师利落的一勾笔,看得许榕声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他记得……九年前见到的此人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小心地拿起刀片,一点一点替方淮将脸上的胡须刮去。他心下莫名的有些紧张,好歹是曾经摸走不知多少人钱袋的手,这时候却有点怕把对方的肌肤割伤了。   他盯着那一点点裸露出来的皮肤,直到最后一点须髯除去,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收回刀片道:“好了。”   面前人早就站起身来道:“多谢。”   “不用……”许榕声抬起头,看到面前带笑的青年男子,不由得呆住了。   方淮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傻了?雁姑到底为什么收你做弟子的……”   他摇摇头,旋身捻决腾空,打算去找雁姑,忽听许榕声喊道:“喂!”   “嗯?”方淮回头。   “你的名讳,你叫什么?”   “方淮,江淮河济的淮。”   方淮来到木屋中,雁姑站在那供奉着《寻隐者不遇》的香案前面,仿佛早早地在等他了。   方淮上前拱手道:“我来道别。”   雁姑头也不回道:“好歹也在此处修炼了快九年,一点留恋都没有?”   “换成雁姑你被关在屋子里不休不止地修炼九年,出来第一个想的也是要走吧?”方淮在她身后道,“何况我得立即去救我师弟,有什么话赶紧吩咐吧。”   话是这么说,心里本也是这么想,可是看着白袍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香案前,那纹丝不动的背影,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千百年,方淮心中又升起难以言喻的感觉。   说是被囚禁九年,但雁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于他有利,金丹期的修为,还有这双眼睛,也是托了她才得以复原。   可他还有余潇,最不能放下的人还没见到。   “雁姑……”雁姑迟迟不答,方淮出身催促道。   “也没什么,交代完两件事,你就可以走了。”雁姑转身道。   方淮这时才看到她手里勾着一个吊坠,一层琥珀般透明的物质,包裹着一小滴殷红如血的液体。   “你把它带上。藏在衣襟,平时不要叫人看见。”   方淮接过,在雁姑的示意下,戴在脖颈上:“这是何物?”   “仙尊留下的遗物,由你这个唯一的弟子继承。”   方淮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提自己还没同意入门这事了,于是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雁姑抬起笼在衣袖的手,“自然是看看你这九年修炼的成果。” 第59章 恨相逢   一个时辰后。   方淮躺在草丛里, 对着上方的天空苦笑道:“绕了我吧, 这跟猫捉老鼠有什么区别?”   雁姑的身形浮现道:“你虽修炼至金丹期,但尚不能好好运用自己体内的灵力, 还需勤加修炼。”   方淮慢慢爬起来, 抖了抖打斗时割破的衣裳上的草叶,拱手道:“是。”   雁姑看着他,正要说话,忽然天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仿佛什么被重力击打的声音。   两人都朝声音来源处望去,雁姑皱起了眉, 对方淮道:“岛上的路你都知道了,走吧。”说着便要朝远处发出巨响的地方赶去。   “等等。”方淮把她叫住, 雁姑回过身来道:“还要做什么?不是急着出岛去救人?”   方淮和她对视,撩起衣摆跪下,向她磕了一个头道:“晚辈方淮在此, 谢雁姑授业之恩。”   雁姑看着他磕完一个头, 低声道:“臭小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随即转头,身形一闪, 消失在远远的山谷之中。   方淮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手伸入怀中,触及那装有碎玉的锦袋, 轻舒了一口气。先到下面石屋中将金光草带上, 随即捻决凌空, 朝着岛心向外的出口飞去。   在出口落地,才一离开笼罩岛心的结界,他立刻被脚下颠簸的土地震得一个踉跄。   这是怎么回事?   天空传来怒吼,这声怒吼一下子把方淮带回了八年前,他在外岛被名叫“毓疏”的神兽追得狼狈不堪的时候。   而笼罩在外岛上的浓雾之中,的确响起了那踢踏声,正是“毓疏”出现的征兆。   又是哪个倒霉蛋惹了那位大爷了?   方淮摇了摇头。雁姑跟他说过,毓疏乃上古神兽,本身修为甚至比雁姑还强,只不过被仙尊制伏后,用结界将其镇压在东南倾,削减了少说一半的实力。   “否则凭你那还没到筑基的水平和那堆灵器,还想从它蹄下逃跑?”   方淮自是不敢惹这位祖宗,于是绕了远道,尽量远离毓疏的吼声,至于那位被追的仁兄……自求多福吧。   方淮因而也不敢使用驾云术,只在山野中起起落落,向八年前上岛的位置奔去。   结果奔着奔着,方淮发现,无论自己怎样避开,那毓疏的吼叫始终不曾远离,反而有靠近的趋势。   方淮又惊又疑,难道那独角兽认出他这个“老相识”,打算来叙叙旧?可要这样的话,按他记忆中毓疏的速度,早该追上自己才对,怎么会时远时近,和自己保持着一段距离?   方淮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果然毓疏的吼声在远处徘徊着,不曾远离也不再靠近。   他观望了一会儿,又试着奔出数里,果不其然,毓疏又跟了上来,同时像在跟什么人激烈的缠斗着,一直分不出结果。   方淮没奈何,索性退到一个狭窄不易被野兽发现的洞中,盘坐着等战斗结束。   他也想过不管那吼声,跑到水边趁早离开,但岛屿附近的水路十分复杂,虽然雁姑告诉过他路线,但他也不敢依仗修为就这么冲进水域之中,还是像来时那样造一艘木舟,乘船离开比较好。   当初送他上岛的木舟不可能还在那,只有他自己重造一艘。谁知道在他造木舟的过程中,独角兽会不会突然冲过来,踩他个措手不及?   那吼声一阵阵的叫得他脑仁都开始发疼,方淮揉了揉太阳穴,运起神识,试探着朝吼声响起的地方扫过去。   还未搜寻到什么线索,元神先感到一阵刺痛,方淮立刻收回神识,不再做这种有可能被发现的尝试。   于是在洞穴里静静等了一个多时辰,远处的动静终于变小了。   方淮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再次放出神识,还在判断要不要继续走的时候,忽然察觉到洞外有人正在靠近。   他走出洞外,恰巧跟那人撞了个正面。   那人手里的纸灯“啪嗒”落在地上,又赶忙捡起来道:“方,方公子。”   方淮皱着眉将那人拉进洞穴里道:“毓疏正在发狂,你怎么跑出来了?”   来人正是许榕声,他将纸灯放在地上,对方淮道:“师父派我出来找你,叫你小心,暂时不要离岛了。”   方淮眉头仍皱着道:“因为毓疏?”   许榕声道:“没这么简单。岛上来了个人,方才我们在岛心听见的巨响,就是那人在破坏结界。”   方淮一怔道:“这结界是那位仙尊留下的,连毓疏都压得住,居然有人能破坏它?”   许榕声摇摇头道:“只是弄坏了一角,但师父说,这已经是从未有过的事了,数百年来跑到岛上要一探究竟的修士也不少,从没有能撼动结界的。”   “正因为此,结界对毓疏的压制也变轻了,它刚吃饱睡着,这下被吵醒,正跟那人打得不可开交呢。”   许榕声留意着方淮的神色道,“不然,方公子你还是暂时回岛心去吧。等那人和毓疏打完了再离岛。”   方淮侧耳听了听远处的动静道:“这不是快要打完了?岛心我就不回去了。倒是你,还是凡人之躯,跑到外岛来没事吗?”   许榕声笑了笑道:“师父给了我护身的法宝,嘱咐我,要是方公子你不肯回去的话,让我送你到水边去。”   方淮便颔首,盘坐下来,对许榕声道:“你也坐下吧。”   于是两人在洞中对坐,安静了一会儿,许榕声悄声道:“方公子。”   方淮闭着眼“唔”了一声。   许榕声吞吞吐吐道:“九年前……谢谢你。”   方淮挑眉,随即想起他是指小树林那事,便道:“不过是心血来潮,不必谢我了。”   许榕声道:“无论如何,你救了我,那天晚上抓我的正是许家人,若不是你,我在他们手里必定生不如死。”   方淮见这小子打开了话匣子,左右无事,陪他谈谈也无妨,便道:“你先前说你是许家的弃子,许家人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许榕声低声道:“因为我娘是魔修。”   方淮愣了一愣,对了,他那晚正是因为听见“魔女之子”四个字,才救下这小贼的。   这小子竟然和余潇的身世相仿,不过想想,在云鹿城那种地方,人、魔、仙混杂,出现什么意外的产物也不奇怪。   许榕声凝视着方淮在昏暗中的轮廓,忍不住道:“方公子是为何要救我?虽说是心血来潮,但总要个契机吧。”   方淮想了想道:“我有位师弟,身世和你很是相似,所以我听见许家人唤你‘魔女之子’,便插手把你救了下来。”   许榕声立即道:“是你出岛去救的那个师弟吗?”   方淮微讶,随即点点头道:“是的。我的事,你想必听雁姑说了。”   “嗯。”许榕声低低应了一声,想着方淮口中说的那人,心里莫名却又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点嫉妒之心。   他自幼就像孤儿一样,没有父母疼爱,也从不奢望别人关爱自己,对人之间的感情也知之甚少。   他不由得又去凝望方淮。不远千里来到东南倾,差点死于毓疏蹄下,又遭人暗算,要不是机缘巧合入了岛心,只怕如今已经葬身兽腹,即便如此,仍然心心念念着回去搭救他那个师弟。师兄弟之间的感情,能深到这个地步吗?   这么想着,却不自觉喃喃问出了口。   方淮笑了笑道:“这个,亲人有难,谁都会这么做的吧?”   “我没有亲人。”   方淮顿了顿,问道:“你母亲,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许榕声一时没有作答,过了会儿才道:“她在我去不了的地方。”   方淮道:“那你在雁姑这儿学成之后,有想去哪处么?”   “……没有。”   “那不妨去找她看看。”   许榕声低低地应了一声,方淮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听了半晌,便起身道:“打斗似乎平息了,咱们出去吧。”   许榕声连忙跟上。   两人在弥漫着雾气的山野中行走。方淮一面走,一面思索起许榕声的身世。许家……八年前那个魔修暗算他,许家兄妹必定是知情的,那么许家为什么会跟魔修搅和到一起?   还有许大小姐下嫁梁国太子,梁国在睢阳建造祭坛一事。   睢阳,睢阳,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设立祭坛?   而许榕声,方淮看了一眼身边的青年,原文里没有这一个角色,应该只是个酱油吧,可是又跟许家和魔修扯上联系……   许榕声察觉不到他对他的思索,却忽然道:“方公子,这里的水被染红了!”   方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离两人不远的一条溪中,薄薄的雾气笼罩之下,朦胧的水面似乎带有一丝红晕。   两人停住脚步,许榕声看看方淮道:“师父应该已经把结界修好了,她说结界修好,就会哄毓疏去睡觉,还跟我说要是看到跟毓疏打架那人,就去看看情况。”   方淮点点头道:“那就沿上流过去看看。”   好歹是雁姑的徒弟,总不能放这肉体凡胎一个人去查看能和毓疏缠斗这么久的闯入者。   两人便顺流往上,果然越往上走,溪中掺杂的血色就越浓,许榕声忍不住道:“流这么多血,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方淮示意他噤声,两人放慢步子,终于走到血色的源头。   那是一个男人,躺在没过大半个身子的溪水中,脸色苍白得和溪边染霜的石块别无不同,一身黑袍浸泡在水中,不断地漾出血线。   陌生的脸。方淮看着那张脸,那身体,心中涌起莫名的感觉。 第60章 恨相逢(二)   方淮和许榕声站在这半死不活的男人身旁。方淮问道:“雁姑叫你怎么处置他?”   许榕声挠挠脑袋道:“师父叫我看情况, 说这人把结界打出了一个洞,弄得毓疏的修为也恢复了两成。这一番打下来, 这人能保住命就算好的。要是还活着, 就把他搬去个毓疏看不见的地方, 任他自生自灭。”   雁姑这么嘱咐,并非仁慈,只是不喜欢有人死在岛上。方淮端详了此人片刻,道:“那就把他搬去我们先前坐的那个山洞, 把他放在那我们就离开。”   “好。”   说着方淮便俯下身,打算把这人的上身托起来,然而甫一靠近此人, 对方的双眼霍然睁开,直直盯着方淮!   方淮被他看得心头隐隐一震, 与他对视的双眸中,一刹那间有金芒闪过。   他还来不及反应, 那人出手如电,一下揪住他衣领,力道之大,直接将他衣襟撕破了。   方淮反应过来立刻要出手,那人一手的血污, 紧紧握住方淮颈间悬挂的血滴坠子, 张了张口, 凝视着他。   方淮钳住对方的手腕, 看着那双乌沉沉的眼, 死寂又深邃,但掩藏在其中的一点怒气、失望还有质问,他似乎一眼就看了出来,一时之间再也没法对这人动手了。   还未发问,对方便松开了手,重重地砸回溪水中,又晕了过去。   方淮少见地怔愣了一下。   许榕声刚见这人突然醒来、对方淮出手就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找出法宝来要对付他,谁知法宝还没启动,人又昏死过去。   他紧张地去伸手扶起方淮道:“方公子,你还好吗?”   方淮醒过神来道:“……我没事。”他看了一眼男人,道:“把他抬过去吧。”   许榕声犹豫地应了声好。两人便合力把人搬去了山洞里。   方淮站在那男子身边,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枚丹药,蹲下身喂那男子吃了。丹药还是雁姑给他的。   许榕声小声道:“方公子,他刚才差点伤了你,干嘛还救他。”   方淮道:“他应该不是要伤我。”想了想道:“应该是要确认某样东西。”他将衣领里的吊坠掏出来,他这身衣服是法宝,撕破后不久就能复原。   血滴似的坠子上原本沾了男人手上的血污,但此时坠子表面干干净净,衣襟也没有染血,应该是被法宝清理干净了。   起身,方淮转身对许榕声道:“走吧。”   许榕声正要答应,忽然看着方淮身后瞪眼道:“方公子!”   他话音未落,方淮便感到一只手抓住他脚踝。他回头,只见那男子趴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着他脚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方淮想动动脚,对方力气大,纹丝不动,便道:“你醒了。我和你素不相识,你的伤是毓疏打的,不用找上我。”   男子不说话,也不放手。   许榕声躲在方淮身后,狐假虎威道:“你再不放开方公子,我放法宝打你了!”   那男人瞥了许榕声一眼,后者立马如坠数九寒天,好似迎面朔风凛凛,侵肌裂骨,缩到方淮背后不敢多说一句话。   方淮和那男子对视片刻,道:“你……不会说话?你是个哑巴?”   男人在地上仰视他,却不见丝毫弱势,反而有种压倒性的侵略意,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方淮觉得今天要出个岛还真是好事多磨。僵持了一阵,男人维持着那个姿势就是不放手,身下又有血迹漫出,方淮看得眼皮一跳,道:“好了。我不走,你放手。看你能和那毓疏缠斗那么久,就算我要跑也跑不过你吧?”   听他这么说,男人才放了手。抓着他的时候不讲道理,放开也放开得利落,好像认定他不会食言。   方淮掀袍,在男人面前坐下。   许榕声惧怕男人威势,可是又不甘心道:“方公子,真不走啦?”说话的同时又往后退两步,生怕男人又瞪着他。虽然那也不叫“瞪”,只是眼风扫了一扫而已。   方淮道:“嗯,我问问这位兄台,说不定还能结伴离开这里。”   许榕声心想你还要跟他结伴?他那眼神像是要吃了你哩!但不敢发话。   方淮和那男子对视,手指敲了敲地面道:“不能说话,在地面划字可以吗?”   男人伸出食指,在地面轻轻划动,写道:“可以。”   方淮一见其在地面的指痕,不由心里一凛,这人明明身负重伤的模样,可是伸指轻轻松松就能在坚硬的岩石地面划字,且深浅合度,修为真不是一般的深。自己这金丹期灵力掌握尚不灵活的水平,哪怕对方伤成这样,只怕也是敌不过他。   方淮想到此处,便沉着气问道:“你来岛上,是为了什么?”   男子一直看着他,只有在回答时才稍稍低头写字:“找一个人。”   找人?岛上就只有他、雁姑还有许榕声……方淮看了一眼许榕声,男子随即写字道:“不是他。”   “那……找到了吗?”   男子手指搭在地上,不作回答,方淮想多半是没找到。便又问道:“那你此刻是走还是……”   男子写道:“走。”   方淮点了点头,男子又写道:“结伴。”   方淮和他对视,点头道:“好。可你现在走得动吗?”   男子写道:“打坐调息片刻。”说着用双臂支撑着盘坐,说打坐,就真个闭眼调息起来。”   方淮便起身道:“出岛需要造木舟,那兄台你先在此调息,我去……”   男子眼一睁,不用写字方淮都看得出来他在说:“不行。”   方淮叹了口气。好吧,武力值高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等男子调息结束。方淮对许榕声道:“你还跟着我去水边吗?”   许榕声胸膛一挺道:“当然!怎么能让你跟……”他瞟一眼男人,又不敢说话了。   方淮道:“也好。三个人造木舟,总是快一些。”   于是三人远远绕开毓疏入睡的地方,这次终于顺利来到当初上岛的海边。   海上能见的不过百丈,都被浓雾笼罩着。   方淮三人一路走来,已伐了一些木材,但三人都没有造木舟的经验,忙活了一阵,方淮道:“看来还得再伐一些来。”他看向那男子道:“兄台,可否请你再去伐一些木头,在附近砍就好,虽说支使你一个受伤之人不大好……”   他话说完,男子已几步踏过,到了浓密的树丛中。   方淮看着他的身影消失,转过头对许榕声笑道:“好了,有什么话快说吧。”不怪许榕声从方才起就屏声静气的,连他在面对那人时,都有些没由来的紧张和被压迫感。   许榕声立马道:“公子,我觉得你不该和这人一起走,他太古怪了。”   方淮点点头道:“我此举的确有些冒险。”对方的身份来历,连名字都不知道,就答应跟这人结伴同行。   可东南倾附近的这片水域,他九年前是靠许家兄妹和魔修带进来的,连雁姑都对他说,附近的海面凶险,叫他小心,不要贪快。如果能拉上这么个实力不凡的帮手,行程应该会快许多。   而且同样是他的直觉,他觉得这人对他没什么恶意。虽然有些古怪。   见方淮一副拿定主意的样子,许榕声急道:“方公子,你看那人虽然受了伤,可是那眼神,凶神恶煞的,而且还啥都不说,我猜他哑巴多半也是装的……”   方淮道:“在外行走,谁没有秘密呢?只要他不动手就好。等走出这片海域,仍旧是路人。”   许榕声道:“公子你太好心了。”   方淮不禁笑道:“我好心?是谁当初被我钉在墙上的?”   许榕声语塞,脸上有些赧然道:“我偷别人钱袋少有失手的,被你抓住,愿赌服输。”   方淮因见他是真心担心自己,心里对这青年也亲近了两分,因而开玩笑道:“那时候我心里还道,哪会有这么不识货的小贼,我那钱袋可比袋里的银子值钱多了。”   许榕声更赧然了:“最后还不是都被你拿回去了……” 顿了顿,又问道:“公子,你要到哪里去救你那师弟?”   方淮道:“魔界太真宫。”   许榕声顿了一顿,喃喃念道:“太真……”   方淮道:“嗯。”拍了拍他肩道:“雁姑是个好师父,你好好跟着她修道,也多陪陪她。”在这岛上也的确是有些寂寞。   许榕声道:“……是。”看着方淮,不由得伸手搭在方淮拍他肩的手上,“我会的。方公子你也保重,一定要小心那个恶家伙,我看他没怀好心……”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背脊又爬上那股方才经历过的寒意。   方淮也有些尴尬地对他身后人道:“兄台,这小兄弟也是对我一片好意,并无冒犯之意。”   男子面无表情,伸长腿。方淮就眼睁睁看着他像天|朝电视里那些运动员一样,一记扫射踢在许榕声腰腹处。   而后者就如同射门的足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出去,“扑通”落在百丈外的海水里。 第61章 恨相逢(三)   方淮费了好一番功夫, 才把栽进水里的许榕声捞起来。   “还好吧?”   海水寒冷刺骨,许榕声牙齿打着战道:“无……事……”   方淮上下检视了他一通,见的确没受大伤,虽然十分同情, 但也有些想笑, 忍俊道:“你先回去吧,到底还是凡人之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许榕声虽不舍,还想替方淮把木舟造好再走, 方淮好说歹说把他劝回去了。   许榕声走好, 方淮便和那男子两人,砍削木材, 拿树藤捆扎,终于做了一方简陋的木舟出来。又削了两只木浆, 随后便将木舟送上海面,两人坐了上去。   海面上到处密布着迷雾,有地方雾浓,有地方雾浅,方淮将雁姑告诉他的路线说给了那男子听,后者颔首表示理解。   尽管如此,仍然时常从浓雾中窜出些低等的海妖, 妄图打翻木舟, 方淮便和男子坐在木舟两端, 各自凝神击退想要攀上木舟来的妖兽。   方淮虽已到金丹期修为, 可运用灵力不纯熟,费了不少功夫,才渐渐学会怎么引导和利用体内的灵力,一番折腾下来精神也有些疲惫。   木舟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淮正凝神盯着水面,忽然衣角被人一拉,回头,那男子坐在他身后,用指尖在木舟上刻划出浅浅一道字痕:“你休息。”   方淮一怔道:“不必了。兄台身上还有伤,怎么好叫你……”   男子又将他衣角一拉,态度十分坚决。   方淮只好盘坐下来,男子盘坐在他身侧,伸指轻松地点了几下,水面露头的海妖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作水下的一团血雾。   方淮旁观着,心中不免生出一点羡慕。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他看了一会儿,便闭目调息。丹田内金丹缓缓转动,开始修炼。   进入冥想后,按照道法调动灵气在体内游走,由十二正经到奇经八脉,元神所处之地,仿佛一个小小宇宙,不时有微芒闪动,是他这□□年来早已熟知的。   但正要如往常一般去将灵气煅化,融入金丹中时,忽然感觉心口处有什么炽热烫人,几乎让他整个心肺都要烧起来了。   方淮的元神被这股炽意惊动,再去看“宇宙”时,忽而变成一片熊熊大火。   这是……入魔。方淮心内大惊,不知何时他的元神不再是一点意识,而演化出了手脚躯体,沉重的骨肉,皮肤甚至能感受到骇人的火舌正在舔来。   方淮再一转身,大火围绕之中,只有一条路尚未被火焰吞噬,他来不及想那是不是陷阱。立刻向那唯一的出路跑去。   跑,跑,跑。   他仿佛置身宇宙那样宏大的火焰中,吞噬一切,清洗一切。   方淮尽全力跑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死。   ——那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活着的意义是……   方淮本有千言万语可回答,可待要发声,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低头看自己的胸膛,发现心口处破了一个大洞。他的心不见了。   ——心不见了,怎么还能活着呢?   方淮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来,他俯下身大口地喘着气,伸手去摸心的位置,什么也摸不着。   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没有呢?   他明明记得,他应该还有些什么,有些什么在前面等着他,或许是一间屋子,或者是一口井,让他躲开这场大火。   他抬起头,发现火焰的滚滚浓烟之中,隐约出现了一间宁静的小院,灯火如豆,人影在窗纸上投映,相比这熊熊大火,好似一个躲开一切痛苦的世外桃源。   身后火舌追了上来,他又跑起来。他感到心口空荡之处,好像被填上一点东西,尽管那不是“心”,但是可以支撑他逃离一切的,或许是“救赎”。   这次他的身体终于不再像上了枷锁般的沉重,双腿轻盈起来,从浓烟中倏忽穿过,连一点火硝味都没闻到。   那可怕的噼里啪啦的燃烧的声音,像厉鬼沙哑的怪笑,也终于被他抛之脑后。   方淮跑着,甚至明知面前有火,他也大步跨了过去,为了那好像“救赎”的东西,他连疼痛都忘记了。   终于他到了院门。这时他却产生了胆怯的情绪,似乎所确认的“救赎”,又变得摇摆不定起来。   他变得小心翼翼,绷紧全身肌肉,一级一级踏上台阶,不敢推院门,侧着身闪了进去,屏着呼吸,一步步靠近那屋子上人影摇动的窗纸,那小小的灯火。   走近了,屋里传来模糊不清的低语,他没有敲门,方才还从烈火中穿过,此刻却打了一个寒噤,抱紧双臂,蹲在了有温暖灯火的窗檐下。   他空荡的心口又有新的东西在跳动,但不是“心”,而是“恐惧”。   屋中人的喁喁私语,此时也清晰起来。   “……再过数月,便可功成……”   “金丹……现形……”   “剖出……”   他紧紧抱着双臂,瞪大眼睛望着地面,随即猛地站起身来,吐出一口血来。   屋子里的对话戛然而至,屋门“吱呀”地打开了。   他这才发现,屋子里根本不是人影,而是烈火!绞缠着狰狞的黑烟,争先恐后从屋门内喷出,比先前的大火更可怕百倍千倍!   而这时院子外面的大火,也像千军万马般,势如破竹地冲进院里来了。   他就那么站着,无处可逃,也不想再逃了。他自己就是一口已经枯竭的井,无言地睁着眼睛凝望这天空。   在无数的结成人形的火焰包围住他时,天空忽然传来一声惊雷,随之“哗啦啦”的倾盆大雨,倾泻在他脸上。   方淮蓦地睁眼。   视线所及是深浅流动变化的雾气,还有男子线条坚毅的下巴和嘴唇。   他一下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人家膝盖上。   他睁着眼睛,还暂时没从那个梦里缓过神来,等眼中有这陌生人的面孔时,才觉出尴尬来:“啊——修炼着修炼着,居然睡着了。”还拿人家大腿当枕头?!   男子无声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抚摸上他的脸。   方淮下意识后仰一躲。   男子手停在半空,随后食指在木舟上轻划道:“你流泪了。”   方淮一摸自己的脸,这才觉出满手冰冷,满脸都是这冰凉的泪水。   原来梦最后下的那场大雨,是他自己的眼泪?   男子又在木舟横木上写道:“你接着休息。”随后转过身去,继续击杀攀附在木舟两侧的妖兽。   方淮看着他的背影,用衣袖将眼泪拭干净了。接着打坐。却怎么也没法摒除杂念进入冥想了。   方才的梦,应该是小说原文里余潇的亲身经历——被娄长老和“方淮”背叛的经历。准确来说,应该是那种经历的意象。那大火,正是将余潇逼往绝路的人和事,而他则在梦境中扮演着余潇本人。   而他为什么要做那样的梦?还是思虑过度导致的噩梦,还是什么外力所致?   明明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望向那无尽的浓雾,皮肤似乎还感受得到那被烈焰灼烧的痛楚。   有修为高强之人结伴同行,不出十日,方淮和那男子就踩上了瀛洲有人烟之地,经过几个偏僻的渔村之后,来到瀛洲的第一大城——燕乌集阙。   此城正和瀛洲通向海那边的云鹿的港口相连。方淮和那男子并行来到城中,在一家茶馆坐了,方淮便道:“我急着渡海回去,兄台你呢?”   男子伸指在桌上写道:“我也是。”   方淮道:“那……”他没说出口,男子已写道:“同行。”   方淮挑挑眉道:“好吧。那么,好歹做了一路同伴,敢问兄台的名讳?”   男子手指稍稍抬起,却停了一停,才写道:“连殊。”   方淮也不在意那是不是他临时编的名字,便笑道:“连兄。”   这时小二上来上茶,方淮便趁他斟茶时问道:“请问‘海蜃’现在在这边还是去了云鹿?下一次开船是什么时候?”   小二道:“客官您要过海啊?哎哟,那可不巧了,下一班船要到两个月之后呢。”   方淮微微皱眉道:“‘海蜃’不是每二十三天一来回吗?怎么还要等两个月?”   小二道:“看客官您就是住的地方偏远,不晓得八年前一件大事。”   九年前?方淮眉毛一挑道:“什么大事?”   小二道:“八年前,云鹿城许家的大少爷到瀛洲来办事,谁知坐船回去的时候,忽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许家为此从云鹿到瀛洲,闹了个天翻地覆。‘海蜃’停了整整一年的航,专用来找那许大少爷。最后还是没找着。”   “后来‘海蜃’每年都有两三个月不载人,只用来给许家在海上搜寻许大少爷的踪迹。客官您来得不巧,刚好碰上许家又将船给借走了。”   许大少爷失踪了?方淮稍一思索,问小二道:“许大少爷失踪的是八年前哪月哪日的事?”   “这个,我想想……”小二仰头回忆了一阵,报了个日子,“应该是这天前后没错,就在‘海蜃’出港后一两天。”   方淮眉头皱得更深了。这就奇怪了,小二报的这个日子,正好是在八年前他和许家兄妹来到岛上那天的前后不超过一天。那时许大少爷明明和胞妹一起跟他分道扬镳,走了岛上另一条路,又怎么会在已驶出瀛洲的‘海蜃’上失踪?   看来这一趟回魔界,远没有他想象的顺利。而且许家身为修仙世家之一,这种种异动和疑点,他都得留一份心,以后有必要禀报给外公和母亲。   小二回完话就退下了。方淮喝了口茶,对面前人道:“连兄,既然一时间离不了瀛洲,我或许得有点事情要办……”   依旧是话没说完,对方已经写字道:“一起。”   方淮脸上笑了笑,但看着这人,心里却漫起一丝疑惑。 第62章 恨相逢(四)   方淮还在想, 八|九年前在岛上被魔修偷袭,等于许家兄妹已间接和自己撕破脸,瀛洲岛上除了几户散修之外,并无其他的仙家,他该怎么调查许家,或者直接上许家在燕乌集阙的宅邸去探探情况?   他和连殊找了间客栈寄宿,向客栈中消息灵通的客人打听,得知这几年许家在瀛洲活动极为频繁,而现今许大小姐就在燕乌集阙住着。   许大小姐的美貌在这一带早已出了名, 况她不像一般的仙家女子态度倨傲,不屑与凡人为伍。她不仅与人界梁国太子有婚约, 而且也肯和瀛洲的贵宦来往, 因此凡人中早传开她的美名,每有她出现的地方,总是许多贵族和平民争相前去一睹芳容, 为她容貌倾倒的人也不计其数。   那客人只当方淮也是慕她名前来的人,便跟他大肆夸赞许大小姐的美貌。方淮耐心听完后道:“那么最近到哪里去能见到这位大小姐呢?”   客人道:“那可要看她大小姐的心情了。寻常日子要见她, 只能靠太守引荐。”他打量打量方淮,“就要看你见不见得着太守了。”   客人走后, 连殊在桌面写道:“想查许家, 闯进去就是。”   方淮摇头无奈道:“那可不叫查了。这样做,有些东西是查不出来的, 还会打草惊蛇。”   连殊看着他, 将字抹去又写道:“那你要怎么做”   方淮笑道:“还是请那位太守引见吧。”   连殊不置可否。方淮道:“我去见太守——”   连殊觉出他话中意思, 手指一动,方淮立刻道:“连兄,这些都是我的琐事,你不必总跟着我的。”   连殊闻言,头歪了歪,就这么盯着他。   被一个大男人用这种姿势,这种目光盯着,方淮觉得比八年前面对魔修时压力还大,坚持了两秒,他抬手投降道:“好吧,好吧。你跟着就是。”对方的目光才有所软化。   方淮又看了两眼这男子,忽然想起余潇。余潇对他所作的安排很少有异议,与其说是顺从他,不如说是根本不在乎,不过偶尔不愿做某事时,就会闷不吭声。   方淮一察觉到那沉默,立刻明白他不情愿了,就不那么安排了。   也不知余潇在太真宫,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希望他对尹梦荷的判断不要错误。   方淮想到这些,压在心底的焦虑又浮了起来,于是也不说话了。   这样安静了有一会儿,连殊的手又动了,他在桌面写道:“你和许家有仇,我替你去杀了他们。”   方淮看着那行字一愣道:“不用。况且我说了,不能打草惊蛇……”而且许大小姐勾结魔修害他,他必定要一报还一报,但灭其满门,他从没这么想过。   要是换个人,方淮或许会怀疑他在说大话,或是觉得他在开玩笑。但眼前这男子,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说一声“好”,他真会这么去做。   方淮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有清楚认知的。除了骨肉血亲,外人愿意帮你做一件事,且这件事对他自身毫无益处,他除了帮你之外也完全没有这个意图,那就是他愿意卖你个“人情”。   人情总是要还的,这笔账,卖人情和买人情的人都会记着。   但连殊的态度可不是卖人情的态度,如果一定要下个定义,应该是“取悦”?   方淮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但对连殊的疑虑却越来越重了。   一个不得了的尾巴,却完全没能力甩开。   连殊观察着他的脸色,伸指写道:“我说错话了。”   方淮道:“不不不,连兄你也是一片好意……”   连殊道:“我说笑的。”   “……”   次日,方淮便和连殊一起易了容,换了身华贵的衣裳。去登门拜访了燕乌集阙的太守。   太守府的小厮见方淮衣着言谈举止皆不凡,便将他二人迎进府中花厅,进去通报后回来道:“我家大人正在接待一位贵客,二位是等一等,还是改日再来?”   方淮笑道:“那就等等好了。”   “是。两位请自便。”小厮躬身,让仆妇上了茶来,便退下了。   方淮待他们出去,便对连殊道:“连兄,咱们去看看太守大人会的是哪位贵客?”   连殊知道他是猜测太守见的贵客是不是就是许家人,便一颔首,两人悄无声息地,就潜入了太守府的内院,找到太守会客的厅堂。   在窗外听堂中二人,一中年男子的声音,应该是那太守,还有一道女声,带有一般女子没有的清朗,气度俨然。方淮听了两句,便认出来,这正是当初在“海蜃”上请求他为玉玺之争的比试出战的赵国皇太女。   方淮有些惊讶,距离他与这皇太女谈话已过去八年多快九年,按理说玉玺的比试早该结束,这皇太女也早该回内陆赵国了才是,怎么还会在这里碰上?   “殿下,如今许家在瀛洲的威势,哪是我这凡人间的太守可以得罪的……”   皇太女皱紧眉头道:“吾明白了。”   太守弯着腰将这皇太女殿下送出去,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回身问小厮:“你才说有谁求见?”   小厮点头哈腰道:“两人只报了名姓,不过瞧打扮不是平头百姓。”   “那就去请进来。”   “是。”   小厮忙跑回外厅中,却见厅中空无一人,问前后守着的仆妇,无一人发现那两人已离开了。   这头皇太女在太守府外坐进轿中,轿夫走了不过百步路,忽然停了下来,她正要询问,只听轿外有人笑道:“皇太女殿下,‘海蜃’一见,别来无恙?”   她侍从前后几十人,但这人的声音不高不低传来,就如在耳边响起一般。   不一会儿,皇太女的侍卫将附近一座酒楼盘了下来,方淮、连殊和皇太女坐在顶楼的包间里。   “八年前,原定下下船三个月后就在菽花岛上比试,但三个月后,方真人并未前来。”皇太女端坐主位道。   “当时我被困在‘东南倾’岛上,所以负了殿下的约。”方淮道,“不过,仅仅因为我未曾前来,比试就取消了?”   皇太女摇头道:“不光方真人未曾前来,梁国那边原本要上场的许家兄妹,一个失踪,一个重伤,菽花岛岛主见此情形,才宣布比试延后,让我们九年后再来。”   方淮点点头。看来许家兄妹没了那魔修的庇护,在岛上的确吃了不小的亏。   皇太女看他的神情,不禁道:“没想到时隔八年有余,竟还能和方真人相见,那么八年前真人答应的事,如今可还能兑现?”   方淮笑道:“这个自然。我找到殿下,就是为了此事。”   皇太女双眼一亮,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不过……”方淮端起酒器,看着清液中的倒影,“还要请殿下多告诉我一些你们在梁国得到的情报。”   两人从皇太女处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晚,方淮独坐在自己房中,开始每日例行的冥想。   然而神识刚进入自己的丹田(也就是那个小“宇宙”),他又做那个梦了。   这次不是大火。他躺在一座大殿的中央,一个圆盘状的器具内,手脚都被盘面凸出的圆环紧紧扣住,呈“大”字状。   像砧板上的肉一样。他想。   他看着大殿的梁柱,心里默数,总共十二根,每根上面都刻满了诡异的纹路,在大殿昏暗的空间里莹莹发亮。   但那亮光并不能使人安心,反而愈是明亮,愈是让人感到恐惧。就像毒蛇咬住猎物喉管时,牙齿上闪着的锋锐冰冷的光。   方淮知道那恐惧来自于他的内心,他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他的身体,准确来说,是余潇的身体。   这种恐惧并非出自个人情感,而是来自本能,因为那纹路曾经带来巨大的痛苦,所以让这具身体忍不住恐惧地颤抖,甚至有些抽搐。   方淮克制着身体的恐惧,尽量冷静地思考,从这座大殿的构架和表面来看,很符合他记得的原著里对一个地方的描写。   魔界月教。   脑子刚划过这个词,方淮就发现,昏暗的大殿里出现了许多黑漆漆的人影,他们身披绣有月教徽纹的黑袍,都是面目不清,从四面向他靠近。   他们来到圆盘周围,手上还捧着一些模样古老的卷籍,“嗡嗡”地讨论着。方淮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影四散开来,各自站在那十二根梁柱旁。   开始了。   方淮心里道。   他用力地扭过头,盯着十二根柱子之一,只见柱身上的纹路像水一样流动起来,向下涌动。   到了地面,和纹路衔接的地方,涌出了涓涓细流般的液体,有生命似的朝方淮这个方向蜿蜒前行。其他十一根柱子也是一样。   那些“水流”很快流到了圆盘周围,并顺着盘沿流了进来。   它们像嗅到鲜血味道的猛兽,朝方淮的四肢末端爬过去,每一条细流的宽度都不超过手指尖的三分之一。   方淮感到四肢先是剧烈地抽搐,随即在那些细流同时刺入十根手指时,猛得瘫软下来。   好像千万条蛇,千万只蚂蚁在血管里扭曲爬动,肆意啃咬着血肉。方淮张大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叫声。   他晕厥过去。   同时惊醒过来。 第63章 恨相逢(五)   方淮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十指。   这样的梦难道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他开始回想第一个梦出现的时间, 在他和连殊离岛的木舟上, 连殊……   因为他?方淮皱眉, 的确是在连殊出现了之后做了这样的梦, 但那一天他离开岛心,发生了好几件事, 并非只有这一个变量而已。   方淮的手握了握又展开。这次的梦真实了很多,不再是模糊的意象, 梦境里的大殿,梁柱的纹路,那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没有再睡着, 盘坐在床榻上,没有冥想, 就这样枯坐到天明。   和连殊见面的时候, 后者在木栏杆上写道:“你脸色不好。”   方淮道:“嗯,昨晚做噩梦了。”他留心着连殊的脸色。   连殊只是看着他, 又写道:“修炼不顺利?”   很平常的反应。方淮把目光移开,心下暗叹一声, 道:“没事。”   连殊却忽然上前两步, 方淮待要拉开距离,到底没有他身手快。连殊的手指轻轻拂过方淮的太阳穴, 一丝柔和的灵力灌注进来, 安抚了他疲倦的元神。   方淮身体僵硬了一下, 道:“多谢。”   因为两个月后“海蜃”一入港方淮就要离开, 所以皇太女派人去和许家还有菽花岛岛主协商,将比试提前到一个月之后。   但这次却不是方淮自己出战,他现在空有金丹期的修为,真正打起来,他未必胜得过同样修为水平的金丹期修士。   所以他请连殊代他去菽花岛出战,自己则留在燕乌集阙。   这是明面上的理由。事实上,他打算在许大小姐带人前往菽花岛赴战时,去许家在燕乌集阙的宅院探探情况。如果许家仍在和魔修勾结的话,那么宅邸里说不定会发现魔修的踪迹。   当然这个打算他没有对连殊说出口,他猜测如果他这么说了,连殊一定会拒绝他的要求,坚持要跟在他身边。   连殊这个人,身上疑点重重不说,他和他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人,这样有一定机密的行动,他不能让这么个人陪同。   “那么就拜托连兄了。”方淮对连殊拱拱手,笑道。   连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在桌面写着:“等我回来。”   “好。”方淮点点头。   连殊这才站起来,又看了他一眼,才从窗户跃出,眨眼间就消失在窗外连绵的屋瓦中。   方淮则继续在客栈里安然自若地呆到夜晚,估摸着连殊等人已经在菽花岛的夜色中开始比试了,他便离了客栈,向许家宅邸摸去。   来到许宅外,他没有仗着修为就这么闯进去,而是掩藏了气息,展开神识,步步小心,将被宅中修士发现的可能降到最低。这一个月他将一些基础的法术练的较纯熟了,也请教了连殊不少运用灵力的诀窍。   据他所知,许家在云鹿城的这一分支,虽和许家在仙界的主支同出一脉,但人间繁华地,终究不是个修仙的好所在。云鹿的这一支许氏定居人界城中数百年,实力渐渐趋于平庸,近两百年,连一位元婴期真人都没出现过,金丹期修士的数量也够不上仙界一二流门派的水准。当初在船上刺他一剑的那许家弟子,多半已经是许家的杰出之辈了。   这次皇太女要求提前比试,方淮特请她放出话去:“许家有什么厉害人物,只管派上来,若到时候输在本殿请的真人手下,可别抵赖说没尽全力。”   这样的话,无疑会令许大小姐和梁国太子感到意外,同时起了戒备之心,所以许大小姐去菽花岛出战,带走的肯定会是她身边的精锐。   如果这所宅院里还剩下有人能发现方淮的踪迹,那么必定是修为金丹期往上,明明实力不俗,却又不好让许大小姐带去参战的人。   身形在庭院的花丛中一闪而过,方淮扫过那些在各处廊下、园子里巡夜的许家弟子,向更深的内院潜进去。   他袖中还有一个顶级卷轴,也是从东南倾岛心出来时,雁姑给他的,为的是怕他在离岛的海面遭遇什么不测,这卷轴可以瞬间将他带离百里之外。   雁姑给的自然是好东西,不过出海后有连殊结伴同行,这卷轴自然就用不上了,方淮打算将它用在今夜,倘或真被发觉的话,起码可以保他不被擒住。   方淮在这后院绕了大半圈,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忽然前方屋舍的转角处传来笑语声,方淮闪身躲进一旁茂密的芭蕉叶后。   夜色浓如墨,月光稀薄,他藏进芭蕉叶中,叶片连一丝抖动都不曾有过。   迎面来的是两个婢女打扮的女子,提着裙子,你追我赶,打打闹闹地走了来。   “素兰姐姐呢,今晚得闲,我还想请教她那个穗子怎么打呢。”   “你忘了,今儿是十五,素兰姐去伺候那位贵客了。”   “噢,我倒忘了。”   两个婢女对视一眼,笑容都有些心照不宣之意。   “说起来,素兰姐姐自打去伺候那位贵客之后,白天和咱们见面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是太累了吧。”   “不过是伺候伺候端茶递水,有什么累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两天前晚上,我在园子里碰见素兰姐,明晃晃的月亮照得她的脸惨白惨白的,把我吓了一大跳呢。”   另一个婢女只顾着笑女伴胆子小,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淮本打算等着两个女子走过便离开,却因此停下脚步,跟了上去。   只听婢女又说:“这可不是我自惊自吓,换做你,保管吓得一路跑回屋去。”   两人正说着,忽然身后一人叫道:“沁芳,沁芳!”   两个婢女回头望去,却是一名许家弟子,追上来道:“沁芳,贵客今晚要换个人服侍,指名要你,快去。”   两人中叫沁芳的女子一怔道:“怎么要我,素兰姐姐呢?”   弟子道:“且莫管素兰,指了你就快去,别叫贵客等久了。”   沁芳一时有些踌躇,弟子催道:“快走呀。”她的女伴也劝道:“想必是素兰姐身体不适,才临时要你去服侍,你只去服侍一晚就是。”   沁芳听了劝,才犹犹豫豫地跟弟子朝另一条路走了。   方淮无声无息地跟去。却见沁芳跟着那弟子,七弯八绕,走到内院一角一座庭院外。   眼下天还不算凉,可沁芳站在那院门口,却感到一阵阴森,不禁打了个寒颤道:“贵客除了素兰姐之外,就没其他人服侍了么?”   弟子道:“这不是还有你么?进去吧。”   沁芳看了眼紧闭的院子,壮起胆子,上前推门进去,方淮则翻墙落地,屏气凝神。   这院子也是光秃秃阴森森,一色青石砖地,角落一株大槐树,微风拂过,发出抖抖索索的声音。   方淮看着那槐树底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此刻无比接近屋子里的修士,他也不敢放出神识去查探。   他将卷轴扣在手中,轻身上了屋瓦,手指一抬,一片瓦就凭空掀了起来,没有一点声音。   自上向下看,屋子里烛火昏黄,婢女沁芳战战兢兢地踏过门槛进屋,屈膝道:“婢子奉命来伺候真人。”   她口中的贵客就盘腿坐在一张软塌上,闭着眼睛“嗯”了一声道:“你过来。”   沁芳身体顿了一顿,才上前一步。   那贵客是个男子,五官原也算端正,只是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如一般人自然,有些地方很僵硬,有些地方则有轻微的抽动。   “再往前。”   沁芳的肩头已有些微颤抖,又上前两步。   男子道:“衣裳脱了。”   沁芳惊慌地抬头看了一眼,那男子直勾勾盯着她,面露渴望之色。   沁芳咬着牙,终是解开衣带,将衣裳一件件脱下。   方淮此时看向院子里的槐树下,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沁芳将所有衣物除下,闭着眼,身体已经抖如筛糠。   那男子从榻上下来,伸手抚摸她的身体,一路向下,道:“你想不想做修真者?”   沁芳声音带颤道:“婢子……资质不足,能够侍奉真人已是前生修来的福分……”   男子贴近她道:“没事,听我的话,你就能跟那些人一样,成为修真者,不再受人奴役……”手指在她身上划动,却在考虑着从哪里刺破为好。   正要下手时,忽然男子双目一睁,喝道:“谁!”   刹那间身形已在屋外,直朝槐树下之人扑去。   方淮看着槐树底被他拨开表面一层泥土的地方,那里躺着一具女尸。   男子扑来时,方淮已纵身上了屋顶。男子追来,他脚尖在附近的屋脊上连点几下,将人甩在身后,这一个月的勤加练习总算没白费。   这人修为在他之下,是走,还是抓回去?   方淮刚在两个打算间犹豫了一下,忽然见到数十丈外的去路被人拦住,这魔修还有同党。   而且这一个……他敌不过。   方淮当机立断换了个方向,向许宅外逃去。今晚目的已经达到,果然许家勾结了魔修,还拿宅中的凡人供魔修吸□□元修炼。   “进来了还想跑!”   那男子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方淮忽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声,与一般哨声不同,一传入他耳中,立即感到元神阵阵刺痛。   而前方从地面钻出来浓浓的烟雾,化作人形,这次有十来个人。   是时候用卷轴了。   方淮一侧身,身后追来之人的手掌从他肩头擦过,肩膀的皮肉传来烧焦的痛感。   后面两人,前面十人已将他围住。他手中扣着的卷轴正要发动,忽然围住他的众人发出了刺耳的惨叫。   这声音直达神魂,方淮一瞬间有种大脑被刺穿的感觉。   “啊啊啊啊——”   他看到所有包围他的人都仰起头,痛苦地嚎叫,身体扭曲,随即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身后有人伸出双手,捂住他的耳朵。   方淮蓦地转身,连殊高大的身躯背对着清淡的月光,那张萍水相逢的面容只露出些许轮廓,忽然变得分外熟悉。   他盯着他道:“你是谁?”   然而元神受损的痛感,让他眼前的画面也变得模糊。方淮看着那个人,身体向后倒去。 第64章 恨相逢(六)   乱葬岗。   方淮跌跌撞撞从尸体的间隙中踩过, 有时候实在落不下脚, 只能踩在僵硬的无声的尸体身上。   天上一轮圆月, 夜空十分晴朗, 没有一丝云遮蔽。但清辉落在这荒凉的乱葬岗中,只不过让情景更加诡异可怖。   蝇虫乱飞, 方淮闻到尸体的腐臭, 有来自脚下的,也有他身上的。   他自己就像一具尸体。   浑身上下, 都和脚下的尸体一样腐臭、冰冷、僵硬,不同的是心口还有血肉在轻微地跳动, 支撑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方淮一直走, 一直走, 走得并不快, 因为破碎的丹田给他造成的肉体和神魂上的痛苦,这也是将他和尸体区分开来的一点,和心口那微微的跳动一起成为他还活着的证据。   走,快走, 回碧山去。   心底有个声音道。   爹娘还在碧山, 只想见他们一面,只要能见他们一面……   方淮忽然浑身一震,眼前闪过画面,是女子拔剑自刎浴血的场景。   又有一口寒薄的棺木, 女人静静躺在棺木里, 面容平静, 可总使人想起她死前哀戚的神情,那哀戚中有决绝、有不甘、有对丈夫和儿子的牵挂、有悔恨,那合上的双眼似乎曾经满含泪水,但一滴都没有落下过。   方淮像被人扼住喉管一样,喘不过气来,他用力地攀住棺木,睁大眼去看里面躺着的女人,才发现那并不是李持盈,而是杨仙乐。   他还在余潇的梦里?   方淮恍然醒悟,四周的情境也随他的醒悟而褪色消散,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又躺在那座大殿里。   双手双脚,仍然铐在圆盘中。方淮发现这一次场景的变换加快了,像是电视里的快进,而他也不再完全身临其境,而是呆在余潇的身体,仅仅以他的双眼旁观他的经历,不再感受到那剧烈的痛楚。   但仅仅是这样,余潇在这座大殿里所遭受的待遇,仍旧让他不寒而栗。   余潇身体的经络全部损坏了,应该说是粉碎才对。因为他放弃了娄长老和“方淮”曾经诱哄他修炼的魔功,由此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严重的反噬。   经络损坏,无法修复,也就不能再修炼类似的能让他体内金丹显形的功法。月教的人便改用其他办法。   梁柱上那些能钻进他身体的水一样的纹路,只是其中一种。   那些人会给余潇喂下蛊虫,让虫子在他身体里找寻金丹的气息。   会把他的四肢切割下来,不过这个办法没有什么用,所以又给他接了回去。   会破坏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以期能够逼迫那颗金丹出于自保本能而作出反应。   最后月教的人惊奇地发现,无论破坏他的身体的哪个部分,破坏到什么程度,那里的骨骼、血肉都会慢慢复原。   这无疑是那颗真人金丹的功劳!   于是那些人开始重复这种试验,不断地切开皮肉,碾碎骨骼,给余潇喂大量的丹药,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用这种办法找寻金丹的踪迹。   方淮看到后面,很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他不是个软弱避世的人,但这一次他的确迫切地想要逃离,他甚至想要恳求这具身体里的余潇,恳求让他做这个梦的人,不要再让他旁观下去了。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余潇的眼睛一直睁着,除开有一小段时间那些人刺瞎了他的双眼,双耳也是一样,他就只能一直看着,听着。   这样的煎熬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也渐渐学会像余潇那样,用冷漠清醒地目光看待一切。人的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面对痛苦和惨状,倘或不崩溃消亡,就会越来越充满韧性,也越来越麻木。   后来一切时间仿佛走得越来越快,那些人发现余潇心口处血肉的恢复速度比其他部位快许多,便断定金丹必是和余潇的心头血相融了。   而在此时,余潇比月教的人先察觉到了体内金丹的痕迹,并发现刻印在金丹上的法诀——这正是那些人梦寐以求的。   后来在某天,在月教的人又一次用魔刃划开余潇的心脏,想要取走一些血液时,余潇挣脱圆盘的钳制,杀了殿中所有人。   然后他走出大殿,遇见了赶来的尹梦荷。   从那天起,时间走得飞快,方淮只能从万花筒似的各色画面中窥见余潇之后的崛起,横扫三界,万人之上。   曾经欺凌他的人被踩在脚下,三界的至宝堆在面前,最美丽最高傲的女子心甘情愿地依偎在他怀中。   方淮甚至看到自己的母亲。   她跪在余潇面前,鬓发散落,衣裳和尘土混在一起,名扬天下的“红绡”剑断裂摔在地上。而一旁“方淮”躺在地上,气息奄奄。   “我儿从前铸下种种大错,罪无可恕,当年他剖走你金丹,如今我剖丹还你!求魔尊饶他苟活世间,无论如何,自有他的报应。”   说着便将手破开丹田,鲜血淋漓。   最后,满天乌云沉沉地压下来,云层间电光闪动,天地失色。   余潇站在空中,提起剑,在响彻三界的轰隆声中,向脚下的万里河山挥去。   而后终于归于混沌,归于寂静。   方淮以为这就结束了。   就在他心内长吁一口气,等待醒来的时候。混沌又开始变得分明,一眨眼间,又置身满天晚霞之中。   偏僻的巷道中,只剩十岁的孩子,和一个女人。女人身上布满了血口,五官扭曲狰狞,尽管这样,方淮还是在两眼之后看出她是谁来。   当初给他喂下断肠花的女人。方淮一直以为她打伤余潇之后,逃脱了母亲的追捕,但看此情此景……   “潇儿!”   耳边传来焦急的喊声,眼前的女人则一瞬间化作齑粉,和在许宅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意识到自己是透过谁的眼睛在看这一切,突然打了个寒颤。   晚霞变成了夜空。巷道变成了野外。   面容陌生的男子没命地奔跑,身后追着一条魔蛇,张开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近在咫尺。   没跑几步,魔蛇一口咬住男子的后脚跟,男子一边惨叫一边挣扎。   凄厉的惨叫声没有打断魔蛇进食的兴致,它一节一节地将男子的身体吞了进去。   而方淮依托的这具身体——长成十几岁少年的余潇,就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魔蛇将男子的身体吞入腹中,他才转身离去。   “那么他随身的物件又是怎么回事?”方淮听见李持盈在空阔的大殿中的说话声,“这是魔蛇的蛇鳞。是从死者身上搜出来的。据同行的人说,的确曾见他带着这枚蛇鳞。而他身上的伤口,也证实是蛇虫一类啃咬出来的。”   “人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拿这些片面之词来糊弄本尊……”   “人证物证俱在,师叔公不信,可亲自去验尸盘问。晚辈怎敢在长辈面前口出诳语。”   声音远去后,眼前又是远离人潮的树林。   “余道友。我爹爹是姑苏散人林瑛,不知你认不认得?”   “姑苏的林前辈,我爹曾跟我提起过。”   “……”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话虽如此,可是……”   “你想悔婚?”   方淮将这一幕幕看过,明明场景如此真实,可他仍像在做梦,他也的确在做梦。   直到最后。   “或许他找了几年便放弃了,回太白宫继续做他的首席真传弟子,风光无限。”   “那我就上碧山,问他为什么不找下去,再割断他经脉,剖走他金丹,以此了结。”   方淮听那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来,感到有尖锐的刺在他的心口划了一道,明明只是一点神识,但好像真的心脏被划开了,鲜血流淌出来。   他的神识因此而震颤,再也无法安稳得待在那具身体里。   他从这梦一样的场景脱离开了。   躺在床上,被褥沉重,身上的汗冰冷黏腻,方淮偏过头,躲过窗外刺进来的阳光,手脚在床上划动了几下,坐起身来。   他脸上没有表情,是没有力气做出一点表情。   门“吱呀”一声,有个人走进来了。   那人走到他床边,看着他,在床沿写道:“我叫你等我回来。”   “抱歉。”方淮视线下移,看着那行字,麻木道,“我做了个噩梦。”   那人顿了一顿,又写道:“你昏迷了四天三夜,还记得你昏迷前的事吗?”   “什么事。”   “你去许家……”   “我记得。”   “你问了我一句话。”   方淮盯着那行字许久,说:“我问了你什么?”   那人的手指停顿了很久,写道:“没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方淮不言不语,那人看了他一会儿,皱起眉,写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方淮张了张口,只是重复道,“我做了个噩梦。”   那人握住他的手,方淮这次没有闪躲,只是在他握上来的时候,手臂肌肉紧绷了一下。   那人观察着他,输入灵力在他体内游走检视。   片刻后,他放手对方淮写道:“你再睡一会儿。”   方淮点点头,将要睡着时,忽然手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个锦袋。他便手握着那个锦袋,躺下闭眼睡着了。   那人站在床沿,看着他的动作,目光柔和了一点儿。   他本要立即离开,但却忍不住俯下身,手指拂过青年男子的眉心,让他睡得更沉之后,又抚摸他的眉毛,雅致的眉弓,颧骨,嘴唇。如同曾经在枕畔做过无数遍的动作那样。   他低下头,吻了一吻那嘴唇。随即直起身,从窗口离开了。   方淮的脸色很差,神态举止也异常。   肩膀上的早就好了。他想,莫非是元神受损?   虽然用灵力检查了一遍,没有哪里有受伤的迹象,但如果真是损伤了神魂还未痊愈,可以靠服食丹元修补。   他记得瀛洲往东的海域中有一条蛟龙,妖丹尚且可用。   这样想着,便朝东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海上,展开神识搜寻。   海底沉睡的蛟龙很快被他的神识扰动,此龙在这附近的海域盘踞了近千年,还是头一回碰见敢主动来惹他的人类,当即破水而出。   蛟龙摆尾,龙吟高亢清越,却对修士有巨大的杀伤力。金丹以下的修士倘或在没有法器保护的情况下直面龙吟,会立刻五脏移位,经络断裂,修为过低者连元神都会被震散。金丹以上的也会行动受阻,只能暂避锋芒。这千年的蛟龙,哪怕对于化神期的真人而言都是个棘手的存在。   一声声龙吟传得极远,连瀛洲岛的居民,和正在海上航行的“海蜃”的船客都听见了。   不一会儿,半径为一里的海域中,漫开了浓重的血色。蛟龙被破开腹部的身体慢慢沉了下去。   修长矫健的身影手握光泽温润的妖丹,在它还未沉没的头颅上一踏,径直向燕乌集阙的方向赶去。   等回到客栈,却察觉到房间里空无一人。   站在床榻前,掀开被褥,只看到方淮睡着时握着的装有碎玉片的锦袋,静静地躺在那里。 第65章 恨相逢(七)   方淮就这么从客栈里逃了出来, 他心里已经不是“乱”可以形容的了。   连殊就是余潇, 连殊就是余潇!他昏迷前看到的那张脸的轮廓,绝不会错!   他怎么愚蠢至此, 在身边共处了几十年的人, 只是将五官用易容术稍稍修改, 掩藏了声音,他就认不出来了?   向西是港口, 但距离“海蜃”入港还有一个月, 此时去也是徒劳。回东南倾?但水路复杂,只怕会困在路上, 反倒更容易被追上。方淮拿不定主意之下,便向东飞去。   他运起灵力, 也不顾自己元神在梦境中耗损太多,精神疲惫,只施展驾云术,一气飞出千里之外。   方才在客栈里强装无事,已经是拼尽他全力了。余潇临走前对他施了催眠术, 亏他心中有所防备, 暗自运转灵力抵抗, 因此只睡过去小一会儿便醒了过来。醒来后立刻离开了客栈。   方淮想,自己为什么不当着余潇的面问出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被困在太真宫吗?尹梦荷不是不拿到金光草不放人吗?   想到这里, 梦境里的画面便一一闪现, 余潇在月教大殿内所受的折磨, 杨仙乐之死。还有他再世之后,杀死那姓金的女人,和梁国世子的画面。   如果问出口,会不会和这些人一个下场?   方淮感到渗透血液骨髓的寒意,多么可怕,一个人怀着满心的仇恨待在你的身边,静静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将你玩弄鼓掌之中……   如果有一天,掌心的猎物忽然明白自己是猎物,那么这个游戏就该结束了。   灵力渐渐有枯竭的势头,方淮知道不能让它透支,便落在地上。此时便身处一片荒野之中。   远远地有一条大道,道旁一座茶棚,棚外停着几匹高头大马,方淮走过去,单手一用力,扯下其中一匹的绳子,骑上便要走。   茶棚里的人呼喊着追上来,方淮目无焦距地往后看了一眼,抹下手上扳指,向后掷去。   那人把扳指接下,见其通身碧莹莹的,浮着一层光泽,品相十分不俗。再抬头,那骑马之人已不见了。   方淮手指在马匹头颅上一点,渡给它一息灵力,马儿便四蹄轻快,在荒野上飞奔起来。   不一会儿,太阳落山,晚霞满天,到处是荒芜蔓草,天地间唯有他一人。   真如丧家之犬一般。   方淮直到这时,才真正开始面对自己彻底失败的事实。妄想着要拯救自己和他人,妄想着有所改变,到头来,原来一早就压错了砝码,走错了路。   残阳余晖中,他不停告诫自己应该想想接下来怎么走,但心里却仍然塞满了那种难以言表的凄怆。   马匹飞也似的跑了一个时辰,终于也跑累了,他便将马扔在路边,自己重新施展架云术。   除了那铺天盖地的挫败感,他心里还因为其他的东西隐隐作痛,一时分辨不清那是什么。或许这就是被人背叛的感觉。他自认对身边的人力求做到问心无愧,自认每一件事都做到堂堂正正,但被人背叛的滋味,仍然是如此苦涩。   余潇说出的那句话,不停地在耳边萦绕,每回响一次,心脏都会传来令他抽一口气的绞痛。   好像余潇那句话是实实在在的一刀子,插在他胸口,那种痛苦,交织着背叛带来的恐惧和愤怒,让他满心满脑都像装着沸腾的水,“哗”地倾过来倒过去,最后竟然化作一丝荒谬感。   都是假的吧?或许他现在还在梦里?   方淮回想起几天前的他,尚且踌躇满志,身边各事各物,不说尽在他掌控之中,多少也是他期望的走向。   而现在,回头再看那个人,竟觉得那就是个跳梁小丑。可即便如此,也无比羡慕那个“跳梁小丑”。至少他知道自己从何处来,该往何处去,至少他有一个乖巧的师弟,正在万里之遥的太真宫等着他去救他。等他把他救出来,两个人可以一起回碧山……   如果真相只会令人惊愕痛苦、茫然无措和一无所有,不如他不要知道真相,不如就溺死在自己的美梦里。   这个想法在方淮脑海里一闪即逝。他很快明白这是软弱无能的想法,勉强打起精神。停止漫无目的的逃跑,落在一座荒山中。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莽丛里偶然有野兽的眼睛放出幽幽的光,方淮找了一片位置偏僻的空地,靠在树下调息,同时压制自己的气息。   余潇在东南倾岛上能和上古神兽打个不可开交,全不是他区区金丹期能够应对的。说起来,他还一直以为余潇才刚到金丹期,完完全全被对方刻意制造的假象骗过了。   他自以为是地把剧情一改再改,到现在,事情的发展早就超出他的预测,余潇能和尹梦荷握手言和,这根本是原著里中期才会出现的剧情。而他呢?他还有什么筹码?   方淮简短思考过之后,得出答案:没有。   他们的之间的实力如此悬殊,那么他几个时辰前从客栈逃跑,余潇几时会发现?只要他待在这个岛上,以对方的修为,他迟早会被发现。   方淮收敛心绪,稍作调息之后,便站起身来,忽然耳边听到压得低低的呼嗬声。   他回过头,瞳孔一缩。   一只野狼,眼瞳里闪着幽幽的绿光,从草丛里跳出来,但让他惊骇的不是这只野狼,而是跟在他身后的人。   来人从浓重的夜色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个碧莹莹的扳指,看着他道:“叫你在客栈里等着我,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方淮伫立在原地,不言不语。事实上他背脊微弯,额头也渗出冷汗,支撑得极为辛苦,这是余潇第一次对他放出修为强者对修为弱者的元神压制。   方淮眼前一瞬间又闪过那许多场景,不知怎地,居然笑了,一字一顿道:“余潇……余师弟。”   余潇往前的步子一顿,方淮终于抬头,直视这张撤去伪装的脸,同时也没有那些狰狞的疤痕,对他而言,实实在在是一个陌生人。   “捉弄我的游戏也该结束了。我既什么都知道了,不就不能再陪你玩好师兄好师弟的把戏了?”   余潇盯着他看了半晌,说道:“果然不该……”   微风一动,他身形已晃至方淮面前。方淮早有防备,一手灵力聚成风刃,砍在余潇伸来的手臂上。   他压根不期望那一刀能砍中,但出乎意料的,竟然实实在在地砍中了。   余潇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没有去管,而是直直地盯着方淮:“不该留下你这一身修为。”   “噗嗤”一声,血肉被破开的声音,方淮双眼微微睁大。余潇一只手穿过他的丹田,握住那颗缓缓转动的金丹,另一只手拦腰抱住他下滑的身体。   方淮紧紧攥住他的手臂,双目有些呆怔地和他对视,嘴角流出鲜血,道:“金丹……还你,饶过我父母性命,饶过太白宫……”   余潇只是将他抱入怀中道:“师兄。”   方淮闭上眼,恍然间好像看到两人少年时结伴同游的场景,数十年来兄友弟恭,竟有如幻梦一场。   ……   “为什么要走?”   方淮坐在桌前的转椅里,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一个小魔方。   女友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离公寓的门口很近,手搭着行李箱的拉杆。   木已成舟,但方淮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很没养分的问题,随便几句话就可以搪塞过去,但女友突然说:“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哦,好人卡不用发这么多吧。”方淮耸耸肩,想笑,但笑不出来。   女友说:“不是好人卡。你很好,太好了。你真的是个很重情又念旧的人,住久了的房子舍不得搬,玩惯了的游戏舍不得换,对身边的人……我本来以为我也是。”   房间静默了一会儿,方淮看着女友美丽的脸,她又说:“我发现其实我并不是,比起念旧,我更向往繁华的新鲜的东西,我也……没那么多感情,可以回报你。”   “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方淮站起身来,“我送你?”   “不用了。”女友的目光落在他放在桌上的魔方,上面的颜色都褪得支离破碎了,她忽然想起道:“咱们大学的时候第一次见面,你就是在教室玩这个魔方,被我看见了。”   “是吗?我记得是我先追的你吧?”   “嗯,但是当时看你一眼我就在想,这样的男生,如果是我男朋友就好了。”   ……   他以为他是死了。但又在一片漆黑中醒来。   方淮缓慢地眨了眨眼,很快明白这种黑暗并非来自外部环境,而是他又失明了。   回想起闭眼之前的经历,金丹被掏走了,修为也成了空,体内潜伏的断肠花毒又冒了上来,自然就失明了。   方淮一动不动躺着,也不去想此刻身处何地,他感到倦怠,这么多年的努力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茫然油然而生。这种茫然让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不再去思考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如何应对。   这么静静地躺下去就好。他这么想。   可惜有人连这点小要求都不愿如他的愿,有人伸过手来抚摸他的眉骨道:“师兄。”   方淮不作回应,只是被他的手指弄得发痒,又眨了眨眼。   那人便也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方淮才感到大脑如同一台锈住的机器,终于稍微转动了一下。   他开头,声音略微沙哑道:“我父母外公……”   “我没有去碧山。”那人道,“我一直在这里。”   方淮道:“好。”过了一会儿,终于想到自己接下来该做事,攒足了力气,慢慢地一字一句道,“若能……放过我父母亲族,要怎么折磨我……都好。”   那人不答,而是抬手,方淮感到死寂的丹田产生了一丝波动,那人手里握着是他的金丹。   一条手臂伸过来,横过他腰间,扶着他背脊,让他半坐起来,将那颗金丹送到他面前。   方淮当然不觉得对方好心打算替自己把金丹安回去,不过金丹甫一接近他,经络中残存的灵力得到感应,立刻流动起来,一时之间将浮起来的魔毒又压了回去。   方淮眼前现出模糊的色彩,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英俊的轮廓。   方淮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心想,倒是和他想象中的没有伤疤的模样不差多少。   方淮低头看了一眼那被对方用手托着贴近他胸口的、光华灿烂的金丹,笑声喑哑,用虚弱的声音道:“这又是什么新把戏?”   不对,他想。做人家的阶下囚,这样的口气未免太不逊了点。   于是思考着要不要道个歉,面前余潇却忽然将那颗金丹衔在口里,倾身过来。   方淮怔了怔,下意识要往后躲,但后脑被对方牢牢扣住。   嘴唇靠近的同时,身体对金丹的感应也越来越强烈,空虚的丹田和枯竭的灵力,渴求着金丹回到体内。   心头那一块血肉搏动得尤其厉害,甚至产生了迷昏神智的晕眩感,让行动先于大脑思考的方淮张开口,本能地想要把那枚金丹从对方口中夺回来。   “唔……”   唇舌交接,金丹早就化为乌有,但口内却被对方的舌尖掠夺,搜刮,大有将他吃拆入腹的架势。   唾液顺着嘴角滑落,方淮心内惊涛骇浪,简直比他被掏出金丹时还要恐怖,用力地别过头去要躲开那黏腻的亲吻。这时候身体倒是有力气了。   他胸膛不断起伏,喘着气惊怒道: “你……”   两人已经倒在榻上,那人将他双手扣在头顶,用那冷冰冰的声调,又有点沙哑道:“你不是说,怎样折磨你都好吗?”   “……”   方淮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从他醒来之后,就在不断地受到冲击。   当余潇顺着嘴唇往下,亲吻他的下巴跟喉结时,他积蓄了力气,一把钳住对方的脖颈,咬牙切齿道:“要折磨我就用刑,你想干什么!”   余潇握住他的手,低头吻着那修长细腻,骨节分明的手指:“我在对你用刑,不是吗?师兄。”   方淮觉得那一声声的“师兄”就像在羞辱他,羞辱当初那个自作多情的自己。他怒急攻心,抬手给了余潇一巴掌。   “啪”的一声很清脆,响彻在宽敞的大殿里。余潇的头骗了过去,又转回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方淮。   方淮揪住他的领口,咬牙切齿道:“你有本事打断我的骨头,切碎我的肉,把我扔进虫蛇堆里,你不是向来最有手段吗?你杀梁国世子,杀那个女人……”   而我不也是你手里的玩物?   方淮感到一阵悲哀,他松开余潇的衣领,大口喘着气,视野又开始被黑暗侵袭,等待着魔毒再次漫上来,但很快一丝灵力又注入他体内,替他缓解失明的症状。   余潇说:“你都知道了。”   方淮双眼盯着屋顶道:“是,我都知道了。余潇,我的噩梦就是你。”他嘴角扯出一丝讥讽、又满含冷意的笑。   “你最好不要叫我有杀你的机会。”   余潇看着这样的方淮,这个人从没像现在这样,连正眼都不屑给他。   他垂眸道:“你不会有的。你会好好地呆在这里。”他摩挲着方淮的腰线,用手指挑开他的衣襟,“你不会再有金丹,也不会有修为,没有这些,你就不会逃跑,不会想着背叛我。”   “背叛你?”方淮看着他,只觉得荒谬可笑,“是谁背叛了谁!我从来……不曾想过有这么一天……”   他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从一开始就错了,错把驯服不了的野狼当成了乖顺的小崽子。   他以为他竭尽全力,一定可以软化一个人的心,可是……   “余潇,你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心吧。” 第66章 恨相逢(八)   余潇一直都做好了这个准备——方淮有一天会得到修为, 脱离他的掌控——就像他曾经养在宫殿里的灵隼, 成天蹲在离他最近的架子上,会跟他亲昵,会用绒羽蹭他的脸颊。等到哪天长出宽大有力的翅膀了,就头也不回地, 朝那个光鲜灿烂的世界飞去了。   而且愈是靠近那个繁华灿烂的世界,就愈是明白自己曾经的同伴身边是怎样黑暗阴冷的深渊。   所以余潇会在最先的征兆出现时,毫不犹豫地将它的翅膀折断。不过翅膀折断,灵隼也就失去隼的机敏和矫健, 徒剩下一堆无用的血肉, 不再会张开翅膀想要保卫你,也不会再用绒羽温暖你了。   无用的血肉,余潇会吩咐侍从送去给灵兽们当饭食。即便这只灵隼再怎么讨他欢心,变成肉端下去时,他也不会有一丝的心悸。   然而此时,青年温热的身躯,在他身上一起一伏,胸膛下那颗心跳动着, 许多个夜晚, 他靠枕着他的胸口,听着那安稳的心跳入眠。   “余潇,你这个人, 根本就没有心吧。”   听到这句话, 他心口忽然传来针刺似的痛觉。   哪怕皮开肉绽、手脚断裂、虫蛇啃咬, 这种肉身的痛苦他也早已不放在心上,根本无法撼动他的感官半分。可是心口那轻微的刺痛,好像一条极小的蛇在一口一口的啃噬,有一种酸涩的感觉蔓延开来,连舌根都好像泛起那股涩苦的味道。   为了宣泄这种疼痛带来的陌生的情感,余潇猛地钳住方淮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啃咬时甚至让彼此尝到了血腥味。   大殿里弥漫着暖香,春意融融,余潇却像身处隆冬冰雪之中,用力搂紧了这个温暖的身体,手伸进衣摆下用力抚摸,只有两人身体摩擦的地方,他才感到一丝暖意,稍稍驱逐了心头酸涩的痛感。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全然陌生,又或许曾经有过,但早在折磨中,在其后漫长的生命里被他遗忘了。   那股刺痛变成了绞痛,翻涌的同时,让你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活着,而不是一潭死水。余潇将脸埋进方淮的颈窝里,失去了维持几百年的冷漠和从容,从来没有这么急迫地,他想听这个人叫他的名字,想听他心口的搏动,他说话的声调,他双手环绕住自己。   但方淮只是冷静地看着他,在他进一步动作后,索性闭上了眼。   “师兄,师兄。”   他每叫这个称呼的时候,身下之人的眉头便会皱一下,但仍然一言不发。他便用唇舌、用手指让这人发出别的声音。鼎中香继续燃着,大殿里很快响起喘息,水声,男子低沉沙哑、又带有些痛苦意味的闷哼……   ……   太真宫的弟子端着托盘等在门外道:“少宫主,您要的玉翡果送来了。”   得到殿中人准许后,她才推门入内,低着头,小步走过光洁的地面,直到地面倒映出床帷的影子,她半跪于地上,举高托盘。   床上的帘幕严严密密地合着,忽然一声低哼传来,一只手臂无意中伸出帐帘外,在床沿垂了下来。   女弟子没忍住地抬头看了一眼,那手臂明显属于年轻男子,和女子的柔腻全然不同,有着流畅而不夸张的肌理线条。   那无力地搭下来的手,指甲莹润,指节修长分明,手掌宽度适中,恰好能包裹一般女子的手,最适合挽着哪个淑女的柔荑,可惜此时只是脱力地抓扯着帐幔,青筋都显露出来。   全宫的人都知道少宫主带回来一个娈宠,闹得几天几夜没离过大殿。   女弟子看那手臂一时出了神,小臂上匀称的肌肉因为使力而微微隆起,但抓着纱幔没挣扎两下,就被另一只手包住拉了回去。   帐幔拉开小半,余潇冷得跟石雕似的面容出现,女弟子如梦初醒,忙低下头去,将托盘举得更高。   余潇手一勾,玉翡果到了手中,他放下帐幔,低下身,在伏在枕头上的男子低声道:“师兄,吃点东西吧。”   男子道:“滚开。”可惜声音又低又哑,配合纱帐里模糊的人影,反而生出无限旖旎。   女弟子正竖起耳朵听,眼睛也不由得往上瞟,却听余潇冰霜似的语调道:“看够了?”忙身体一震,灰溜溜退出去了。   又过了一日,离宫一直未归的尹梦荷回来了,众女弟子在宫殿里簇拥着她,她便派人去叫了余潇过来。   “听说你把那小郎君抓回来了。”尹梦荷抚弄着自己的指甲,懒洋洋道,“心上人在怀的感觉怎样?”   余潇在一张椅子上座下,女弟子们妩媚地看着他,想要靠近,又被那冷若冰霜的气势拒之门外。   “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动。”余潇道。   “那当然了。”尹梦荷放开手,接过弟子呈上来的茶,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乖顺听话的师弟,突然变成了一只白眼狼。换谁受得了呢?”   余潇道:“他在我身边就好。”   尹梦荷啜了一口茶,看着他道:“你脸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余潇沉默了。尹梦荷将茶盏放在弟子手里的托盘上,目光虽落在他脸上,可却在透过他看一些很远的事物,“你要小心了。鹰隼的翅膀折断了,还有再长出来的一天,不光有翅膀,他还有利爪,你非要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就等着它把你抓得鲜血淋漓,再弃你而去吧。”   余潇开口道:“你经历过吗?”   尹梦荷笑了笑,仍旧是带着讽刺的,但不想在嘲笑他,倒像在嘲笑自己:“是呀。知道解决这件事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吗?”   余潇不答,似乎猜到她会说什么。   尹梦荷直起身来,向前倾去,盯着他道:“只是折断臂膀,终究不能除后患。不如把喉管掐断了,让它死在你怀里。尸体多好呀,不会说不好听的话,也不会去你不想它去的地方……”   余潇道:“我向来是这么做的。”   尹梦荷笑道:“那就继续这么做呀。”   余潇又不答。女弟子们也被他们的谈话所慑,大殿内雅雀无声。   尹梦荷托着腮,明白已经从沉默中得到他的回答,便收敛起笑容道:“那么,你的死期到了。”她起身,穿过纷纷让开的弟子,摇着头道:“可惜……”   方淮一条腿支起,一只手搭着膝盖,靠坐在床上。   他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脖颈处摸索,那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吊着。别的东西丢了还尚可,但那是雁姑给他的吊坠,不能就这么不要了。   身上的东西,都是被余潇搜罗走了。他现在就穿了薄薄一件里衣,衣襟还松松垮垮。方淮一低头,就能看见胸膛上那些青紫的吻痕,他皱了皱眉,把衣襟拉拢了。   余潇对他做的那些事,他一点都不愿意回想。但他也不是苦情套路小说里的女主角,失了身就失魂落魄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反倒是这几天,渐渐想明白了。   余潇虽然要这么折辱他,但至少爹娘和外公应该都还在碧山好好的,他也只是被剖了金丹,看余潇的架势,还不会让他死。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过是被养大的白眼狼咬了一口,既然人没死,总还有出路。   方淮看着这华美的殿房,这里,多半是太真宫了。   没有修为,手无寸铁,要怎么出去呢?   他正望着房梁凝思,忽然殿门轻轻被开了一下,他以为是余潇回来了,转过头瞥了一眼,却是一个眉目娟秀的少女,手里的托盘乘着一叠衣服,小心翼翼地踏进来。   她进来后一抬头,发现陌生的男子正坐在床上看着她,不由得一呆。   这几天余潇都把自己和带回来的人关在大殿里,弟子们早就议论纷纷了。余潇明里暗里,早已被当作太真宫的下任掌门人,况且年纪轻轻,修为便已深不可测,相貌也是英俊冷毅,是个女人都会喜欢。   所以太真宫上上下下,想要倒贴上去的女人不计其数,有些甚至不求做道侣,只求能双修一夜。魔修向来放肆大胆,贪图享乐,余潇在她们眼里,就是个香喷喷的包子,眼馋着呢。   可惜当初连自负在媚术上有所成的唐师姐去勾引都被嵌进了墙里,其余人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碰不了也罢,好东西放在那儿,谁都碰不了,大家心里都平衡。不成想少宫主出门一趟,就带回来了娈宠,还关在大殿里几天都不放出来。   这下宫中炸开了锅,没人敢跑去殿里掀开帘子看个究竟,只好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猜测这个“狐狸精”是何方神圣。   昨天有位师姐去送玉翡果,回来之后便和大家聚成一团讨论。   “是个男子……”   “呵,是哪带回来的娈童吧。”   “相貌如何?”   “看不着。听声音年纪不小了。”   “老男人?少宫主他喜欢……”   “也不算老男人吧。声音应该蛮好听的,不是绿玉馆里那些娈童那样娇滴滴的声音。”   “什么叫‘应该’好听?”   “因为哑了呀。”   年纪最小、还有些懵懵懂懂的少女坐在最里侧,一边做针线一边听着,插嘴道:“为什么哑了?”   她的师姐们回过头,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自然是叫哑了呀。”   “为什么叫哑了……”   师姐们嘻嘻笑起来,其中一位顺手拈起一块酥饼塞进她嘴里:“这个问题问得好,赏你一块点心!”   少女鼓着腮帮子咀嚼着点心,懵然无知地看着笑作一团的姐姐们。   她自己在心里描摹那个男子的形象,或许是凡人话本里化成人形的狐妖,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尾巴,细长的眼睛,两个眼角吊起来,身体能扭成麻花,比她的师姐们还要媚态横生。   才这么想着,今天就被命来送衣裳。其实想替她来送的大有人在,可昨天那位师姐的举动惹得少宫主不快,因此点了最不知事的她去送。   少女在太真宫中也算是个异类,她天生有些呆相,像个榆木疙瘩似的,太真宫女子大多修习媚术,这媚术若由修为高的人施展出来,男女不忌,若是不能运功抵抗,那就会神魂颠倒,即刻情|动。   偏偏宫中最以媚术自负的唐师姐,到了这女孩面前,也是犹如对牛弹琴,大叹其不开窍,简直是亘古未有。   她是宫中弟子捡来的,勉强算作内门弟子,但在争妍斗艳的师姐们中十分不起眼,也没有名字,大家都叫她“呆子”。   此刻少女捧着衣裳,在那男子的注目下,紧张地走过去,时不时偷偷瞧对方一眼,对上那人的目光,又赶忙缩回去。   没有尾巴,没有耳朵,眼角有一点上挑,可是一点都不媚气,反而显得庄严。那整个人也是这样的清俊庄严,即便只穿了件松散的里衣,也让人不自觉挺直了腰杆,不存亵渎之心。   她大气不敢出地走到床边,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奉命给你送衣裳。”   方淮打量着她,这少女身上有一股直朴之气,难以想象会是太真宫这种地方养出来的人。   方淮跟她对面了半晌,少女只是僵硬地伸着手,跟根床柱似的立在那儿。他只好身体前倾,去够她盘里的衣裳。   没想到这几天用腰过度,劳损得厉害,这么往前一倾,直接从床边上栽了下去。   少女吓了一跳,本能地去扶他,结果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就是方淮下半身在榻上,上本身靠双手撑着她纤弱的臂膀,一时半会还动弹不得。   铺面而来的干净得几乎没有的味道,如果硬要形容,大概是被冰雪压实了的松柏,但少女一低头,就看到些许敞开的衣襟里,那胸膛上暧昧的痕迹。于是莫名地添了淫靡的感觉。   凑近了看,男子的双目更加黑白分明,熠熠生辉,那低沉清楚的、又有些沙哑的声调在她耳边道:“对不住,压着你了。”   少女张着口,呆傻在原地,托盘落地也不察觉。但是耳根到脸颊,烫得火烧似的,从未有过。   这……这就是狐狸精? 第67章 恨相逢(九)   两人相持了有一会儿, 少女自始至终维持着“床柱”的姿势,而方淮则有些尴尬。   腰部以下的位置,不动还好, 一动简直像被巨轮碾过一样, 他倒是想让重心回到床榻那边,可就怕一动反而不受控制,把这小姑娘压倒了。   而且这小丫头脸皮还薄得很,脸上红得快滴血了。   方淮心内暗叹,于是尽量用柔和的口气道:“烦劳你……帮我一把,把我扶回榻上去。”   少女如梦初醒, 忙道:“哦……哦!”双臂一动, 方淮又往她这里一沉, 轻轻“嘶”了口气。她连忙动作小心起来,脸上红晕不褪, 缓缓抬手扶着方淮两个上臂,将他慢慢地扶回床榻上。   期间她一直拼命低着头,双眼紧紧地盯着地面,连方淮的一点衣角都不敢瞥, 扶着他的两个手, 也有些发抖。   方淮这些天经历的, 都是些令人疲倦的糟心事。眼前这少女却单纯、朴直, 和这华丽得令人厌倦的宫房相比, 如同从野草地里摘下的、插在色调秾丽的瓷瓶中的一朵素淡小花, 成了他这些天灰暗生活里的第一抹亮色。   他看着她, 嘴角终于弯了弯,沉寂的心情,忽然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便低声道:“你扶的是我,尽看着地板做什么?我长得这样可怕?”   少女臂膀上的一点肌肉立刻绷紧起来,耳廓上好不容易消退的血红,再次恢复成刚才的颜色,声音颤抖:“你……你……”   她怎么好说是因为她把这人当成了狐狸精,而且好像真的中了狐狸精的媚术——当然中媚术这一说,也是她的姐姐们告诉她的,姐姐们说,若是你见了一个人,立刻心跳加速,面庞充血,脚底发软,那必定是中了那人的媚术。   她对于媚术的抵抗力,一向被她引以为豪,没想到只是能抵抗师姐们的术法而已,一见了外面的“狐狸精”,连一会合都扛不住。少女难过得快哭了。   然而男狐狸精还等着她回话呢,少女一时情急便道:“你是少宫主的娈宠,我们不许和你多说话的!”   她此话一出,方淮脸上微微的、含着一丝温柔的笑就收住了,眼神沉下去道:“哦,是余潇这么吩咐你们的,他说我是他的娈宠?”   方淮此时已在床榻上坐稳,松开了少女的臂膀。女孩听见他的声调变了,便不由得抬头,只见他毫无笑意地看了自己一眼,像失去了兴致似的,移走了目光。   那双凤眼倘或不笑,就显得端严,没有诉说什么感情,只是这样移开视线,便让人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不禁想:自己让他失望了?迫切地希望这双眼睛再用那温柔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且只看着自己一个人。   少女心里又急迫起来,顾不上自己刚声明的禁令,甚至连手搭上了床沿,道:“没有,少宫主没有这样吩咐,是我和姐姐们猜的。”   方淮这才重新转头看了看她,只是那笑意终究还是没浮上来,沉默了一下,低声自顾自道:“不是这样吩咐,也差不多了。”   少女咬了咬嘴唇,手不自觉地抓拧着床帐边缘道:“你、你不要这样想,是我们想多了……”   “也说得太多了。”   寒霜似的声调在身后响起,少女心口一窒,这才发现自己早就越过了界限,吓得腿软地跪坐到地上,转过身伏下去,额头贴着地面,瑟瑟发抖道:“少宫主,弟子知错了……”   寝殿里出现了第三个人,但方淮连一点余光都没有分去,只是看着她抖索的背脊道:“这么害怕吗?难道会因为这个处置你?”   少女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紧闭双眼和嘴唇,只是抖个不停。   余潇信步走来,目光刀刮似的地落在少女身上,道:“你……”   方淮忽然道:“我有话问你。”   余潇一顿,看向方淮,这些天方淮无论被他怎么折腾,除了实在为催动的情|欲所迫,神智昏昏地说过几句话,清醒时连正眼看他都不曾有,更别提认真跟他说话了。   结果为了一个刚见两面的女人,就可以主动开口对他说话,余潇感觉骨子里阴郁的血液又开始流动。   方淮抬头,那张脸像戴上了冷硬的面具,对他道:“是真有话问你。”抬手拉开松垮的衣襟,“还是你还要再做上一轮?那可以叫她把衣裳拿走了。”   余潇看着那胸膛的肌肉上密布的痕迹,抬腿从少女身侧走过:“出去。”   他坐上床,双臂又向方淮的腰身和背脊环去。少女连滚带爬地跑到殿门口,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恰好看到少宫主搂着男子的腰背,头向下埋在他衣襟敞开的胸膛里,男子皱起了眉,像受什么刺激似的吸了口气,少宫主就这样将那具修长匀称的身体压进了床榻里。   她感觉脑子里“腾”地一声,不光脸上火烧起来,连身体都感觉要烧着了,同手同脚、无头苍蝇似的跑了。   这厢余潇对着方淮一番动作后,却没有做到底。方淮虽面无表情,心里却感到逃过一劫。   虽然嘴上说得硬气,但到底身体是有感觉的,这种没日没夜的运动,再来一天半天的他可能真的会疯。   余潇还环着他的腰,头埋他腰间,方淮坐着,朝他伸出手道:“还我。”   余潇蹭了一蹭,抬头看着他道:“什么?”   “我那几样随身之物。”   “不能给你。”   “……”   余潇这样在他腰间抬头,不看眼神,就像个心满意足躺在心上人怀里的青年。方淮极力忍耐,才没有一拳打在那张脸上。   他道:“别的不给,我脖子上的挂坠,还我吧。那不过是雁姑给我的临别赠礼。”   余潇自然见过他的那枚坠子,也用神识检视过。被一层稀有的灵材包裹的血滴,的确没什么玄机,方淮不可能靠着它逃跑。   但是……“没有那东西。”   “什么?” 方淮一愣,而即脸上显出一丝愠怒来:“不给就不给,用得着找这种借口?”   “没有骗你。”余潇直起身里,“我带你回来的时候,你身上根本没那样东西。”   “这怎么可能!”   余潇注视着他,不说话。方淮一瞬间的怒气消退后,也察觉他应该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这怎么可能?吊坠他一直贴身戴着,从来没取下过,如果是不慎遗失的话……方淮回想自己最后见到那吊坠的场景,应该是去许宅之前,他换了身衣服方便夜行。   余潇却忽然挑开他的上衣,手摸索到他左侧的后腰,道:“这个痕迹,你身上以前没有过。”   方淮现在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根本看都不想看。他的身体在情|事中受的伤,余潇抬抬手指就能治好,偏偏留着这一身痕迹。   余潇的手指还在那里打着圈,方淮达不到目的,便不再和他说话,躺下来闭上眼。对他的那些动作,只当是条狗在旁边了。   血滴坠子没找到,余潇倒是第二天弄来那半块玉佩,挂在方淮脖子上,碎片用灵力严丝合缝的接好,一点碎裂的痕迹都没有了。   方淮曾经把这半块玉当作宝贝,现在只是任由余潇给他带上,连低头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余潇看着他如同泥塑一般任他施为,却开口道:“玉佩里没有我的神识了,不会再用来跟踪你。”   方淮嘴角勾了一下,皮笑肉不笑:“我在这大殿里,还用得着玉佩来追踪?”   余潇沉默了一会儿,道:“闷了,也可以出去走走,太真宫够大。”   方淮道:“以囚牢而言,是够大的。”   两人便再没有说话。余潇替方淮颈后掺了银线的坠子的吊绳打上一个灵巧的结,他自己的两层衣领间,一抹银线的光微微闪动。   方淮看着大殿支窗窗棱上一抹明晃晃的日光,道:“昨天那个小丫头,叫她来做我的侍女如何?”   余潇的手一顿,方淮道:“我金丹被你刨去,修为没了,身体也靠你的灵力吊着,废物得很,诸事不便,叫个人来供我使唤。”他回头看了余潇一眼,“若你希望我在这牢笼过得舒心点的话。”   余潇启唇,道:“我供你使唤。”   方淮脸上一丝厌烦之色闪过,但又勾起那只牵动面皮的笑:“不敢劳烦大驾。你是这里的少宫主,怎么好替一介娈宠鞍前马后。”   余潇道:“你不是娈宠。”   “嗯。”方淮无所谓地看着窗棱框出来的景色。   方淮一直认为,继承了这具身体,继承了慈爱的父母,优渥的家世,那么对应的是他该履行的义务。如果真有前世今生,那么“方淮”前世犯的错,他也会接下来,当成自己身上背的债来面对。   况且他从天|朝穿越过来的这种事实,比余潇的重生还要离奇,又有谁会信?   在许宅识破了余潇的伪装,之后又做了那个梦,梦境和现实嵌在了一起,方淮已经确信这个余潇是活过一世的余潇,带着上一世的仇恨而来,他也预料到将要承受他的恨意。   但事情发展仍然出乎他的意料,正常人谁会把自己的仇人拖上床做那种运动?不过余潇也的确不是正常人……如果是靠折辱他来复仇,那他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方淮一不小心又回想起梦境,回想起丹田被挖空的感受,被自己以为身陷囹圄、满心都想着去救他出来的人挖空,心情又阴郁起来,嘴里也泛起腥苦的味道。   余潇打好绳结后,便从背后将他拥住,下巴抵着他的肩,看着地面倒映出来的两人的影子。   让方淮松口气的是,余潇总算不能整日待在大殿里了。尹梦荷将他视作太真宫的接班人,于是宫中大小事务,还有和魔界各门各派的往来,乐得都交给他裁断和处理。   方淮金丹被剖,就像一颗深扎在地里的树突然被连根拔起,身体虚弱得不行。好在他修道的时间不长,仅有十年,还能慢慢接受这具无力的身体。换作一般修士,倘或修炼半生的修为就这么废了,直接崩溃自戕也是有的。   即便后面几天,余潇都没有再像前几日那样折腾他,但方淮仍是连大殿都出不了,连在殿中走上一会儿,都会气喘吁吁,额头冒出冷汗。   他身体的维持都靠余潇给他注入的灵力,但后者显然是故意的,在床上折腾他的时候,灵力就给得多些,不做那事,就只注入一点,足够抵抗他体内的魔毒,其外就什么都不行了。   方淮每天在余潇不在的时候,都会下地走路,经络在金丹被剖出时也被扯动,受了损伤,走起路来筋骨像刀割似的疼,但他仍然一遍又一遍地走,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只是体力不支,不得已撑着桌案时,他心里的怒火再也装填不下,抓起桌上的茶盏,用力往下一掷,“豁啷”一声,水花四溅。   他近来心情很容易躁怒。明明以前刚失明的时候,也有诸多不便,但从来没想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   他看着地上横流的茶水,胸口起伏着,理智的一面在竭力安抚那些歇斯底里的情绪。   要冷静,等待时机,好好筹谋,等到他们放松警惕了,一定有办法……   殿门开了,他抬头看了一眼,余潇走进来,看见他脚边破碎的茶盏,皱了皱眉,快步走来,将他拉开。   “你身体虚弱,容易摔着。”   余潇身后跟着的,正是使劲埋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少女。   方淮被他扶到床榻上,眼睛却看着那少女。   余潇见他只把目光给那女子,心口又像小刀划了一刀似的酸疼,捏住他下巴,又深吻下去。   缠绵又用力的深吻,伴随着让人面红心跳的唔嗯和水声,少女跪在地上收拾那些碎片,手还在抖,脸却又红了。 第68章 恨相逢(十个)   “你叫什么名字?”   只剩他和那小姑娘的大殿, 让方淮感到心里舒服了些。他阖着眼盘坐在榻上恢复体力,顺带问旁边紧张侍奉的小姑娘。   “呆子。”   “什么?”方淮挑了挑眉, 睁开眼看向少女。   少女一双手紧张地揉搓着裙摆:“我……我叫呆子。”   方淮道:“这不是名字吧?”他看着垂着头的少女,道:“余潇不在,你抬起头来跟我说话就是,这么低头脖子不酸?”他在太白宫时身边的两个小僮, 虽是尽心尽意服侍他,可跟他相处时毫不拘束,也从不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   少女稍稍抬起头来,道:“我……进宫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进宫后姐姐们都这么叫我。”   方淮又闭上眼道:“我可不喜欢叫人‘呆子’。而且一个小姑娘家, 叫‘呆子’也太难听了。”   少女咬咬嘴唇, 终于胆大了些, 看着方淮道:“那, 公子觉得怎样好听?”   方淮随口道:“七喜怎么样?七七四十九的七, 平安喜乐的喜。”   少女眼睛一亮, 点头如捣蒜道:“好听!谢公子赐名!”   方淮眉毛抽动了几下, 终于笑了,睁眼看向她道:“你真的要这么叫?好吧, 我就这么叫你, 不算你的名字, 你在外面, 想叫什么叫什么。”   少女道:“弟子觉得这名字脱俗, 好听。”脸上果然有些喜滋滋的神色, 像得了什么宝贝。   方淮看她傻乎乎的,一个碳酸饮料的名字就能喜形于色,小孩子就是无忧无虑啊。当初给可乐起名的时候,小家伙还嫌这名字不如人家道僮的含蓄蕴藉呢。   其实他也不需要什么人来服侍,他宁愿事事都自己来做,这样心里还踏实一些。只不过昨天看余潇的架势,担心这小丫头因为他一时兴起,遭了什么殃。他身上的债已经够多了,可不想再带累别人,让包袱更重一分。   少女——这会儿该叫她七喜了,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又想起自己是来服侍人家,又眼巴巴看着方淮闭目打坐,见他脸色并不好看,便小心道:“公子,您要躺会吗?”   方淮躺得够多了,道:“不用。”   “那您要喝茶吗?”   “不……”方淮发现让小姑娘不拘谨了,她又跟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一样,围着你转个不停。   他打住,想了想,问七喜道:“你会做什么?”   七喜眨眨眼道:“我,我会做衣裳,我还会做点心。”   方淮立刻道:“那我饿了,你去做些点心,不拘什么,做了就行。”   七喜得了个表现机会,精神一振道:“那公子,做多少呀?”   方淮顺势道:“多一些,越多越好,我饿极了。”   七喜应道:“是!”提着裙摆高高兴兴出去了。   方淮见她出了大殿,才下榻,趿拉着鞋子,又开始走路。   绕殿内走了两圈,方淮忽然感觉到后腰某处灼痛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那个地方,走到等身长的银镜前,解开衣裳一看,只见左腰偏后侧有一处红肿,和身上其他的痕迹不同,像是被某种形状的物件烫了一下,就是刚才忽然传来的灼烧感。   这么说来,昨天余潇说他此处的印记以前没有过,他的确身上没有过这种印记,如果不是余潇留下的,那是什么导致的?   方淮将衣裳系好,看着镜中那个苍白乏力的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余潇回来时,方淮正闲闲地坐在窗边,看外面的夕阳笼罩了太真宫诸殿的屋瓦。小侍女坐在他旁边不远处,坐在一个脚凳上,上身伏在软榻上做针线。   他看到这一幕便停住了脚步,在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直到方淮转过头来,偶然瞥见他,但也没有做什么反应,目光又飘向别处,顺带对七喜道:“时候不早了,你回你的屋子歇息去吧。”   七喜抬头想说再陪公子一会儿,却看见站在殿门口的余潇,吓得针刺痛了手指,忙乱地收拾了布料针线,捧在手里,溜到余潇面前,缩着肩膀向他行了行礼,出去了。   方淮看着她溜出去的背影,从窗边下来,余潇向前走在他身后道:“她可有好好服侍你?”   方淮道:“她做得很好。太真宫居然能养出这样心思淳朴的女子来,也不知道对她是幸还是不幸。”   他自顾自地说,走到床榻边坐上去,余潇看着他道:“我要出去一趟。”   “唔。”方淮敷衍似的点了点头。   余潇朝他走过,经过桌案,发现上面摆着一大碟糕点,都堆成小山了,皱眉道:“你不爱吃这些,谁送来的?”   “味道还不错。”方淮靠着床头,出了会神,一抬头,看见余潇盯着那盘糕点,道:“还剩下那么多,不如你吃了?免得搁坏了。”   和前几天的嘲讽和漠视比起来,他这句话说得近乎温情了。余潇倒真的在桌边坐了下来,大殿里静默了一下,他道:“你在殿中若呆得无聊,床后面有间暗室,里面放了些玩意,你可以拿着解闷。”   方淮闻言去床后的墙面一摸索,果然触到机关,石壁移开,一间小小暗室出现在面前。   方淮稍稍倾身去看,两个木架,一边堆着书本竹简、一边放着一些精巧的器械。   他只是在入口处看了两眼,回过身,却见余潇面前装糕点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饶是他现在心里一片沉寂,也不由得眼角跳了跳。这人吃这么快,闪电侠吗?   机关重新合上。余潇走到床边道:“我一去要几日,今晚帮你把灵力渡足了。”说着一边单膝跪上床榻,伸手去解方淮的衣结。   方淮半靠在床头,任他倾身上来亲吻自己的眼帘。   余潇走后,方淮终于过了两天稍稍舒心的囚笼生活。他的身体仍然不足够到大殿外面,也就只能在殿里看看那间小暗室里的书,拆解一下那些器械。   书都是些散传游记,方淮随手抽来看,看得没意思了就换下一本,结果抽到不知第几本时,看到封页上书名是《玉京记》,名字似曾相识。   他对着封页看了许久,又翻了翻前几页的内容,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余潇在太白宫桃花岩上受禁时,他带去给余潇的话本。   他看这本书与其他书籍不同,纸页磨损得厉害,应当是常常被人翻阅的缘故。   难道真是当初他送给余潇的话本?   他又到暗室里,在书架上找其他的书,看有没有相类似的。结果并没有找到,反而在移动书架最底层右侧角落的一本书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只是在将那卷书抽出时,觉得手感和抽出其他书时不太一样。方淮跟着方其生学习机关和灵器制造,因为那时眼睛看不见,所以对手上的感觉格外敏锐。   凭着这份感觉,方淮将手伸进了书架里侧,摸索后面有些许凹凸不平的石壁。   石壁的每一处都是凹凸不平的,寻常人察觉不到这一块上所存在的细微的不同,但方淮的手指顺着上面的纹理和凹凸的位置一转,找到了规律。   “咔哒”一声,书架连同石壁一起移开,眼前又是一间暗室。   暗室里的暗室,更加狭小。不过当方淮起身,掸掸身上的灰,抬头看清里面的陈设时,倒是愣了一愣。   里面石桌石床石架,还有石架上满满当当的各色人间搜罗来的小玩意儿,都是由他手里送出的,虽然那时候眼睛不能视物,但每一样都是他留心挑选,所以轻易就认出来了。   方淮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一只瓷猫,这猫好像还摔碎过一次,后来被他找人补好了送还给余潇。   他把瓷猫举起来,端详着它。余潇收着这些东西做什么?玩兄友弟恭的游戏入戏太深了?   他把瓷猫放回去。心情当然是悒郁的,毕竟这暗室中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着他当初的自以为是。   真是蠢透了。   方淮正要出去,忽然看见正对入口的石桌上郑重地放着一个锦盒,这个锦盒是这间屋子里他唯一没有印象的东西。   怀着一丝好奇心,他走过去打开锦盒,然而在看到里面东西的一瞬间脸色就黑下来了,连额头上青筋都暴起来。   锦盒里躺着一册书——比《玉京记》磨损得还厉害,他不记得送过这种书给余潇——《龙阳宝典》。   方淮拿起那本书,“哗哗”翻过去,越看越觉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想找个地把书烧了,可暗室里照明的是夜明珠,没有明火。   怒气翻腾了两三秒,他把书摔回盒子里,转身出去,合上机关。之后外面暗室书架上的书,他也连碰都不碰了。   于是整日除了走动,就是将那架子上的器械用旁边摆着的工具拆开又合上,都是些上品灵器,卸去了灵石,不会对他造成伤害,但很快也腻味了。   他又到暗室里,在石壁上检巡,看能不能找出别的机关来。可惜再没有了。   这日他正在石室中,看能不能将几个灵器的某些部分拼接在一起,忽然七喜进来道:“公子,有人来看你啦。”   方淮知道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余潇都是不许她们靠近这大殿附近的。那么能来看他的是谁?   尹梦荷?可瞧七喜的神色轻松得很,应该不是她。   他略一猜想,那头七喜身后已有人跟着进来,是一个身材高挑,背脊挺直,不笑时眉眼略显凌厉的女子,举止间很有些爽快利落的味道。   七喜看看她,对方淮笑道:“这位是清平姑姑,是少宫主的姨娘,在外门掌管绿玉馆。”   那清平姑姑打量着方淮,含笑屈了屈膝道:“太真宫外门弟子清平,见过方公子了。”   方淮一听说她是余潇的姨娘,开着绿玉馆,就知道她就是当初帮助杨仙乐一家出逃的师姐了。连忙回身不敢受着礼道:“姑姑是长辈,晚辈怎敢受此礼。”   对于这个原文里有情有义、有胆有谋的女子,他是先存了两分敬意的。   清平直起身笑道:“早就听说方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龙章凤姿,难怪你不在时,潇儿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方淮面皮抽了两下,对于她的恭维,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客套话说了,方淮请她入座,清平也不多推让,大方坐了笑道:“我今日来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见见方公子。潇儿是在我那绿玉馆里出生的,我膝下无子……”   说到这里,她不知为何,顿了一顿,才又笑道:“本来,修道之人也不在乎子嗣,只是和他爹娘一起,看着他长到八岁,早已将他当作自家孩儿,所以公子只当我这个做长辈的操操心,来和公子见一面。”   方淮点点头。清平瞧着他,相貌品格,姿仪神态,的确是位万中无一的美男子,只是脸上蒙了一层阴翳,虽竭力掩饰了,举动间仍透露出些力不从心之感。   她是经历过世事的人,便明白方淮在这宫中过得并不好,只怕余潇那个性子,还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只是她虽然被余潇尊为长辈,也不能左右余潇的意愿。只能看着方淮,微微叹道:“潇儿是捻珠的孩子,捻珠性格倔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潇儿就……有些偏执了。”   方淮心想前辈你真是轻描淡写,余潇那叫“有些偏执”?说白了不就是深井冰吗?   不过他注意到另一点:“捻珠?”   “哦。”清平笑了笑道,“捻珠是潇儿他娘入宫前的名字,我和她是一块入门的,叫这个名字成了习惯,后来宫主分别给我们赐名‘清平’‘仙乐’,我还把这个名字当成她的小名这么叫她。”   方淮想到余潇在瀛洲时的化名“连殊”,大概也是从“捻珠”化来的。   清平见提起余潇,方淮脸色总是没那么好,便换了个话头,和他聊一聊。   方淮知道她的体贴,谈话时再面向这女子,细细看来,总觉得有一点眼熟。 第69章 太匆匆   余潇在离开后第六天回来了。   他回来后并没有立即来见方淮,他的消息方淮是从七喜口中得知的。   “姐姐们说少宫主去了旋室, 可能是受了什么伤吧。”   七喜回过方淮的话, 便又低头趴在绣架上, 盯着铺开的纹路, 因为方淮随口说了句床帐上的金银绣线晃眼睛, 她就打算替方淮重新绣个帐子, 用的花卉草虫的图样。   方淮见她如此就有事做了,不至于围着自己一个劲打转,索性让她把绣架搬来,爱绣多久绣多久。   方淮没有再多问,倒是七喜绣完一片草叶后,抬头看了看方淮,低声道:“希望少宫主别受什么大伤才好。”   方淮回头看了看她,笑道:“一见了你少宫主两腿就打战,怕得跟避猫鼠似的, 怎么反倒担心他的好坏了?”   七喜拿手帕擦了擦手心渗出的汗, 低声咕哝道:“少宫主虽然可怕了些,可是也没真对我做什么呀。”   方淮只能感叹她的迟钝, 经过她身边, 拍了拍她扎成两个包子的头, 去床上打坐冥想了。   余潇是过了一天才回到大殿里来的——这本来就是他的寝殿。   方淮正在低头看七喜绣好的床帐部分, 感叹小丫头的手巧。余潇走进来, 手一抬, 七喜立马兔子似的跳起来, 下意识连整个绣架都要扛起来带走,心虚。被方淮啼笑皆非地按住了,她才两手空空、拱肩缩背低头跑出去了。   余潇看着那摆在窗下的绣架,旁边一个小竹框里面的针线。   方淮怕他看见七喜的东西放在这儿又心生不悦,道:“我叫她绣一个床帐。”   余潇转头看他,方淮见他没有发火的意思,便转身走开了。   余潇道:“师兄,你过来。”   方淮回过身,只见余潇袖中笼着一个琉璃瓶子,巴掌大小,他将瓶塞打开,将里面晶莹的露滴似的液体一滴一滴倒进桌上的茶壶里,而后斟了一杯茶。   方淮走过去接过那茶杯,什么也没问,仰头就喝了,喝完之后倒是觉得满口余香,像吃下什么花瓣似的。   余潇看着他喝完。方淮将杯盏放下,随即脸色一变,身体支撑不住倒下。   余潇一伸手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去。   方淮仰着头,脖颈因为痛苦绷紧拉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感觉从酒液滑下的喉管开始,到五脏六腑,有什么东西像经络一样丝丝缕缕在他身体里延展开。   他张着口,余潇搂紧了他的腰,吻着他的面颊、嘴唇道:“难受就喊出来。”   方淮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双眼开始失去焦距。   他面对着眼前的一片黑暗,承受痛楚的同时模糊地想,余潇给他灌入的灵力,应该足够帮他再压制体内的魔毒两天才对,怎么会现在眼睛就看不见了?   是新的折磨他的手段?   余潇的热息不时打在他脸颊、眉眼鼻唇,轻柔绵密的吻向下到下巴、喉结,做着徒劳的抚慰。   等身体那种血管筋骨都被刺穿的疼痛渐渐隐没后,眼前的黑暗也消退了,色彩重新填满了视野,余潇将脸埋在他沁着冷汗的颈窝里。   “这是琉球白露。”余潇道。   方淮双眼睁了一睁,看着上方。琉球白露,他当初在因断肠花失明后就知道了这样东西。   此物生于望春潭水畔,从与毒蛇相生相伴的琉球花的蕊中采出,相传能解各样奇毒。与之相对的,断肠花这样剧毒的魔花,幼芽却生长于至纯至善的灵兽身侧。天地万物,也真是奇妙。   望春潭早在千年前就枯竭了,周围的生灵自然随之湮灭,不然爹娘为了他的眼睛,势必要去走一趟的。却不知余潇是从哪弄来的琉球白露。   “茶壶里的茶水,你每日喝一杯,喝完了就好了。”   方淮闭上眼,不置可否。   余潇本就不期待他的回应,只是搂紧了他,两人的身体在床上相依相偎,只要不看彼此的眼神,真是亲昵至极。   次日早上,余潇在方淮怀里温存了一会儿便起身,方淮忽然转过头来道:“我想写封信回去。”   余潇顿了一顿。方淮看着他道:“我想报个平安,原是打算过了海就送信回去的。”   余潇道:“纸墨笔砚都在桌上,写好了叫那丫头给你送出去。”   方淮道:“多谢少宫主。”他倒是诚心感谢余潇肯给他这个送信的机会,不过加上“少宫主”三个字,总是有些讽刺意味。   余潇转身坐回榻上,单手摩挲着他脖颈和耳后,又吻他,方淮既不回避也不作反应。余潇也习惯了,默不作声地松手,披上衣服出去了。   方淮等他走后,坐起来冥想片刻,等七喜小心翼翼地在殿门口探头探脑,他便起身下床,亦披了衣裳,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过来替我磨墨。”   七喜见大殿只剩了他一人,眉开眼笑地跳进来。方淮在桌案边坐了,七喜手脚麻利地兑了清水,墨在砚台中一圈一圈打开。   方淮执起笔,在纸上飞快写起自己早就打好的腹稿来。   七喜一边磨墨一边看,小声道:“公子写字真好看。”   方淮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认得字?”   七喜脸一红,声如蚊呐道:“不认得。”   方淮道:“那怎么看出好看来?”   七喜的回答小声得听都听不清,方淮也不细问了,继续写信。   他虽离家十多年,不过十多年对于修士来说,也不过是凡人的几个月。这个时候写信回去报个平安,爹娘既心安,也不会觉出不对。倘或被他们知道自己被囚禁在魔界,爹还好,依娘的性子,直接提剑打上门都是有可能的。他不希望爹娘跟余潇碰上。   除报平安外,还有一件事,关于许家的异动,他在许宅的所见所闻,方淮也一点细节不漏地写下来。他知道这信没那么简单寄出去,起码得过余潇的眼,但这些事情,让余潇等人知道还在次,首先得给爹娘外公提个醒。   方淮洋洋洒洒写完,最后在信尾,用小刀划破拇指,印了一个鲜红的指印上去,然后将信塞进信封,交给七喜道:“烦劳你帮我跑一趟,知道怎么送信出去吧?”   七喜点点头,郑重地收下了。   方淮又道:“要是有人问你要信,给他就是。”   七喜一怔,迟疑地点了点头。方淮笑着又摸摸她的头:“快去吧。”   方淮便看着她跑出殿外去,等少女的身影消失,他抬头看窗外和煦的阳光,也真是想出去走走了,哪怕是走在囚笼里。   七喜揣着那封信,急着送到太真宫里往外寄信的鸽房去,刚离了寝殿没两步,只见前面转角处站着她的一位师姐,她走过去,师姐道:“那人写的信,要给我带去宫主和少宫主看。”   七喜撇撇嘴,心想,少宫主那么宝贝着公子,为什么还要检查公子写的信呢?   她哪能懂其中的复杂情状,只是有些不情愿地把信交出去了。   她的师姐拿了信,便立刻赶往尹梦荷的寝宫处,将信呈了上去。   尹梦荷拿那几张薄薄的纸翻了翻,便递给余潇道:“仙界的人和魔修勾结?我们这里倒是没什么风声。”   余潇低头,将信一字一句仔细看完了,重新叠好塞回信封里,让弟子送去鸽房寄出去。   尹梦荷撑着下巴道:“不过说到异动,月教近来似乎也有些不安分。”   余潇道:“让他们不安分。”   尹梦荷虽是魔修,不过魔修之间也有隔阂极深的,譬如她和月教。况且魔修做事更不讲礼法道义,她但凡见了月教的人,一句话不问,抬抬手指便令其神魂俱散,从不留活口。   不过她到底不是年轻的时候了,不会再像年轻时那样,一旦心生厌恶,就将人斩尽杀绝,厌恶这种感情,也是要费力气的。   尹梦荷懒懒道:“这些事如今也是你来打理了,你爱怎样便怎样吧,只是别叫他们闹到我眼皮子底下来。”   余潇道:“是。”   尹梦荷换了姿势,依旧是斜靠着座椅,不过倒是对小辈的感情问题很感兴趣,笑道:“你那小郎君怎样,肯理你了不曾?”   余潇道:“肯说话了。但也没变。”   尹梦荷瞥他一眼,又道:“听说你去掀了蛊王的老巢。”她来了兴致,问道:“拿到他哪些珍藏了?除了那些样貌恶心的虫子。”   余潇道:“琉球白露。”   “琉球白露?”尹梦荷一愣,“就这一件?你手臂都给那蛊王的蛇咬下来,在旋室里养了一整天,就拿到这么一件?”   余潇道:“除了这一件,还有些能看的,都叫师父的弟子收着了,师父瞧瞧有什么喜欢的,挑走便是。”   他既然成了太真宫的继承人,也就对尹梦荷改口叫师父。尹梦荷思索道:“琉球白露,能解百毒……慢着,你拿给谁用了?”   余潇看了她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尹梦荷咬牙切齿道:“蠢材,蠢材。你把他的眼睛治好了,不就又少了一样胁迫他的手段?枉我还赞你悟性高,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余潇沉默了一会儿,道:“师父,你对着那位武夷前辈,可曾有过心痛难忍的时候?”   算上前世今生,他其实阅历早不低于眼前叫“师父”的女人,一身修为也都靠自己修炼而成,可眼下,他竟然真像个陷入迷惑的弟子一样,求她的解答。   尹梦荷一怔,搭在扶手上的纤纤玉指握紧了,一时不答。   忽然她笑了出来,只是那一声笑跟哭似的。   “你……余潇啊余潇,你当真一辈子就耽搁在他身上了?”   方淮四肢的筋骨脉络,渐渐习惯了这具灵力枯竭的身体,不再泛疼了。   囚笼里的生活一旦适应了,也过得飞快。泡在温水里的青蛙,最需要谨记、也最难做到的就是保持头脑的清醒。   方淮开始重新修炼在东南倾习得的功法,只是当初修炼那么快速,也是多亏了雁姑用灵材法宝助他,这一次不仅没有外力帮助,还经络受损,修炼起来着实不易,丹田内空荡荡的,每日能聚起那么短短一丝灵力算好的了。   余潇也知道他在修炼,只是他修炼的速度缓慢得可算作不计,另一方面,也算个打发时间的办法。   方淮常常一坐几个时辰,甚至陷入冥想几天几夜,经历过那一番变故后,虽然仍然身处困境,但唯一的好处是心性更加坚毅,修炼起来进度再缓慢,再凝滞,他也心情平缓,毫不气馁。   他唯一的阻碍是预料余潇会因为他入定而不喜,出手打断他冥想,甚至禁止他修炼。但出乎意料的,余潇什么也没说。就是每次他入定结束后睁眼,第一个看到的必定是余潇。   要么和他面对面坐着,要么枕着他的腿睡着。   方淮也不去想他打的什么算盘了。修炼了两个月有余,终于能自主地走出殿外散散步了。   一切进展得很缓慢,他每天只是能在偌大的太真宫里走动一两个时辰。倒是太真宫的一众弟子,对于这位把少宫主迷得神魂颠倒的“娈宠”,终于能够一睹真容。   这一看之下,众人顿时明白为什么七喜那臭丫头成天谁也顾不上理,就只往“娈宠”的寝殿里跑了。   还起了个名字叫“七喜”,要所有人都认她这个名字,不这么叫连绣工也不给做了。这丫头一双巧手,做出来的衣裳比外头的都好,太真宫不少弟子都求着她做衣裳,她从前被人一口一个“呆子”叫着,都笑嘻嘻地不以为忤,尽心尽力地做那些女工,现在倒是有点小脾气了。   “哎,呆子!”   又有女弟子笑着喊她,七喜把脖子一梗,不理她。   女弟子走过来,看一眼方淮,媚态横生地屈了屈膝,却对七喜道:“哎哟哟,好大的架子,我前一阵托你做的衣裳,你做好没有?”   她提起这个,七喜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答应了人家的委托没有及时完成,道:“我这几日要替公子绣帐子,等过几天……”   女弟子以袖掩唇,眨眼道:“瞧瞧,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公子你说是不是?”说着身子一歪,就朝方淮怀里倒去。   她差点就依偎进方淮怀里,还好他及时退了半步,七喜更是挡在方淮面前,瞪眼道:“你对公子用媚术,小心少宫主生气,打你!”   女弟子身子一转,闪到方淮身后,啐道:“臭丫头反了天了,有人撑腰连师姐也不放在眼里了!”   “是你……你为老不尊!”   “你说谁老?”   方淮夹在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中听她们吵架,也真是有点头大,却又劝不得。只能听她们竹筒倒豆子似的互相揭短,从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直揭到眼下。   “自己言而无信,还说别人呢!”   “我,我说替你做好,就一定做好!你那么多衣裳,还不够穿吗?”   “我就要那一件。你答应了我,还收了我的东西,如今逾期未完,难道不该向我赔罪?”   七喜一张脸憋成了河豚,方淮看了暗自好笑,她自知理亏,低下头道:“我……我向你道歉就是了。”   女弟子扬了扬下巴,得意道:“光口头上赔罪有什么用,正好,大师姐派我去打扫孟园,你去替我打扫了。”   七喜道:“孟园那么大! 大师姐交给你的差事,你就推给我!”   方淮听见这么个名字,却问道:“孟园是什么地方?我在贵宫中走了这些天,倒是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   女弟子看看七喜,答道:“孟园是宫中一处园子,荒废了几百年了,只有宫主偶尔想起来,会吩咐叫人打理打理。”   七喜道:“总之,你的差事你自己做。”   两个又要吵起来,方淮忙道:“七喜,恰巧我想去草木多的地方散散心,你就接了这个差事,带我去看看如何?”   七喜抬头看看他,肩膀塌下去道:“好吧。” 第70章 太匆匆(二)   方淮一踏进这“孟园”, 迎面便是一片长得极好的银杏, 金灿灿的, 随枝头上鸟飞而轻轻摆动。   而后各种草木花丛,小径弯弯曲曲, 指向一个月洞门, 走出门外, 又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活水, 水上一弯拱木桥,简单却不显粗陋。   太真宫的宫宇富丽堂皇, 但这孟园却像是重重宫门里的另一个桃源。   方淮推测依尹梦荷的性格, 是造不出这样的园子来的, 太真宫的那些弟子更不可能, 那么这里是谁开辟出来的?   他沿着蜿蜒向下的石阶走,低了低头, 头顶擦过繁茂的桂树的枝叶, 小径两旁停驻的雀鸟纷纷飞起。   他看这座园子, 小亭流水,曲径粉墙, 草木品种、石阶高低的变化让景色连绵自然, 又不让人觉得太眼花缭乱, 设计此处的人必定是园林方面的好手, 花了许多心血在上面。   只可惜经年无人打理, 也显出一两分破败来。   七喜站在岸边, 用带长柄的网兜将水面的枯枝败叶捞起来, 她年纪尚小,修为浅,使不了几个法术,只能用人力的办法收拾这园子了,好在她身体强健,力气也大,一连捞上半个多时辰都不觉得累。   方淮要帮她一把,七喜坚决不让,只让他要么去石头上坐一坐,要么在园子里逛逛。   这里真是安静,方淮走过木拱桥。这种安静和寝殿里那种安静不同,寝殿里的安静,只是让人身处宽敞的大殿反而觉得逼仄,四面压过来的静寂让你喘不过气来,而这里的安静,却舒展心神,让方淮身处囚笼中的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一松。   造这所园子的人,会是修士吗?方淮知道修士的第一宗旨是潜心修道,一个优秀的修真者,应该对身外物毫无所动,无论是精致的屋舍还是荒凉的石洞,对他来说都一样。   不过修士究竟是人,所谓人欲无穷。况且修士中还有一个特殊的群体,那就是器修。这类修真者将毕生修炼的精粹都融入到自己所做的法器中,一生都在参悟各式各样从前流传下来的图纸,不断领悟,修正,再创造。   器修中集大成者,譬如方淮父亲方其生出身的千机阁的创始人,实力也可与灵寂期的修士匹敌,不过究竟只是传说罢了。   那么这座园子的主人是器修吗?方淮又想到月枯真人,他在自己的竹楼旁布下法器,仅仅为了栽一片竹林出来,也算是修士中的异类了。   刚想到竹林,眼前就显现出一片竹林来,萧萧肃肃,绿意盎然,被一堵院墙围住,石子小路从小院门口铺进去。   方淮正要进去看看,身后七喜跑来道:“公子,我做完啦!”她跑到方淮身边,担心地问道:“今日出来好久了,公子累不累?”   方淮的确感到身上乏力,灵力供给又不够了。看了一眼面前的院门,笑道:“那先回去吧,你累不累?”   两人转身,七喜道:“我一点也不累。”又气哼哼道,“就是给师姐占了个大便宜,她就爱把自己的差事扔给别人。”   方淮笑着拍拍她的头道:“怪我一时好奇,害你被人占了个大便宜。”   “公子高兴就好,公子今日格外高兴呢!”   两人向先前入园的月洞门走去,七喜忽然神神秘秘道:“公子,你知道这园子里的故事吗?”   “嗯?什么故事?”   “听师姐们说,这园子是宫中唯一一处神识扫不到的地方。”   方淮闻言心中一动,道:“为何?”   四周无人,七喜仍像做贼似的小声道:“听说这里以前住着一个大真人,厉害得不得了,他不喜欢被人窥伺,所以给这所园子下了禁制,谁的神识也穿不透,连宫主也……”她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捂嘴摇头道:“不对,宫主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才不会被挡在外面呢。”   方淮眼中神色渐渐深沉道:“你且说你的故事。”   七喜松开捂着嘴的手道:“宫主从不来这园子,这里又偏僻,少有人来,于是从前有一位师姐,恋上了外面的男子,为了两个人在一起,就把人藏在这园子里。”   “然后呢?”   七喜道:“然后那男人就住在这园子里,那位师姐怕被其他师姐发现,也不总是来陪他。有一回师姐奉命出宫去啦,宫主心血来潮,叫人来打扫园子,来打扫园子的另一位师姐,就碰上了那个男人。”   方淮道:“然后她禀报了宫主?”   七喜扑哧笑道:“没有。这位师姐一见那男人,就猜到是谁藏在这里的情郎啦,于是稍加勾引,那男人在园子里待得寂寞,三言两语就上了套,跟这位师姐又颠鸾倒凤,情哥哥情妹妹地叫起来。”   方淮听她眉飞色舞地说“情郎”“勾引上套”“颠鸾倒凤”这些字眼,要是换了仙门正派的女子,不说羞于启齿,也要斥一声“淫|秽之事”,可她口中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却又坦荡大方,眼神里毫无淫|靡之色,不过是耳濡目染,对这些事不以为耻罢了。   “后来那一位师姐回来见情郎,正好撞见这一位师姐和那男人在一起,这下气得,当时闯进屋就打了起来,打着打着,自然就惊动了宫主——”   两人走出月洞门,七喜正说得来劲,忽然像阀门被人关上一样,声咽气堵,一下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方淮抬眼望去,只见众鸟从树梢头飞出,余潇一人站在金黄满地的银杏树下。一身黑袍,在明媚的颜色中更为肃杀,银杏叶被他一衬,也愈发的灿烂明媚了。   余潇扫了一眼七喜,后者巴不得把头埋到地上去。   余潇向方淮走来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方淮道:“听说有孟园这么个地方,心中好奇,没想到太真宫中还有这么好的园子。”   余潇将他垂在身侧的有些苍白的手指抓住道:“回去吧。”   七喜所说的孟园有禁制一事,多半是真的。   被余潇带回寝殿,方淮靠坐在床榻上想,而且极有可能,的确能挡住余潇等人的神识。否则余潇不会急着来将他带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余潇倒了杯茶水过来,方淮身上的断肠花毒早就解了,只不过余潇又弄了其他的灵材来,每天调成茶水给他喝。   方淮就着余潇的手喝了一口,抬头看他道:“那个园子的确造得很漂亮。”   余潇看着他,微微蹙眉。   方淮道:“我还想去多逛几次,你不会不许吧?”   余潇嘴唇动了一下,道:“太真宫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方淮拿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塞回他手里道:“哪里都像囚笼。”他躺回榻上,翻个身背对着余潇,“呆在那里我觉得舒心,那里有点像我在碧山的院子。”   余潇在床前站了片刻,将茶杯放回桌上,上榻躺在方淮身边,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抵着他肩颈,沉默了一会儿,道:“想去就去吧。”   “孟园?”尹梦荷道,“他爱去那里?”   “他知道那里有禁制。”余潇道。   尹梦荷的目光落在不知哪里,冷笑道:“去那里岂不更好?当初为了困住那人,我亲自布了两重结界在那里,园门一关,连蚊子都飞不出去。”   她目光转到余潇身上道:“你既然对他使不出那些手段,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躲你,就像当初‘他’躲我一样。”   方淮次日又去了孟园,第三日,第四日,渐渐每天在孟园中呆一两个时辰,成了他的习惯。   每天练功,研究灵器,去孟园,他将自己的生活如同从前一样塞满,余潇每日除了修炼和处理一些事务,都陪在他身边,只是两人的交流少得可怜。   方淮有时看着对他寸步不离的余潇,很想问他你的宏图伟业呢?魔尊之位呢?就这么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么一个配角身上?但他不会真问出口余潇为什么要寸步不离,有什么打算,因为他不再是那个关怀师弟的师兄了。   这个角色扮演了几十年,甚至他入了戏,当了真,但真相还是给他当头一棒,耻笑他,绊倒了他。   偶尔在冥思的间隙,方淮也会想到余潇和他从前的点点滴滴,再到后来的反目成仇。他想,或许那种溢满他心头的失望,除了对余潇,还有对他自己,如果当初能找出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能不那么仗着未卜先知而被表面欺骗,结局会不会一样?   无论如何,他没有后悔的机会,余潇也没有。   一眨眼四年过去。   “公子,公子——”   方淮在床榻上醒来,伸出手臂挡了挡刺目的晨光,纱帐上的金盏花和蛐蛐的图样晃动着。   少女趴在床畔,拖长了调子叫他。一过四年,她模样身形丝毫未变。修士服食丹药,只要想,可以一直停留在某一时期的样子。   方淮低低地“嗯”了一声,伸手拍拍小丫头探过来的脑袋。   七喜看着他慢慢从床上起身,低头眯眼微微皱眉的模样。散乱的衣襟里露出胸膛上有轮廓但不夸张的肌肉,质感仿佛很柔韧,晨光照射下细腻的肌理,流畅的线条一直向下,陷入松垮衣襟的阴影里,虽然看不见,但凭线条的走向也能知道那腰身又紧又窄。   纵使人已经看了四年了,也忍不住脸有点红。   难怪少宫主每日晨起都要在帐子里和公子厮磨好一会儿,害得她只敢蹲在寝殿外等着。   七喜跳起来,将衣裳取来递给方淮,嘴里念道:“公子今日起得好晚呀。”   方淮把衣服一件件穿上,苦笑道:“昨晚突破筑基,一时身体负担不起,睡得太沉了。”   雁姑教他的这套功法,在他当初修炼时还特意根据他的情况改良过,本该是最适合他的功法,可惜辛辛苦苦四年,才堪堪筑基而已,昨天还在打通经脉时身体不堪重负昏过去。   还是余潇给他输入灵力,他才清醒了一些,只是一在床上睡倒,就再也没办法维持警惕的状态了。   方淮下了床,瞥了一眼窗前的桌案,上面垒着厚厚一叠名册一样的纸扎,他在太白宫做首席真传时,对这类东西再熟悉不过。   七喜端来铜盆让他洗漱,方淮问道:“那是什么?”   七喜看过去道:“那是一位姐姐送来的宫中新批内门弟子的名单,要交给少宫主检看的,少宫主出宫去了,姐姐们知道少宫主回宫必定先来这里,所以干脆把名册放这里了。”   方淮洗漱过,七喜端着铜盆道:“公子今天还要画图吗?”她近来常看方淮在纸上写写画画,好像都是一些灵器的构造图。   方淮道:“还要。”他深吸一口气,感觉手脚仍有些不听使唤,昨晚的后遗症。   七喜道:“那公子稍等,我去倒了水就把桌案收拾了。”   方淮道:“去吧。”   七喜端着铜盆走开,方淮走到桌案前,打算自己将那一叠名册移开,看看昨天没画完的图纸。   没想到刚搬动一点,手上脱力似的一松,名册全倒在了地上。   他看着自己的手,低声一叹,便俯身去拾那些散乱的名册。   然而却在散开的纸页间,看到了未曾预料的名字。   方淮将名册之一捡起来,上面工工整整地录着太真宫新批内门弟子的名字、年岁、来历和资质。   其中一行赫然列着“许榕声”三个字。 第71章 太匆匆(三)   “我也没想到, 有朝一日, 我亲生的孩子会来找我。”   余潇坐在上座, 清平在下首微微叹道。   “原以为就让他在人界当个凡人聊此一生,不会再相见, 没想到他会自己来找我。”   余潇道:“姨娘有什么打算?”   清平道:“我已被贬作外门弟子,按理说不好提这个请求。但他要跟着我在魔界,不能不有些本事在身,他的资质倒也不错,请少宫主准许他入内门吧。”   太真宫虽然是女子当道,但男弟子也是有的, 且也有几门厉害的法诀可以传给男弟子, 清平虽被贬到外门, 但一身本事还在, 足够调|教亲生儿子了。   如今太真宫由余潇掌管, 这些不过一句话的事。   余潇道:“把他的名字报给录名册的人,让他和其他弟子一起入宫即可。”   清平起身施礼道:“谢少宫主。”   她回到自己的绿玉馆, 这两日和儿子母子团聚,她心里高兴,给馆中放了两天的假, 不想还没进门, 就听见馆中大堂里欢声笑语, 热闹不亚于平日开门迎客的时候。   她走进去, 只见馆中弟子们都围在一起, 她那儿子坐在正中, 给姑娘们的胸脯手臂嘴唇蹭来蹭去,脸上和脖子就别说了,到处是红艳艳的唇印,鼻子受不住那脂粉香气,还打了个喷嚏。   她又好气又好笑,骂道:“小蹄子们,这么见不得男人,今天就开门做生意。”   弟子们见馆主回来了,嘻嘻笑着作鸟兽散,临走前还要伸出十指丹蔻,摸一把青年的脸颊和胸膛。   等人走光了,她儿子这才得以站起来,有些赧然道:“娘。”   清平走过去,伸指节一敲青年的额头道:“被她们迷得找不着北了?这里面随便一个人,都能把你吸成一具枯骨。”   绿玉馆是美女如云,温香软玉,但不是谁都享得了这个福的。   青年揉着额头道:“娘,我没有。”   清平细看他眼神,果然没有痴迷之色,心中不禁怀慰,指头替他揉了揉额头道:“那就好。否则娘真担心你在魔界没两天,就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青年笑道:“娘多虑了,我要是这么禁不住,哪能一路过来找您呢。”   清平收回手,看着他,只觉心中被温情的暖流萦绕着,素来谋断果决、一言一行斩钉截铁的女人,此时也显现出一份母亲的慈爱柔和,道:“将你脸上的胭脂擦了,到我房里来。”   “是。”   清平坐在房中,青年拾掇得干干净净地走进来,跪在她面前道:“娘。”   清平俯身,手摩挲着青年俊朗的面庞,细细地看他,不禁声音微颤道:“榕声,吾儿,你和你父亲有六分像。”   伏在她膝头的青年正是许榕声。   清平至今回忆起当初那些事,不禁感叹自己和仙乐一同拜师进宫,连命数也如此相同。她当年被贬作外门弟子,正是因为和许家旁支的一名修士相恋,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所以当杨仙乐坠入情网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全这个她看作至亲的师妹。   当年师父因为她勾结仙界修士,已是勃然大怒,若是知道她还跟人生下了孩子,必定要将那孩子杀死,而许家若知道这孩子是魔女之子,也必定要置他于死地。为了避人耳目,在孩子还是婴儿时,父母就喂了他停止生长的丹药,一直到百年后药力才过去。   许榕声的父亲资质平平,寿数一到,来不及看着许榕声长大,便早早过世了。   仙魔结合的孩子,注定是冤孽,清平本来想,就让这孩子在人界过完一生,投入轮回去吧,别叫他再受其他的苦。   但没想到,许榕声会带着他父亲留下的遗物,找到风烟城来。好在如今太真宫是余潇当家了,母子俩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相认。   母子两人一坐一跪,说了几句话,清平叫许榕声站起来道:“我已经禀明了少宫主,过几日你入宫,就是太真宫的正式内门弟子了,在里面好生学艺,也要小心,魔修不比凡人,没那么多道理可讲。”   许榕声道:“儿从小就明白,世上没几个能讲道理的地方。”   清平知道他在许家,魔女之子的身世并非密不透风,从小到大必定也受尽冷眼,不禁又抚着他的面颊道:“我儿受苦了。”又笑道:“说起来,我们的少宫主身世也和你相仿。”   “少宫主是……”   “是你仙乐姨娘的儿子,如今是宫主的亲传弟子,照这个关系论起来,你还能叫他一声表哥呢。”   许榕声对这平白得来的“表哥”没什么兴趣,反倒问道:“娘,你在外门这么久,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方淮的人?”   清平眉头一蹙道:“谁?”   许榕声道:“方淮,江淮河济的淮。”他见母亲的目光严正地盯着自己,到嘴的话不由噎了噎,心中盘算,嘴上道:“他……他是我在云鹿城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们分别前他跟我说,会到太真宫来的。”   清平道:“没听说过。”   许榕声道:“真的没有?”   清平一扬眉道:“没有,你进了宫也少打听。太真宫甚少有男子入内,这些话传到宫主耳朵里,她老人家是会动怒的。”   她声音平稳无波,只是一副谆谆劝告的语气,许榕声面上应着,心里却将信将疑。   他来太真宫,首要的是和母亲相认,这没错,但还有些其他的目的,比如期盼着能和方淮碰见,起码知道他的去向,还有则是雁姑师父知道他要来太真宫后,命他来偷一样东西——太真宫宫主尹梦荷的珍藏,天星仪。   说起来雁姑也只是心血来潮,对他说:“你将那天星仪偷到手,我赏你一样东西。”不过许榕声知道那个“赏”字分量有多重。   他打小就跟着云鹿城的窃贼学习偷盗,当然偷修真者的宝藏和偷凡人的钱袋是两码事,后者被抓住只不过挨顿打,前者却会丢掉小命。   不过四年来在东南倾岛心学艺,雁姑教给他的功法和方淮的全然不同,她教他的,正是如何偷盗。   如何在修真者的神识扫荡之下藏匿自己的气息,让自身化作一抹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那些修士的洞府宝库里。许榕声修习的就是这样的功法,而且在短短四年内,便已有所成了。   所以这次入太真宫,什么目的都有,唯独没有学艺的打算,他已经拜雁姑为师,只不过雁姑叮嘱过他,在外别人问起他师门,怎么回答都好,就是不可提起“东南倾”三个字,哪怕是亲生母亲。   数日后,许榕声跟着一批女修(个个都是美貌妖娆的女郎)进了太真宫。   太真宫光内门就有上千名弟子,和内门跟外门的差距一样,内门中照样等级森严,许榕声这样新入门的弟子,也只能待在内门中的“外三门\",见谁都要恭恭敬敬喊声“师姐”。不过太真宫中少有男修,他又生得样貌俊朗,嘴上油滑讨喜,得了不少“师姐”的喜欢,入宫十天半个月,已将宫中一半地方摸透了。   于是这天晚上,他便换了身行装,打算往外三门以内的地方去探探情况。   事实上他已经来探过好几次了,不过都是在边缘处游走,这次打算穿过两重宫门,再往里一点儿。   一开始十分顺利,他掩藏气息的功法已修炼至第五重,雁姑师父说,再厉害的修士,都不会时时刻刻都张开神识查看四周,这对灵力的消耗太大,一般的做法都是留下一缕注意四周,一旦有异动,才会启用全部的神识。   这是窃贼必须把握好的一个“度”,将这个“度”揣摩好了,以他现在的修为,甚至可以在灵寂期修士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灵寂是比化神更高一层的修真境界)。当然并不是人人修炼这功法都能做到这点,是因为他的“天赋”。   他问过师父他的“天赋”究竟是什么,但雁姑没有多说。   脚步比猫爪更轻地踩过屋瓦,这时才刚刚掌灯,许榕声早就偷偷弄到了太真宫的地图,记在了脑中,这让他很快在夜色中摸清了方向。   不时有上夜的弟子提灯走过,但谁也看不到许榕声,他就像贴在墙上的一道影子,在角落处一闪而过,让人只以为那是草木在风中摇晃了一下。   他向更深的宫中摸索过去,躲在屋檐和围墙交错的死角,看着下面两个美丽的女子走过。从入宫起他就一直在一丝不苟地做着准备,现下看着那两个毫无所察的女弟子,心中不禁想道:   太真宫,不过如此嘛。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浮现的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   两个女人之一在走过他下面两丈后,忽然回身喝道“有贼!”出声的同时,两枚嵌着宝石的银针破风而出,瑰丽的光芒在月色下一闪,直刺黑暗中许榕声的面门。   他向后一倒,翻个了跟头,站在墙那头的地面上。   一重重寂静的宫门中,开始回荡起清脆的银铃声。   已经不是后悔自己松懈大意的时候了,许榕声运起全身的灵力,调整气息,在追捕的大网的缝隙中逃跑。   脑中飞快浏览过太真宫的布局,再过两道门,西走百丈有余,有一个水池。   “在那里!”   又一声呼喊。   许榕声屏气飞奔,远处显现出一片在夜色中黑压压的树林,鲤鱼池就在林子后面,几盏灯环绕在池边,透出树林露出些微的光。   许榕声几乎是飞扑进了树林。   上夜巡逻的女弟子们分成几队在宫中搜寻,有一队来到了树林边。   “这里?”   “错不了,有人在白虎殿外的大门看见影子了。”   一行人走进树林,有人把目光落在池水被灯照亮的水面上:“水里也搜一搜吧。”   “是。”有弟子伸手,一个不到半个手掌大的珠子放着幽幽的光,悬浮在她掌心上方。   正要把珠子投进池中。忽然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众人望去,只见一人身披大氅,手提八角琉璃灯,从树林另一边走来。   众女子行礼道:“方公子。”   “宫中有贼。”   “有贼?”方淮挑眉表示讶异,“难怪我方才在来的路上,看见有道黑影飞过。”   为首女子一惊道:“公子在何处看到的黑影?”   方淮信手指道:“就在从那道门出来时,看见这边林子旁有黑影飞过,直往西去了。”   女子匆匆道:“谢公子指路。”说着众人收起珠子,纵身向西追去。   方淮走到池边,看着女子们的背影消失在鲤鱼池的那边,才又转身往树林里走去。   他身后,一个湿淋淋的人爬上岸,正是许榕声。   方淮在昏暗的林子里停下来,回过身,两人对视。   方淮道:“往东边走。别走凉风台那条路。”   许榕声不禁道:“你呢?”   方淮道:“我什么?”   许榕声话堵在嘴里,纵有千言万语要问,眼下也不是坐下来互诉衷肠的时候。   方淮看了他一会儿,道:“要见面,五天后的申时,你去孟园。那儿只能从正门进,别叫人发现了。”   说完,朝东边抬了抬下巴,道:“快走吧。”   许榕声认真地看了他两眼,退后两步,踏上树枝,在夜色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了。   方淮提着灯,走回到池边,看着池里挤在一起摇头摆尾的锦鲤鱼。   “公子!”不一会儿,七喜从后面树林追上来,嘟囔着道:“公子叫我回去拿东西,怎么也不等等我呀。”   方淮笑着摸摸她的头道:“急着来看鲤鱼,就先过来了。” 第72章 太匆匆(四)   七喜坐在孟园那翠竹掩映的小院门口, 几只宫中养的灵猫也常常溜进这园子, 早就和她混熟了,从墙头跳下来,“喵喵”叫着围在她身边。   七喜把它们挨个抚摸了一遍, 道:“今天没带好吃的, 你们乖乖的, 不要进屋去打搅公子呀。”   方淮从窗子里看去, 隔着竹林, 少女在院门槛上坐着的身影天真无邪。   在他身后, 站在屋中阴影里的许榕声道:“方公子。”他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一轴画,画的是一种羽毛艳丽的鸟儿, 浅灰到朱砂色渐变的身体,蓝莹莹的翎羽, 纤毫毕现。   再看窗边的男子,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面庞似乎苍白不少,阳光打在身上,整个人仿佛都要融进去了。   他道:“他们把你囚禁在这里?”   方淮从窗边走回来道:“这四年的事若跟你说仔细了, 好不容易见面的时辰就浪费了。我只问你, 可愿帮我这一把?”   “当然!”许榕声立刻道, “就算不为了师父,我也……”   方淮竖起一根手指, 示意他不必多言, 道:“跟我来。”   许榕声不解他说的“跟他来”是去哪里, 却见他稍稍移开那轴画,将后面的石块轻轻摁动,只听“喀拉”一样,一方石块嵌进了墙面,墙面贴地一人高的部分在他惊讶的目光中往下沉,露出了一个入口。   方淮看了他一眼,走下入口内的石阶,许榕声立刻跟了进去。   石阶蜿蜒向下,方淮一路走下去,壁灯随着二人的脚步而亮,那一盏盏壁灯都是拳头大小的明珠,一半嵌在石壁里。   许榕声总觉得这样的地下室在哪里见过,一直等踩到平地,才恍然大悟,这个石室有八分像他在东南倾岛心见过的、曾经给方淮闭关用的石室!   “很像吧?”方淮转身问道,“我第一次进来这里时,也是惊讶得眼睛都忘了眨。只是不知道这里的主人,和东南倾有什么关系。还有方才进来时那副画上的鸟,你我应该也都在东南倾的岛心见过。”   他和许榕声对视一眼,道:“这四年来,我每天在想该怎么逃出去,但以我的修为想要从这守卫重重的太真宫逃出去,几乎是异想天开。后来我每天都到这所园子里来,这是太真宫唯一一处你做什么都不会被察觉的地方。”   “再后来,就发现了这么个地方,入口本来已经封死,不会再有人进得来,但我翻看这屋子主人留下的手记,从纸页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图纸。”   方淮看着许榕声,露出一个笑意真正到达眼底的笑容道:“你猜那位前辈在这里留下了什么?”   许榕声看着他的笑容一呆,道:“什么?”   “一条隧道。”方淮取下墙壁上的一颗明珠,继续往前走,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原本黑暗的角落,许榕声这才发现那并不是屋子的一角,而是通往更深的地方。   “这是条未完的隧道,我想把它打通,但是。”方淮接着道,“开掘隧道要用的灵器的制造图纸也藏在手札里,我虽然能把它做出来,却没有足够的灵力启动它。再者,这所园子隔绝外界神识的禁制是有限制范围的,一旦隧道的开掘越过它的范围,挖隧道的人就有被发现的危险。”   他回头看向许榕声道:“我本以为这个难题会再困扰我个几年,却没想到在入宫弟子的名单上看到了你。”他向他走近一步,道:“我更没想到,你竟可以潜入太真宫而不被宫主等人发觉,这本事是雁姑教你的?”   许榕声点了点头,道:“师父也过海来了。”他不禁道:“不如我去告诉师父……”   雁姑不是该守着东南倾的结界,一步不能离开的吗?方淮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雁姑的修为,我猜测该和尹梦荷不相上下,能悄无声息地逃出去最好。”要是让余潇等人反应过来,只怕还是会被拖住。   他对许榕声道:“不过你从这里出去之后,可以给她先报个信。”   他将石台上的木匣打开,里面正是他做好的灵器,只差安上灵石或者输入灵力,就能运转了。   盖子合上,他对许榕声道:“隧道的图纸和挖掘隧道要用的材料配方都在里面,拿走吧。”   许榕声捎上匣子对方淮道:“改日再见面……”   方淮摇摇头道:“不必再见了。你上次行踪暴露,宫中已经加强戒备,多见一次,就多一次计划败露的风险。今天是不得不见一次。”   他看向窗外,视线所及仍是少女的背影:“他今天应该顾不上盯着我。”   许榕声道:“他是……”   方淮回过头来,许榕声从他的眼神里知道,自己不能多问。   他迟疑了一下,又换了个问题道:“方公子,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你来太真宫是为了救你师弟……”   显然这个问题依旧找得不好,许榕声看着方淮在窗边仿佛凝固成了一座石雕,许久才道:“他死了。”   余潇举着杯盏的手停在了半空。   弟子们依次端上来新鲜的稀有的瓜果,他身旁身材柔润丰满的女子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倾斜手里的酒壶,替他斟满。   尹梦荷坐在上首,斜倚着摆瓜果的小几,对下首右方的女子道:“尹梦荷的尹字,早已不是五凤台尹家的那个‘尹’了。”   女子道:“姑祖母当日离开尹家,两边都是迫不得已,这些年来父亲和叔父一直记挂着姑祖母,无论姑祖母还认不认尹家做自己的母家,今日能让凤至进来宫中,凤至和父亲都会感激姑祖母的情分。”   尹梦荷啜了一口酒,笑道:“好丫头,好乖巧的一张嘴。”她瞥了一眼左下首一言不发的余潇,便唤道:“凤至。”   女子——也就是尹凤至应道:“在,姑祖母。”   尹梦荷用酒杯示意左手边的余潇道:“这是我的亲传弟子,将来要接过我这太真宫的,你既然喊我一声姑祖母,也该认识认识他。”   尹凤至盈盈起身,施礼道:“余前辈。”她是尹梦荷的侄孙女,照辈分来说,余潇的确算是她的长辈。   尹梦荷笑起来道:“叫什么‘余前辈’,多古板,我向来讨厌那些繁文缛节,余潇还比你小两百岁呢,你们只以名字相称就好。”她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语气也难得的温和,真就像个招呼小辈的慈爱长辈一样。   尹凤至看着坐在她正对面的黑袍青年,这个男人,可不像比她小了两百岁。   余潇喝了口酒,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尹凤至既不像那些大家闺秀那样害羞地低下头去,也不像这太真宫里的女子那样眼含挑逗,而是平静地朝他点头,嘴角的微笑既不过分招摇,也不显得虚假。   她是美丽的,她的美丽压过了这座大殿里除了尹梦荷以外所有的女人,这种美丽很纯粹,像晴朗的月夜落在地上的月光,或是深冬茫茫的白雪,又像燃烧的火焰,姿态既不畏缩,也不高傲。令人见一眼便心生赞叹,对这份美丽,又敬又叹又爱。   尹梦荷眼见着他两人视线交流,嘴角勾起笑,放下酒杯道:“好了,你一路才到,风尘仆仆,也该累了,就先去休息吧。”   尹凤至看向尹梦荷,低头道:“是。”   她起身告退,和身边的婢女一起,随引路的弟子出去了。   大殿里剩下尹梦荷和余潇,尹梦荷敲了敲小几的桌面道:“如何?”   余潇看了她一眼,尹梦荷道:“你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吧?”   余潇道:“五凤台和仙界的来往,比跟师父你要多得多。”   尹梦荷起身道:“我管他什么仙界魔界!”她在座位前来回走了几步,眼里闪着兴致勃勃的光,“你是武夷的弟子,她又和我同出一脉,北凤尹家的嫡长女,凤凰血脉,你们正是门当户对!”   换做是别人跟尹梦荷谈什么门当户对,她一定会嗤之以鼻,而她自己说出口的“门当户对”,也只是表面上的借口,不过是想在小辈们身上完成她的夙愿罢了。   尹梦荷停下来,看着余潇无动于衷的脸道:“怎么?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容貌,你还不愿意?”   余潇道:“不愿意。”   尹梦荷很久没被人这么当面违抗过了,不禁怒道:“因为方淮?他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就在你的寝殿里,你娶了尹凤至,他照样是你的禁脔。”又冷笑讥讽道:“难道你还肖想着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余潇放下酒杯,起身要走,尹梦荷在他身后道:“成亲的事以后再说,这几日你就陪她在宫中到处走走,至于你的宝贝,他反正爱躲在园子里,就让他躲一阵又有何妨?”   方淮从孟园的小院里出来,和七喜一起走过木拱桥。   少女走在他前面一点儿,方淮忽然道:“慢着。”   七喜不明所以地定在那里,方淮伸手,从她肩膀上拈下一根猫毛道:“活脱脱像是猫毛里打滚出来的,那些灵猫也太喜欢你了。”   七喜傻乎乎一笑,却被方淮的动作勾起了心里的不安,望着他道:“公子,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方淮弹了弹手指,让猫毛飞走了,闻言有些讶异地看向她道:“为何这样问?”   七喜交握在一起的手拧成了麻花,道:“我觉得公子在这里过得不开心。”   方淮看着她,伸手搭在她肩上道:“那如果我要走,你愿意跟着我一起走吗?”   七喜睁大了眼睛,两人走到树荫下,风吹来,树丛沙沙地动,方淮低头背着阳光,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此刻笼罩在一晃一晃的阴影中,格外深邃。   公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知道她知道了,他让她做一个选择。   七喜怔怔的,心口像泼了一盏滚烫的茶水,方淮看了她一会儿,拍拍她肩头道:“遵从心意即可。”说着走到了前面。   七喜忽然抓住方淮的衣袖道:“我愿意的!”   跟在这样的人身边,光是看着他的眼睛,就足够做出一个无畏的决定了。   余潇连着两日都陪尹凤至在太真宫各个宫宇花园赏玩,尹梦荷见他还算听话,心里的不悦才稍稍平息了。   鲤鱼池边,成百上千条锦鲤在荷叶下游曳,见有人来投食,便拥到了池边,水面好不热闹。   尹凤至拿鱼食撒了撒——鱼食都是低阶灵材制成,喂养得池中的鲤鱼一条条色泽鲜艳、焕彩生辉——便交给身边的婢女。从水榭走过,一男一女的倒影映在碧青的池面。   临近傍晚,霞光万丈映在远处的水面,水榭中男俊女俏,本来也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惜英俊的男子走在前面,像块木头,自始至终没说过什么话。   余潇在水榭外停下,开口道:“天色已晚。”   尹凤至笑道:“多谢余公子这两天费心陪我。”她看了余潇一眼,又笑道:“虽然知道是看在姑祖母的面上……”   余潇道:“并非是看在她的面上。”他看了尹凤至一眼,后者露出疑惑的神情。   但余潇没有多说,两人便在水榭外分开了。   余潇走后,尹凤至一人独站在原地,她身后两名婢女之一蹙眉道:“这个余潇,哪怕是尹宫主的徒弟,也太狂妄了些,寻常男子能和我们大小姐说上一句话,都是欣喜若狂的了。”   尹凤至笑着走到池边,问婢女中另一人道:“溪云,你说呢?”   唤作溪云的婢女道:“他很强。”   “是啊。”尹凤至凝视着那些锦鲤,微笑道,“强得有些过分了。” 第73章 太匆匆(五)   尹凤至来拜访尹梦荷这件事, 方淮一早就知道了。尹家照礼数先送来了拜帖,尹梦荷读拜帖时也没有屏退身边的弟子。   尹家大小姐艳绝天下, 连魔界也传有她的名声, 太真宫里可多得是美貌女子,这下有个“第一美人”要来, 弟子们一传十十传百,拜帖的内容很轻易地就传到了七喜耳朵里, 告诉了方淮。   余潇回到寝殿, 方淮盘坐在床上,罕见地没有在冥想,而是笑着听七喜坐在矮凳上说“尹大小姐”的事。   余潇走进来,七喜看到他, 心里本能地有些慌乱, 却不同于往常的畏惧, 而是因为下午和公子约定的事。   方淮道:“七喜。”   七喜回头看他,方淮的一双眼睛安抚了她。她起身, 行了礼, 退了出去。   余潇没有给她多余的目光,走到方淮身边坐下, 方淮闭上了眼,似笑非笑道:“少宫主这两天回来得颇晚, 看来是佳人在侧, 流连忘返了。”   余潇没有回应他的取笑, 方淮虽然这么说, 可是语气里没有丝毫不悦,对他早归或是晚归,其实没有半分在意。   余潇看着他的脸道:“我或许流连忘返,但你似乎比往常要高兴一些。”   方淮眉头动了动道:“四年了,我若是日日愁眉苦脸,早就抑郁而亡了。”   余潇倾身过来,盖住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将人拉到自己怀里,对他耳语道:“那就再高兴一点。师兄,就这样一辈子陪着我好不好?”   他早不再是那个备受冷落的少年、或是不善言辞的青年,而这两个形象也终究只是方淮回忆里看到的表象,他是猛兽,盘踞在深渊中,倘或有人向他的深渊投以太久的凝视,就会被拉下去,要么囚禁,要么撕碎。   就像方淮此刻,腰身被他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不由分说地紧紧箍住,被迫贴在坚硬的胸膛上,薄薄的黑袍传递着炽热的温度,浓烈的男性气息让方淮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   方淮自己的身材也并非弱质纤纤的少年,可是到底比不上这具千锤百炼、成熟健美的男性躯体。   方淮一直坚信自己是个直男,应该说没有哪个直男会对自己性向产生怀疑,从他还是个现代世界的普通人并且初识人事起,就只对女性柔软的身体有过反应。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身体会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像玩具一样揉搓着。   而且这种待遇在过去的四年里,几乎变成了让他麻木而习以为常的事。   余潇也不满足于他僵硬紧绷的身体,总是想尽办法挑得他起性,寝殿在晚上总是甜香暖人,那也是余潇的一种手段。   最让他难以忍受地,还是余潇一边揉搓他,一边在他耳边喊“师兄”。   他睁了睁眼,视线被生理性的泪雾染得一片模糊。很快绵密的亲吻压在眼帘上,伴随着低沉沙哑的呼唤。   该结束了。他想。   早上,晨光洒进窗内,余潇在他耳边道:“这几日你暂且少在宫中走动。”   方淮脸挨着枕畔,闭着眼,依旧是淡淡的嘲讽,似笑未笑道:“怕我和那尹大小姐遇见?”   余潇不说话,手指划过他光润的肩头,方淮的骨架宽大修长,覆盖着薄薄的肌肉,他抚摸过,又去拨动他垂下来的眼睫。   方淮被他弄得皱了皱眉,扭头躲开道:“那尹大小姐我不过年幼时见过一面,就是遇见了也认不出来,你不想我见他,我就去孟园呆着。”   余潇顿了一顿,道:“好。”又看了方淮一会儿,起身披衣。   尹凤至在太真宫呆了将近十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余公子。”   余潇在前方回过身。   这种没有意义的闲逛实在连她也没法安然处之,只是跟着余潇在这宫中漫无目的地走,而这个人一天至多说上三句话。尹凤至虽然不以美貌自恃,但以她的身份和容貌,还真没有谁这样轻慢过她。   尹凤至也不明白,如果此人对她无意,为什么还要每天领着她到处闲逛,又对她置之不理?   简直像看着她,提防她做什么似的。   而且这次来太真宫的目的也没能达成。尹凤至暗自叹了口气,余潇道:“有事?”   他总是一身沉寂单调的黑袍,身上一点配饰也没有,唯独脖颈上挂着半块玉佩,但身材高大精悍,面容冷峻,的确是名伟岸的美男子。   而岁数不足百就有如此高的修为,只能说是天生的强者,哪怕是生而继承凤凰血的尹家都羡慕不来。   尹凤至看着他,走上前去,微笑道:“没什么。你脖子上戴的隋兰玉,怎么只剩了半片?”说着好奇地伸手。   余潇抬手将她皓腕钳住,尹凤至“呀”了一声道:“你弄疼我了。”   余潇松手,尹凤至揉了揉手腕,抬眼看他。   余潇道:“若是累了,就回宫歇息吧。”   尹凤至笑道:“时候还早,这时候回去,姑祖母还以为我们闹了不快了呢。”   余潇道:“那就接着走。”   尹凤至忙道:“等等。”余潇脚步又停,眉头皱起,已有不耐道:“又是什么?”   尹凤至看他仍旧是那无动于衷的样子,索性道:“姑祖母的意思,你明白吧?”   余潇对上她的目光,道:“什么意思?”   尹凤至见他非得自己说出来不可,只得恨恨道:“姑祖母有意撮合我们,你难道没看出来?”   余潇道:“没有。”   “……”尹凤至一口银牙都咬碎了,身后两个婢女看余潇的眼神也很是不善。“那现在你知道了,姑祖母觉得我们门户相当……”   “北凤尹家的嫡长女和魔女之子,也算门当户对?”余潇终于开口说了今天和她见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不怕惹人非议?”   尹凤至扬眉冷哼一声道:“我尹凤至要嫁什么样的男人,轮得着他人非议?”   余潇道:“你想嫁给我?”   尹凤至怔了一怔,她虽然不做那小女儿情态了,但要这么大喇喇地承认她想嫁给一个才见面三天的男人,也有些说不出口。   余潇反倒一改先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上前一步道:“你爱慕我?”   直到此时,他才露出了一点锋芒,让尹凤至不由得退后一步,暗道自己还是小瞧了对方。   余潇却猿臂一伸,径直将她搂在怀中,惊得两个婢女都叫出声来。   那动作十分娴熟,好像对她做过千百遍似的,但与其说是被她吸引而情不自禁做出这种冒犯的举动,不如说是抱着一截木头,一个漂亮的花瓶。   男子的气息环绕着她,怀抱炽热,可等尹凤至抬起头,发现那看着她的目光仍是冷冰冰。   “你是真心爱我,所以想要嫁给我?”   尹凤至咬住了嘴唇,忽然觉得这男人有些可怕。   抑制着仿佛被看穿的胆怯,她压低声音,掩饰话语中的颤抖道:“我……”   余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美丽的面孔上扫过,毫不留恋。“不。你爱的是强者。天底下多得是强者。”   尹凤至去见尹梦荷,向她辞行。   尹梦荷笑道:“这么快要走?莫非是余潇这小子怠慢你了?”说着朝余潇扫了一记眼风。   尹凤至低头道:“承蒙余公子照顾,很……周到。”   尹梦荷从宝座上走下来,笑着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和蔼可亲道:“你不必为他开脱,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过了,你们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只是别尽顾着害羞,辜负了大好姻缘。”   尹凤至适时地露出羞赧的微笑,垂下眼帘道:“姑祖母不要取笑凤至了。”   “哪里是取笑。”尹梦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至于你求我那件事,我会尽量替你打听。”随即松开她的手笑道:“好了,想回去就回去吧,魔界地盘混乱,明天就让余潇送你到边界,免得那些不知好歹的东西冲撞了你。”   尹凤至屈膝道:“谢姑祖母。”   次日清早,尹凤至带着婢女随从们起身,余潇带了一队弟子,按时在宫外与她们会合。   两人再见面,一句话也没有说。   余潇带人在前面,尹凤至坐在轿中,两个婢女坐在她下首,性子较急躁地那个已经按捺不住道:“小姐,何必还让那个人护送我们离开,昨天那样冒犯无礼,倒显得我们还愿意承他的情似的。”   尹凤至掀起轿帘道:“护送是姑祖母提出来的,她老人家倒是一心想撮合我和余潇,可惜她不知道余潇根本不将她的话放在眼里。”   视线所及那个身着黑袍的高大身影,她又刷的放下帘子,饶是她再有耐心,昨天被那样质问,也不禁有些恼怒。   这种恼怒一半出于被压制的郁闷,一半则是觉得余潇的质问太荒谬。   真心爱他?她可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生在尹家,继承了凤凰血,注定要承担“尹大小姐”这个头衔赋予的责任。为家族考虑,笼络强者是必需的,一般的强者用一般的宝物笼络,像余潇这样年纪轻轻便跻身顶尖强者的,前途无可限量,如果能用一桩婚事套住,她何乐而不为呢?   她主动提出这样的条件,以为余潇也该懂她的意思,没想到余潇居然问她:是否真心爱他?   尹凤至那一刻真有种被捅破窗户纸的窘迫感,好像一场游戏里,有人明明知道规则,还要问出一个让人无言以对的问题。   窘迫之外,还隐隐有种被看透、被戏耍着的感觉。她可不认为余潇是由衷地那样问她,不过是在嘲讽她罢了。   尹凤至想到这里,面沉如水,两个婢女察言观色,也都静下来,不敢再打搅。   七喜匆匆地跑过宫门,在街角处跟人撞了个正着。   “哎呀!”来人看清是她后,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一戳,娇叱道,“跑这么急作什么,你家公子又有什么好差事等着你去办了?”   七喜握紧了袖子里的小纸包道:“公子落了东西,要我快点给他拿去!”   那人笑道:“什么东西?”往她怀里一瞧。   七喜急忙笼住袖子道:“不是什么好玩的。”   “不是好玩的,就看一眼也不许了?”那人有意逗她。   七喜着急,急得快哭出来了:“去晚了,公子会……不高兴的……”   那人看她紧张得跟只被老虎追的兔子似的,不禁笑道:“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去吧。”   七喜急忙要走,那人又道:“等等。”   七喜吓得定住,以为被她看出马脚来,却见女子娉娉婷婷地走过来,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道:“瞧你这副狼狈样,方公子那类名门正派出身的男子,喜欢的都是端庄的淑女,你这个模样,他怎么喜欢你啊?”   七喜呆呆的,任她将自己的额头脸颊擦过,又替自己拢了拢发髻,这是她入宫时就认识的一位师姐,她年纪更小的时候,师姐们总是轮流将她带在身边,虽然给她起名“呆子”,可是替她置办衣裳鞋袜,教她吐纳冥想、厨艺女工的也是她们。   师姐替她拾掇好了,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便拍拍她的脸道:“又傻了?”   七喜忽然抓住她的衣袖,柔腻的脂粉香扑面来而,不同于公子身上洁净的味道,可却是伴着她从小到大的。   “师姐……仙界是什么样的?”   师姐一怔,复又笑道:“又是为了方公子打听的吧?仙界,那就是一群道貌岸然、自欺欺人的人住的地方。”   七喜愣道:“可是公子一点都不道貌岸然……”   “方公子那样的人,等同于凤毛麟角。”师姐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就像你被我们养大,偏偏长成了这副不解风情的样子,也是凤毛麟角。”   七喜忽然鼻腔一酸,用力抱住那柔软的身体道:“师姐!”   “干什么呀,一惊一乍的。”   七喜却松开手,揉揉眼睛道:“师姐,我走了。”   女子看着她跑开的身影,摇摇头道:“真是呆子。” 第74章 太匆匆(六)   七喜跑到孟园, 飞快地跨过小院的门槛,推开屋门道:“公子!”   方淮在那副画前转过身, 还披着常穿的那件大氅。七喜胸脯起伏着,将袖子里的小纸包交到他手里。   方淮打开纸包,里面是两颗上品藏息丸。   他将纸包握在手里,七喜服侍他脱下大氅,收进了屋中的柜子里,再走回他面前。   方淮拿了一颗藏息丸给七喜道:“准备好了?”   七喜拿着那乌黑的药丸,看了看他,将药丸塞进嘴里, 有点费力地吞了下去。   方淮将另一颗吞下, 转身移开画轴,启动了机关。   七喜瞪大眼睛看着石壁下沉,露出黑漆漆的入口, 方淮背对着她招了招手,七喜牵住他的衣角,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跟随他走了下去。   走进去之后, 周身反倒渐渐清晰起来, 机关在他们身后合上, 方淮取下壁上明珠道:“按图纸上来看,应该只要走不到一个时辰, 身体不要太紧绷, 就怕你走到后面没力气。”   他回身看着七喜, 笑了笑道:“就当是陪我在园子里逛逛。”   七喜也笑了笑,可惜这次的紧张没那么容易舒缓了。   她从入宫起,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此时紧张中还掺杂着一点新鲜和激动,又有一些难过。   脑子里一会儿想象着外面的世界,想象着师姐描述的仙界,又不断地回想和姐姐们在一起的日子。她分不清自己是期待多一些,还是不舍多一些?   她又看着公子的背影,肩膀是属于男子的宽阔可靠,和她复杂又紧绷的情绪不同,方淮浑身上下,从眼角眉梢,到托着明珠的手,都没有一丝颤动。仿佛真是在鸟语花香的庭院里闲逛。   然而这里没有鸟叫,也没有树叶摇动,更没有草丛中或蹲或卧的灵猫们,只有她和公子的脚步声,在静寂幽深的隧道里回响着。   那脚步声也是不紧不慢,七喜攥着那尚存一丝温度的衣角。这温度其实来自她自己的手心,但此刻却是将她和公子紧紧联结在一起的媒介。听着不急不缓,节奏如同雨后屋檐一角的水滴的脚步声,她终于慢慢放松了身体。   随着他们不断往前,隧道也越来越狭窄,方淮这样的成年男子只能佝偻着身子勉强通过,挖掘出来的墙壁被一层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覆盖着,七喜试着去摸了摸,柔软又干燥。   她早就忘了数时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方淮忽然停下,她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许多人许多事,这一停让她吓了一跳,一头撞进方淮的后背,不禁喊道:“公、公子!”   “没事。”方淮回头看了看她,露出一个微笑。   七喜看着那个微笑,只觉得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笑容,明珠昏暗柔和的光芒下,影影绰绰的眉眼,清润又深邃的眼眸,闪动着从未有过的光彩,流淌着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喜悦的情感。   无关任何人任何事,不过是牢笼打开,苍鹰拍翅飞向天空的喜悦。   天空下着又湿又重的雨。   婢女端上刚好八分烫的茶,对尹凤至道:“这里的茶叶粗糙不能入口,小姐只握着暖暖手吧。”   修士虽然身体不似肉体凡胎那样沉重,但也是知冷热的,天道在四季晴雨这方面,对修士还是凡人都是公平的。   比如这样细雨淋淋、寒意浸骨的天气,没有哪个正在赶路的修士或者凡人会喜欢,尤其是在魔界范围里,雨中往往裹挟着瘴气,会让修士四肢沉重迟缓,修为较轻的,可能还会支撑不住中毒晕厥。   婢女将茶盏呈给尹凤至,就在一旁站定道:“早上启程时还好好的,结果没到午时就变了天,轿辇也坏了,真是流年不利。”   另一名婢女道:“这也罢了,就是这样,那位余公子还要咱们小姐淋着雨赶路呢,那么急着回去,就自己回去呗,我们大小姐才不受这个罪。”   尹凤至看了一眼廊檐下,背手对雨而立的余潇。   又过了一会儿,两名太真宫的男弟子从她们面前走过,这两人方才和尹凤至的随侍一起将坏了的轿辇抬到屋后去修理,此时径直走到余潇身后道:“少宫主,轿辇要修好,怕是还得再等一个时辰。”   余潇道:“尽快。”   “是。”   弟子正要退下,余潇又道:“慢着。”   弟子又停步躬身,余潇道:“轿辇是怎么坏的?”   弟子道:“底座的一个小机关磨损太重,中心一根轴断开了,这轿辇又大又沉,机关坏了,谁也抬不动。”   “余公子若是急着回宫。”尹凤至缓步走来,“带着你的人起身就好。不必顾虑我,我只要顺利离开魔界,就不会跟姑祖母说你护送不力。”   言下之意,她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余潇就得承担尹梦荷的怒火了,尹凤至自认在她那位姑祖母心中还没有那么重的分量,不过尹梦荷最讨厌别人忤逆她,要还是阳奉阴违,那就是罪加一等了。   余潇看了她一眼,对弟子道:“再等一个时辰,修不好,就启程回宫。”   弟子退下,尹凤至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余潇始终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对她视若无睹。   尹凤至对他的冷淡也习惯了,眼下无所事事,她又有些想刺探这人的欲望,仅仅出于兴趣。   “余公子昨日问我的话,叫我回去想了许久。”   回应她的只是单调的雨声,尹凤至也不恼了,反而笑道:“你问我是不是真心爱……你,那你问我那些话时,又是否出于真心呢?”   余潇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你不是为了情爱就跟男人走的女人。”   尹凤至一怔,余潇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所以,与其想我说的那几句话,不如叫人好好检查你的轿辇,才不至于现在半路耽搁。”   “……”   尹凤至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要送上门去吃瘪,她道:“出行检查轿辇是随从的本分,用不着我特意吩咐。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极少见,想是随从中有人不当心……”   她没想到她随口而出的这句话,却招来余潇迅速地看了她一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极少见?”   七喜抓着方淮的衣角,从狭窄的隧道里钻出来,才发现外面是一个开阔的圆洞。天光从头顶的洞口倾泻进来,有些刺眼。   她躲在方淮身后,遮挡这一时还适应不了的光线。忽然感觉到头顶一明一暗,一个身影从上方洞外矫健地跃下,声音中难掩喜悦:“方公子!”   七喜捂了会眼睛,从方淮身后探出头去,只见一个英气健朗的青年轻松落地,大步上前,想去抓方淮的手,手伸到半空又觉得失礼,僵硬地缩了回来。   七喜当然认得这个人,那包有两枚藏息丸的纸包,就是她在外门从这个人手里接过来的。   不过这人见到公子时的眼神,和少宫主有些像,不过没有少宫主那么的有……占有欲?这个词是姐姐们教她的,有时候她也觉得少宫主抱着公子,就好像灵猫们圈着尾巴护食一样。   当然,少宫主比灵猫吓人一万倍。   七喜想到少宫主回来发现公子不见了的情景,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方淮只当她还在紧张,手掌包着她纤弱的肩头,对许榕声道:“你先带她上去。”   许榕声本来一句“我先带你上去”都到嘴边了,听方淮这么说,只好拉过被他推来的七喜,对小姑娘说一句“得罪了”,便揽着她的腰飞身上了洞外。紧接着又把方淮带了上来。   方淮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简陋的小院,围着破旧的砖墙,他们跳上来的地方是院中一口干涸的井。   许榕声道:“已经都打点好了,马车停在后门。”他从一旁的晾衣杆上取下两件斗篷,交给方淮和七喜,又给自己和他们的脸上都戴好易容的皮纸,“师父回信来说,会在苍桐镇等我们,她体质特殊,倘或离风烟城太近,就会被尹梦荷察觉。”   方淮看了看天,此时已有些阴阴欲雨,道:“下了雨就不好了。”他和七喜分别披上斗篷。   许榕声也看了看天色,替他们打开后院的门道:“不用担心,他们没那么快回来。”   方淮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看向他道:“你做了什么?”   许榕声愣了愣,道:“我担心那余潇太早回来,就在尹大小姐的轿辇上动了手脚。”   方淮心里一沉,眉头拧起,低声叱责道:“做这件事怎么事先不和我商量!”   许榕声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变了脸色,道:“我是临时想到这个主意,尹大小姐的轿辇一坏,眼下又要下雨,他们必定会在半路停下……”   方淮深吸了口气,揽着七喜先上了马车,许榕声翻身坐在驾车的位置,轻甩了一鞭,马匹小跑着走出了狭窄的巷道。   “必须尽快出城。”方淮靠着壁板,隔着车帘对许榕声低声道,“你太小看他的疑心了,多此一举,只怕是弄巧成拙。”   许榕声这时心里才涌起一丝悔意,不过仍然抱有一丝希望道:“或许他没有你想的那么……”   方淮道:“我夜夜和他同床共枕,你以为我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当初栽那一跟头的教训还不够吃的吗?   许榕声心头拧了一下,不知是为了方淮责怪他先斩后奏,还是为了他那句“同床共枕”。   他们顺利地赶在下雨前出了城。   马车在城外另换了一辆,在连通风烟城和其他城镇的大道上飞驰着。   方淮道:“送我们到苍桐镇,你立刻抄另一条路往回走。”   许榕声道:“总要看着你们好好地跟师父走了。”   方淮道:“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他的手稳稳地按在身边七喜的肩上,“我不想牵连更多的人。”   许榕声想到还在风烟城的母亲,他为了不让方淮歉疚犹豫,还没有告诉他自己来找生身母亲的事,咬了咬牙,又用力抽了一鞭拉动马车的麟驹。   细雨从浓云中飘了下来,很快,雨丝变成了雨点,打在车的顶盖上。   许榕声不顾雨水将他浑身浸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终于,在湿淋淋的雨幕中的最远处,隐约出现了村镇微茫的灯火。   “公子……”   七喜缩在方淮的怀里,雨水湿气中瘴气早就渗进车内,她修为低微,根本抵御不了瘴毒,即便许榕声给他们吃了能减轻瘴毒的丸药,但仍然从骨子泛起针刺般的疼痛。   她不禁紧紧地靠着方淮,男子怀中有别于寒冷湿气的温暖干燥的气息,是她唯一的慰藉。   方淮其实身体内里还不如她,但却能在这种绵密的疼痛中保持清醒,抚了抚她的发髻,嗓音还是那么温和,道:“是不是后悔跟我逃出来了?”   “不……后悔。”少女在他怀里模糊地应道,“公子……开心……”   方淮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实在无人可用,也不想把你牵连进来。”声音几不可察。他将手掌贴着少女的额头道:“睡一会儿吧。”   七喜刚忍着疼痛昏昏沉沉将要堕入梦中,忽然一声“轰隆隆”的雷鸣,将她惊醒。   方淮的目光穿过摇晃的车帘,向远方望去,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麟驹泥塑一般站着,许榕声狠狠地抽了两鞭子,它反而卧倒在地上。   许榕声心中焦急,翻身下车去察看麟驹的情况。双脚踩进湿润的泥地里,忽然心口一窒,回身看去。   一道闪电将整个郊野照得亮如白昼,马车后十余丈远的地方,一道高大峻挺的人影峭然而立。   一瞬间的电光都还没消失,许榕声就被摁进了一地泥水里。   整个人嵌进地里,口鼻被泥水塞堵的那一刻,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他不过是匍匐在强者脚边的蝼蚁而已。   仅仅只是这个想法,连不甘、悔恨这样的情绪都来不及在心头酝酿,他就感到即将被碾碎的痛苦。   马车里的方淮在许榕声被摁倒时就瞳孔一缩,身体先于大脑下了车,只不过他四肢关节早就因为瘴气而刺痛麻木,所以是狼狈地摔下了马车。   因为他的动作,余潇的手迟缓了一下。   就在此时,在晦暗的天地间,在浓密的雨幕中,一条条金光灿烂的锁链伸出,轨迹如同深渊中游动的金龙。   那锁链比余潇更快地穿过来。众人眼前一花,锁链便一左一右牢牢捆住了余潇的两只手,逼迫他松开了许榕声。   许榕声用手捂住脖颈,在泥水里脱力地翻过身,方淮踉跄着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余潇看着方淮,如同发狂的野兽般低吼出声,双掌成拳,身体迸发出鲜红的魔气,刹那间锁链原本纯金无瑕的表面便出现了裂纹。   于是立刻有更多的锁链加诸在他身上,将他的四肢和躯体紧紧绑住,禁锢在原地。   方淮抬头看向半空,道:“雁姑。”   身着雁翅纹白袍的女子凌空而立,看了他一眼,颔首算作招呼,把略显惊讶的目光落在余潇身上:“竟然连缚龙锁也险些困不住他。”   锁链在余潇身上铮铮作响,还有他浑身骨架都发出“咯咯”的响声,锁链嵌入血肉里,声音连嘈杂的雨声都盖不住。   雁姑落下身形,脚踩着离地几寸的虚空,指尖运起灵力,治疗着浸在泥水里始终爬不起来的许榕声,看着他摇摇头道:“不中用。”   随即递给方淮一瓶丹药:“解你们的瘴气。”方淮接过,倒出两颗,一颗喂给七喜一颗喂给自己,立刻感到骨头的刺痛有所减缓。   等做完这些,雁姑才又看向余潇道:“这就是当初撞破仙君结界的那个小子?”她手指一抬,又有十余道金锁捆了上去。   方淮安抚了惊惧的七喜,让她躺回车内,才终于将目光投向那个跪在泥地的人。   余潇健美修长的身躯已经在挣扎中残破不堪,锁链嵌进血肉,直接勒在了骨头上,可他好似根本感受不到肉身的痛苦,一边挣动着,一边双目死死盯着方淮。   那些鲜血浸润了他的黑袍,看不到颜色,却在衣袍的边角混淆着雨水滴落,在脚下汇聚成鲜红的溪流。   此情此景,连方才在他手下死里逃生的许榕声也看得触目惊心。   雁姑道:“真是只野兽。”   方淮四肢还没完全从瘴气中恢复过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许榕声不禁道:“方公子……”   方淮没听见他的喊声,一步一步走到离余潇两丈远处。   余潇更加剧烈地挣扎向前,可惜除了让脚下血色更浓之外,并不能移动半分。缚龙锁,不光束缚肉身,还束缚神魂。   他唯有一张轮廓深刻的脸没被血色浸染,此时雨水从眼廓、鼻梁到唇峰不断流下,双眼仰视着方淮,翕动着嘴唇,沙哑地喊道:“师兄……”   方淮半跪下来,平视着他,看着那双充血的眼睛,雨水流进这人的眼眶里,像泪水一样滑下来。   的确是野兽,想要拥有,却只做到了毁灭。   方淮垂头片刻,站了起来,对着仰视他的人道:“余潇,都结束了。”   不知为何,他感到眼角流出温热的水滴,很快融进脸上冰冷的雨水里。   他退后几步,转过身,走上马车,雁姑提着许榕声也坐了上来,麟驹在灵力的支撑下,重新立起跑动。   马车在大道上飞驰而去,很快消失在最远的边际。   漫天的雨点打下来,乌云如同翻涌的浓墨,越压越低,直到整个荒野和昏暗的天色混为一体。   “轰隆隆——”   一道雷声响彻了原野,仿佛天神的叹息,天空的浓云以原野中某个点的上空为中心,形成一个骇人的旋涡,几乎惊动了数千里内所有的凡人和修士。   许多人跑到屋檐外,在雨中抬头凝望远远的天空的异象,喃喃道:“这是……渡劫!灵寂期以上修士的渡劫!”   在无数人的惊叹、疑惑、猜测中,大雨一直下到真正的夜晚来临。当乌云散开,露出一抹月牙时,荒野中,重重锁链都像轻烟一样散去,只剩下满身是血的男子,倒在静寂的天地间。 第75章 归去来   “这次若不是榕声说雁姑你过海来了, 我还不会这么早就策划出逃。”   马车被雁姑装上了某样法宝,行出数百里后,直接腾空而起,向仙魔两界的边界赶去。   雁姑拿过方淮的手腕, 输入灵力在他体内一探, 皱眉道:“你……这是又重新来过了?”   方淮道:“被剖去了金丹, 所幸再坏不过如此了。”   雁姑看着他, 忆起方才大雨中男子疯狂的一幕,道:“你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人……”   方淮道:“这件事若从头讲起,不知道要讲到猴年马月了。”   一旁的许榕声道:“方公子你也没说他就是当日岛上那个人,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跟他走。”   雁姑却看向他道:“你且少操心方淮的事,现下你是跟我们走, 还是回风烟城去找你母亲?”   方淮闻言一惊, 也看向许榕声道:“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你母亲在风烟城!”   许榕声忙道:“等会师父把我放下去, 我绕道回去, 不会有事的。”他摸摸自己脸上的皮纸,“不是还有易容嘛……”   方淮眉头揪紧了道:“余潇那样的修为,会看不破你区区一张易容?他刚才可是掐着你的脖子差点杀了你!”   许榕声自己也知道事情棘手了, 雁姑道:“还是跟我们走吧。”   许榕声道:“总要回去跟娘交代一声,我这儿子不孝……”   方淮道:“你刚入太真宫不久, 忽然就这么失踪了, 谁还不明白其中因由……”他转念一想便道:“那么你进太真宫也是你母亲安排的了?你母亲是太真宫什么人?”   许榕声道:“我母亲字号清平, 在外门掌管着碧玉馆……”   方淮又一惊道:“你是清平姑姑的儿子?”   许榕声大难当前, 还有心情冲他一笑道:“公子,你也认得我娘啊?”   方淮注视着他,许榕声竟然是清平的儿子,和原著里的配角扯上了关系,难道他也是原著里的人物?他仔细浏览了一遍他记忆里的原文里的各个角色,没有许榕声这号人。但是,姓许……   雁姑道:“那小子被我的缚龙锁所伤,不可能立即复原,哪怕是有尹梦荷为他疗伤,十天半个月里也恢复不了意识。”她对许榕声道,“你就趁这段时间里,回去带你娘逃出来。”   许榕声正色道:“我正是这样想的。”他受伤未愈起不了身,只朝雁姑垂头道:“谢师父。”   雁姑看着他,嘴里却道:“尹梦荷,哼,尹梦荷,这个余潇是她的徒弟,你也是我的徒弟,可惜方才你们交手……不对,还算不上交手,我要是迟来一步,你就被他碾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挑剔起自己的弟子来一点都不留情面,许榕声也不期望她留什么情面,方才在那余潇手下经历一劫,让他终于明白自己力量之渺小。   虽然那人发狂起来犹如一头猛兽,还囚禁了方公子……他看了眼静坐凝思的方淮,虽然满身泥水,脸色也因为逃亡差得很,可眉眼愈发的沉毅,形容狼狈却不掩其风骨,也只有那样的强者,才能够得上在方公子身边吧。   而他耍的小聪明,还险些坏了大事。   许榕声不禁心情有些低沉。方淮注意到他的视线,但他此刻还有许多事要考虑,除了必要的话外,根本无心闲谈。雁姑也不是多话的人。七喜受了惊吓,身体也没复原,早就靠在方淮怀里沉沉睡去。   将大雨隔绝在外的车厢,一时寂静了。   而车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连马车也不得不放慢了一点速度。   忽然,马车后远远地传来雷声轰鸣,声势之浩大,整个天地都好似因它而震颤起来。   雁姑和方淮对视一眼,前者挥手掀开车帘,离开车厢轻身立在车辕上,望着遥远的天空中显现的奇异的旋涡,喃喃道:“灵寂期的劫象,多久没见过了。”   她观望片刻,回头看了方淮一眼,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个方向,出现许多人毕生都难得一见的劫象,只怕渡劫的人就是……   雁姑回到车厢内,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先道:“灵寂期的天劫,倘若渡劫成功,自身必定元气大伤,他一时半会是找不上你们了。”   方淮“嗯”了一声。雁姑道:“我记得我尚未奉命镇守东南倾时,世间灵寂期的修士不过百人,除了昆仑、峨眉、少林还有五凤台的老家伙们外,其余都浮萍浪迹,不知所踪。尹梦荷修炼至今,应该也有灵寂期的修为了。”   她说着,一边看了他一眼道:“偏生被你碰见了一个。”   方淮苦中作乐地笑了笑道:“那雁姑呢?”   “我?”雁姑摇了摇头,“我虽有幸得仙君教导,可究竟资质并非顶上乘,这一生能摸到灵寂期的边算不错了。”   许榕声听他们谈论的境界,已经远远超过世人的想象了,不由暗暗捏紧了拳头。   方淮静默了片刻,看到许榕声紧绷的脸色,便对他笑了笑道:“有时候想想天道也真是不公平,有些人出生不过百年,就达到了一般人穷尽一生也触碰不到的境界。”   “也未必。”雁姑道,“即便是灵寂期的强者,也会为了别人而发狂,这不正是天道的公平之处?”   马车又飞出数百里,在一个残破的驿站将许榕声放了下来。   方淮掀开车帘对许榕声道:“此去一别,务要保重,有缘再见了。”   许榕声撕下脸上的皮纸,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即骑上那匹从马车上卸下来的麟驹,在雨中飞驰远去。   方淮等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了,才落下帘子,雁姑以灵力驱动法宝,马车没有麟驹拉动,仍然凌空转向,往前飞去。   但飞行不到一刻钟,马车就在空中被人拦了下来。   方淮又掀起车帘,却见拦路的是并排的十来个人,都头戴斗笠,身披猩红的斗篷,斗篷上用金线织就振翅的凤凰图样,为首的两人凌空垂手而立,抬了抬头,露出年轻娇俏的女子面孔。   “虽知道几位道友急着赶路,但我家大小姐有请,还请拨冗赏光一见。”   方淮回头和雁姑对视了一样,后者端坐车中挑眉道:“五凤台尹家,正好,我也去打算拜访他家。”   马车便在这些人的引导下更改了路线,飞了一盏茶不到,落在了靠近仙魔两界的某个城镇的客栈中。   整个客栈都被身着凤凰纹样衣裳的男女守住了,没有其他客人。方淮背着熟睡的七喜,雁姑悠哉地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那些仪态举止一丝不苟的男女随从,摇头道:“真是一点没变。”   方淮跟随那两个为首的女子踏上楼梯,到了二楼,这里被简单地布置了一下,虽然是破落的客栈的厅堂,却被婢女们美丽的面容和身上的金线交织的凤凰映得满堂生辉,将屋外阴沉的天气都压了下去。   当中坐着一个女子,方淮虽然在决定来时就做好了准备,但看见这位尹大小姐时,仍忍不住呆了一下。   太像了。   他四年来在太真宫也见过几次尹梦荷,尹梦荷的容貌固然也和他前女友六七分像,但气质言谈却完全是两个人,即便当面见到,也绝对不会让他感到恍惚。   但眼前这个女子,光眉眼就有七分像了,神韵和仪态相似不说,平心而论,还要更加美丽。   不愧是主角后宫第一人啊。   方淮呆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直眉楞眼地盯着人看,简直像个痴汉,不由得咳嗽一声,点了点头道:“尹大小姐,闻名不如见面。”   尹凤至倒是早就习惯了别人为自己的美貌失神了,只是笑着道:“道友请坐。”看向趴在方淮背上的七喜,柳眉微蹙道:“这位是道友的……”   方淮转头看了看七喜睡熟的脸,道:“这是我的婢女。”说着喊道:“七喜,七喜?”   少女缓缓睁开眼,看见四周这许多人,吓了一跳,攀紧方淮的肩膀道:“公子,他们来抓我们了!”   方淮安抚她道:“不是,你瞧,这位是尹大小姐,我们被尹大小姐请来做客来了。”   尹凤至见他口中说是婢女,但话语温柔,对亲妹妹也就这样了。倒也不敢怠慢了这小丫头,吩咐身旁的婢女道:“你们着两个人带这位小妹妹去楼上找间厢房,让她歇一会儿,还有和这位道友同来的那位前辈,也请她一同去歇息。”   七喜一点都不想离开方淮,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一张小脸苍白,但尹凤至道:“道友,我有些事想请教你,还是请屏退左右,我也会叫这些侍女们退下。”   方淮回头看了一眼雁姑,雁姑便向七喜招手道:“小丫头过来,你放心,有姑姑在,这些漂亮的姐姐们不敢拿你和你公子怎样的。”   她的眉眼并不如在场任何女子的精致俏丽,可却另有一种恬淡的气韵,如云水一般安抚人心,七喜便松了方淮的袖口,被尹凤至吩咐的两个婢女也走过来,轻轻地挽着她的手道:“小妹妹别怕,你是我们大小姐的客人,我们送你去厢房歇一会儿好不好?”   七喜看着这些美貌又飒爽的女郎,心里想的却是她在太真宫的姐姐们,一时间眼泪又流下来。   等雁姑和七喜都离开了,尹凤至果然屏退左右,一人独坐在桌边,抬手笑道:“道友也请坐下吧,不必拘束。”   方淮理了理衣裳,见这一身的泥水,理也理不干净了,便在桌对面坐下道:“承蒙尹大小姐眷顾,找我们来,是为何事呢?”   尹凤至笑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道友想必也看到先前天空中的异象了?”   方淮沉默,点了点头。   尹凤至道:“那异象来自于谁,想必你我都清楚。”   方淮抬头和她对视,尹凤至面上的微笑表明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她端起面前浮起袅袅热气的茶水,没送到嘴边,只是捧在手里道:   “余潇本来奉太真宫主之命送我到魔界的边境,结果还没到那,我的轿辇就出了毛病,他陪我在客栈里等了少时,因为我无意中说了句什么话,他就像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似的,一个人急急地打道回府了。”   雾气模糊了她柔美的轮廓。“他举止大异,我自然感到好奇,就派人一路跟去,不过到底我的人修为远不及他,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幸好,还是赶上了看见几位道友和余潇在原野上对峙的一幕。”尹凤至低头吹了吹茶水表面的热气,“我的人谨慎,怕被波及,没有靠近去查看,不过看情形,似乎道友是从太真宫逃出来的,而余公子发现你要逃走,这才急忙追了上来。”   方淮也端起面前的茶水,不过倒不在意那茶水粗糙,低头喝了一口,稍稍温暖了仿佛被冻僵了的肺腑,而后道:“那么尹大小姐是打算将在下等人扭送回风烟城吗?”   尹凤至笑道:“连余潇这样修为高深的人,方才那位叫‘雁姑’的前辈都能轻松用锁链缠住,我们哪有这个能力,不过是好奇的旁观者。另外,倘若道友等人逃走需要什么助力,我们也可以帮忙。”   方淮看了她一眼道:“方才的异象是余潇突破灵寂期的劫象,他如今可是灵寂期的修士,大小姐既然和太真宫有些联系,也该偏帮他才是。何必来帮我们这些人?”   尹凤至道:“他是很强。”一双美目眯了眯,“可他这个人,捉摸不透,身上变数太多,我不愿和捉摸不透的人做朋友。”   方淮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尹凤至挑起秀眉道:“你是在笑话我?”   “不。”方淮摇摇头,“只是觉得,尹大小姐和我认得的一个人很像。再者……”   他放下茶盏,拱手道:“昔年曾随父母拜访尹家,今日仓促,未能及时报上姓名。在下方淮,家母道号‘红渠’,见过尹大小姐了。” 第76章 归去来(二)   尹凤至这才诧异起来,打量了方淮两眼, 起身施礼道:“原来是李伯母的儿子。我倒是怠慢了。”   方淮起身道:“大小姐不必多礼。”   两人又坐下, 尹凤至玲珑心思早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去, 仍不住地暗自打量着他, 面上随即漾起一抹笑意,却比方才的笑要更柔婉:“这么说来,看在李伯母和太白宫面上, 我更该偏帮你们了。”   她看方淮的眼神里带着一抹探究:“恕我冒昧,能问一句, 方公子怎么会和太真宫的人扯上关系?”   方淮看向她, 静默片刻后道:“世事难料,就像太真宫宫主竟会堕入魔道,害得尹大小姐要探望姑祖母还得到魔界来。”   尹凤至皱了皱眉,不过也知道这样打探别人的私事很容易惹人反感, 方淮这话说得算是委婉的了。   不过,能让余潇如此放在心上的人,她怎么可能不留意。   再看这人,虽然是从太真宫逃出来的, 除了一身泥水,并没受什么伤,依余潇那样高的修为, 如果真是关押起来的仇人, 哪怕追捕受阻, 也不会让对方这样毫发无损地逃出来吧?   余潇捉摸不透、难以控制, 尹凤至自认笼络不了他,但也不能任由他成为一个无法影响的变数。   而面前的男子,极有可能就是那个能够撼动余潇心神的人。更何况他还是李持盈的儿子,三春真人的外孙,太白宫的首席真传,也就是将来的掌门人……   方淮的名声在仙界各个门派世家间不算非常响亮,但也足够成为一项谈资,毕竟生在仙门中,父母都是有名的修士,灵根却低劣得几乎不能修仙,饶是这样,太白宫仍然将其奉为第五代首席真传,基本上算是确定了他掌门继承人的位置。   尹凤至暗中打量方淮的同时,发现方淮也在看着她,眼神也和一般男子不大一样,那种温和的没什么侵略性的注目,好像真的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人,又因为那个人而对她施以这样温柔的目光。   但方淮很快就收回自己的目光,起身道:“大小姐还有什么要问的?”   尹凤至放下茶盏道:“没有了。”   方淮道:“那么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否则要是太真宫的人追来,反而连累了尹大小姐。”   尹凤至道:“连累倒说不上。”她看了看窗外的雨道:“这雨下个不停,方公子和另外两位不妨在客栈里多留一会儿,我瞧那位小妹妹的精神像是不大好。”   方淮犹豫了一下道:“还是算了,早些离开魔界,也免得再生变故。”   他向尹凤至辞谢过,便上楼去找雁姑和七喜。   找到那间厢房,只见尹大小姐的两名侍女站在门口,门开着,方淮进去一看,七喜正坐在床边,腿上搭着被褥,雁姑道:“你想清楚了?”   七喜没回答也没点头,看神色像在经历一场艰难的挣扎,雁姑见方淮来了,便道:“你来得正好,你来劝劝这丫头。”   方淮过去,俯身正视着七喜道:“怎么了?害怕?”   七喜看着他,点了点头。   方淮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已经逃到边境,再飞不到百里,就到了仙界,不会有人再追来了。”   七喜望着他,眼睛里泪水莹莹道:“我不是怕姐姐们追来,我是怕……去仙界……”   方淮一愣,再细看七喜,少女脸上满是彷徨的神色,他抚了抚她因泪水而湿润的脸道:“还是后悔了是不是?”   七喜用力摇头道:“不是,我不后悔,能帮公子逃出来,我一点也不后悔。但是……”她抱紧了被褥道:“我舍不得姐姐们,我不知道仙界是什么样子的……”   方淮刚想说仙界没什么好怕的,他也会保护她。可是话到嘴边,脑海里却蓦地闪过余潇的影子。   从荒原上抽身离开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去想余潇,除非必须提起,不然这个名字根本不在他脑海中出现。   可是此时此刻,他又想起了余潇,不是四年来见过的任何景象,而是许多年前,太白宫的三叠峰上,满天繁星之下,他骑着白虎第一次偷偷攀上桃花岩,看到余潇站在半人高的八角灯旁。   其实他那时眼睛看不见,什么满天繁星,什么八角灯,什么少年,他只是在心中将这些景象描摹过,刻印成了一幅画,并给它起了个没什么想象力的名字。   “孤独。”   一千个普通人中的异类,被人猜疑和排斥的“魔女之子”。方淮如今忽然回想起来,才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在他心里的印象是如此清晰,以至于跟欺骗他、囚禁他的“余潇”剥离开来,成为另一个独立的存在。   他记得这个少年,在寒冷的三叠峰顶牵他的手时,带茧子的掌心也是温热的,叫他“师兄”时,不同的心情声音会有一点点不同,喜欢突然抱着他,就像白虎爱用脑袋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一样。   在刚发现被欺骗时,他的心里只剩下愤怒和失望,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句话充斥了整个大脑。   但现在,那些温度、触感、声音,居然和他金丹被剖时的痛苦一样真实。   那是一个孤寂的身影,脆弱得像纸片一样,却寄托了他所有的保护欲和希望。   他尽全力的保护,从来都无法彻底隔绝伤害。无论是余潇还是七喜,他们都是正道眼中的“异类”。   世人削足适履,拼命让自己符合俗世的标尺。而眼前这个懵懂又生气勃勃的少女,他真的要将她再带入那苛刻的标尺中吗?   方淮拉过一方凳,在七喜面前坐下道:“不想去仙界?那里的确有很多讨厌的人,我会把你带在身边,让他们离你远远的。”   他替七喜把散乱的鬓发挽到耳后:“不过,我的确不能保证你会像在太真宫一样开心。”想要痛痛快快地活在世人定下的标尺以外,如果强大到站在顶端睥睨众生,像余潇的上一世那样,或许能够做到。   但余潇走到那一步前,也早就遍体鳞伤过了。   他手指轻轻点了点少女的额心道:“既然如此,你自己来选吧,两条路,无论哪一条,走上了就不能回头。”   七喜低头拿衣袖呼噜了两把眼泪,抬起头来道:“公子,重头来再让我选,在太真宫我也会选跟你走。但现在公子已经自由啦,我尽了我的一份力,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想回去,哪怕宫主和少宫主生气要杀了我,我也想回去。”   她刚开口时还有些畏惧和犹疑的神色,但对上方淮的目光,她两手握紧了膝盖,眼神越发坚定。   方淮道:“他拦住我们时是什么样,你也看到了,他要杀你,就是眨眨眼的事。”   七喜眨眨眼道:“我不怕。怕死是要被师姐们笑话的。”   方淮皱眉,复又舒展眉头,对七喜道:“你记住,死不难,活下来才难。”他低头,从脖颈里扯出那半块玉佩解下来。   雁姑道:“你真要放她回去?”   方淮看了她一眼,将玉佩放在七喜手里,对她道:“回去倘或被问罪,随你跟他们争辩也好,认错求饶也好,要记得一切是为了你能活着。这玉佩你收起来,如果他们一定要杀你,你把此物亮出来试试。”   七喜低头看看那玉佩,又抬头看方淮道:“公子,少宫主是爱你的。”   方淮苦笑道:“你小小年纪,还懂什么叫‘爱’?”   七喜道:“方才在野地里,我看见少宫主哭了。”   方淮请雁姑给了七喜一件护身的灵器,思来想去,还是拜托尹大小姐派了两个随从,护送七喜回风烟城。   雨势渐渐小了,方淮站在窗前看七喜和两个随从远去的背影,尹大小姐在他身旁道:“我倒不觉得这丫头回去会送命,反而会被余潇当作要挟你的筹码。”   方淮看看雁姑,显然她也抱有这样的想法,他自己何尝没想过这一点,只是把目光又投向蒙蒙的水幕中道:“这是她自己选的。”   尹凤至离开窗边,回头看方淮道:“方公子放心,那丫头在进太真宫的宫门前都会平平安安的。不说她了,眼下雨势小了,方公子可要与我一同上路?”   方淮道:“大小姐要回五凤台,我要去碧山,方向不同,不必勉强一起赶路。”   尹凤至道:“谁说我要立即回碧山了?”   方淮身体一顿,转头看她,尹凤至笑道:“才收到消息,我家五叔正在贵派作客,我决定暂时改道,随方公子你上碧山,等见了五叔,再和他一块回族中。”   方淮沉吟了一下,转身道:“既如此,一路还请大小姐多担待。”   尹凤至笑道:“是彼此照应才对。”   风烟城。   尹家的两名随从护送着七喜,送她来到太真宫的大门前,随后便离开了。   眼下已是深夜,七喜站在寥落的宫门前,呆呆看着那上面两个兽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去拍动兽环。   门内“叮铃”一声响,这声音她从小听到大,但此刻却肩膀一抖,下意识攥紧了袖子里的玉牌。   这是用来识别太真宫弟子身份的玉牌,上面用较大的字篆刻了“七喜”两个字,小字则是她的年庚和辈分。   明明下定决心要跟公子从宫中逃出来,但走的时候,还是带走了这枚玉牌。   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铃声响后不过多久,有人在门内道:“谁?”   七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芙蓉阁的七喜。”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就在七喜惴惴不安,猜测那边是何情形时,门倏地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探出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你还回来做什么!”   七喜吓得心跳都在那一刻静止了,认出这是她逃走前见的那位师姐,才满眼溢出泪光,磕磕巴巴道:“师姐……”   这位师姐一咬牙,将她拉进门内,低声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怪道我今儿早上见你怪怪的,你居然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你可知道宫主将少宫主带回来时发了多大的火!”   七喜要开口,被她这师姐拧住腮帮子,丹蔻戳进肉里,疼得她眼泪流下来。   “你还回来做什么,找死么!方公子呢,难道他逃出去就把你扔下了?”   七喜脸上涕泗横流,呜呜嗯嗯道:“公子……没有……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师姐松开手,看着她,一跺脚,“哎”了一声,把她往门外推道:“快走!我只当没见过你。”   七喜扳着门道:“师姐,我不想走……”   “你们在做什么?”   四名太真宫弟子手提宫灯,照在两人身上,为首之人把目光停在七喜身上。“这是宫主下令追捕的罪徒。”   那师姐往七喜身前一挡,柳眉倒竖道:“什么罪徒?这丫头修为又低,脑子又笨,一定是被那姓方的掳走的……”   七喜待要说话,被她师姐一把捂住嘴。   为首弟子道:“掳走的也好,从犯也罢,先收押起来,等宫主从旋室出来亲自发落。”   师姐咬牙,回头看看七喜,又重重地“哎”了一声。   七喜被关进太真宫的地牢,那师姐守在铁栏杆外,七喜抓着栏杆问道:“师姐,少宫主……怎么样了?”   师姐看了她一眼,啐道:“自己都顾不上了还管别人,没心没肺的死丫头。”   七喜低头由她骂,过了一会儿道:“少宫主……一定生大气了吧?”   师姐看着她,嗐声丧气道:“生什么大气,换作你血葫芦似的被抬回来,还有那力气生气?”   七喜瞪大眼睛道:“少宫主他……”   师姐道:“听宫主身边的姐妹说,少宫主灵寂期渡劫,本是喜事,但他心魔深种,全身经脉逆走,渡完劫能留一条命算不错了。”   她看了看牢房定下铁窗稀疏漏下来的月光,“饶是这样,被抬回来救治,每回安静不到半个时辰就爬起来要去追人,宫主不得已,只好将他又拷在旋室里。” 第77章 归去来(三)   晨起, 弟子捧了茶上来, 尹梦荷接过, 还没送到嘴边,就气得把茶盏往地上一摔。   她面前数丈远处的墙壁, 余潇就那么被拷在墙上,垂着头,身上的血都在黑袍上凝固了,时不时有新鲜血液渗进去,神智处于半昏迷状态。   昨晚本来是要救治他的, 可每回令他恢复一点力气,他必定要挣扎着出去追人,爬也要爬出去, 一来二去, 尹梦荷索性把他拷住了。   尹梦荷冷冷盯着余潇,吩咐弟子道:“再去烧碗茶, 要烧得滚热的。”   弟子忙领命而去。少顷,便端了茶来。   尹梦荷接过那茶, 一步来至余潇面前, 把滚烫的茶水往他脸上一泼, 修士的肉身也并非钢铁铸成,可茶水泼在余潇僵硬得仿佛冻死了的脸上, 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咬牙切齿道:“就为了一个男人, 就弄成这副模样?”她揪起余潇的衣襟, “你现在跟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想要他, 就修炼到无人能及的地步,把整个碧山翻过来,抓了他父母族人,还怕他不肯就范么!”   她正对着余潇怒其不争,那边门外有弟子来报道:“宫主,昨晚抓住了帮方淮逃出宫外的从犯。”   尹梦荷松开余潇的衣襟,手上沾了一层血迹,弟子忙上来半跪着用手帕替她擦拭干净。她道:“带进来。”   七喜被弟子一推,踉跄着进来跪伏在地上,尹梦荷坐下打量着她道:“丫头。”   七喜额头贴着地面,身子抖索道:“见、见过宫主,弟子知错……”   尹梦荷道:“孟园中的隧道,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七喜道:“弟子不知道……弟子一直不知道那里有隧道,直到公子带我逃走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尹梦荷哼笑一声道:“那好,那你们逃走吃的藏息丸,是谁给你的?”   七喜身子一颤道:“是外门一个人给我的。”   一旁弟子道:“什么人,是男是女?”   七喜道:“不……不知男女。”   尹梦荷眼底一沉,弟子察言观色,立刻上前朝她胸前踢一脚,喝道:“一问三不知,当宫主也是给你戏耍的么?还不从实招来!”   七喜被她踹到在地,爬起来在地上磕两个头道:“弟子实在不知……药丸是公子要我去取的,那人隔着宫门递给我,声音又粗又哑,分不出男女。”   这是方淮嘱咐她的说辞,七喜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弟子舍不得宫里的姐姐们,所以半路跑了回来,求宫主饶恕弟子,让弟子做什么都行……”   尹梦荷冷笑道:“那么,方淮往哪里跑了,接应他的人是谁?”   七喜顿了顿道:“公子要回仙界……”又道:“接应他的是一个女人。”   尹梦荷道:“形容打扮如何?”   七喜道:“她穿了一件白衣裳,衣裳上绣着几只大雁……”   尹梦荷用力一拍手边的桌案,木桌顿时化为齑粉。她咬牙切齿道:“果然是那个贱人……”   她怒气稍缓,瞥了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小丫头,道:“既是叛逃的从犯,拉下去,按宫规处置。”   先前踹七喜一脚的弟子抬头,看看尹梦荷,又看看七喜。   尹梦荷眼一睁道:“还要我再说一遍?!”   弟子跪下来,另有几个侍奉的弟子也跪下来,干跪着,都不敢求情。   尹梦荷阴沉道:“你们这是何意?”   弟子之一以头碰地道:“师尊息怒,只是少宫主还神智不清,不如将她暂且关押,等少宫主醒来再做处置。”   另外几人知道这是缓兵之计,忙纷纷附和。   尹梦荷眯起眼,哼了一声道:“你们想留下这丫头一命?耍这些心眼,岂不知我生平最恨忤逆之徒!”说着五指成爪,向七喜抓去。   众人变色,七喜却在此时重重地磕一个头道:“弟子愿意一死,求宫主再让我跟少宫主说句话!”   尹梦荷手停住,道:“是方淮叫你带的话?”   七喜慢慢地点了点头。   尹梦荷拧眉,看了一眼墙壁上铐着的死气沉沉的余潇,而后收手道:“那就去对他说吧。”   七喜缓缓爬起身,身子颤抖了两下,朝余潇走去。   她走到余潇面前,看着他一半掩没在阴影里的深深的轮廓,像是她看到过的孟园冬天的假山石,嶙峋、冰冷又憔悴。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递到余潇面前,低声道:“少宫主……公子要我把这个给你。”   过了好一会儿,男子垂着头,毫无反应。   七喜咬住嘴唇,心里涌起来不知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她也不能理解的歉疚和悲哀,低下头哭道:“对不起……”   尹梦荷冷冷道:“带下去,再有人敢求情,就和她一样罪名论处。”   两名弟子走上来,按住了七喜的肩膀。   七喜最后看了余潇一眼,蹲下身去将玉佩放在余潇身前的地上,抬头就看到师姐们不忍的目光,心情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两人押着七喜转过身去,正要向门外走去,忽然铐住余潇的锁链轻轻晃荡了一下。   三人脚步一顿,尹梦荷也眉头一动,抬首看去。   “留下她。”   声音低不可闻,像濒死之人用气息在呢喃,但近处的七喜和两个弟子都听见了,尹梦荷也听见了。   她们转过身去,只见那人仍一动不动垂着头,但三两滴水滴从看不清的侧脸落下来,砸在玉佩莹润的表面,闪动着微光,也砸在粗擦的地面,形成圆圆的水渍。   “留下她。”   方淮和雁姑坐着马车,和尹大小姐的车驾一起越过了魔界的边境,进入仙界的范围内。   走了两天一夜,到了一个较为繁华的城镇上空,雁姑忽然道:“在这城中停一阵吧。”   话传到尹大小姐那,那边虽然不解,但还是停了轿辇,落在城中,像先前一样,随从们盘下一座客栈,也给雁姑和方淮清理出上房休息。   像这样的城镇,都是修士和凡人混杂,且凡人居多,于是客栈里自然也有几个厨子,随从本来也要把他们也赶出去,却被雁姑留下道:“这几个人给我用吧。”   随从倒也不多问,径直留下这几个人离开了。随从走后,雁姑便对那几个厨子道:“你们这就去厨房生火做饭,把拿手的菜都摆出来,城中哪家酒楼的饭菜好?”   厨子们唯唯诺诺地说了哪家的酒好哪家的菜好,雁姑掷给他们一颗大如雀卵的珍珠道:“都去买了来,越快越好。”   厨子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珍珠,战战兢兢道:“仙人要多少的酒菜?这珍珠够买下几个酒楼了。”   雁姑道:“能买多少买多少。”   等厨子们也走了,方淮才不由道:“雁姑,这是……”   雁姑看了他一眼道:“那家伙睡了有些时日了,该饿了。”   方淮道:“嗯?”   过了片刻,有厨子端了几样菜,并一碗面上来,方淮闻着那菜香四溢,他久不食烟火,倒也被勾得有些想尝尝了。   雁姑审视着那几样菜品,把那碗面端到最前面来,面香伴随着热雾蒸腾而上。   “啊……”   方淮听见这么一声,好像一个人睡足了觉爬起来、不自觉发出的叹息,房间里的水汽越来越浓,好像有别的东西渗进了朦朦胧胧的水汽里,然后是一声清醒过来的“嗯?”   热腾腾的雾气迅速散去,方淮看到原本只有他和雁姑两个人的桌边,坐着第三个人。   一个少年,四肢纤细修长,两个耳朵比寻常人要尖一些,黑漆漆的眼瞳,仿佛蒙着一层水光,额头上伸出雪白的象牙质感的角。   他四下看看,目光落在桌上,立刻伸手捞过雁姑面前的面碗,一只手粗鲁地把两根竹筷并握在一起,显然不知道怎么用筷子,动作却又迅捷无比,用筷子绕了两圈面条,大口吃起来,一点都不怕烫。   方淮愣道:“这是……”   少年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扫光了桌上的饭菜。幸好这时厨子们带着各酒楼的人,把其他地方买来的酒菜又送来了,好在这间上房够宽敞,又在雁姑指示下,提了半个成年男子高的一个大木桶的白饭上来。   等人退出去,雁姑看了看这间厢房,抬手布上一层结界,才道:“不认得了?当初他可是差点把你踩得粉身碎骨。”   方淮一怔,而后想起来她指的是谁:“这是独……毓疏?”   少年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威慑性地瞪了方淮一眼,又继续闷头大吃。   雁姑道:“东南倾的结界被人打碎了,我就带着它一块过海来了。”   方淮感到诧异,他虽然早就疑惑镇守东南倾结界的雁姑为什么会忽然过海到大陆来,但没想到会是因为结界破碎。   东南倾这样的秘地,有谁会去蓄意破坏,又有谁有这个能力?   他想到余潇当初在岛上闹出的阵仗,道:“莫非是余潇……”   雁姑摇摇头道:“不是他,是两个月前,有一伙人潜到岛上。”   她看了看吃鸡腿吃得正欢的少年道:“结界出现裂纹,是小玉(毓疏的小名)最先发现的。等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补救了。那伙人也跑得无影无踪。他们事先早有准备,踪迹掩藏得很好,连毓疏这样的上古神兽,也只嗅到一点点气息,并且很快就消失了。我带着小玉追到海上,顺着气息消失的方向一直找过海来。”   “而且,他们究竟用的什么力量打碎的结界,我也始终查不出来。”雁姑攒紧了眉,看到方淮时,忽然问道:“我给你的那枚坠子,还在你手里不曾?”   方淮道:“自从我被余潇抓去太真宫后,就不见了。不过……”他用手碰了碰自己后腰上某处,将那处时不时出现灼痛感,还有红肿的事告诉了雁姑。   雁姑眉一挑道:“看来是你金丹被剖时,龙血机缘巧合融进你身体里了。”   方淮道:“龙血?!”   雁姑道:“嗯。”她伸出食指指尖,在方淮眉心一点,后者立刻感到后腰处一点灼热,顺着背脊一直到脖颈,耳后,最后和雁姑的指尖应在一起。   雁姑松手,方淮捂住眉心,讶异地望着她道:“世上果真有龙?”他们谈的自然不是被归作灵兽一类的蛟龙,而是上古传说中,生而为真仙之体的龙族。   雁姑道:“你都在龙君的岛上住了十年,还问有没有龙?”   方淮哑然,有些不敢置信,雁姑口中的仙君,竟是龙君?可是真正的龙族,在小说原文里根本没出现过。   雁姑道:“数万年前,一龙一凤生于天劫之中,如今龙族早已湮灭,凤族苟延残喘,血脉也越来越稀薄。仙君也是我此生见过的唯一一个龙族了,但他说过,真龙虽已不在,世上却还残留有真龙的骨血。但未觉醒的血脉藏在芸芸众生中,连仙君也分辨不出来。所以仙君一去,你身上的这一滴血,就是龙族的最后一点遗物了。”   她说完,却又陷入思索之中:“一龙一凤……”   方淮却在想另一件事。龙族遗留在人世间的血脉,那不就是余潇吗?这是小说后期的剧情了,出现了新的角色,号称继承了上古龙族的血脉,集结了仙人两界几方势力,专跟主角作对。   这么一个角色,按小说套路该叫他“大魔王”,可是又有读者吐槽主角冷血残酷,统领着魔界,还跑到仙界去挑衅,把人家门派都差点打散,人家好不容易出来一个人带领众人打自卫战,主角才应该叫大魔王吧?   无论谁是大魔王,总之之后的一系列情节,大概就是主角也觉醒了龙血,跟这人打来打去,最后对手不敌,成为他的手下败将,主角再次无敌。   方淮忽然想到一直在他心里悬而未决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当初会不停做梦,梦到余潇的前世今生?   从金丹被剖之后,他就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梦,而那时候正巧血滴挂坠不见。现在雁姑告诉他那是龙血,莫非是因为他佩戴龙血的缘故,和余潇的血产生了类似共鸣的反应?   房门忽然给人敲了两下,随从在门外道:“两位真人,大小姐遣我来问,是否可以上路了。”   雁姑和方淮对视一眼,两人起身,方淮一边起身应“好”,一边看了眼房间里的木桶杯碟,此时一个个被化作少年的毓疏刮得干干净净,真是风卷残云,片甲不留。   少年往雁姑怀里一扑道:“雁……吾没吃饱。”   雁姑笑道:“你再忍忍,等到了这位方兄弟的家里,有的是你吃的。”   少年看了眼方淮,鼻子里嗤了一声道:“是嘛?”   他舔了舔油亮的嘴角。方淮看着,忽然感受到了压力。 第78章 归去来(四)   行进了十来天, 再次到了碧山脚下。   方淮看着山脚下的石碑, 当年来到这石碑前的时候, 他尚且双目不能视物,这石碑上的诗句, 是余潇念了上半阙,他接了下半阙。   细细数来,从当年初入太白到如今,已有三十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   山上传来两声清唳,两只白鹤展翅飞来, 落在众人面前。   两名弟子从白鹤上下来,尹家侍女撩开轿辇的软帘,尹凤至端坐在内, 那两人看得一呆, 回过神来急忙拱手道:“师叔命我二人传话来,贵客造访山门, 有失远迎,太白宫内茶水备齐, 这便请尹大小姐随我等上山。”   尹凤至笑道:“我是不速之客, 叨扰了贵派。二位仔细瞧瞧, 与我同来的还有谁?”   那两名弟子有些迷惑。方淮掀帘从马车上下来道:“大小姐不要说笑了,我离山已有十五年, 这两位同门未必认得我。”   他看向那两名弟子, 拱手道:“请二位通传一声, 就说弟子方淮, 回来拜见掌门和诸位长辈了。”   片刻后,太白宫沉雾峰正宫大殿内,上首坐着三春真人,已先问了方淮这十几年来在外种种,随后李持盈、方其生夫妇和余心岩,还有在太白宫做客的尹大小姐的五叔听到消息,纷纷赶来。   李持盈飞也似地踏进殿内,看到大殿正中站着的方淮,手不自觉搭在了剑柄上,微微颤抖。一旁的方其生揽着妻子的肩。两人看在方淮眼里,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他鼻腔内居然涌起一股酸意,上前两步,在夫妇俩面前跪下道:“儿子不孝,在外音讯不定,叫爹娘挂心了。”   方其生急忙上前,俯身抬起儿子的头,又惊又喜道:“淮儿,你的眼睛好了?”   方淮忍住酸意笑道:“儿子在外机缘巧合得了琉球白露,用它治好了眼睛。”   方其生喜不自胜,对妻子道:“盈盈,这真是因祸得福……”见妻子面如寒霜,又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对方淮做口形使眼色,意思是“你娘生大气了”。   方淮仰头,看看李持盈,轻声道:“娘,我知错了。”   李持盈手抖得厉害,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却一点力道都没有:“你可知道你和潇侄儿在昆仑失踪,我和你爹、还有你师叔师叔母有多着急!昆仑的人说你们失踪和魔修有关,我要去魔界,你爹硬拦着我不让我去,好不容易等了你的消息,你就送了一封信回来,人在哪里也不说!你……”   她咬牙扭过头去,熟悉她的人知道她是情难自禁,不肯在众人面前流泪,余心岩忙笑道:“师姐真是的,侄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在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哪有上来就要打要骂的。”   李持盈道:“他就是被你们惯坏了!在碧山有众人捧着他,在昆仑有潇侄儿陪着他,他就以为天下哪都去得了了!”   这话说得不尽不实,首先,方淮要是真被惯坏了,那她这个做娘的必定是贡献最大的那个,再来,修仙门派的弟子出门历练个十几二十年,那都是常事,只要给门中递一递消息,师父长辈们也不会太担忧。   虽然方淮是被人掳走的,但他没过几天就递了消息报了平安,而且那信鸢不同于凡人联络用的一张薄薄信纸,上面附有寄信人的神识,造不了假,即使有人强迫也写不出来这样一封平安信。   说来说去,不过是她这个为娘之人关心则乱罢了。   对儿子和众人发了通脾气,李持盈才稍稍平定了心绪,对方淮道:“还跪在地上做什么!你又不是修仙之人,也不怕跪伤了你那膝盖!”   方淮才起了身,方其生笑对一旁的尹大小姐和其五叔梁鸿真人道:“我们一家重聚,情难自已,倒叫两位看笑话了。”   梁鸿真人微微一笑道:“两位和方世侄舐犊情深,我们在旁看着都深受感动。”   尹凤至也笑着,将目光落在方淮身上,柔声道:“也只有前辈们如此的情深意重,才能养出方公子这样的谦谦君子。”   方其生闻言不由多看了这尹大小姐两眼,论起容貌仪韵,真是世所罕见,说起来尹家近些年来,倒有意地和太白宫多亲近……   五凤台尹家是名望极重的修仙世族,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尹家在仙界乃至三界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的,或者说是超然的。三界的一切纷争,尹家非必不得已绝不插手,说起来迄今为止真正插手过的,也只有千年前的仙魔大战。   况且尹家有一半的族人都是出生即继承了凤凰血,拥有半仙体质。若说修真者之间以资质论等级,有些人出生就落后一步,有些人生来就高人一等,那么五凤台尹氏族中那些继承了凤凰血的族人,就是生下来,便站在了一般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方其生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再看一眼尹大小姐,尹凤至察觉到他的注目,便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低头不卑不亢地一屈膝,端庄不失风度。   方淮乍一回到碧山,打扫院子,拜见各位长辈。那些往日交好的师姐师兄们,但凡还留在山中的,都来探望他,恭喜他眼睛复明,一时也有些忙不过来。   不过再忙也没忘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吩咐小僮替雁姑收拾了个院子住下,又收集了大批的灵丹灵石——还有不少是外借的,弄得许多人都怀疑他在外欠了巨债——喂给躲在雁姑宝囊里睡觉的毓疏。   这位独角兽大人闻着灵丹的香味醒来,也懒得再化人形,直接以原形出来,张嘴一吸,堆满整间仓屋的灵丹灵石顷刻间化为乌有。   吞完了,它还对雁姑抱怨道:“雁,吾还是觉得鸡腿好吃。”   饶是方淮再修身养性,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牙根痒痒,出去对雁姑道:“这真的是毓疏,难道不是貔貅?”   雁姑忙竖起指头道:“嘘,你说貔貅,它要生气的,它最讨厌貔貅那样丑陋的龙族。”   “……”   毓疏吃饱了一点,不肯回宝囊,趴在仓屋里睡觉。方淮便在院子里和雁姑谈话。   雁姑道:“余潇一事,你何时跟你爹娘外公提起?”   方淮顿了顿道:“这叫我从何提起呢?”   这十几年来发生的种种,经历九死一生、大喜大悲,可到了父母面前,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想报喜讯,有些秘密又不能说出口,至于那些不好的事,也不想说出来,让爹娘白担惊受怕一场。   还有他和余潇——他在信里只是说余潇和他被魔修劫走后,遇到一位无名散人,救了他俩,余潇跟着那人走了。这种说书一样的故事,他居然一板一眼地写下来说服爹娘和师叔师叔母相信。   前几日见到余师叔时,他本以为师叔会着急地和他打听余潇的消息,也早备好了说辞。但师叔却是欲言又止,令他心中不禁猜测,难道师叔和师叔母知道了什么?   不光师叔和师叔母,连爹娘在他回山这几日,私下无人时,也都不曾问及他余潇的下落,仿佛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们不提,方淮也就暂时按下不说。   雁姑道:“经历过灵寂期的天劫,如果渡劫成功,也起码要将养个百年,不过以那人的资质,可能还要更早些。 ”   方淮道:“嗯,我心里有数。许多事,都要从新筹划了。”   碧山的远钟又响,方淮对雁姑道:“我还得去再拜见一对长辈,雁姑你自便就好。”   雁姑点头道:“去吧。”   方淮便从院子里出来,乘坐灵器向余心岩夫妇居住的明镜峰飞去。   到了半山腰,走过那光滑如镜的石块,到了小院中,还未敲门,温柔美貌的妇人已经打开竹门,对方淮笑道:“淮儿,你来了。我和你师叔都等着你呢。”   方淮点点头,进门来作揖道:“师叔,师叔母。”   杨仙乐还是一身简朴衣裙,拉着他手笑道:“你坐,你坐。”   方淮便依言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杨仙乐也坐在丈夫身边,端详着方淮笑道:“好,真好。这双眼睛看见了,人也越发俊俏有神了,就是看着有些憔悴,是赶路太累了,还是在外发生了什么事?”   方淮笑道:“在外历练,哪能不经历些事,倒是回来见师叔师叔母一如往昔,心里也安慰了。”   余心岩道:“我和你师叔母待在碧山最安稳不过,哪会有什么事。只是老记挂着你……和潇儿。”   方淮顿了顿,笑道:“余潇他……很好。只是不方便递消息回来。”   余心岩夫妇俩互相看看,杨仙乐道:“淮儿,其实潇儿在外也和我们联络过几回。”   方淮手握了握道:“哦?那这样再好不过了。否则师叔师叔母还不知道怎样担心呢。”   “他说他拜了一位真人为师。”杨仙乐没有再掩饰担忧,“你和他不在一起,你们之间……还好吧?”   她眼见着这两个孩子从小如影随形,亲如手足,只盼望他们将来互相扶助,最不想看到他们生出嫌隙的。但这十几年来两人递回来的消息,余潇倒还好,方淮的书信里提起余潇,总觉得有些生疏了。   如今见了本尊,更有这样的感觉。   杨仙乐看看丈夫,终于忍不住道:“淮儿,是不是潇儿在外头,做什么坏事了?他对你不好?”踌躇了一会儿,她终是苦笑道:“他跟的那位真人,其实是魔修吧?”   方淮一愣,余潇把这个也透露给两人了?他立刻想到,或许爹娘也知道了,所以才对余潇的事三缄其口。   杨仙乐道:“自打你们去昆仑的前几日,我看见潇儿居然带着我的师父来见我,就明白他将来恐怕是……”她愧疚地望了丈夫一眼。   余心岩揽住她的肩膀道:“他既然早早地做了打算,我们要拦也没什么用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当初直到儿子失踪后妻子才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个时候为人父母的挣扎,到如今已经不足以道出了,只看向方淮道:“若是这个不肖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们两个先代他跟你道歉……”   “子债父尝,原也应该。”   余潇朝深渊里望去。   一片混沌之中,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翩翩游动。余潇认得那是什么,但相比上一世,好像来得早了许多。   他知道这是梦,梦是人心的镜子,多久没做梦了?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一片虚无,所以从不做梦,但现在却像凡尘中人一样,被无数的喜悲填满。   一声摇山振岳的长啸,深渊里的巨兽仰天而出,在昏暗的天地间展露着身姿,头似驼,角似鹿,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   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是为真龙。   龙在盘绕在余潇面前,黯淡的月色和稀疏的星光落在它的鳞片上,一双灯笼大的眼熠熠生辉,好似撒着金箔的琥珀,漠然地看着他。   浑厚的龙息吞吐着包围了余潇,他伸出手,指腹擦过那耀彩生光的须髯。   真龙像观察一株草木那样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摆尾,从他面前游开,飞上天空。   龙尾甩过,留下的炫目的光辉消散后,一个人影站在深渊旁,稍稍转过头,露出温润的眉眼。   余潇不禁走过去,喃喃道:“师兄……”   他越走越快,但那人影却似乎越来越远,余潇焦躁起来,忽然间,五脏六腑好似绞在了一起,耳鸣目眩,满眼里只有那个似远似近的身影。他运起全身灵力,浑身的伤口因此大肆作痛,仍然毫不减慢自己的脚步。   最终他够到了。那个身影近在咫尺,他心里从来没像这样狂喜过。他抓住那人的手臂,想把他拉到怀里,真真切切感受对方的温度。   然而人影一经他触摸,立刻开始模糊,他抓得越紧,那身影越如掌中流沙般,在他手指间消散,那些消散后的莹莹光点,全部都坠入深渊之中。   余潇尽全力地嘶吼“师兄!”,毫不犹豫地跃下深渊去追那飘荡的光芒。   心脏在坠落的一瞬间产生令人落泪的窒痛感,余潇睁开眼,只看到旋室的天花板上刻着的血红色的魔纹。   他躺在石床上,一颗眼泪从眼角滑到耳廓,身体哪怕是动动手指的动作,都像是要支离破碎一样。整间旋室的墙壁都刻满了同样的魔纹,如同无数条溪流汇聚到他身下的石床中,将魔力输送进他体内。   “你是心魔太深,才会做梦。”   尹梦荷伫立在旋室一角道,“就你现在这副躯体,随便一个金丹期修士都能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修士渡劫后的肉身十分脆弱,更何况余潇经历的是灵寂期的天劫,哪怕是一般人轻轻的触碰,都会造成剧烈的疼痛。虽然余潇的神魂已经强悍到不在乎肉身的痛苦,这样的躯体却会让他行动受阻。   尹梦荷走上前来道:“在你那些骨骼接起来之前,你还是老老实实躺在上面做梦吧。”   她看了余潇两眼。“现在神智清醒了?据那小丫头招认,帮助方淮逃跑的人还有一个,可要我去帮你抓回来?”   她难得的体贴,不过是因为和余潇经历过类似的事,勾起了同病相怜之情。况且孟园那条地底隧道,她也是如今才知道。当初那个人在园子里,原来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   余潇听她说完,缓缓地抬了抬手指,指尖缠绕的血红魔气化作一只引路蝶,飞到尹梦荷面前。   尹梦荷正要随那引路蝶离开,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这次抓来的人,你不会再叫我留他一命吧?”   余潇张了张口,用沙哑残破的声音道:“带他来。”   尹梦荷哼了一声,面露不屑地离开了。 第79章 归去来(五)   重重的一耳光, 打在许榕声脸上。   他低下头, 在地上又磕一个头道:“儿子不肖,连累了母亲。”   清平待要再打,可却下不去这个手了,许榕声向前膝行到她身边, 急急握住她的手道:“娘, 我求您了, 跟我走吧。要让余潇醒过来……”   清平道:“早知如此, 何必去犯这个大忌!”   许榕声望着她道:“方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要没了他, 我早就死在许家人手里了!他有难,我怎能不救!”   “你……”清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 对他道:“你走。”   许榕声一愣,立刻明白她要做什么, 道:“娘不走我也不走!”   清平怒道:“你以为逃出去,宫主和少宫主就找不着我们了吗!你我加起来连宫主一根手指头都敌不过。事情总要有人承担!”   “好一对母子情深。”   一个女声幽幽道。   清平听见这声音, 顿时如坠冰窟,转身跪下, 颤声道:“见过……宫主。”   血红的引路蝶从她面前飞过, 落在她身后青年的肩膀上。   尹梦荷看着许榕声, 眯眼道:“就是他么?”抬手一勾, 青年高大的身躯就被她悬空吊了起来。   清平额头用力一碰地面道:“求宫主法外开恩, 清平愿代他受过!”   许榕声一双眼看着母亲, 用力挣扎,眼里冒出血丝来,但喉管被卡着,说不出话。   尹梦荷冷笑道:“你自己就是戴罪之身,还妄想替他人受过?”   清平额头抵着地面,眼角溢出泪水道:“母子连心,榕声闯出大祸,都是弟子管教不严,求宫主责罚。“   “要责罚?”尹梦荷一只手掌控着许榕声,另一只手向清平点去,“那我就如你所愿!”   她指尖运起灵力,只消朝清平隔空轻轻一点,后者立即肉身化为一团血肉。然而指力尚未发出,忽然感受到左手传来灼烧的痛楚。   尹梦荷一蹙眉,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汹涌燃烧的力量,左手将许榕声一掷,青年整个人被甩到墙上,身后的墙壁出现一条条裂纹。   清平叫道:“榕声!”忍不住双掌一撑,待要起身上前,却见儿子从地上爬起来,双瞳竖起,金光闪动。   尹梦荷运力将清平挟持在右手中,和许榕声对峙,冷笑道:“半人半兽的怪物?”   清平呆呆地望着儿子道:“怎么会……”   尹梦荷被烧伤的左手很快复原,抬手冷笑道:“这次可不会再被你这卑贱的畜生伤到了!”   她运掌打去,许榕声灵巧地闪过,身上肌肉绷起,竖瞳闪烁着冷光,就像一只敏捷的猛兽。   连着闪躲几下,绿玉馆的屋顶被掀了起来,尹梦荷提着清平浮在馆屋的上空,像玩弄着慌不择路的猎物一样,手指在空中连点,馆中的弟子和客人都匆忙逃到屋外,跑得慢的已经被余力波及了。   正在此时,又响起那银铃声,一队太真宫弟子赶来道:“宫主,月教的人在城外!”   尹梦荷回过头,冷哼道:“来送死么?”左手在空中虚虚一抓,正自跳跃躲避的许榕声忽然被她指尖伸出的蚕丝般的灵力束缚住,摔在地上左右滚动,犹自低吼着。   尹梦荷将清平扔在他身边,对众弟子道:“将他们扭送回宫,送到余潇面前去。”   “是。”   尹梦荷看向弟子赶来的方向,唇边勾起兴味的冷笑道:“今儿可真热闹。我也许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   风烟城外,太真宫众外门弟子,和后面赶来的内门弟子,已经和月教众人混战了好一会儿。   魔修之间向来只把弱肉强食当作道理,更何况太真宫和月教不睦已久,太真宫众弟子得了尹梦荷的吩咐,见到月教之人格杀勿论。于是双方见面连一句话都没说,就厮杀到了一起。   太真宫都是些貌比花娇的柔弱女子,可动起手来,狠厉不下于那些身着黑袍阴暗肃杀的月教弟子,只不过月教有备而来,太真宫还没搬出全副阵仗,渐渐让他们压到了城下。   整座风烟城都被庞大的结界保护着,城门是唯一的入口,尹梦荷来到城门之上,看着众人混战,东面的太真宫弟子已有些不支,她伸手一指,原本要压到城门下的月教诸人立刻有小半化为灰飞。   尹梦荷凭虚几步踩过,再抬手,欲要将东面剩下的月教教众一举歼灭,却见压过来的月教教众忽然如潮水般退去。忽然半空中浮现一同样着黑袍,绣有徽纹的人影。   “尹宫主,我等只是想进你的风烟城抓一个人,只要抓到立刻离开,决不惊扰你风烟城的安宁。”   尹梦荷道:“凭你们这些肮脏的东西,也配站我风烟城的地?”她掌心向下一按,顿时天空中结成一张金火红色的大网,遮天蔽日地朝退走的月教众人盖下。   “要么逃,要么死!”   许榕声和清平被太真宫弟子押进宫,扔进了余潇所在的旋室。   余潇仍然静静地躺在石床上,即使他们被扔进来,也未作一点反应。   清平看着这样的余潇,低下头一会儿,到他床前跪下来道:“潇儿,我儿他对不住你,你要心中有什么怒气,就朝我来吧。”   余潇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没想到是姨娘的儿子。”   清平攀着床沿道:“我们母子相认不久,我高兴得忘了形,再没有想到他居然做出这种事。”她咬牙,“求你饶他一命,就当……就当看在我当初救你母子的份上。”   余潇道:“姨娘这样求了,自然不能不允。”他侧过头,看向地上捆成粽子的许榕声,后者双眼还未恢复,仍是竖瞳。   余潇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道:“半兽人?”人兽结合的产物,这类人生来具有狂暴的力量,但往往成年后不久就血肉迸裂,失心发狂而死。   清平道:“我也不知道……我和他爹都是人,他怎么会出现半兽人的体征……”   余潇和许榕声愤恨的眼神对视,手指稍抬,那刻满整个旋室的魔纹便朝许榕声的身体下面涌动而去。   许榕声只觉有什么冰冷细小的东西刺进了他的背脊和手指,而后发出两声惨叫,在地上抽搐不停。   清平脸色一白,扑过去抱住他,听见余潇道:“带他走吧。”   清平下巴抵着儿子的头顶,颤声道:“谢少宫主。”抱着许榕声起身要走。   余潇闭上眼问道:“宫主去了哪里?”   清平道:“她在城外,月教的人来了。”   余潇双眼又睁。   “月教?”   “方公子?”   方淮回了回神,汉白玉的栏杆旁,尹凤至笑盈盈地望着他。   方淮笑了笑道:“一时想入了神,大小姐莫要见怪。”   他领着尹凤至正在碧山的枯叶峰游玩,爹娘叮嘱他,要好生款待这尹大小姐。   尹凤至眼角一弯,看着满山的红枫道:“我虽常年在家,不过昆仑、峨眉、太白也算都走过一遭了,要论景致,还是峨眉山秀丽,贵派这里也是风景如画,昆仑严寒,总叫人望而却步呢。”   方淮道:“大小姐这样的娇客,上了昆仑,必定是被许多人热情款待,不让你感到半点寒冷。”   尹凤至扑哧笑道:“要那许多人做什么?只要话语投机,有一个人陪着我就满足了。”   她说这话时微微笑着凝视着方淮,想必世上也少有男人不被她的注目打动。   方淮只和她对视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开道:“你猜若是尹梦荷知道那位武夷前辈金丹的下落,或许,已经被某个人据为己用,她会怎样?”   他们方才一边游玩,一边谈起了尹梦荷,这也算是他们共同的话题和秘密。尹凤至去魔界探望尹梦荷当然是秘密的,不能叫仙界的人知道,方淮也对仙界众人隐瞒了自己在魔界的种种经历。   四下无人,尹凤至便随口说起尹梦荷当年上昆仑山,硬夺她那位身死的情郎的肉身一事。据说尹梦荷为此跟昆仑的人打得不可开交,还是后来有人找出那位前辈的遗书,上面言明自己愿安葬在昆仑雪冢,她这才罢休。   “嗯……”尹凤至想了想道,“那一定会找上那人,不顾一切代价地抢回来吧?”   方淮道:“会迁怒那个人吗?”   “你对我那姑祖母的性格也有些了解了。”尹凤至笑道,“她也算是个情痴了,况且她性情偏激,从死后的修士的肉身中剖丹自用,是亵渎冒犯,她若知道是谁,定不会放过对方。哪怕最后金丹是在另外的人手里,以她的性格,迁怒将人杀了也不为过。”   “是吗……”   “方公子怎么这样问?难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尹凤至玩笑似的问道。   方淮笑道:“我若是知道,岂不为昆仑立功一件。”   一面说着,一面心里却在想,金丹在余潇体内这件事,尹梦荷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方淮细细回想在太真宫的四年,最后定下结论:尹梦荷多半是不知道的。   魔界月教的人知道金丹在余潇体内,但太真宫与月教势不两立,尹梦荷这几年又深居宫中,把太真宫诸多事务都交给余潇打理,余潇经历过前世,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连尹梦荷也被他耍得团团转。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窗户纸被捅破的那一天?   “方公子。”尹凤至道,“碧山诸多美景,我今日连其十分之一都没看完。明天还能再烦请你陪我出来赏玩吗?”   方淮笑笑道:“大小姐是我派的贵客,想去哪里赏玩,只管派人来叫我便是。”   尹凤至笑容中略带羞赧,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去,方淮却道:“大小姐。”   “嗯?”尹凤至回过身来,“有什么事?”   方淮缓步走到她面前,斟酌了一下,道:“其实我外公和母亲,都对大小姐和大小姐一族近些年来的青睐感到受宠若惊。大家是明人不说暗话。”   他注视着尹大小姐,看着那种熟悉又陌生的美丽的脸:“尹家难道有意和太白扯上些关系?”   尹凤至笑道:“方公子是指……”她那副羞赧的小女儿家的面具渐渐从脸上褪下了。   “联姻。”方淮道,“像方淮这样资质低下,修仙无望之人,除了红渠真人之子、太白掌门外孙这个身份,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大小姐垂青。”   尹凤至道:“别这么说,方公子这样的温柔君子,仙界许多女子见了你,都会想要做你的道侣的。何况婚姻讲究你情我愿,何必在意修为高低呢?”   方淮道:“若换作其他女子,我会相信她们会愿意为男女之情嫁给一个修为低微毫无前途的人,但如果是尹大小姐,做我的道侣未免太委屈了些。”   尹凤至柳眉一挑道:“你似乎很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方淮笑了笑道:“大小姐和我的那位朋友,不光相貌肖似,连性格都有些相似。”   尹凤至道:“那女子是你的情人?”   方淮道:“已经不是了。”   尹凤至看着他,忽然上前一步道:“我不在乎你透过我看到了谁,我也不在乎你对我有没有情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大局考虑。”   “大局考虑?”方淮皱了皱眉,“什么样的大局,能让尹家愿意屈尊和我太白联姻?”   “为了我的族人。”尹凤至转过头去。   方淮一怔,她手扶着栏杆道:“尹氏一族继承了凤凰血,为保血统纯正,直到第五代也就是我爹娘那一代,都是族内结亲。”   就好像天|朝那些为了保持某个体征近亲繁殖的宠物一样。方淮想。   “这种做法到我娘诞下我前也都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尹凤至望着那些连绵成片的红枫,“直到我娘生下我的小妹。”   她看向方淮。“她一生下来,一半身体就像火烧一样,那火红的颜色,比这山上的红枫还要刺眼。爹娘吓坏了,急忙把她封在天玄池的冰面下,凤凰浴火而生,她却生下来就要忍受无止境的严寒。”   “后来又有不少族人被放进了天玄池里,无论是几百岁的大人,还是出生不久的孩子。”尹凤至道,“大家都知道不对了,长老为此事在祠堂商议,最后决定,尹家自六代起,不再与族人结亲。”   “改变旧俗是很难的事。”她注视着方淮,后者则若有所思,“但为了尹氏一族的将来,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方淮自回到碧山后,每天都会抽空修炼。他告诉爹娘他在海外瀛洲岛上找到了适合自己修炼的功法。李持盈夫妇虽然欣喜,却还有些疑虑,不过得知那秘籍竟然是方淮外祖母传下的琴谱的下卷,又听方淮口述部分法诀之后,惊讶之余倒也放心了。   至于方淮拜师一事更不用说:“既然得人家传授秘籍,拜师是应该的,太白虽是你师门,但究竟于你修仙一道上没有教过你什么。授业方能为师。到时择个日子,备好香案,正经行过拜师礼,也就是了。”   拜师的事虽解决了。但这些日子要陪尹大小姐游览风景,又要重新担起首席真传的职责,交接的事务多且繁杂,也只要晚上的时候能偷出闲来打坐冥想。   他为免冥想途中被打扰,索性去了三叠峰。   还是如当年一样,他骑着大白登上桃花岩,却见岩石上早站着一个人。“雁姑?”   雁姑转过身来道:“你来了。来此处修炼?”   方淮从白虎身下下来,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去一边玩耍,可大白乍回到主人身边,怎么都要黏着他,也只好随它去了。   “是。”他看看四周,来这个地方除了静心修炼,也是对他的警醒,百年后,或许几十年后,他要再面对余潇。   一切物是人非,重新来过,但他不会再逃避。   雁姑看着他,叹道:“近十年的苦工,就这么白费了。”她惋惜的不是十年时间,而是当中用来助方淮修炼的灵材,许多都再找不到了的。   方淮道:“从头再来也不迟。”   雁姑点点头道:“若是太白的人不介意,我就在此处多待些时日,帮助你修炼。”   方淮笑了,拱手道:“多谢雁姑了。”   “少来这些虚礼。”雁姑道,“怎么说也是仙君的弟子,这样出去岂不给你师尊蒙羞?”   方淮听惯了她这借口,只笑了笑,见她站在那桃花岩三个大字旁,峰顶寒风吹起,把她一身白袍吹得展开,衣裳上的大雁栩栩如生,却想到尹大小姐说过的话。于是把那些话告诉了雁姑。   雁姑听了却不以为意道:“凤族衰落是迟早的事,所谓凤凰血,不过是当年捡来的一点好处罢了,能维持到如今,已经是天道给的恩惠了。”   她对方淮道:“你别听她说得可怜。早在尹氏一族第四代的时候,就有人发现了这个弊端,当时也想出了解决的法子。”   方淮问道:“是什么?”   雁姑像是回忆起什么趣事,微微一笑道:“天生龙凤,本是一家。想要保持凤凰血的纯粹,龙凤结合是最好的办法。”   方淮讶道:“所以那个时候……”   “那时候,天下恰好还留有最后一位龙君。而且也被尹氏的族人找到了。”雁姑对方淮笑道,“那位龙君是谁你也知道了。”   方淮了然道:“最后成了?”如果成了,那尹家人如今也不该为此事发愁才对。   雁姑摇头道:“没成。”   “龙君不答应?”   “龙君是无可无不可。”雁姑笑道,“对仙君来说,和有凤凰血的尹氏女结合的确能使力量境界更上一层,但他对这些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渴望。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婚事。你可知尹家当时安排出嫁的嫡女是谁?”   方淮一怔,尹家四代,嫡女……   “是尹梦荷。” 雁姑难得笑得这么兴味,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子,“她是当年尹家的嫡长女,三界有名的美人。和现今这位尹大小姐没什么两样,是不是?尹家人的无趣正在于他们从不做改变。”   方淮不由笑道:“那么究竟是为什么没成?”   雁姑转过身,含笑看着那遒劲潇洒的“桃花岩”三个大字:“因为有人来抢亲了。”   “抢亲?”方淮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抢亲的人,莫非就是尹宫主的心仪之人,那位武夷真人?”   “哦,你还知道他?”雁姑讶异地笑道,“我还道你们太白门人早把这个人忘了呢。”   雁姑的话中有深意,方淮一时却猜不透。他知道这武夷真人,完全是因为这人是余潇体内金丹的主人,他看小说原文时着重记下来了。   “是他。”雁姑道,“他和尹梦荷,本是有一桩婚约的。但尹氏为前途计,自然悔了婚,准备将尹梦荷嫁给龙君。”   “那这岂不是棒打鸳鸯?”听起来,分明是一对郎情妾意的佳偶,被家族生生拆散了。   “也说不上是棒打鸳鸯吧?”雁姑却道,“他们虽有婚约,但此前连面也没见过。况且那时候武夷真人还是无名之辈,身世也不光彩,高攀上堂堂尹家大小姐,实在人人都觉得不配。”   方淮觉得自己摸不清这故事的走向了。索性继续顺着话问道:“那他是为何要来抢亲?”   “当然是不服这一口气了。”雁姑负手笑道,“尹家这样有名望的修仙家族,却出尔反尔,不把婚姻诺言当回事。怎能让人心头不憋着一口气。所以婚礼大典当天,这位武夷真人——那时认得他的人都还叫他仲瑛——就只身上五凤台来抢亲来了。”   “……”方淮道,“这位前辈真是……敢爱敢恨。”   雁姑兴致一来,便和他说起书来:“你不知道当时的景象,新人站在台阶上,刚一拜天地,仲瑛提一柄破破烂烂的锈剑,就从人群中窜出来,高声道:‘你尹家人说话不算数,说好要嫁一个三界第一美人给我,如今见了什么龙君,就把誓言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宾客尽皆哗然,却谁也拦不住这仲瑛,他那时的剑道已经出神入化了。只是衣衫褴褛,活像个叫花子,不过身材高大,眉目也还端正,拾掇拾掇倒也能看——说远了。却说众人看着他飞身落到台阶顶端,拔剑一扫,周围随从宾客倒了一地,他便抓起人跑了。”   “跑了?”   “跑了。”   “那尹宫主就这么跟他私奔了?”   “谁跟你说是尹梦荷了?”   “……??”   “是龙君,他抓走的是龙君。” 第80章 归去来(六)   如果“懵”这个词可以化作实体的话, 方淮头上大概已经压满问号了。   雁姑看他向来沉着从容的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乐不可支道:“这就傻了?”   方淮无奈道:“这位武夷前辈, 他的未婚妻不是尹宫主么?为什么要抢走新郎?”   雁姑道:“他不过是来出口气,新郎新娘随便抓一个, 把婚礼大殿闹得举行不下去就是他的目的, 况且……”她想到当年的情景,不禁含笑道,“他不是要一个三界第一美人吗?尹梦荷虽也不难看, 可怎抵得过龙君的风采。”   “……”方淮总觉雁姑在说段子逗他好玩儿, “不管怎样, 我还不知道雁姑连故事都说得这么好。”   “当年经历了仙魔大战的那一辈人的风采, 可不是如今这些人能够比拟的。”雁姑叹道, “人都去了, 也只好当话本故事和你说说罢了。”   方淮笑道:“怪我生不逢时。”看小说的时候, 作者也没写到这个世界千年前发生的故事。毕竟小说只是小说,可身临其境的, 却是一个繁荣莫测的世界。   方淮把话题回到如今的尹家人上去:“这么说来,尹家人是真打算做出些改变了?”   “或许是吧。”雁姑恢复到那副恬淡的神情, “可尹家数千年来在三界所谓‘超然’的地位,正是倚靠代代相传的凤凰血。一旦和外族联姻,血缘就会分散, 变得稀薄。这样一来, 再也不会有那些天生半仙之体了。”   她看向方淮道:“你觉得尹家会舍得吗?”   方淮道:“总要有取舍的。”他走到桃花岩的边缘, 寒风扑面, 看着远处天空的繁星和云雾。“正因为如此,才要和其他门派联手,维护自己的地位。昆仑创派已两千余年,如今与尹家分庭抗礼,尹家不可能和他联手,剩下太白、峨眉、少林,少林没有联姻这一说,峨眉倒向昆仑,倒只剩太白最合适了。”   “怎么?”雁姑道,“娶那位三界第一美人,叫你心动了?”   方淮笑道:“雁姑莫要取笑我了。女人再美,总还是自己心仪的好。”   雁姑道:“你有心仪的了?”   方淮道:“曾经有过。”   雁姑走到他身边道:“我猜你爹娘还有外公,是很乐见你和那尹大小姐有点儿什么的。”   方淮道:“她未必是个好妻子。但若是利益相同,或许会是个好伙伴。”他看向雁姑,“你也知道,余潇恢复之前,我的时间不多。”   雁姑亦看着他道:“为利而来,必定为利而去。我随仙君沉浮了半生,只知道朋友和敌人,总会换来换去。”   “而尹家。”雁姑道,“明明早知道挽留凤凰血的代价,却直到这时候才做出改变。你说取舍,在我看来,他们是最贪婪的人。”   余潇又站在了悬崖边上。   巨龙在深渊里游动着,他身旁站着一名老者。   老人低着头,满是褶皱的脸一半藏在阴影里,翕动着干瘪的嘴唇,声音含混模糊:“钥匙……锁。打开了,那血龙出渊,三界再无宁日。”   余潇漠然道:“那不妨打开试试。”   “使不得呀……”老者颤颤巍巍躬身道,“求魔尊大人三思。”   深渊下传来长啸,真龙的身躯扶摇直上,在悬崖边盘绕,转头看向余潇和老者。   它的一双眼不再是金光闪烁的琥珀,而是漆黑和血红交织,张大口,将老者整个吞了下去。竖直的瞳孔里的血色像一团冰冷的火焰,注视着余潇。   余潇和它对视一会儿,真龙喷出炽热的龙息,甩了甩尾巴,又向天空飞去。   余潇便睁开眼,看见尹梦荷走进旋室。   他躺在石床上,沉默了一会儿,道:“听说月教的人来了。”   “不错。”尹梦荷道,“居然求我让他们进城抓人。我何时看起来这么好说话了?”   “抓谁?”   “谁知道呢。”尹梦荷转身查看那石壁上的魔纹,“人都被我杀了。”   “都杀了?”   “逃了几个。不过从领头人身上落下来这个。”尹梦荷抬起手,手上浮空托着一滴女人指甲盖大小的砂汞。“有人招供,他们便是靠着这东西找到城外来的。”   尹梦荷将那圆珠状的砂汞拿到面前端详道:“这水银里,似乎掺了什么东西?”   她活了千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但此物拿在手里,一时竟也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余潇转过头来,看着那滴砂汞。细看之下,那银白色光润的表面,偶然似乎闪过几缕血红,伴随着碎金的光芒。   尹梦荷看了少时,托着砂汞的手收拢一握道:“清平母子呢?你放他们走了?”   余潇道:“放走了。”   尹梦荷冷哼一声道:“那半兽半人的小子,说不定还和那贱人有什么关系呢。”   她提起“贱人”,余潇道:“她手里那条锁链……”   “那是缚龙锁。”尹梦荷道,“连真龙都能锁住。若论修为,她未必打得过你,只不过仗着手里有一堆她主子留下来的宝器罢了。”   东南倾,穿雁翅纹白袍的女人,缚龙锁。余潇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变得脱离了他的掌控?   第一次是玉佩中神识的呼应变弱,他那时尚在修炼中,突然间心神不定,似有所失。于是破关而出,只想立刻奔到万里之外,把那人牢牢抓在掌中。   但他没有,任由方淮进了东南倾的岛心。从那时就错了,或者更早,他应该想个办法把方淮留在身边,而不是拿金光草做幌子支开他。   等了快九年,修炼的功法终于小有所成,他跑去岛上,打碎结界一角,跟神兽缠斗,同时察觉到方淮正从岛心出来,于是一边打斗一边接近他,然后施了个障眼法摆脱毓疏。   他躺在溪水里,看他那天真的师兄和另一个男人走过来察看他伪装的伤势,脖子上挂着的也不是他给的玉佩。   那一刻占有欲作祟得厉害,差点想直接把人抓回去关起来。不过眼前又闪过方淮惊愕畏惧的脸,他习惯了别人畏惧他,可是就不喜欢那张脸上出现相同的神色。   于是又按捺住了,看到方淮好好收着玉佩的碎片,怒火稍平。看到别的男人和方淮交头接耳,想杀了这人,忍住了,把人踢进了海里。   随口编了个身份,想看着方淮一路回魔界去救他。到时候就让尹梦荷松口,他做回那个孤僻寡言的师弟,跟着他的师兄欢欢喜喜回碧山去。   眼睛里看着方淮,耳朵里听着他的声音,心里的仇恨和虚妄都没有了,甚至变得愚蠢。   东南倾的不寻常,那个侍奉龙族的女人。那枚挂坠里是龙血。他早该察觉到异样,却什么都没做。就像个醉死的人泡在温水里,醺醺然忘乎所以。   余潇收回那些泛滥的思绪。眼前忽然闪过一双竖起的瞳孔——那瞳孔,和梦境里真龙的双眼重合了。   “那个半兽人,着人去把他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你不是心慈手软……”尹梦荷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转过身,变色道:“你怎么起来了?”   余潇的呼吸浊重得像一头重伤濒死的野兽,宽阔的背佝偻着,手撑着石床,不停颤抖,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但的确坐起来了。   “还不躺下!”尹梦荷道:“你这幅模样,少说也要在这旋室里呆上二十年。”   “我等不了了。”余潇道。   方淮连日来陪着尹大小姐在碧山中走动,把各处都逛了个遍,连几座最偏僻的山峰都没放过。   两人到了三叠峰下。方淮道:“这里大小姐也要上峰顶去吗?”   尹凤至笑道:“当然要去,这可是贵派祖师悟道的地方。”   方淮便驱动灵器,两人上了峰顶。   尹大小姐在峰顶那块桃花岩上转了一圈,停在“桃花岩”三个字前,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伸手去抚摸那沧桑的笔划。   方淮看她那玉白纤细如葱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刻痕,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深绿色的银边翡翠戒指。   年轻女子少有佩戴翡翠的,况且是这么老成的颜色。日光之下,翡翠不见通透,反倒是那一圈银边的色泽亮眼得很。   他只是目光一转,随意想到这些,却忽然后腰处像被人用蜡烛烫了一下似的,不由眉头一皱,尹大小姐却已经观摩完了,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些敬佩仰慕之类的话。   方淮只得暂且忽略了那不适感,先陪着这尹大小姐从峰顶离开。   临近傍晚,方淮回到小院中,小僮可乐迎上来道:“公子,您母亲传话来,让您回来就去他们那儿坐坐。”   方淮道:“可曾说有什么事?”   小僮摇摇头。方淮道:“我知道了。”   他心里倒也猜了几分,过两日尹大小姐和她族叔就要启程回五凤台去了。爹娘找他去,多半是问他关于尹大小姐之事。   他到了父母居住的院子,却见尹大小姐那位族叔梁鸿真人正与李持盈夫妇相谈甚欢。   他进去行了礼,便侍立在一旁,听长辈们谈话。   方其生笑道:“这么说来,珞珈山一事,算是有着落了?”   梁鸿真人笑道:“没有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若真能将当年先辈们发掘的这一宝地重新打开,必定受益无穷啊。”   李持盈道:“尹家的诸位百年来在此事上如此费心,总算是有回报了。”   梁鸿真人道:“依咱们家主的意思,宝地虽为我族人觅得,但当年开掘这宝地的是各家各派的先辈,尹家怎么好意思独占这一处宝藏。”   方其生和李持盈都有些纳罕,道:“难道尹家打算……”   梁鸿真人笑道:“一切等珞珈山真正打开了再说吧。”   他起身笑道:“我也叨扰了许久了,就不打搅你们一家叙天伦之乐了。”   李持盈夫妇忙领着方淮起身相送,将梁鸿真人送至院外,才回到房中。方淮道:“爹娘,这梁鸿前辈所说的珞珈山宝藏是指……”   李持盈道:“是千年前仙魔之战时,仙界各大门派世家联手对敌,为使后方不被魔修偷袭,找了珞珈山这么一处地方据守,安置那些不能上战场的门人和亲眷。”   方其生接着道:“当年那座珞珈山中,荟萃了仙界最出色的一批修士,大战结束后,山中更留下不少的宝物、图纸、秘籍……只是战后,珞珈山的结界自动关闭,随后便消失在它本来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传说中的秘地。”   方淮道:“这么一处地方,现今被尹家人找着了?”   方其生道:“也只有尹家才有这样的人力,耗费百年找到这座宝山。不过方才梁鸿真人竟说他族中隐隐有将这座宝山拿出来与他人共享的意思,我和你娘都惊讶得很呢。”   李持盈道:“他这是在向太白透露好意,看来尹氏真打算打破旧俗,和外族联手了。”   她说着,便看向方淮道:“你这些日子与尹家长女相处,觉得她如何?”   方淮道:“尹大小姐其人,自然是样样无可挑剔。”   李持盈径直道:“这样的女子做你的道侣,你可满意?”   方淮就知道她会问这个,无奈道:“娘,我这样的资质,怕是人家未必看得上呢。”   “有什么配不上。”李持盈蹙眉道,“你是我和你爹的独子,太白的首席真传。你外公起初还有些担心你不能修炼,掌门的位子对你来说太重,可看你这些年,虽无法修仙,但事情做得尚可,下面的弟子也对你没什么非议。如今又找到适合自己的功法了,不过比别人迟了几十年,将来的日子还长。你说,是哪里配不上了?”   她说了好长一通,方淮还没说话,方其生先笑起来道:“你急什么,说不定我们儿子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李持盈看看丈夫,又向儿子道:“你真有了?”   方淮哭笑不得道:“没有,娘别听爹胡说。”   “没有,那么和尹家的婚事你倒可以考虑考虑。”李持盈道,“联姻于门派有益自不用说。再者,她相貌也好,举止言谈看着也不错,资质更不用说,你对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若成了亲,夫妻间相敬如宾,日子长了总有感情。世间也不是人人都靠一见钟情的。”   方其生道:“不过要选的话,为父还是选一见钟情。”   李持盈瞪他一眼道:“我教儿子呢,你少插科打诨。”   方其生笑着安抚妻子道:“你别急啊,天下佳丽那么多,你又说了,将来日子还长。我们儿子的相貌人品难道就差到哪里去?非得紧着这位尹大小姐,非她不娶?淮儿的性子随我,让他慢慢挑,将来有了心上人,必定对人家情深意重的。”   李持盈道:“呸,没见过这么自卖自夸的。”   方其生搂住妻子笑道:“我这几百年妇唱夫随,难道还不够情深意重?”   李持盈推他一把道:“儿子面前,别腻腻歪歪的。”   方淮笑看着爹娘,闻言低下头道:“爹娘只说笑,儿子什么都看不见。”   李持盈又气又笑,伸指一弹他脑门道:“油嘴滑舌,尽学了你爹了。”   一家子玩笑一阵,又回到方才的话题,方淮道:“有关婚事,儿会仔细考虑的。”   方其生的脸色也郑重起来道:“淮儿,你当真……”   方淮道:“如娘所说,太白和尹家联姻,有益无害。”   方其生看向李持盈,后者却皱眉道:“我话是这么说,可你要真不情愿,也用不着勉强。”   方淮笑道:“没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只要爹娘顺心,于门派有利。”   他这样说,夫妇俩眉宇间反倒都泛起一丝忧虑:“你这……”   方其生想到什么,皱眉道:“淮儿,是不是你在外这些年,出了什么事情?”   方淮道:“爹娘多虑了。诚如娘所说,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他笑了笑,眼中又深思道:“只是尹家突然这般殷勤,虽然给出了理由,但我总觉得该摸得更清楚些才好。”   李持盈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她也有些后悔方才把话说得武断了。   方其生笑道:“好了,你且回去歇息吧。还要修炼不是?”   “是。”方淮笑着应了,听爹娘嘱咐几句,便从父母跟前退下了。   李持盈看着他出去,才道:“淮儿这一趟回来,还是有些变了。”   方其生端起茶来道:“沉稳了些。孩子大了嘛。”   李持盈道:“你说他和潇侄儿……”   方其生正要喝茶,闻言道:“他们两个?没什么事吧。”   李持盈道:“他这次回来,我们俩个是避忌着不提潇侄儿,可我们不问,他也一句不提,这难道不奇怪?”   方其生道:“他去见了师弟和弟妹,想是师弟两个都和他说清了。师弟弟妹的事,潇儿的事,到了如今,也难分说了,咱们只作不知便罢了。淮儿不说,想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李持盈眉间的褶皱稍平道:“但愿如你所言。”   又过两日,太白宫送走了尹大小姐叔侄女两人。太白与尹氏的亲近,山中众弟子也察觉到了,更有人见方淮和尹大小姐过从亲密,猜测两家这是要联姻?   无论如何流言纷纷,更有人直接问上方淮本人,方淮自然也是笑笑,只说没有这样的事。   在雁姑的帮助下修炼了两年,他终于进入又一次闭关。等再出关的时候,却发现身上有些不对劲。 第81章 珞珈山   这一次坐关耗时八年,他在三叠峰顶醒来,白虎的大脑袋搭在他膝头,正在小憩,又沉重又暖乎乎的。   他一睁眼,大白也跟着醒来,见他睁开了眼,高兴地大脑袋蹭进他怀里。   白虎那威风凛凛的身躯往怀里一撞可不是盖的,方淮险些给它撞得往后倒去,不免笑着在它额头上一弹指道:“没轻没重,还当自己是幼崽么?”   本来只是轻轻一弹,白虎既是灵兽,一身钢筋铁骨,除非是修真者的宝剑,不然一般的器物,或是凡人的兵器砍上去,连皮毛都不会损伤。   结果方淮一指头弹上去,白虎“嗷”得一声,偌大的身躯飞出去两三丈远,倒在地上,翻过身来,仍不住地拿爪子扒弄额头,尾巴也拍着地面,显然是痛得厉害了。   方淮也是一愣,连忙抢上去,搬起他的大脑袋来查看道:“这是怎么了?”   只见大白喉咙里呜咽,一双虎目泪汪汪的,方淮养了它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它这个样子,不先想为什么它会痛,或是老虎居然也会流泪,倒先笑了起来。   大白愈发委屈了。方淮伸手摸它额头,那儿肿起一个大包,也怔了怔,他出手什么时候这么重了?   他这时才发现手上的不对劲,眼下是白天,峰顶上寒风阵阵,却也阳光明媚,日光照在他的手指甲上,本属于普通人的指甲,色泽宛若锡碧金银,光艳夺人。   大白蹭着他的手掌,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五个指头。   方淮替它揉了揉额头,两只手放到眼前来看,俱是如此。他试着用指甲敲了敲地面,声音有如金玉交击。   这是什么?方淮站起身来,白虎亦起身,驮他下了山顶。   他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去了雁姑那里。雁姑因为一直找不着东南倾破坏结界之人的线索,于是长久地在碧山住下了。   雁姑本在冥想,听见他来,便出门迎他,立马注意到他双手不同往常之处。   “这是为何?”   “是龙血。”雁姑抓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你这十个指甲的色泽纹路,变得和龙鳞一样了。”   在阳光细看,上面排布着一圈又一圈细细的螺纹,外疏内密,数一数,外九圈内九圈。   雁姑道:“本来那一滴龙血外裹着的一层灵材,应该一起融入了你体内,将你的血和龙血隔开了。不过十多年过去,你修炼时炼化精血,那层灵材也渐渐不起作用了,如今龙血是真正地和你的血液相融。所以才出现这样的体征。”   他们说着,院子另一间屋子的门打开,毓疏化作秀丽的少年形态,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看到两人一虎,一双半睁不睁的杏眼一张。   方淮身边大白的毛一炸,夹着尾巴躲到方淮身后。   雁姑笑道:“玉儿,睡醒了?”   独角兽大人道:“吾被你们吵醒了。”   雁姑道:“醒了也好,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又接着对方淮道:“这也是有益无害的事,倘或加以运用,比上等的兵器还好呢。”   方淮道:“可这副样子,难道要一直戴着指套?”否则出去给人看到,太引人注目了。   雁姑道:“待会我助你运功,光彩会暂时消失,至于上面的数纹,旁人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方淮颔首道:“那……将来不会出现别的体征吧?”   雁姑看着他道:“难说。你习的是龙君传下的功法,融了他的血,比常人还更契合些,难保不只有这一个征兆。”   方淮惊道:“难道会整个人变成龙身?”   雁姑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是融了一滴血,身体出现一点反应而已,哪怕你这些体征被人发现了,也只会把你当做半兽人。世上真正能化为真龙的,只有那些血缘代代相传的龙裔,即便是龙裔,虽有血脉蛰伏在体内,但觉醒之前都和常人没有分别。连觉醒都是件极难的事,更别提化龙了。”   方淮心下稍安,雁姑道:“你随我来,我教你一套心法,可以镇住你体内的龙血。让你不在其他人面前露出端倪。”   方淮便随她进屋,雁姑将一套心法,如此这般教给了他道:“你练习个一阵子,便可以控制你身上的体征了。”   方淮运功之后,果见指甲上光彩消失,不再那么夺人眼球了,这才松一口气。   此事暂且解决了,他便和雁姑谈了谈闭关以来的进益,便起身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去。   走到屋外,却见庭院里,毓疏骑在白虎身上,揪着它两个耳朵,它既为上古神兽,威压不同凡响,把大白吓得动也不敢动。   可怜白虎也算是百兽之王,但从余潇到毓疏,就没有它不怕的。   毓疏转过头来,对方淮道:“凡人,你的宠物给吾玩玩。”   “……”   雁姑笑道:“你这白虎留下来吧,放心,我不会让小玉对它怎样的。”   方淮和大白泪汪汪一对虎目对视片刻,用眼神告诉它自己无能为力,道:“好吧。”   方淮回了自己的小院,随即又去拜见了父母,夫妇两个见方淮闭关后大有进益,自然欢喜。   又过了数月,云信阁的弟子将一封拜帖递来,上说尹大小姐和凤阳钟离家的长子将来碧山拜访,并有事相商。   方淮先禀报了外公,又将拜帖交予爹娘看,李持盈道:“钟离家的人也来拜访?”   方其生道:“尹家长女来此,多半是为珞珈山一事来商谈了。至于钟离家……”   他看看方淮笑道:“钟离家,我听我一位好友来信说,他家似乎极力想促成与尹氏的联姻。”   方淮道:“凤阳钟离,若论家世深远,血缘追溯起来,的确与尹家更为门当户对。”   现今仙界风头正盛的,除了昆仑、峨眉、少林三个大头外,就是太白宫了。只是太白立派不过千年,而仙界中,除了尹氏外,还有好几个古老的修仙世族,其中当下最繁荣的就是钟离家。   通晓仙界这些家族的起源和发展,也是方淮作为首席真传的责任。钟离家的源头可追溯到四千年前,但在千年前的仙魔大战之前就已败落,大战中几乎灭族,不过又被一个偏远旁系的族人重新引领振作起来,连钟离家的弓弦之道也被这位前辈发扬光大。   这样古老的家族,恰好与太白这样的“新兴”门派形成对立。而钟离家也的确只好与古老的世家门派来往,不难想象他们看待太白宫的眼光。   李持盈对方淮道:“这是稀客。你只好生接待便是。”   方其生笑道:“淮儿,这么说起来,那位钟离家的小公子算是你的情敌了?”   方淮无奈道:“爹不要取笑我了。”   方其生笑道:“哪里是取笑你,年轻人争风吃醋,只要不过火了。还是有意思的嘛。”   李持盈立眉道:“你少拿这些教坏了他。”   两个月后,尹凤至和钟离家的长子钟离昙如期而至。   方其生领一众弟子迎接,见这钟离昙一身水蓝劲装,剑眉朗目,仪表自是不俗,眉目间有些倨傲之色,这对世家弟子来说再平常不过,再看他看尹大小姐的眼光,便知爹说的对了。   他笑着拱手道:“两位莅临敝山,果然蓬荜生辉。”   那钟离昙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刚要说话,尹凤至先上前两步笑道:“方公子,数年不见,方公子一如往昔。”   方淮对上尹凤至的目光,再看一眼钟离昙的脸色,知道这情敌身份他不想要也得接受了。   尹凤至这次前往碧山,果然是为了珞珈山一事,她面见三春真人道:“珞珈山的入口已经打开,族长和长老们商议过,决定众邀各家各派的精英弟子进山寻宝。”   三春真人注意到她的字眼道:“精英弟子?”   “正是。”尹凤至微笑道:“珞珈山中宝藏甚多,却又不是什么险地,用不着道行高深的真人出手就能探索。若各家拥进去争抢,前辈们都是有身份脸面的,这样做未免有失风度。所以我们提议,不妨大家各派一队有能力的弟子进山,谁先拿到就是谁的。既不至于眼红心有不甘,也不至于争抢失了态。”   三春真人捋须笑道:“不愧是五凤台尹氏,慷慨大度,令我派自愧不如啊。”   尹凤至笑道:“这也是为了排众议,况且先祖当初也是侥幸得知了珞珈山的线索。倘或我们真将珞珈山独占了,只怕各家各派嘴上不说,心里总有怨言吧?”   的确,那样一座令人垂涎的宝山,里面的东西都是从前各家各派的先祖们留下的,要是尹家就这么独占了,传出去名声不好不说,与各门派的关系也会变得僵硬。况且若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宝物,昆仑、峨眉、少林这些门派怎舍得拱手让人?只要是自己的,必定会上门讨要。   所以倒不如采用折中的办法,这办法看似公平,其实仍然是精英弟子荟萃的大门派占上风,但既保全面子,又得到宝物,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这般商量过后,三春真人欣然应允。吩咐下去立刻指派各宫弟子,为珞珈山寻宝做准备,方淮身为首席真传,自然要站在首位,带领太白弟子进山。   雁姑从方淮口里得知此事,倒也没说其他的,只道:“那你不妨把小玉带去。”   方淮一愣道:“带毓疏去?”   雁姑道:“这次既然仙界各家各派都派人去了,说不定能揪出点蛛丝马迹。”   方淮道:“雁姑你怀疑,打碎结界的人是仙界的人?”   雁姑点头道:“而且一般的小门小派或是散人,都不可能有这个能耐。”   方淮颔首道:“我知道了。”又问道:“那我要怎么带它去?放在宝囊里?”   雁姑笑道:“你那宝囊只怕装不下它。就让它扮作你身边的小僮随你去吧。”   此时已是深冬,到了冬去春回,各门派的弟子便齐集尹家指示的地点。是云屏州境内,群山环绕之中的一座大而破旧的寺庙。   昆仑派出的弟子中,赫然有当初在昆仑相识的沈妙清、丁白。方淮带领众太白弟子落脚刚过一会儿,便听见女子笑道:“方公子!”   他一边命弟子列队等候,一边转过身,只见沈妙清、丁白两人走来。   几十年过去,两人形容依旧。方淮施礼道:“沈姑娘,丁师兄。”   丁白看见他便眼前一亮道:“你的眼睛好了?”   方淮笑道:“是。在外机缘巧合得了药治好了。”   丁白注视着他道:“听说你安然无恙回了碧山,我心里真是一块大石头落地。”   沈妙清连忙也道:“正是呢。你和你师弟两人就那么平白无故地失踪了,我们都以为你们也被牵连进娄长老那件事里。”   方淮笑了笑道:“叫你们挂心了。”   丁白道:“当日之事,我本来跟师叔请愿让我去彻查……”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方淮笑道,“如今再见,两位风采依旧,这才是值得高兴的事。”   丁白道:“你却有些不一样了。”若说当初是美玉,气质温润,光华夺目,如今就是一柄宝剑,藏锋于剑鞘之中,却更令人心折。   正寒暄着,忽然旁边一队身着深蓝服色的弟子走过,为首之人瞥了他们一眼。   丁白望回去道:“这是哪家的人?”   方淮笑道:“凤阳钟离家。”   丁白皱了皱眉,回过头来对方淮说道:“等会进山之后可要和我们一道?”   方淮想了想道:“好。”   丁白这才笑了,正要再说话,忽然前方传来骚动,展眼望去,却是尹家的人到了。   尹凤至在众人面前立定,扬声道:“请各家的道友按照等会报的次序,依次进入庙中,我的族人会在前面引路。等进入宝山之后,大家就各凭本事,结伴也好,独行也好,悉请自便。”   于是昆仑、峨眉、少林三家弟子排成三列,并行踏入寺庙的大门,其后是太白、钟离氏和另一个门派并行,所有门派都按照这个队形进入寺中。   方淮在太白一列的首位,钟离昙则在钟离氏一列的首位,两人并肩进入寺庙大门后,钟离昙忽然道:“先是尹家,再是昆仑,你们太白还真是两面讨好。”   方淮看着前方笑道:“我的私交不代表太白宫,尹大小姐和昆仑的两位师兄师姐,都是我的朋友。”   钟离昙冷哼道:“那你是既舍不得尹姑娘,又舍不得昆仑的女弟子。”   方淮挑挑眉道:“恕我直言,钟离道友若是想得尹大小姐芳心,一张嘴还是不要那么口无遮拦的好。”   钟离昙转头怒视他道:“我要怎样,用不着你来教我。你不要自以为胜券在握了!”   方淮笑道:“不。我并没有胜券在握。”   钟离昙不再说话,显然是压着一口怒气。队伍过了两座满是灰尘的大殿,到了一间厅堂中,转过一个大理石屏风。前方是一段幽暗的长廊,再往前,就看到一个白亮的出口。   方淮道:“所谓关心则乱,看来钟离道友对尹大小姐十分有心哪。”   钟离昙冷哼一声道:“少对我花言巧语。听说你资质低下,根本无法修炼,也就剩这点左右逢源的手段了吧?尹姑娘绝不会倾心于你这样的人。”   说着先方淮两步,走出了出口。   方淮身后,毓疏一身道僮打扮,少年的身形偏瘦长,袖口还有些短了,抓着方淮的衣袖道:“这人看不起你,要不要吾替你打他?”   方淮笑道:“不必。他只是有些较真。”   “吾还是替你揍他一顿。”毓疏道,“你就把吃的给吾。”   “……”方淮一边走出出口,一边道,“神……小玉,你再吃下去,进山半个月的口粮就要被你一天吃光了。”   说着站在了出口外的石阶上,抬眼看去,只见古木参天,藤蔓交错,还有些灵猴、松鼠,从树枝间飞也似地窜过去。   这便是仙魔之战后消失了千年,直到如今才向世人打开的珞珈山。 第82章 珞珈山(二)   不远处,尹大小姐正和钟离昙站在一起说话,察觉到方淮的视线,便笑着向他走来。   只是她还没走到近前,沈妙清先走到方淮面前笑道:“方公子,咱们两家一块走吧。丁师兄说咱们可以先往东走……”   尹凤至走来,钟离昙跟在她身后,见此情景,便发出不屑的冷哼。   沈妙清转身道:“啊——尹姐姐。”   尹凤至与她互相施礼道:“妙清妹妹。许久不见,妹妹越发出挑了。”她看了看方淮,“妹妹这是要和方公子同行?”   “正是呢!”沈妙清性格直爽,听尹凤至这样问,当即发出邀请道:“不如姐姐还有这位——”   尹凤至会意道:“这是钟离昙公子。”   钟离昙和沈妙清见过礼,淡淡道:“山中寻宝,用不着太多人结伴。”便对尹凤至道:“尹姑娘,咱们就先去北边吧。”   尹凤至看看方淮和沈妙清,笑道:“那恕我们先走一步了。”   等他们走开后,沈妙清身边跟着来的昆仑弟子笑道:“这钟离氏真是眼高于顶,他要和我们昆仑结伴,我们还未必乐意呢。”   “听说是快要跟尹家攀亲了,难怪腰杆硬了。”   方淮带领自家弟子和丁白那边率领的昆仑弟子组了队。丁白和方淮商量道:“眼下还不知道宝地的具体情形,看罗盘这么指示,就先往东走吧。”   方淮本要答允,身边毓疏却在空气中嗅了嗅,拉了拉方淮的衣角道:“西南方。”   方淮听神兽大人都发话了,便对丁白道:“丁师兄,不如……”   丁白见这道僮不似太白弟子,神态懵懂,容貌昳丽,跟在方淮身边挨挨蹭蹭颇为亲昵,不免多想了两分,不过方淮这么说,他也就笑道:“那就往西南走吧。横竖还没摸清地方,往哪里走都是一样。”   于是一众人向西南方向开路而行,丁白身先士卒,带数名弟子在前面披荆斩棘,走了约莫三个时辰,不见有任何奇遇,反倒越来越荒僻幽深。   这才初入山中,大家也都还沉得住气,只是深山老林里不见天日,几个时辰不停地开路往前走,也都感到倦怠了。   丁白从前面开路的弟子中轮换下来,对方淮道:“方师弟,不如咱们换个方向走?”   方淮侧耳听了听,笑道:“再走半个时辰吧,若还没有发现,就换方向。”   丁白道:“好。”   于是继续前行,走了约莫一刻钟,发现前方光线渐渐明亮,再走片刻,已经看到森林的边缘,而此时,众人也听见水声。   离开森林,视野立即开阔,再走过一段平地,有断崖,往下看是一条深涧,水流湍急。   众人于是飞身下去,脚程快的弟子在溪流上下一探路,立刻来禀报道:“下游有一个山洞,凿得很深。”   丁白道:“那就是了。”   于是众人在弟子引领下向下走入了洞,在漆黑的洞穴中走了一段路后,忽然眼前一亮,只见偌大的洞穴顶上开了一个圆洞,日光倾泻而下,下面则被开凿出一个池子,水池中朵朵睡莲绽放,圆叶下还有红鱼一闪而过。   池上有曲折的平桥,桥的那头,地面平整光滑,桌椅床凳俱齐,洁净如新,看起来这洞穴居然是某人的卧室。   丁白看了看罗盘,指针转动平稳,他便道:“看起来似乎是当年某位前辈的居室,大家分散了四处看看吧,小心别被机关之类的误伤了。”   于是众人有的过桥,有的绕着水池张望。方淮和丁白过了桥,只见四丈见方的地方,左边靠墙是斗柜,右边是一排书架,陈设简单却也雅致,正中是圆桌圆凳,后面靠墙就是一张雕花垂着绣帐的床。   丁白靠近床边,掀开绣帐。方淮则一边启动护身灵器,一边缓缓拉开斗柜的抽屉,看到厚厚一沓图纸。   他不禁拿起来一张张细看。却听丁白喊了一声道:“方师弟!”   他转过身,只见丁白提着一柄剑,剑身比寻常佩剑要厚宽,通身漆黑,没有铜铁的光泽,反倒像炭或是木头,但丁白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身发出嗡嗡低鸣,再往地上一插,像切豆腐一样轻松刺进了坚硬的岩石打磨的地面。   两人都是出身名门,都是识货之人,此物光是材质便已如此稀有,更别提上面刻着上等的符文,是件不得了的法宝,方淮微微笑道:“恭喜丁师兄拿到第一件宝物。”   丁白看着他的微笑,也不禁道:“这洞中咱们是一块进来的,怎么好碰见一样东西就把它据为己有?”   方淮笑道:“这次进山的规矩本来就是先拿先得。丁师兄若要这样客气,叫大家还怎么竞争呢?况且我也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他晃了晃手里的图纸。   丁白看了眼那复杂的图纸,只是图纸这样的东西对修士的吸引力,怎比得上实实在在的宝物,他正要再说话,方淮却又低头翻看图纸道:“丁师兄你看。”   他探头看去,原来那一叠图纸中竟有有一张似乎是路线图,方淮手指在图纸上点了点道:“这应该就是我们进来的地方。”   指尖再一划道:“看来是此处通往……东南方向的一座山顶的路线图,虽然是张不全的地图,但不妨沿这条路走过去试试。”   丁白点点头,见方淮又翻过另一张纸细看,蹙眉深思。   此时也有不少弟子听见动静,过来借丁白手中的宝剑一观,都不由得哗然称奇,猜测这宝物的来历,正议论纷纷时,忽然听见一个站在书架旁的女弟子惊叫一声,手里正翻看的书也落在地上。   忙有几人过去扶着她道:“怎么了?”   那女弟子惊魂未定道:“我……好像看到书架后有东西,有眼睛!”   一名男弟子拔出佩剑道:“在哪儿?”   女弟子道:“第三排……自上往下,最中间的位置。”   那弟子剑尖一抖,将她所说位置的书都挑开,但裸露出来的仍然是灰色的石壁,众人正手扶剑柄,姿态警戒,忽然书架上青光一闪,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圆珠滚了出来,落在地上,滴溜溜转着。   那珠子呈现青碧色,中间一簇竖起的黑线,恰似兽类的瞳孔。   男弟子定睛细看后,才收起佩剑笑道:“原来是颗猫眼石。”   众人稍松了口气道:“难怪,放在那一摞书后面,太阳光一照,可不就像谁的眼睛嘛。”   果真如此,女弟子歉疚道:“是我大惊小怪了。”   方淮在众人后面将那一叠图纸卷起来,收进宝囊里,问弟子们道:“都查遍了?有没有再往深去的机关?”   众人都答没有,丁白和方淮分别看了手下弟子搜罗到的宝器,品质俱都不俗,便令他们暂且收下,记录在册。方淮回身看看这卧室道:“也不知这洞穴主人是谁。”他对书架旁的弟子笑道:“那猫眼石可否给了我?”   那就是颗普通的石头,除了引起一点小骚动,也只有爱漂亮的女弟子会多看两眼,见方淮要,也很痛快地就给了他。   于是众人按照方淮找到的那张图纸的路线继续行进,走了两天,沿路也收获了不少。奇怪的是,这次进山的队伍,各家各派加起来也有上千人了,他们两天下来居然一队都没遇到过。   两天后,约莫午后,众人来到了地图指示的山峰。   才到半山腰时,就能看见山顶耸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再往上攀登,能看到岩石上被凿出了盘旋向上的石阶。等到了岩石面前,发现岩石的最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台子,目测能站下十人左右。   丁白看了看道:“那就我和方师弟,再带八个人上去,余下的人原地待命。”   众人遵命。丁白便和方淮还有其他八人,脚尖在石阶上连点几下,便轻松登上了岩石顶端。   等到了石台上,才发现连十个人也站不下,因为石台中央有一个直径两丈宽的石盘,把地方占了十之七八。   丁白便命其他弟子都停在台阶上,自己和方淮前去查看。   只见那石盘是由内侧的圆盘和外侧的圆环嵌成的,圆环和圆盘嵌在一起形成的缝隙的圆圈上,散布着三个小孔,位置似乎没什么规律。整个圆盘三面龙头环绕。三个龙头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张大了嘴,但口中空空如也。   圆盘的表面并不是水平的,而是外高内低,向中心倾斜。每张龙嘴的正下方都是一条凹陷的轨道,三条轨道分别通往三个散落在缝隙上的小孔。其余不属于轨道的盘面,都镌刻着图样和文字,文字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晦涩,图画也寓意不明。   丁白看过道:“这不是灵器。”   方淮道:“是,只是普通的机关。凡人也做得出来。”   不需要灵力启动的机关,能产生的作用就很小了,对修士来说根本只能算摆设,或者是玩具。丁白道:“看起来没什么价值。”   方淮道:“既然碰上,不妨打开试试。”   丁白道:“这东西能打开吗?”   “应该能。”方淮俯下身去端详那三个龙头之一,它们都张大了嘴,眼洞也是空茫茫的。   他和那两个眼眶对视,忽然心里一动,伸手比了比那眼洞的大小,从宝囊里拿出两天前在不知名修士的居室里捡到的碧绿色猫眼石。   他将石头嵌进了龙头的两个眼洞之一。   猫眼石的表面忽然闪过一丝青光,就好像眼睛在太阳底下闪动的光芒。   方淮屏息等待起来,过了一会儿,龙头始终没什么反应。正当他以为自己判断错误时,忽然龙头中传来“哒哒”的声响,是机关启动的声音。   霎时间另一个未嵌入的眼洞中,转出了一颗一模一样的猫眼石。画龙点睛,两颗圆珠嵌在龙头的眼眶中,方淮恍惚感觉到龙头似乎活了,正用两个竖起的瞳孔注视着他!   他下意识退后一步,丁白趁势将他腰拦住,讶异地看向那龙头,那两个活灵活现的眼睛,在日光下闪着诡谲又无情的光。   “这是……”   “看来机关启动了三分之一。”方淮稳住脚步,盯着龙头张开的嘴,像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测,龙嘴中滴滴哒哒地滚出来一颗和眼珠差不多大的血红的玛瑙珠子,顺着倾斜的轨道,滚进了缝隙圆弧上的小孔之一。   丁白道:“难道要打开这机关,我们还得再去找两颗珠子?”   “恐怕是的。”方淮道。   丁白觉得这得不偿失,不过不愿意扫方淮的兴,便道:“那我们先下山去,一路搜寻,要是能找到……”   话未说完,忽然下面传来一阵喧哗。两人还未来得及向下看,两个人影已凌空而起,落在石台上,却是两日不见的钟离昙和尹凤至。   尹凤至在岩石下看到太白和昆仑的弟子,便知道方淮等人也上石台来了,笑道:“方公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方淮微讶,拱手笑道:“尹大小姐,钟离道友。”   尹凤至秀目往圆盘上一扫,便知他们已经打开了一部分机关,眼中若有所思,面上笑道:“看来我和两位想到一块去了。”   丁白道:“尹大小姐莫非也是照着图纸来的?”   “正是。”尹凤至走过圆盘另一侧,拿出一颗珠子来,方淮一看之下,那珠子正是猫眼石,大小和中间瞳孔般的黑线和他手里那颗都一样,只除了颜色是银白色。   她也和方淮一样,将珠子塞进了另一个龙头的眼洞中,龙头过了一会儿,再次发出“哒哒”的声音,出现了双眼,嘴中又吐出了一颗和先前一模一样的血红玛瑙,顺着自己的轨道落进了第二个小洞。   尹凤至道:“只剩最后一个了。”   丁白道:“这机关难道有什么奇特之处?”   尹凤至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目前来看,没什么奇特之处。”   丁白道:“那为何……”   方淮道:“虽然它不是灵器,但既然有人特意把它造在这山顶,就算里头没什么宝物可寻,也总有它的意义吧?”   尹凤至看向方淮,笑着点点头道:“方公子和我想得一样。”   一旁钟离昙见他们对视,立刻插话道:“那我们快些去找第三颗。”又盯着方淮道:“如果机关打开里面真有什么东西,那么谁找到第三颗珠子,就是谁的。”   话到了钟离昙嘴里,总是带有两分挑衅的意味,况且这机关又不是灵器,没有阵法加持,随随便便一个弟子用兵器都将它破开。不会有人傻到把珍宝器物藏在里面,罗盘也没有指示里面有法宝。   方淮笑着还没说话,丁白先对钟离昙气势凌人的态度感到不悦,答应道:“好。那就一言为定。”   于是四人飞身下了巨岩,带领各自手下的弟子分道扬镳。   接下来的几天,方淮一众人收获颇丰,探洞穴,入府库,降灵兽,解机关。也碰到了许多其他门派的弟子。虽然进山觅宝,明面上说的是谁先拿谁得,可无人监督弹压,总有人见物起意,以强压弱,争抢在所难免。只不过太白和昆仑两家同行,哪家敢来抢?因此一路顺遂。   在山中兜兜转转,数日过去,便又和尹大小姐一行人撞上了。   尹大小姐笑着和方淮道句“好巧”,又道:“今日天色渐晚,不如大家一处扎营吧。”   方淮和丁白等人自然无可无不可,钟离昙也不好拂了她的意。   于是弟子们找了块空地,不一会儿便扎营完毕,尹凤至便笑着请方淮、丁白、钟离昙还有沈妙清到她帐篷里去喝杯茶。   她的帐篷被几个侍女收拾堪比一般女子在家的绣房,四人道过扰在桌旁坐了。喝了两口茶,聊起那天在山上约定好要找的猫眼石,两边都没找到。   毓疏坐在方淮身边,那茶水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就苦得脸蛋一皱,扔在了一边,再听方淮几人闲谈几句,他就往方淮身上一倒道:“吾要睡觉。”   方淮这些天和他相处,威严的神兽形象已经在他心里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整天叫饿叫困的小孩子,简直像带了个儿子。方淮扶着少年的肩膀道:“帐篷外面往右过去第三顶就是我们的帐篷,你去吧。”   毓疏翻身抱住他的腰道:“吾要和你一起睡。”   哦,神兽大人睡觉的时候,如果是人形,那最好给他准备个软枕抱着。否则你就得自己亲身体验被熊抱的感觉了。大白就是这么被用的。   方淮很失策没有带抱枕之类的玩意,于是每回休息少年都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连打坐冥想都不行,只能躺着。他和毓疏总是睡一个帐篷,于是无论太白还是昆仑的弟子,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他和毓疏内心都很坦荡,不过旁人看这一对美少年和美青年,就觉得耳鬓厮磨,说不出的暧昧。毓疏的娈童身份更是在众人心中确信无疑。   方淮被独角兽缠得没办法,站起身来道:“恐怕要先失陪了。”   尹凤至起身笑道:“奔波了一日是也乏了,那方公子先请回吧。”   方淮于是带着毓疏回了自己的帐篷,刚要掀帘子进去,忽然身后一人冷冷道:“方淮。”   他回头看去,原来钟离昙也跟了过来。方淮皱了皱眉,转过身,少年贴着他的后背,盯着钟离昙道:“不想挨打就走开,凡——”   方淮捂住他的嘴把他塞进了帐篷里道:“我去去就来。”随后对钟离昙道:“钟离道友有什么事?”   钟离昙下巴朝某个方向抬了抬,方淮一想,把话说清楚了也好,便随他来到营地外,隔着一小片林子,一处草丛环绕的空地上。   钟离昙在前方停步,转身。方淮正要说话,忽然钟离昙迎风一抓,一张宝弓在手,随后身形一晃,来至方淮面前,宝弓上下两端掣出利刃,向方淮面门划来。   方淮身影急退两步,拔剑迎击。“咣啷”一声,弓刃与剑锋交击弹开,钟离昙冷笑道:“看来也不是传闻中那么废物,我今日不用箭,就好好领教你太白的剑法。”   方淮剑尖斜指地面,剑刃微微转过,在傍晚霞光中反折出绚丽的光芒,仍旧微笑道:“有话好说,何必动兵刃?”   钟离昙冷声道:“道貌岸然!”说着拔弓再次袭来。   方淮提剑格挡,看他甩弓压弓的姿势,身法中倒有些剑客的潇洒,觉得甚是奇妙。   两人再次分开,钟离昙怒道:“你不出剑,是看不起我吗!”   “非也。”方淮道,“在下只是想,钟离道友在此与我大动干戈,岂不叫尹大小姐悬心?”   钟离昙道:“我正是为了凤至姑娘,才要教训教训你这见异思迁的断袖!”   方淮眉毛一挑,钟离昙再次飞身弓尖掠来,他却不提剑了,而是伸手,等钟离昙的弓尖眼看要刺进他手掌时,他却伸手虚握,一股绵柔之力,从弓刃上荡开,阻住了来势。   同时他五个指尖伸出柔韧的丝线,材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缠住了钟离昙的弓,再延伸上去,缠住了他的手臂,最后钟离昙全身都被一道道丝线缠住了。   这是他发现自己指甲变成龙鳞之后,在雁姑的指点下,以功法催动龙鳞延展,变成的一件可以化解敌人攻势、进而缠住对方的武器。   今日一试,效果还不错。   钟离昙被像粽子一样捆住倒在了地上,不可置信地瞪着方淮。其实方淮能占上风,全靠对方轻敌和出其不意。钟离昙连箭都没出手呢。   可惜胜负已分。方淮笑眯眯地在钟离昙身边俯身:“断袖?”   托这人的福,他又想起些不好的回忆。   钟离昙挣扎着勉强坐起来,瞪视他道:“你跟你的娈童当着众人的面就敢卿卿我我,你也配尹姑娘对你刮目相看,你这恶心的断袖!”   “哦……”方淮笑得一对凤眼弯弯,两指挑起他的下巴,“我这恶心的断袖仔细看钟离公子,也是英俊不凡呢,不如也做了我的娈宠如何?”   “你!”钟离昙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头往后一仰,直接倒在了地上,也顾不上仪态了,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两滚,躲避毒虫猛兽般远离方淮。   方淮又笑盈盈地上前两步,俯下身。钟离昙失声怒道:“别碰我!”   “师兄!昆仑的沈妙清沈姑娘……”   一名太白弟子匆匆从草丛那边跑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时噤声。 第83章 珞珈山(三)   清晨,天光透过窗纸映进来,“吱呀”一声,七喜推开了寝殿的大门,她轻软的绣鞋踩过光亮的能倒出人影的地面,脚步声响彻在寂静的大殿里,随后大殿的支窗被一扇扇打开了。   她开了左侧的窗户,便要到右边去,顺带收拾书案上的东西,虽然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书案上的镇纸压着一沓干净发黄的纸,笔迹早已干枯,十年如一日。   她站在书案前面,想像着眉目温润的男子披一件外衫,坐在这里喊她道:“七喜,来给我研点儿墨。”   她的手不自觉地触碰到了冰冷的砚台,这才回过神来,于是轻轻地移开镇纸,把那些图纸一张一张翻看,上面还有许多文字,她如今都能看懂啦,虽然也只是字面上的看懂。   七喜一张一张点了数,又重新按当初的次序排好,用镇纸压在原来的位置。   拿起一个掸子,七喜到各处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从窗外进来的风一吹,通往内室的珠帘哗啦作响。   她便拨起珠帘进了内室,却见平时空无一人的床榻上坐着黑袍男子,吓得腿一软跪了下来道:“少……少宫主!”   余潇站起身,走过她身边,停了停脚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七喜有些畏惧地和他对视,不过倒没有像从前那样吓得发抖了。   毕竟十年前逃宫一事是少宫主出声保下了她,事后也是少宫主发话,不让她受皮肉之刑,只是罚她每天都要到这殿里来打扫,这根本算不上惩罚。   余潇道:“他很喜欢你。”   七喜咽了咽口水。   余潇居然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七喜登时魂不附体,连忙想要退开,余潇却按住她的肩膀,端详着她,好像这样就能解开自己的疑惑。   七喜战战兢兢地等了一会儿,余潇还是没端详完,或者说,没找到自己的答案。过了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道:“公子……是很温柔的人。”   余潇双眼对上她的眼睛,七喜喉咙一紧,以为自己擅自说话,要被割舌头了。但余潇居然接了一个“嗯”。   “嗯”的意思大概是要她继续说,于是七喜又结结巴巴道:“只要……对公子好……”   余潇道:“他厌恶我。”顿了顿又道:“在我身边他一刻都不想待。”   “那……那……”七喜扭着手指,为难地想了想,道,“那偷偷陪在他身边……不让他知道。”   余潇道:“他恨我欺骗他。”   七喜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不要打扰他就好了。”   余潇一顿。七喜道:“不论他做什么决定,都站在他这边。”她好像又有胆气了,挺了挺胸脯道:“无论他的愿望是什么,都替他达成。”   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偷偷的,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还想要保护他,让谁都不能欺负他……”七喜说着,放下手指垂下了头,偷偷瞥一眼余潇,“我……七喜无能,做不到。如果是少宫主,一定可以的吧。”   方淮替钟离昙解了绑,钟离昙从地上爬起来,先瞪了一眼那来传话的弟子,后者目光一缩,钟离昙阴沉着脸先走了。方淮问道:“出什么事了,沈姑娘怎么了?”   弟子忙道:“沈姑娘不见了!”   方淮皱眉道:“怎么不见了?”   弟子道:“方才丁公子和沈姑娘从尹大小姐处结伴出来,本是要各自回帐篷的,但走到一半,沈姑娘说她有东西落在尹大小姐那儿了,就又折了回去。于是丁公子先回了自己的帐篷,不想昆仑的两位姑娘又找来,问沈姑娘在他这里没有。丁公子说沈姑娘还在尹大小姐那里,可两位说已经去过尹大小姐的帐篷,却不见其人,问了尹大小姐,也说沈姑娘随丁公子离开后就没再来过。”   “于是昆仑的人就在宿营地里找了一遍,结果哪里都找不着沈姑娘,据沈姑娘的好友说,沈姑娘还是个路痴,这要是离开营地进了山里,还不知在哪里迷路呢,因此眼下正商量分派人手去找,叫我来通报师兄一声,还等着师兄去分派人手。”   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岔子,这珞珈山虽然不是极端凶险之地,但仍有不少凶猛的灵兽出没,一队人一起行动自然是不怕,这要是一个人,还找不着路,天又快黑了,可真就危险了。   方淮于是随弟子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那最后见到沈姑娘的就是丁师兄?还有没有别的人见到她了?”   “没有。”弟子道,“弟子们大多都在帐篷里歇息,虽说也有些人在外头,可沈姑娘若偷偷地走到帐篷后面离开,谁也看不到她。”   方淮皱紧了眉头,刚加快了脚步,突然身子一顿,回头望去。   弟子伴随他的动作也刹住步子,道:“师兄,怎么了?”   方淮紧盯着那空地,还有空地四周的树木,较高而茂密的草丛,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但方才,他的确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失明的那几十年里,他早就学会了不只用眼睛去感知周围的环境。   方淮扫视了两眼,道:“没事,走吧。”   回到营地,原本在休息的各家弟子都因为沈妙清失踪一事聚齐了,正分队站好,等待指派。   丁白见方淮走来,便道:“方师弟,又要劳烦你们了。”   方淮道:“哪里。天已经黑了,山路陡峭复杂,就两人一组出去搜寻吧。大家都带好信烟。要是有什么变故,不要冒进,保全自身为重。”   众弟子答道:“是!”   尹大小姐和钟离昙也在那边分派弟子,四家为首的人商量过,尹氏和钟离氏弟子派出三分之一就好,剩下的人留守营地,以防不测。   丁白亦吩咐过手下弟子,便对方淮道:“方师弟,你我一同走吧。”他显然也是顾及到方淮修为低微的问题。还不知道方淮的身手已经能放倒轻敌的钟离家长子了。   方淮倒也不揭破他这个印象,正要答应,忽然手指指尖传来灼烧感,他没有低头看,但心里却是一凛,难道手上的龙鳞显形了?   因为方才使了那一招?可他明明已经练习过多次,连雁姑都说不会露出痕迹来了,怎么……   他立刻又想到方才被人注视的异样感,难道……   方淮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将手笼进了袖子里,对丁白笑道:“不必了,丁师兄带上我倒是个拖累,我还是一人在这里附近找找吧,不走远就好。”   丁白看着他,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又加上一句,“你也要小心。若是你也出了什么事,我可真……”   “丁师兄放心。”方淮浅笑道,“我虽修为不入眼,但身上也带了几件防身的法宝。”   丁白知道他是不喜欢别人把保护欲强加到他身上的,只好携了另一名弟子,众人分组散开,朝各自的方向找去。   方淮则一个人也走进了夜色笼罩的深山中,他当然不会像答应丁白那样,龟缩在营地附近。   运起灵力,在月色潇潇的林木中穿梭,等奔得够远了,他才站定,一边展开神识以防有人靠近,一边伸出手,翻过手背看自己的五指,果然!龙鳞的莹莹光彩,在昏暗的树林中犹为灿烂,连上面的数纹也变得明晰可见。   方淮咬了咬牙,在原地打坐运功。片刻后睁眼,再看手指,光彩终于褪去。   他坐在一面斜坡上,站起来,忽然转过身,只见斜坡坡顶站着一个人,沐浴在月光下,身披深色斗篷,容貌晦暗不清。   方淮将手按在剑柄上,道:“傍晚的人是你。”   那人出声,声音嘶哑浑浊,难以辨认,道:“你有龙血……”   方淮心下一惊,这人……   那人往前两步道:“你有龙血,你要小心了!”   方淮皱眉道:“小心谁?”   “小心……”那人刚吐出两个字,忽然头一转,仿佛看到什么东西,方淮也察觉到有人靠近,看向同样的方向,只听女子清亮的声音道:“方公子!”   凤凰纹的华美衣裙在昏暗的树林中一闪而过,走出来的是尹凤至。   方淮再看山坡上,圆月清辉之下,早就空无一人。   尹凤至走过来道:“方公子,看什么呢?”   方淮道:“没什么。”他故作张望道,“只是想到山坡顶上去,借着月亮看看往哪走比较好。”   尹凤至道:“那咱们一同上去吧。”   两人便向上走,方淮道:“大小姐怎么也出来了,其实你和钟离道友坐镇营地就好。”   尹凤至笑道:“连方公子都不顾危险出来寻人了,我怎么好安坐在营地里。况且我也担心沈妹妹的安危。”   方淮道:“大小姐是一个人?”   尹凤至道:“方公子不也是一个人,侥幸碰见,一块走如何?”   她这么提议,方淮也不好拒绝。两人上了坡顶,方淮凝神向四周看去,一下想沈妙清眼下正身处何地,一下又想方才那神秘人。   尹凤至看了他两眼,微微笑道:“方公子。”   “嗯?”方淮转头看她。   尹凤至垂了垂眼道:“其实我……我并非是和方公子偶然碰见。我是留意着你往哪走,跟着你来的。还差点儿跟丢了。幸好方才胡乱选的路对了,否则就碰不到你了。”   方淮道:“大小姐为何要这么做?”   尹凤至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先前请你们喝茶时,那第三颗珠子我说没找着,其实是扯的谎,我已经找到了。”   方淮讶道:“那钟离道友……”   尹凤至道:“我私下找着的,没有告诉他。”她叹了口气道,“钟离公子的脾气像个小孩子,总要跟人家争一口气,我不愿看他对你趾高气扬的。”   方淮道:“那谢大小姐了。”   尹凤至上前半步,一双美目望着他,柔情款款道:“只有谢么?”   月光下她的面庞似雪,双目莹莹,方淮恍然间又见到前女友这么仰头笑着望着他,但他很快醒过神来道:“大小姐若有事相托,只要在我力所能及,必定尽力而为。”   尹凤至叹道:“你是真不懂呢还是假不懂呢?”她看了方淮一会儿,道:“好吧。那这最后一颗珠子,你收着吧。”   方淮一怔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尹凤至笑道:“也算不上夺人所爱,我不过想打开那个机关而已,谁打开不是一样?我不想看你被钟离压在头上。你的性子,拿了这珠子,必定不会像他那样奚落人的。”   这话说得过分亲昵了。但无论哪个男人,被这样一位美人注目着,哪能不动一点心呢?   方淮和她对视一眼,别过视线道:“大小姐处处为他人考虑,方淮深受感动。”   尹凤至也不在意他的不解风情了,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方方正正的木盒道:“这就是那第三颗。”   方淮瞥过那盒子的盒面,只见上面刻着精细的花纹,只看一眼,他就移不开目光了,总觉这花纹似曾相识。   尹凤至一手托着木盒,一手将盒盖打开。   盒盖掀起的一瞬间,方淮瞳孔一缩,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将尹凤至一推道:“闪开!”   但为时已晚,盒盖稍稍掀开一点缝隙,便有银光一闪,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直刺方淮面门。   方淮的反应已经算快的了,那银针没有刺中他喉咙或脸面,刺进了他的右肩。   银针上淬了毒。方淮弯下腰,大口喘着气,他感到全身血液都在急速流动,而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不止,身体里像有什么破土而出了。   他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尹凤至,女子脸上满是惊讶的神情,伸出手来要扶着自己。   心口像有一口大鼓擂动:“咚!咚!”震得眼前发眩,耳膜生疼,方淮再也支持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毓疏躺在帐篷里,躺一躺,又不满地爬起来。   本来说好出去之后就回来陪他睡觉的,结果回来跟他说了两句话,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少年啃着自己的指甲,觉得那凡人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不给它吃的,不陪它睡觉,凡人说什么来着?要尊老爱幼,它都一万岁了!难道不应该事事先满足它吗?   神兽大人越想越生气,于是头一回不以睡觉为先,掀开帐子,要去重新树立神兽的威严。   营地里的弟子见他出来,也不知该不该拦着他,毕竟留下来的都是尹氏和钟离氏的弟子,别人家的事管不得,可这少年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真担心出去就给灵兽当晚饭叼走了。   于是有人上前要来拦住他,结果还没到近前,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弹出去两三丈远,来几个人都是这样,于是惊愕之下都不敢靠近了,眼看着少年走出了营地。   毓疏站在营地外面,一时倒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方淮走的时候它睡着了。开天眼倒是能立马知道凡人在哪,但那必须它恢复真身,雁姑可叮嘱了它决不能露出真身。   毓疏犹豫了一会儿,忽然两个稍尖的耳朵警戒地立起,转头道:“谁!”   神兽的眼睛比常人锐利百倍,立刻捕捉到了窥伺之人的踪迹,于是月光下的树丛中刮起一阵风,少年已经朝对方逃走的方向奔去了。   尹凤至走到昏迷的方淮身前,俯身轻唤道:“方公子?方公子?”   她凝视着青年俊雅的面容,眉头仍蹙着,显然昏迷中依然遭受着痛苦。   她俯身,伸出手要去触碰方淮,但手还没碰到那眉眼,方淮突然睁开眼。   尹凤至对上一双竖起的瞳孔,泛着蜜金色的光,她惊得直起身往后退去。   下一刻,方淮已经站立,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整个提了起来。   尹凤至再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她握住方淮的手臂,奋力挣扎着:“方……救……”   话语未曾完全吐露,她的脖颈已经被方淮的指爪刺伤。她差点以为自己会这样毙命,不过很快方淮就把她扔到了地上,警觉地向后看去。   只见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手持刀剑、锁链向他扑来。   方淮足下一抵,身子腾跃到了半空,在附近一颗树的枝叶上轻轻一点,再次腾空,矫健的身影在圆月中一闪而过,像某种美丽又强大的生灵。   尹凤至在地上用力咳嗽着,已经陷入半昏迷,那一群人顾不上理会她,只向方淮逃走的方向追去。   方淮的速度太快了,他此刻的身体早就超越人类肉身的极限,抛出去的锁链根本够不到他,反而越离越远。   那些人见猎物马上要逃脱掌控,终于按捺不住,交换过眼色后,各人掏出一个银哨,哨身刻满了深奥晦涩的符文。   所有人掐准同一时间,运足全身灵力一吹,高亢的哨声立刻响彻数百里之内。   这哨声钻入在夜色中如鱼得水、越逃越快的方淮耳中,造成了撕裂神魂的痛苦,方淮愤怒又凄厉地长啸了一声——这声音也不属于人——他从半空中坠落下去。   青年重重地摔在地上,草叶泥土沾满了全身,狼狈不堪,但双眼和手上龙鳞的光辉,依旧那么鲜艳夺目。映衬着他俊美的面容,有种凄艳之感。   美丽而又强大的野兽,既令人赞叹心折,也让人想要捕获、凌虐,使它臣服。   随之而来的捕猎者们围过来,扔出锁链将他四肢捆住。   “这就是第三个。”   他们将他手脚踩住,有人抬起他的下颌,抚摸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叹道:“这一个格外的……”   “手上的龙鳞,比那一个漂亮多了。”   一个人喉结滚动着,手向下抚过他的脖颈,往他交叠的衣襟里探去,“这里面会不会也有……”   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手也停住了。他对面压制住方淮的同伴不免奇怪,以为他有什么发现,抬起头一看,却见他双眼圆睁,胸口一个血洞,“嗬嗬”地倒了下去。   同伴露出惊怖的神色,然而连叫喊声都发不出,一眨眼间,他自己身上的血肉也一块块剥落,只剩惨白的骨架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一样。只不过他们死时的鲜血,没有一点溅到被围住的方淮身上。   男子高大的身影悄然而至,一脚踩在那只差点探到方淮衣襟里的手上,碾了个粉碎,俯身把方淮抱起来。   身上的锁链被男子轻易就捏断了,扔在原地,方淮在他怀里剧烈地喘息着,被他抱到了一处干净的草地上。   余潇一只手抚摸着方淮的面庞,道:“师兄,师兄?”   方淮仰起头,喘着气失神片刻,那一双冰冷的兽瞳转过来与他对视,立刻浑身绷紧了,五指成爪,锋利的龙鳞朝他的喉咙割去。   余潇一手轻松钳住他的手腕,低下头,另一只手仍然不住地摩挲他的脸庞,与他额头抵着额头,用低沉缓和的声音安抚他道:“师兄,是我,没事了。”   两个人脸挨得极近,呼吸交融,连眼睫都交错在一起,余潇看着这朝思暮想的人,早不由自主吻住了那微张的嘴唇。   方淮又挣扎起来,余潇紧紧抱着他的身体,怀抱比那锁链还牢固,怎么都挣脱不开。方淮便愤怒地把余潇的嘴唇咬出了血,但血液一渗入他口中,好像从未有过的香甜,比最上等的美酒还醇厚。   方淮不挣扎了,他就像个贪食的幼童,从来没尝过这样的美味,手臂情不自禁地环过余潇的脖颈,凑上去吸吮他口中的鲜血,连身体都柔软下来。余潇搂紧了他。于是亲吻愈发的缠绵。   满月的清辉洒下,两人的影子笼在草地上,像两只耳鬓厮磨的兽。 第84章 珞珈山(四)   毓疏追那窥伺之人追了近百里,它虽然化作人身,但速度绝不会比真身的时候慢,居然追了百里也没追到,连它也有些惊讶,因此在那人踪迹消失后,它就停下来,环顾四周,抓过风尾来嗅了嗅。   这一嗅,立刻有所发现,浓重的血的臭味,还有方淮的味道,它扭头朝远处起伏的山野奔去。   除了方淮,还有一个人类!   少年的身影灵巧迅捷得就像遇到天敌时的鹿,它也的确是鹿身。但和鹿不同,活了上万年的灵兽,不会有任何天敌。   所以尽管通过气息知道那另外一人是名强敌,它也毫不犹豫地在一呼吸间越过几个山坡,额头雪白的角露出来,准备好来场痛快淋漓的战斗。   像是响应它的战意,空中浮现出黑袍男子的身影,阻住了它的去路。   “我不和你交手。”余潇道,“他就在山坡下睡着。等他醒来,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过即可。”   “人类!”毓疏吼道,“打败了吾,才有资格命令吾!”   一刻钟后。   少年趴在地上,被余潇踩着头,头顶的角戳进了泥土里,两手两脚还在划拉挣扎着。   “你叫太大声会吵醒他的。”余潇道。   毓疏一张嘴就是草叶和泥土,只能闭着嘴“呜呜呜”。   余潇道:“现在我有资格命令你了。”   毓疏“唔唔”两声,像是同意了。余潇松开脚。   “人类!”毓疏又吼,余潇再提脚,少年肩膀一缩,声音变小了,道:“士可杀,不可辱!”   “这话谁教你的?”   “人类。”他指指山坡下面。   余潇看了看他,忽然将一物掷到他面前。毓疏低头一看,是黑紫色、半个余潇手掌那么大的果实,少年当即两眼放光,手抓起来,一口吞了下去。   这一口吃得太急,整个果子囫囵吞下去,没噎着,也没尝出味来,砸了咂嘴,又向余潇伸手道:“吾还要。”   余潇道:“还要就照我说的做。”   少年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又眼巴巴看着他,余潇又扔了一个果子给它,它高兴得差点像真身那样张嘴去接,捧着果子开始小口地啃。见余潇向山坡下走去,他好歹没忘了雁姑让他保护方淮的嘱咐,一边啃一边跟在余潇身后。   方淮躺在草地上,身下铺了一层披风,安稳地睡着了。余潇在他身边蹲下,手撑在他脸侧,低下头吻了吻他柔润的嘴唇。   一旁吃完了果子的毓疏瞪大眼睛看。以他的认知,还以为余潇要把方淮吃了。   余潇回头看了一眼毓疏道:“等他醒来,你就按照我说的告诉他。”   毓疏眨巴眼睛道:“吾还要……”但在余潇的目光下,只好撇着嘴蹲下身,不满地戳着被夜露打湿的土地。   一夜过去。   晨光熹微时,方淮渐渐醒转,他身下不属于他的披风亦不见了,他对此毫无所知。   他睁开眼,只觉得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一样,整个人像石块一样无比沉重,动弹不得。   稍稍转头,只见少年秀丽的面孔和他隔着几尺,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一条尾巴在他眼前一甩。   方淮一怔,视线转到旁边,只见他和毓疏之间,端坐着不到男子手臂长的一只兽,浑身被漆黑的玉石般光润的鳞片覆盖,唯有四蹄有如火红的琉璃,头上是珊瑚一样的鹿角,眼珠清澈黑亮,要不是牛尾似的尾巴还在来回甩动,简直犹如摆在八宝架上一件巧夺天工的兽雕。   方淮在书册上见过类似形态的生物,叫“麒麟”。   他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惊讶,甚至怀疑自己还在做梦——珞珈山有再多的宝藏,也不可能出现麒麟这种传说里才会有的瑞兽。   像是为了证实他并非做梦,那麒麟走到他面前,低头将口中衔的一颗珠子放下来,用嘴推到他脸旁边,还温柔地蹭了蹭他。那鳞片蹭到他脸上,质地温润,且带有灵兽身体的温度,不仅不硌人,贴在他冰凉的面颊上,反倒让人有些舍不得躲开。   那被推到方淮眼下的珠子,正是昨晚在山坡上,尹凤至打算向他展示的第三颗猫眼石,此刻在渐渐亮起的晨光下,流转着蜜金色的光芒。   方淮张了张口道:“你……”   毓疏的呼噜声一停,睁开眼,抬手揉着眼睛道:“凡人,你醒了。”他懒洋洋地盘坐起来。   方淮眼神示意他道:“这是?”   少年瞟一眼那瑞兽,十分淡定道:“这是昨天晚上救你的麒麟啊。”   方淮愕然道:“珞珈山中怎么会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咯。”   方淮看看“麒麟”,再看看一脸满不在乎的少年,皱眉道:“但麒麟是传说中才出现的神兽……”   “吾也是传说中的神兽。”毓疏拍拍胸脯,“不是也坐在你面前?”   “……”   方淮不和它争辩了,又看了一眼静静蹲在他身侧的麒麟,后者从头至尾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他把视线别开,开始回想昨晚之事。他担心手上的龙鳞被发现,一个人离开营地去找沈妙清,却在山坡上遇见了一个神秘人,说了两句话不到,尹凤至又出现了,和他闲谈几句,说她其实找到了第三颗猫眼石,只是没告诉钟离昙,然后就拿出一个木盒,木盒一打开,毒针就射了出来……   毓疏起身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伸手在他额头、两肩、心肺处点了点,灵力渡入后,他身上便有了点力气,用手撑着坐了起来。   他从草地上拿起那颗珠子。被毒针刺中之后的记忆完全没有了,但浑身上下止不住的乏力感,灵力被透支的感觉,难道昨晚和什么人发生了恶斗?   他问毓疏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毓疏想了想道:“吾看到你被一群人追,然后……”它指了指一旁的麒麟,“它救了你。”   方淮顿了顿,再次和那瑞兽对上目光,那一双点漆似的眼,再看之下居然有些深邃?   方淮把纷乱的心绪拂开,勉强站起身来,摸摸身上信烟等物,却都遗失不见了,蹙眉道:“得赶紧回去。这一夜没有音讯,不是我找人,是人找我了。”   他握着那珠子,看了看仍旧蹲坐不动的麒麟瑞兽,想了想,还是拱手作揖道:“多谢神兽大人相救。”   少年在他身后道:“你都没对吾喊过‘神兽大人’!”   “好好好,神兽大人。”方淮转身,有模有样地也朝它作了个揖,“眼下我这凡人全身乏力,赶不了路,求神兽大人带我一程吧。”   他稍一弯腰,毓疏就对上他身后“麒麟”的目光,两兽的眼神一交汇,毓疏不情不愿地地幻化作了真身形态,不过只有马驹大小,仍然不高兴地晃着脑袋道:“回去要把吃的都交出来!”   方淮于是骑上它,毓疏四蹄如飞,不过半炷香时间,就带它回到了营地附近。   方淮从它背上下来,不由得往后看了看,那麒麟被他们抛在那片草地上,应该是不会跟来了。   不跟来也好,那样的珍稀灵兽,要是来到众人面前,不知要引起多大的轰动。   毓疏重新化作人形,两人走入营地,立刻有弟子喊道:“方师兄回来了!”   霎时间一众太白弟子先闻声而来,将方淮团团围住道:“师兄!”还有些弟子连忙去放信鸢,给出去寻方淮的弟子们传讯让他们回来。   “师兄回来了!”   “师兄没事就好!”   方淮几句话安抚过众人,道:“我没有事。沈姑娘如何?各弟子如何?可有人受伤,或是还未归营?”   年纪稍长的弟子答道:“昨夜出去了两三个时辰,大家就都陆续回营了。沈姑娘也找回来了,在林子里昏倒了,让人看了看,没有大碍。但尹氏的大小姐却出了事……”   方淮眼底一沉,眼前闪过他中毒针昏迷之前,看到的尹凤至惊讶的脸,木盒里有暗器,她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尹大小姐是昨晚半夜被带回来的,伤得不轻。眼下正在帐篷里歇息。”   方淮道:“是何处受伤,伤得多重?”   弟子道:“让两位师妹去看过,说是脖颈掐伤刺伤,差点被刺破喉管,窒息昏迷。”停了停又道:“有四处创痕,看在脖子上散布的位置,像是某种野兽的爪子留下的,可能是在山中被灵兽袭击了。”   兽爪?方淮笼在袖子里的手收拢,拇指擦过其他指甲因为数纹而略有磨砂感的表面。   众弟子望着他,有弟子善于察言观色,见方淮的脸色也有些疲惫,道:“师兄在外一夜必定累了,先回帐篷里歇息吧。”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连忙称是。   方淮笑道:“大家也是,为沈姑娘不说,又为我悬心一夜,都散了去休息吧。眼下暂不动身,起码等沈姑娘恢复、尹大小姐好转咱们再拔营。”众弟子忙应了。   方淮又点一名亲信弟子道:“你去尹氏那里替我招呼一声,就说我已回营,稍作歇整就去探望尹大小姐。”   “是。”那弟子应道,于是各自散去。   方淮等众人走远了,转身往自己的帐篷走去,脸上才露出冷肃的深思的神情。   山坡上的神秘人,与尹大小姐的偶遇,还有她那木盒里的毒针,会有什么联系?   那神秘人跟踪他窥伺他,又现身直言他身上有龙血,让他小心,又是何来历?   尹大小姐的脖颈被兽爪刺伤。方淮的手紧握成拳,难道他昏迷之后,又露出了龙的体征,还打伤了尹大小姐?   那这么说,那针上淬的不是毒,而是某种可以使他显形的药物?   这样就能解释为何他昨天傍晚发现有人窥伺后不久,就不受控制地露出了龙鳞,两次现形,两次都有那人出现,如此推断来看,极有可能就是那人动的手脚。   但如果是神秘人害得他显形,那他为什么又要现身提醒他“小心”,他令他显形的目的何在?警示他?还是让众人发现他身怀龙血这件事?这一滴龙血,对对方而言,有什么价值?   况且既然第一次能做到无声无息就令他显形,第二次又何必大费周折,在木盒里藏暗器?那暗器如果真是神秘人设计的,那么要经过尹大小姐的手,势必要面临暴露的风险。   唯一经尹大小姐之手而又不暴露的可能,就是尹大小姐同样知情,山坡上的偶遇是一个局,顺势一想,要制造这么一个局,那么或许沈妙清失踪的整件事都是一个局,这才能使偶遇变成必然。   那么神秘人或许是和尹凤至联手的?但矛盾又回到上一个问题,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何必大费周折布下一个局呢?这样除了让破绽变多,身份暴露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再者尹大小姐虽然是有些可疑,但也没有确凿可信的证据证明她就心怀鬼胎。唯一的疑点只是她拿出的木盒里有暗器,或许是她刻意为之,又或许她是遭人假手了。   方淮在帐篷前站定,毓疏趴在他背后,咕哝道:“困了,睡觉。”   方淮拿这小祖宗也是没办法,一边掀起帐帘一边和它打着商量道:“你自己先睡可好?我还得调息冥想片刻……”   帘子一掀低头走进帐篷,再抬头时,方淮惊讶得手一松,质地偏硬的帘子打在身后毓疏头上。   “凡人!”   美妙的睡意又被赶跑了,当做抱枕的凡人又不能随意踩踏,毓疏像吸饱气的河豚一样从方淮身后探出头去,然后鼓起来的气就瘪下去了。   “麒麟”蹲坐在临时搭起的简易床榻上,身上墨玉般的鳞片泛起的光彩简直把整个帐篷都映亮了。   方淮讶道:“它这是……跟来了?”   他看向毓疏,少年扭头。   方淮只好走过去,麒麟坐在他的床角,一人一兽对视了一会儿,方淮眼下事情头绪正烦杂,也顾不上跟一只兽纠结了,便脱履在床上盘坐,准备调息。   他刚坐好,麒麟就慢吞吞地走过来,跳进他怀里。看它一身玉石质感的麟甲,体重应该不轻才对,但跳到方淮腿上,似是刻意控制了,和一只小猴儿的重量差不多。玉鳞覆盖下温热的身躯传递着热度,隔着衣裳方淮都感觉到那融融暖意。   它的头在方淮的腰腹间蹭了一蹭,小心地没有让角顶到他,尾巴缠住方淮的大腿,就这么卧了下来。   方淮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哑然,见它卧下之后倒是一动不动,比毓疏之前可安分太多了,也就随它去了。   这边一人一兽都满意了,不满意的只有毓疏。   少年咬着指甲,纵身往床上扑道:“吾也要枕大腿!”   闭目凝神的麒麟睁开眼,瞥了它一眼,一只前蹄抬起,少年的头顿时撞上了一堵空气墙,那“咚”的一下,堪比共工怒触不周山,也只有筋骨强韧的神兽能受得了,一下子把它撞了个七荤八素。   然而此时方淮已经入定,对外界无知无觉,更不会来哄着这位祖宗。独角兽大人吃了瘪,泪汪汪地到角落里自抱自泣去了。   方淮打坐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又睁眼,轻舒了一口气,这次的冥想格外顺利,丹田一处也是暖洋洋的从未有过的舒适。明明之前全身灵力透支,每走一步都像马上要倒下了,不过修炼了两个时辰,竟感觉体力已经恢复如常了。   他低下头,见那黑麒麟正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   他不禁轻轻抚了一下麒麟的鹿角,但觉光滑细腻,触手生温,笑道:“是你帮了我吧?”   麒麟又小心翼翼地蹭了他一下,方淮能感觉到它体内汹涌无边的力量,这样一只神兽发起怒来,可能整个珞珈山都会夷为平地,但此时却收起了它的爪牙,反而显得温柔又有点笨拙。   一人一兽正是温情时刻,可惜帐篷里另外一个可不会让他们这么温情下去。   方淮一头黑线地看着毓疏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所谓神兽的威严大概已经跟他身下的灰尘一样微不足道了。   方淮让麒麟从他身上下去,从宝囊里拿出今天份的食物,毓疏两眼放光地就要扑过来,扑到一半,忽然忌惮着什么似的在空中摸了一摸,确认没有墙了,才扑到方淮腿上。   麒麟蹲坐在一旁,用和对方淮时完全不一样的冷森森的目光看着它扑到方淮身上。   毓疏一番大嚼大咽,方淮见一顿的量足了,便适可而止,不再拿出那些琼浆灵果。   毓疏犹不餍足地舔舔嘴角,虽知道方淮怎么都不会再给它吃了,仍然把头往方淮宽大的袖口里钻。   方淮拦住它的额头道:“哎——今天没有了。”   少年悻悻地抬头,看看方淮,又看看旁边的麒麟,忽然想起什么,凑到黑麒麟面前,两个眼睛直直望着它。   方淮见它这番动作,也看向麒麟,“嗯?”了一声表示问询。   麒麟本来对毓疏的目光不为所动,但方淮也看过来,它就软化了,用一只前蹄在床榻上按了按,再松蹄时,被褥凹陷的地方已经有了一颗紫黑饱满的果子。   方淮把果子拿起来看,毓疏迫不及待地伸手要从他那抢过来,被麒麟又一蹄子打在手背上,痛的“嗷”了一声,不得已缩手。   方淮看这果子有点像李子,放在鼻端闻了闻,一股醉人的清香,毓疏见他还往嘴边送去,更着急了,又不敢抢。   方淮见它这副模样,也感好笑,把果子递到它面前道:“吃吧。”   毓疏手都不伸了,就着方淮的手就开啃。果子被咬破,汁液溅溢出来,流得方淮满手都是。少年三两下啃完了果子,看到方淮手指上的汁液,忍不住伸舌去舔。   毓疏要是兽形,这样的动作倒没什么,可它现在的体型是个秀美少年,这样捧着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吮舔着,画面无端带上了点情|色的味道。   方淮是每日给它喂食习惯了,只是笑着把它当自己在天|朝帮朋友养过的一只小奶狗,还顺便屈指刮一刮少年的脸颊。但旁边的麒麟一见少年的嘴唇贴上方淮的手指,眼珠里就蹿起两簇怒火,抬起蹄子就要把它脑袋摁到地底下去。   好在这回毓疏学乖了,留意着麒麟的动作,它蹄子一抬它就往旁边一滚。   方淮只当它们两个同类打闹着玩,起身到一旁的水盆洗手,道:“你们闹归闹,可别把帐子弄坏了。”   他洗过手后,到床边对麒麟说:“麒麟——我能这么叫你吧。”   他和那双清亮的兽瞳对视。“你既是神兽,虽然没听你说过话,但应该能听懂人言吧?你实在太过珍奇,若出去叫人看见了,难免引起一场风波。如果你要跟着我,只得委屈你要么藏好自己,要么和毓疏一样化为人形了。”   麒麟看着他,闻言低下头去,舔了舔他搭在床沿的手。   这意思大概是同意了。方淮松一口气,又嘱咐毓疏道:“小玉,你也在帐篷里好好的。”   少年在床头滚动,完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他也习惯了,便掀帘出去了。   他去了尹大小姐的帐篷,侍女向他行礼道:“方公子。”   方淮颔首道:“尹大小姐怎样了?伤势好些了吗?”   侍女道:“小姐吃了丹药,已好了许多,正在帐子里等着公子来呢。”说着掀帘。   方淮低头进去,只见尹凤至倚在绣床上,脸色苍白,但看着精神不错,衣着齐整,看来是早准备好了见客,他一进来便道:“听说方公子安然无虞,凤至心中十分安慰。”   方淮拱手道:“回营地听见说大小姐受了重伤,方淮心中很愧疚。”   尹凤至笑道:“有什么愧疚的,方公子也不是……”她顿了顿,苍白的俏脸上,一点微笑我见犹怜,“不是故意要伤我的。”   方淮身体一僵,眼中惊愕之色不掩,却暗暗留意尹凤至的脸色举动。   尹凤至道:“方公子放心,帐篷周围守着的是我的亲信。方公子可以坐下来,你我好好谈一谈。”   方淮放松身体在桌旁坐了下来道:“谈什么?” 第85章 珞珈山(五)   “谈昨夜我所见的方公子。” 尹凤至道,“和太白尹氏两家的婚事。”   “大小姐所言当真?”   “方公子觉得我会在这种事上戏言吗?”尹凤至稍稍坐直,神色端正起来,她的目光从方淮眼瞳转移到他的手指上,“我倒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身怀龙血之人。”   方淮顿了一顿道:“大小姐如此笃定我就是……”   “我尹家世代相传的典籍里,有几卷是关于早已式微的龙族的。”尹凤至道,“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知道真龙的形态、由来、它们一族的习性、以及关于龙血的一切,怕没人会知道得比我们更详细。”   她看了一眼方淮道:“我虽不知道你体内的龙血是从哪来的,但你昨晚的模样,的确是体内融有龙血的症状。”   方淮闻言沉默了一下,看向尹凤至道:“那么大小姐可否向我坦白,昨晚盒中暗器一事?”   尹凤至和他对视道:“我的坦白就是,我不知道那里面有暗器。”   方淮垂眼似是沉思,尹凤至道:“木盒我在拿到手时就打开过,里面的确是那第三颗珠子。”   方淮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有人趁你不察对盒子动了手脚,再借由你之手让我中针?针上淬的还是会令我体内龙血失控的药物?”   尹凤至道:“这么推断也没错。”   “那不妨假设是这样的。”方淮淡淡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动手脚的人必须具备两点。”   “第一,他必须是大小姐身边亲近之人,这样才能从大小姐身边不被察觉地拿走木盒。其次,他必定事先就知道了大小姐要来见我,而且他的目标如果是我的话,就要确保大小姐在半路上不会打开木盒,否则岂不伤错人打草惊蛇?”   尹凤至道:“方公子说得对。”   方淮道:“我想光这两个条件就足够苛刻了。大小姐心中可有人选?”   尹凤至和他对视片刻,举起手来拍了拍手掌。   方淮听见身后帐帘被掀开,他回过身去,只见两名侍女押着一名侍女走进来,将她按在地上。   尹凤至看着那女子,身子往后一靠,叹道:“昨晚的行程,我只对你透露过,那木盒也是你……你真是有负我素日对你的看重。”   方淮看一眼这名女子,有些眼熟,应该是常跟随在尹凤至身边的侍女。   那女子只是低着头,身子轻颤,一言不发。   尹凤至道:“这样大的事,不可能是你一个人策划的,说,你背后指使是谁?”她拔高了声调,比起平常的端庄典雅,更多了一分凌厉的威势。   女子依旧缄默。尹凤至看向方淮道:“方公子,早在我重伤醒来时,就已经这样审问过她了。我知道方公子对我必定有不小的疑虑,所以命人将她扣押,只等着方公子来时再审讯她。”   她转头对两名侍女道:“给她上刑。”   “慢着。”方淮出声阻止道,“这件事情扑朔迷离,还有许多疑点我尚不明白。既然大小姐已经审问过,就先将她扣押吧。”   尹凤至抿了抿唇道:“可我知道,你心里已经对我生出嫌隙了吧?”   方淮道:“大小姐不必多虑。倘若暗算我的人是想让我在众人面前现形,那么大小姐被我打伤了醒来,还愿意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便足以证明大小姐和那人不一样了。”   尹凤至看了看他,扭过头去道:“你能这么想最好。”   方淮看了眼那伏在地上的女子,笑道:“那么来讨论第二件事吧。尹氏和太白的联姻?”   尹凤至听他说起这个,面上倒飞起一丝红晕道:“婚姻大事,本该听由长辈们商议。但你我都是被寄予重托的人,一言一行,都要为门派家族考虑。所以不妨眼下就这把这件事说清楚了。”   两名侍女拖着那女子退出帐外,方淮回过头来道:“我以为尹家会更中意钟离氏的大公子。”   尹凤至道:“尹氏与钟离氏交好,不代表两家就要联姻。”她望着方淮道:“即便族长曾有过这个意思,不过只要他老人家听说了昨晚之事,应该也会改变主意了。”   方淮道:“大小姐的意思是?”   “尹氏做出与外族联姻的决定,都是为了我那些被封在天玄池底的族人。”尹凤至道,“世上已经没有真龙了,但如果是身怀龙血之人,或许能够帮助尹氏走出这个厄运。”   方淮离开尹凤至的帐篷时,恰巧碰见钟离昙身旁跟着一个弟子匆匆赶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钟离昙一看见他,脸上就露出气恼愤恨的神色,愤恨中又带有一丝窘迫。显然昨天做了他的手下败将,即便是轻敌造成的,也让这位钟离家的大公子信心受挫不小。   两人擦肩而过,方淮听见他被帐篷外的侍女拦住,颇为焦急关切道:“尹姑娘怎么样了?我带了些上等灵材来……”   方淮又去探望了沈妙清,见她精神已经大好,倒稍稍放心,又碰到了刚回营的丁白,谢过他的关心。随后回了自己的帐篷,躺倒在榻上,虽然先前的修炼已经恢复了体力,但心中诸多猜测,各种疑点在他脑中转个不停,也够累的。   他平躺着,两个手臂枕在脑下,叹了一口气,一旁黑麒麟就跳上来卧在他肚腹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甩着,透过衣衫传递来的暖意,让方淮渐渐有了睡意。   他于是就这么睡着了,睡着后一会儿,不自觉地翻个身,手放下来把肚子上暖烘烘的麒麟抱在了怀里。毓疏躺在对面的榻上,抱着一条不知从来抢来的被褥呼呼大睡。帐篷里一时静谧极了。   直到帐篷外面传来弟子的问询道:“方师兄?”   毓疏睁开眼睛,只见对面榻上黑袍男子将方淮搂在怀里,一条手臂给他枕着,另一条手臂环过他的腰,时不时低头在他耳廓,面颊上吻一下。   眼见方淮睫毛一抖,要醒了,男子的身形一刹那化为黑雾,凝结成麒麟的模样。   毓疏撇撇嘴,翻了个身,背朝外接着睡。   方淮睁眼,向外应了一声道:“何事?”   弟子道:“丁公子因见尹大小姐和沈姑娘都没有大碍了,所以请师兄去商议何时拔营启程。”   方淮道:“好,请他们稍等,我随后便来。”弟子便应声离开了。   方淮等说完话弟子走开,便要起身,见麒麟还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不觉手抬着它的下颌,用拇指抚了下它侧脸温润细腻的麟甲笑道:“怎么这么乖?”   麒麟依旧安静地望着他。方淮便起身下榻,整理衣冠,出帐篷去了。   大营驻扎了两天,终于重新上路。尹凤至提议说,既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她和沈妙清都受了伤,可知山中比他们想象的更凶险,为免不测,还是四家一起走。大家也同意了。   方淮提出先去之前龙头机关所在的那座山上,他拿出第三颗猫眼石,说是那晚碰巧所得。钟离昙虽然输了赌约,但他现下一心都在尹凤至身上,也顾不上跟方淮争意气了。   于是众人先去了龙头机关处。   站在石台上,方淮将第三颗圆珠塞进龙眼中,蜜金的光芒一闪即逝,随即三个龙头震动起来,古老的机关发出沉重的声音。   中心的圆盘在震颤中缓缓下陷,石台上站着不到十个人,都看着那凹陷处,过了一会儿,震颤停止了,大约是到了底,整个机关又变得纹丝不动。   “就这样?”有人道。圆盘周围的人都探头去看那凹陷的里面有什么。   众人尚未看清,机关底部又发出“隆隆”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抬了起来。   等那东西到了接近盘面处,接触了阳光,众人才看清一点儿轮廓。   先是角,然后是头,绚丽的鳞片,锋利的指爪,赫然是一条龙!   被机关抬上来的,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龙雕。   龙雕的底座和之前沉下去的圆盘一般大小,龙雕彻底抬上来后,底座就跟外侧的圆环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机关恢复了沉寂。   众人本就对这机关没什么期望,不过等了一阵,发现这大概就是全部,不免也有些扫兴。   方淮思索着这个机关所代表的含义,丁白对他道:“方师弟,机关打开是什么样也看了,可以下山上路了吧?”   方淮回过神来笑道:“自然。”又看了一眼那龙雕。   丁白不知为何这个机关对他吸引力这么大,不光是他,连那尹家的大小姐也是,丁白看了眼对面站着的尹凤至,也是看着那龙雕出了神。   钟离昙在尹凤至身边道:“你这样喜欢,我命人把这机关卸下来带回去如何?”   尹凤至看了看他,笑道:“好啊。”   钟离昙果然命手下弟子来卸走机关。方淮也随丁白离开了巨石,带领众弟子下山。   到了傍晚,又择一处扎营。那机关被放在钟离氏的营地里,钟离昙命手下弟子将机关清洗一遍,自己则和方淮丁白尹凤至在一起,商量明日寻宝的路线。毕竟四家一起走,找到了宝物要分成四份,最好还是同一方向,不同路线。   正说着,忽然一钟离弟子急匆匆赶来,钟离昙走到一边,弟子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后者脸色一变,回来随口道了句“失陪”,便快步离去。   方淮等人都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钟离弟子前来,对尹凤至道:“我们公子有急事,请尹大小姐单独去商量。”   尹凤至面露疑惑,不过仍随那弟子去了。   这一去便是许久,方淮和丁白估摸着今晚是商议不下去了,便要各自回帐篷去。却又有人来请他们,这次是尹凤至的两个侍女。   “我们大小姐认为这件事不该瞒着方公子和丁公子,所以请两位过去相告。”   方淮和丁白对视一眼,便随那两名侍女来到了尹凤至的帐篷里。   一进帐篷,就看见那偌大的龙头机关被放在正当中,已经擦拭一新。尹凤至和钟离昙分坐两边,神色不一。此外还有两人的近侍亲信,也都侍立在帐篷里。   侍女搬来矮凳请两人坐下,方淮道:“大小姐唤我们来所为何事?”   尹凤至和钟离昙对看一眼,对方淮道:“方公子可曾听说过《逐莲华经》?”   方淮还不及出声,丁白先道:“《逐莲华经》?”   方淮道:“怎会不知,功法秘籍中的至宝,曾属于昆仑,不过在千年前就遗失了。”他顿了一顿,挑眉道:“难道大小姐有什么线索?”   尹大小姐道:“钟离家的弟子在清洗这机关时,发现了一卷经书,封页上写着‘逐莲华’三字。”她看了一眼钟离昙,“经由钟离公子检看,这的确就是《逐莲华经》。”   丁白的脸色和先前钟离昙听弟子禀报的脸色一模一样:“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钟离昙冷冷道,“我钟离家世代珍藏着《逐莲华经》的残页,不可能认错,况且那经书上的禁制一看就出自昆仑。”   丁白顿时有些坐不住了:“那就把经书拿出来看看,要真是我昆仑的《逐莲华经》……”   钟离昙冷嘲道:“你昆仑的《逐莲华经》?那不过是你昆仑抢去的罢了!”   丁白立刻面有怒色,再想到他先前鬼鬼祟祟去了,又把尹凤至请去,就知道他想要独吞这经书,顺带对女人献殷勤,不怒反笑道:“那你现在做的就不是抢了?”   钟离昙道:“入山前约定好的,遇宝物者先拿先得,这经书既然是我钟离家弟子发现的,自然属于我钟离家。不过是尹姑娘好心,让人知会你们一声罢了!”   他说的倒不无道理。可这是《逐莲华经》啊,自千年前遗失后,昆仑数代弟子但凡得到一点儿消息,都要拼尽全力去找,丁白怎么可能把它拱手让人。   两人剑拔弩张地瞪视了一会儿,丁白忽然想到一事,转头看向方淮道:“我记得几日前在山顶遇见时,钟离道友曾和方师弟约定,谁拿到第三颗龙眼珠,里面的东西就给谁?难道这个约定不作数了?”   他这话压根不是替方淮打抱不平,只是想压住钟离昙的气焰。而他也确实做到了,钟离昙一听这话,脸色一下子铁青,要让他知道珠子还是尹凤至给方淮的,只怕更要气死。   方淮还想再观望了一会儿,丁白却一句话就把他拉进战局了。钟离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没有立即否认,显然也有眼馋之意,当即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换作方淮自己,对这《逐莲华经》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可他此时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太白宫,《逐莲华经》这样的宝典,只要有机会,是每个门派都会不惜代价得到的。   因此方淮一脸的云淡风轻,嘴上却开始和稀泥了:“嗯,两位说得都有理。”   尹凤至不禁一笑道:“凤至觉得,还是钟离公子与方公子的赌约在前,‘遇宝物者先到先得’在后。所以我才派人请来方公子和丁公子。”她望向钟离昙,似是解释,也是表露歉意。   对着心爱的女人,钟离昙怎好说她好心办坏事,只是和丁白互为眼中钉,又冷眼看方淮。   方淮继续当和事老道:“二位这样争论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难道我们方才是同伴,此时就要为了一本经书反目成仇吗?还是把气平一平,从长计议。”   钟离昙冷哼一声,起身对丁白和方淮道:“若要明抢,只管来就是!只怕‘无上仙门’的名声,就要败在你们手里!”说着甩帘而去。   方淮亦起身道:“事发突然,大家还是回去想想再来商议吧。”他对丁白道:“丁师兄还是尽早通知门派。这一闹,只怕我们宝山一行要提前结束了。”   丁白面露歉意道:“方师弟,刚才也不是故意要拉你下水……”   “不妨。”方淮笑道,“此物对昆仑至关重要,丁师兄情急是难免的,不过东西既然是钟离家的人觅得,恐怕各门派都要坐在一起好好谈谈了。”   他这么说,丁白何尝没有想到?从开始相信钟离昙得到《逐莲华经》起,他就知道这是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足够轰动各个门派,让各家那些常年坐在关内的高人异士们跑出来掺一脚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和方淮一起向尹大小姐告辞,出了帐篷,在某处分开。他看着方淮脸上温煦如常的笑容,道:“方师弟难道不想要这《逐莲华经》?”   方淮道:“以门派而言,是万分想要。不过以我个人而言,更想知道这经书是哪里来的。”   丁白一怔道:“你是指经书的由来,还是……”   方淮道:“一座机关,没有结界,没有阵法,有人却敢往里放这么珍贵的经书,罗盘没有侦测出来,或许是禁制太高明,但整件事总是透露着一点儿反常。”   丁白道:“你说得也没错。但对昆仑而言,《逐莲华经》本身比它的来历重要太多了。”   方淮道:“经书上的禁制,是非昆仑的高人不能解吧?”   丁白点头道:“是。所以即便他钟离家强占着经书,也是求而不得。”   方淮摇摇头道:“那看来有的缠了。”想了想道,“尹大小姐倒十分坐得住。”   丁白道:“五凤台尹家,本就超然物外,据说《逐莲华经》不大适合他们的半仙体质修炼。”   方淮点点头,丁白看着他道:“其实我心里,也不希望各门派为这经书反目,尤其是昆仑和太白。”   方淮笑了笑道:“昆仑太白的关系是有些微妙。”有传太白的创派祖师原本是昆仑的弃徒,不过也未知真假。   “不……”丁白道,“我是不希望有一天与你为敌。”   方淮只作听不出他话中深意,笑道:“一切顺其自然吧。”   方淮回到帐篷,已经有亲信弟子等在帐篷外,问他今晚出了什么事,方淮把《逐莲华经》一事说了,人人皆惊。   方淮道:“嘱咐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为此和各家的人起什么冲突,低调为上。”   “是。”   “再立刻派最快的信鸢回山禀报掌门。”   “是!”   此后的几天,四家弟子虽还都一起走,但受《逐莲华经》的影响,各家弟子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僵硬起来,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除了气氛古怪,有些人的身体也出了问题。   方淮托着手下弟子中一人的手,只见其手腕脉搏到手肘弯那一线,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红斑。   “可能是吸入山里的瘴气所致。”旁边弟子道。毕竟修士的肉身是不会染上凡人的疾病或是毒素的。   方淮问那弟子除了红斑外还有什么不适,弟子道:“倒没什么,就是这两日冥想时有些心神不宁的。”   这样出现红斑的还有好几名弟子,也都说近来感到烦躁不安,但没有大碍,方淮给他们吃过解毒宁神的药丸,就好了一些。他问了丁白,昆仑弟子中也有人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吃过丹药后便有所好转。   他们猜测是那天夜晚出去寻人时感染的瘴气。山中也的确有不少会危害到修士身体的毒虫蛇兽,且大多在晚上出没。   但没想到,尹凤至也跟着病倒了。   她身上并没出现那些症状,只是突然病倒,醒来之后,据弟子们传言,精神有些不大对劲。尹家因此找了一处地方驻扎下来,她卧病在帐篷里,拒绝一切探视,方淮、钟离昙等人因为是男子要避嫌,拒绝也说得过去,但连与她交好的沈妙清都被拒之帐外。   “这一回寻宝,怪事着实有点多。”   夜晚宿在帐篷里,方淮躺在榻上,对着面前坐着的麒麟说。他近来独处时形成了这个习惯,因为麒麟黑亮的眼睛总是望着他,似乎很愿意聆听他说话。   “你是在保护我吗?”   方淮笑着问了一句,有点像自言自语,没期望对方回答。他翻过身闭上眼,呼吸渐渐均匀,是睡着了。   黑雾散开,又凝结成男子的身形,把他抱在怀里,吻了吻他的眉心。   “嗯。” 第86章 珞珈山(六)   入山寻宝的时间总共是十五天,这一行虽然获宝无数,但在方淮心里也留下了数不清的谜团。   寻宝到了结束那一日,各家弟子从珞珈山撤离。尹凤至自卧病之后就再没露过面,连结束时都是坐在轿中匆匆离开。   还有那晚出现的神秘人,也再也没露过面。   钟离昙担忧心上人,提出要带手下弟子护送尹凤至回五凤台,但被拒绝了,只能目送尹凤至的车驾远去。   他身后,方淮走到钟离昙身边道:“佳人已去,钟离道友还是不要牵挂过甚。”   钟离昙看都不看他,冷冷道:“来我这儿自讨没趣么?我没心思搭理你,”   方淮道:“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钟离道友。”他亦望着在天空中远去变成一个小点的车驾,“道友找我切磋的事,尹大小姐知情吗?”   钟离昙不耐道:“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来让她烦心。”   方淮“唔”了一声道:“那么你找我切磋,完全是出于自愿的?”   “废话!”   方淮想了想,又道:“可我的修为这样低微,外面传言我连筑基都没达到,你就这么跑来逼我跟你切磋,不怕被人耻笑么?”   “切磋是你赢了!”钟离昙终于转头,满眼怒火地瞪了他一眼,“你说这么多废话?是要跟我再比试一次?”   他手中一握,俨然抓弓起势的模样。   这位公子爷的脾气,真是一点就着。方淮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钟离道友你光明磊落,不是会倚强凌弱的人。”   钟离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屑于和一个筑基的废物当对手?是尹姑娘说,今时不同往日,你早就和传闻中不同了,我才决定和你堂堂正正比一场。”   “原来是尹大小姐说的么?”方淮喃喃自语,复又笑道,“大小姐真是看得起我。”   方淮连日赶路回了碧山。果然《逐莲华经》的出现,成了眼下最受人关注的事情,昆仑、钟离氏两家已经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峨眉、少林、太白一时还在静观其变。   方淮去沉雾峰,向外公禀报了珞珈山一行来发生的种种,也说了尹氏联姻一事。   三春真人对《逐莲华经》尚且抱观望态度,倒是提起联姻一事时道:“与尹氏联姻,身为掌门自然乐见其成,不过淮儿,身为外祖父,外公还是要问你一句,你可真心愿取尹家长女为妻?”   方淮沉吟道:“孙儿既然是太白的第五代首席真传,联姻的责任无可推脱,但与尹大小姐的婚事,孙儿还要再仔细考虑考虑。”   三春真人道:“哦?你是不喜欢尹家长女,还是……”   方淮道:“孙儿总觉得,这些年知道的、接触到的尹家人的一言一行,总有些太过殷勤了。”   三春真人道:“尹氏一族的状况,我近些年来也有所听闻,只是尚未公之于众罢了。”   方淮道:“即便出现那样的事,但好歹数千年的地位超然,突然间把姿态放得这么低,若只是为了联姻,未免得不偿失。”如此的积极,倒像是在筹划些什么。   还有尹大小姐在山中的种种异常,她把那侍女推出来认作暗算方淮的凶手,方淮却没办法信她,问过钟离昙之后,他更有种猜测,连他和钟离昙之间的摩擦,也是尹大小姐刻意挑起来的。   为了什么呢?方淮可不相信尹大小姐那样的家世容貌性情,会喜欢挑拨男人来为她争风吃醋。和钟离昙比试之后,他的龙鳞就不受控制地现形……   三春真人抚须点头道:“既然你有这疑问,不如亲自去尹家看个究竟?”   方淮微微蹙眉道:“外公的意思是……”   三春真人道:“尹家人与我们通了不少书信往来,你们还在珞珈山的时候,尹大小姐的父母就写信给我,邀你回山后去尹家做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淮凝思过后笑道:“那自然不能辜负了前辈们的盛情。”   “刚回来又要去尹家?”雁姑听了方淮的话后道,“看来不光尹家,你外公也迫不及待看你和那尹大小姐成婚了。”   “外公也是希望我不要后悔,不论娶不娶尹大小姐。”方淮坐在她对面道,“他老人家其实也希望我娶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雁姑道:“倒也是,看你爹娘就知道了,太白的天之骄女嫁给一名器修,谁看都觉得委屈了。”   “我娘可不委屈。难道女子嫁人,非得找个能把她打趴下的?”方淮笑道,却想到另一件事,“雁姑,世间可还有麒麟这种神兽存在?”   “嗯?”雁姑诧异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淮便把他在山中遇到那黑麒麟的事说了,雁姑脸色严肃起来,仔细问过方淮那黑麒麟的形貌,一下站起身来,“它还跟着你,现在何处?”   方淮语塞道:“我……也不知它在何处,它总是在无人时出现,唯一不避开的就是小玉。我本想让它来见见你,不过它似乎也不肯。”   雁姑看向一旁啃着灵果的毓疏,后者眨眨眼道:“他有龙涎果。”   他说出“龙涎果”三个字,好像一下使雁姑确信了,她坐下来,又忍不住看了方淮一眼道:“你这小子,难道什么稀奇事都往你身上来?”   方淮道:“它……当真是麒麟?”   “未曾亲眼见过,我也不敢确定。”雁姑道,“不过听你说的,它浑身玉石一样的麟甲,灵力强大,又恬静温和不喜见人,的确是记载中麒麟的特征。”   方淮不由得沉思,雁姑看着他道:“既然小玉也不觉得它有威胁,你就让它跟着你吧。就算不是麒麟,应该也不会害到你。”   方淮抬眼笑道:“好。”   于是方淮在碧山休息了十余日,就应尹家人之邀,前往五凤台。只是赶到五凤台后,却是尹凤至的族兄来接待方淮,她本人未曾露面。   “凤至妹妹连日卧病,不能来见,真是怠慢了。”族兄道。   方淮忙道:“岂敢,倒是大小姐卧病,我还上门来叨扰,心中十分不安。”   “没有这样的事。凤至妹妹和伯父伯母都盼着大驾光临呢。”族兄笑道,“请。”   方淮随他登上五凤台,数千年的世家所在,果然不同凡响。单看花圃中的灵花灵草,给一般门派都能当宝供着,到了这里,也只是成片的栽种供人赏玩罢了。   族兄将方淮带到准备好供客人住的小院,方淮先住过一夜,次日见了尹凤至父母等人,言谈间似乎已经定下他两人的婚约,只等着正式定亲了。   方淮随身带了贴身的两个小僮,可乐和雪碧,等回了院子,可乐把窗前的竹帘子拉起来,一边道:“公子,你真的要娶尹大小姐为妻吗?”   方淮笑道:“怎么?你不乐意?”   一旁雪碧倒茶来笑道:“他哪有不乐意,尹大小姐生得那么美,从前到碧山来的时候,每回和公子一起都打赏他上等的金石,我看他是巴不得尹大小姐变成公子夫人呢!”   可乐道:“呸呸呸,就你嘴碎,那些我不是都分你一半了么,还记着!”   方淮道:“好了,事情未定之前,别在人前胡说,别冒犯了人家。”   小僮们都应了。至晚间,方淮让他们各自去休息,自己独坐在房中,打坐调息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眼,目光在房内逡巡。   视线转了一圈,一回头,却见麒麟蹲坐在床榻里侧,一双眼幽幽地望着他。   方淮不禁向它伸手笑道:“怎么不过来了?”要换做往常不用他喊,麒麟就自己过来坐在方淮怀里了。方淮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它坐习惯了,它不在时一个人打坐,怀里总是空落落的。   明明这瑞兽连话不能说,但方淮总觉得和它投缘,那一双兽瞳,比人眼还要深邃温柔。   麒麟抬了抬前蹄,慢吞吞地走过来,窝在方淮怀里,只是不同往常总要和他亲昵厮磨一会儿,这次只是挨着他,把脑袋埋在他怀里。   方淮不免诧异,伸手抬起它的下颌道:“怎么了?不高兴?”他一点没察觉到自己口气有多宠溺。   麒麟一双眼还是幽幽的,像上等的玛瑙一样泛着微光,方淮不知怎的从里面看出一点委屈来,不由失笑,头低下去和它平视道:“你这是怎么了?按理说小玉不在,你也见不到人才对,谁惹你不开心了?”   麒麟和他面对面对视着,忽然头往前,舔了他那开合的嘴唇一下。   方淮一愣,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唇,还有些湿润。麒麟趁他发愣那一下,又舔舔他的脸。   方淮忙直起腰来,按住麒麟的脑袋道:“这可不行。”   麒麟便又用脑袋蹭他的衣襟,方淮此时就穿了一件里衣,被它头蹭一蹭就散开了,露出散布着匀称肌肉的胸膛腰腹,包裹的一层肌肤更是光洁。   方淮和它这样玩闹多了,不以为意,见它恢复如常,也就放心了,拢了拢衣襟,抚了抚麒麟的角道:“我要冥想,你先自己玩一会儿。”   说着闭上眼接着打坐,麒麟咬了咬他里衣的襟边,就那么在他怀里坐着,抬头看他宁和的面容。   等冥想结束,方淮再睁眼,麒麟还是那个姿势坐着,除了尾巴左右摆动,几乎一动不动。   方淮又和它玩闹一会儿,自己也奇怪,以前他也没这么沉迷于猫猫狗狗之类的宠物,谁知身边多了个麒麟,就变得跟前女友养猫一样了。   或许是这瑞兽的双眼太通人性了吧。   尽管修士不需要凡人那么长时间的休息,但必要的睡眠还是需要的。到了时辰,方淮便挥手灭了烛火,随即睡下,麒麟也爬下来,仍旧窝在他怀里。   方淮平定心绪,很快进入了梦乡。   明月当窗,一地清光。榻上的俊雅青年睡得正熟。而他怀里的“麒麟”又化作黑雾,凝结成男子修长健美的体魄,侧卧在他身边。   余潇伸手搂过方淮的腰,先低头吻了吻方淮的眼皮,让他睡得更沉了。而后嘴唇顺着挺直的鼻骨向下,在鼻尖一点,吻上那薄红的嘴唇,现在这双唇不会再躲开他了。   吮吻唇瓣,撬开牙关,静谧的室内响起水声,伴随暧昧的呓语。   方淮还在睡梦中,但男人的手似乎在对他实施某种惩罚,青年隽雅的五官皱了起来,在亲吻的间隙呼出热气。   正道修士一旦筑基后,为避免精|关不固,一般都是清心寡欲,方淮自然不例外。像这类“指头儿告了消乏”的事,他也就在天|朝时做过,更别提现在还是在睡梦中被迫。   他大口喘着气,白玉般的清雅面容也布满了红晕。看着这样的方淮,余潇心头怒火稍平,低头叼住方淮的喉管,用牙齿轻轻磨了磨。   订婚?成亲?他要这样看着他娶一个女人摆在房里,看着他们颠鸾倒凤耳鬓厮磨?   一想到这些,心头就如泼了滚油般,又热又痛。可他即便力量能摇山振岳,此时也只能像窃贼一样地窥探者,眼睁睁地看事态发展下去。   余潇伸手抚摸着方淮的侧脸,他本该早就忘了怎么流泪,但为何此刻脸上和心头尽是酸胀感?   乌云蔽月,屋内稍暗。男子轻轻地将毫无知觉的青年抱在怀里,交颈而眠。   方淮次日起来,总觉得身上不大对劲,要说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反倒是小僮端水来给他洗漱,惊讶道:“公子,你的嘴唇……”   他去拿了一面银镜来,方淮一看,只见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绯红,好像还肿了?   小僮担心地问道:“公子,是不是枕头不好枕啊?”   方淮道:“怎么可能是枕头的缘故。”他想到昨晚麒麟舔他脸的情景,难道是……   他不免黑线,一边洗漱一边心想,要警告警告麒麟了,这是能舔着好玩的吗?   到尹家已有两日,尹家仆人来禀报说,尹凤至的病已经好些,请方淮去她的院子里见一见。   方淮自然应允,随仆人来到尹凤至住的院子,精致秀丽自不必说。   侍女在门口禀报道:“大小姐,方公子来了。”   方淮跟着进去,只见小院里种了几株棠梨,尹凤至就在树下,倚桌坐着。   方淮上前道:“尹大小姐。”   尹凤至回头和他对看一眼,方淮不免一怔。尹凤至往日和他相见,总是一丝不苟的大家风范,衣裳连一丝褶皱都不会出现。但这时却松松地挽着发髻,坐在树下,人面海棠相衬,又是病中稍显憔悴的脸色,愈发惹人怜惜。   这个样子,倒让他想起以前前女友工作累倒了,在家让他照顾的时候。   尹凤至笑了笑道:“方公子从碧山赶来看我,我却老在病中,真是过意不去。”   方淮道:“没有这样的事,大小姐养病为上,是我叨扰才对。”   尹凤至请方淮坐了,又闲谈了几句,聊到婚事上,尹凤至望着方淮道:“方公子不会觉得我们这样着急提婚事,有些赶着献殷勤吧?”   “怎会。”方淮笑道,“能得大小姐青睐,两位前辈垂怜,是方淮的福气。”   “那……”尹凤至伸出手拈起桌上的灵果,低头用素色的指甲一点点剥开道:“方公子的决定呢?”   “事关两个门派。”方淮道,“还是得听从长辈们的商议。”   尹凤至笑道:“也是。”   傍晚刚过,掌灯时分。方淮在房中冥想过后,盘坐在榻上,还在考虑和尹家的婚事。   为大局着想,他应该答应这门亲事,但尹大小姐乃至整个尹家的种种令他怀疑的举动,都让他在这件事上斟酌再三。   让一个满腹心思你不知的女人睡在枕边,无疑是件危险的事。况且一旦联姻,尽管联手对外是变强了,但尹家的势力也会渐渐渗透到太白来。凡事总有两面。   看来这门婚事还是不该答应。方淮想到他被暗算的那天晚上,第二天清晨在草地上醒来,浑身充斥的乏力感,好像和人恶斗过一场一样。后来问过尹大小姐,她只说被打伤后就昏迷了,什么都不知。   如果他真的和人打斗过,那人多半就是暗算他之人,潜伏在四周等着他中针那一刻,这个人会是谁?若说是那个现身的神秘人,则前后言行相矛盾,说不通。假设神秘人并无恶意,那么他话说到一半就消失,也许正是为了躲那潜伏之人。   如果这样推断,也许神秘人的目的的确只是想提醒他,因为他身边有人心怀不轨。   那这样的话,尹大小姐的嫌疑就更大了。高高在上、地位超脱的尹家,会做出这种暗施偷袭的卑鄙之事吗?   麒麟卧在方淮的腿上,他低头摸了摸它的鹿角和玉质般温润的背脊,慢慢梳理头绪。   忽然外面院门有人扣响了门,这个时辰,没有急事不会有人来道扰。方淮听见门敲响的同时,感觉到手底下麒麟的背脊僵硬了一下。   外头可乐去开了门问道:“谁呀?”说着门吱呀一声,可乐的声音透露着惊讶道:“尹……尹大小姐?”   方淮不由惊诧,可乐已匆匆走到房门前道:“公子,尹大小姐来了。”   方淮应了句“好”,便要起身,衣摆却被扯住了,回头一看,麒麟咬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方淮道:“你在这里稍等,说不定有急事。”   麒麟和他对视一会儿,松开了衣角,方淮看它的模样,似乎有些失落,虽不明所以,却也俯身摸了摸它的头顶,温声道:“我去去就来。”   于是离了床边,稍整衣冠,走出卧房,只见院子里石桌边坐着的,不正是尹凤至?   方淮上前道:“尹大小姐,深夜造访,不知……”   尹凤至倏地站起来道:“方淮!”   方淮还从没被她这么直呼其名过,况且那声气,那语调,完全不像从前的尹凤至。   这边尹凤至盯了他半晌,见他一脸懵然,气馁道:“也是,你怎么可能是他。”双手握了握,又一咬牙,朝方淮逼近两步道,“方……方公子,我看你白天的神色,你也怀疑尹凤至吧?”   会有人用这种口气直呼自己的名字吗?方淮看她的目光顿时有变。   尹凤至道:“我告诉你实话,我不是尹凤至,我叫白……”   “小白?”方淮脱口而出。   尹凤至瞪大眼睛道:“你!”她一步上前,抓住方淮的手臂道:“是你?”   “是你?”   两人“你”“我”了半天,从彼此的目光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尹凤至看他的眼睛登时红了,直接上来把他抱住,哭腔想憋都憋不住:“真的是你啊……”   屋檐下站着可乐和雪碧,呆呆地看着院子里一对男女相拥。画面是很美,就是想不到尹大小姐哭起来居然这么奔放。   方淮先任她抱着哭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按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小白用宽大的袖口抹了抹鼻涕眼泪道:“不到一个月吧。你呢?”   “我?”方淮苦笑道,“我来了有几十年了。”   “啊?”小白破涕为笑,“几十年?难怪一脸的仙气。都认不出你来了。”   两个人都笑了,于是在石桌边坐下。两个小僮在场,她便用稍隐晦的语言把自己的事说了。   她是半个月前发现自己的灵魂寄居到了尹凤至身上的,刚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控制身体的能力,后来好不容易掌握了一次主动权,却被尹凤至的侍女发现异常,给她灌下丹药。后来她就学乖了,躲在尹凤至的神识里寻求机会,只是她未必能一直保持清醒,一天也有大半时间完全和外界隔绝。   尹家人一直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还以为是尹凤至体内的凤凰血又异变了。   方淮听她断断续续讲完,道:“你眼下出来没事吗?”   小白道:“这次应该不会被发现,从知道你要来我就一直暗中做准备。不过我得赶紧回去了。”   “好。”方淮拍拍她的手,“事情都交给我,你安心吧。”   小白和他对视,其实分手后两人都没联络过,怕尴尬。但此时被“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一冲,彼此间既没有尴尬,也没有从前那些旖旎之情,倒像是多年没见的老朋友。   几十年的光阴,一下子缩短了,一切恍如昨日,方淮还有很多话,比如他车祸后的事,朋友亲人都怎样了?但都来不及问。   送走了小白。方淮深吸一口气,挥手散退了两个僮儿,命他们绝不许把尹大小姐来访的事说出去。   他回了房中,坐在榻上,对着灯火出了会神,忽然发现麒麟不见了。   他左右看看,喊了两声,都不见它的影子。 第87章 贺新郎   为了《逐莲华经》一事,昆仑与钟离家吵得不可开交,太白、峨眉、少林等门派虽暂时旁观,可哪会一直默不作声?这样的至宝既然摆在了众人面前,那就谁都忍不住来分一杯羹。   拥有《逐莲华经》的钟离氏,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峨眉倒向昆仑,眼看着钟离家要处于下风,但太白和少林又站出来支持钟离家,理由是谁都没多占一分理,倘或以强凌弱,并非正道所为。于是两边分庭抗礼,又有些门派坐山观虎斗,提出不如将《逐莲华经》打开来大家传阅。这话说得轻巧,但想想都不可能。   且说方淮回到碧山,拜见过长辈回话之后,匆匆去了雁姑那里。   “一人的魂魄寄居在另一人体内?”雁姑思索道,“我的确见过这类例子。”   方淮大喜道:“那雁姑有没有办法让这魂魄离体,为她重新找一具肉身?”   雁姑看着他道:“你且说说是谁寄居在谁体内?”   方淮道:“我的一位朋友,在尹凤至的身体里。”   雁姑一怔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方淮将当日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道:“事情状况复杂。但若不早些救下我这位朋友,我怕被尹家人发现,她的处境不妙。”   雁姑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你真要这么做,这可是件极麻烦的事……”   过了数日,尹家父母又携尹凤至造访太白,已是正式来商议亲事了。   这是长辈们替他们商量婚嫁事宜,方淮只用带着尹凤至闲逛解闷,两人走在山中,他人眼里便是一对金童玉女。   只是两人之间,全没有别人想的那么甜蜜,连羞涩也没有,全然不像是一对要步入婚堂的新人。   “大小姐,有一件事方淮想请你成全。”   “什么事?”   “我知道大小姐情愿嫁给我,并非因爱我之故,只是出于家族考虑。那么成亲后,你我只要担夫妻之名即可,不必勉强行夫妻之实。”   尹凤至怔了怔,方淮看着她道:“大小姐不会觉得我冒犯吧?”   尹凤至怔愣后又笑道:“不会,只是听方公子说‘爱’,想到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那么就如方公子所言。”   于是关于《逐莲华经》还没闹个明白,仙界又传出了一件大事——太白的五代首席真传已与尹家长女定亲,择日完婚。   相比《逐莲华经》,这个消息更成了众人闲暇时的谈资,有羡慕方淮好艳福的,有觉得以方淮的资质配不上尹家长女的,有预测将来太白和尹氏联手,会不会压过昆仑等门派的,还有诸如钟离昙这类尹大小姐的追求者,听到婚讯后心中是何滋味,不得而知。   不论如何,婚讯传出,太白上下已开始积极筹备婚事。三春真人却在此时召集众长老真人道:“有关《逐莲华经》的归属,各门派已经想出解决的办法了。”   众人讶异,一位长老道:“是什么办法?”   三春真人道:“各门派决定,将下次的鉴道大会提前举办。”   众人一时哗然,议论纷纷。三春真人道:“这次鉴道大会的比试者不再是年轻一代的弟子,而是各家各门派的精英,最后得胜者是哪家的人,《逐莲华经》就属于哪家哪派。”   “为了大会的公正,比试将由尹氏一族坐镇监督。并且尹家提出,既然我派弟子方淮和尹家长女要择日完婚,大会就举办在婚期之前,成婚当日,就是决定《逐莲华经》归属之时。”   又一真人道:“这么说,这次的鉴道大会,仍旧由我太白举办?”   “不错。”三春真人道,“接下来诸事繁杂,要请诸位及座下弟子劳碌一段时间了。”   李持盈把方淮叫去,试穿她为儿子准备的婚服。   方淮一身大红的婚服,襟口袖口都是黑色云纹滚边,愈发衬得他隽眉秀目,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峻挺如松柏。李持盈看着,却是又笑又叹道:“一眨眼,都要看你娶妻了。”   方淮笑道:“娘若舍不得,现在还来得及悔婚。”   李持盈不禁笑道:“要成家的人,还只会贫嘴。”她素来性子有些冷硬,可眼下看着要成亲的孩儿,也不禁显出为人母的温柔慈爱来。   方淮笑着,让小僮把衣裳脱下来,坐在一边,李持盈道:“婚宴的客人都请齐了?”   方淮道:“都齐了,请帖也都送去了。这次婚宴和鉴道大会重在一起,想必人不光来齐,还会多出许多。”   李持盈闻言皱眉道:“要我说,就不该这么办。偏偏要在婚礼当天决定《逐莲华经》之事,究竟是给你庆婚,还是闹事呢?”   方淮笑道:“婚事本来就图个热闹,这么安排是忙乱了些,加紧准备也就是了。”   关于宾客,李持盈还有件事,看了看方淮问道:“淮儿。你成婚一事,可有告诉潇侄儿知道?”   方淮闻言一顿,道:“没有。”   李持盈道:“怎么不告诉他一声?即便他不便回来,你们一同长大的情谊还在……”   方淮道:“我的婚事,只怕他未必乐意知道。”   李持盈看着他,眼里闪过一抹忧思,要问他和余潇究竟是怎么了,但看儿子的神色,显然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至晚间,又将婚服稍微改过,送来试穿。方淮又穿过一次,交由可乐送回去。   冥想后睡下。不知是不是李持盈提过一句的原因,方淮居然做了梦。   一睁眼就是四面寒风不止,光秃秃的岩石,赫然是三叠峰桃花岩上。   视野移向一个方向,旁边有一盏半人高的八角宫灯,而岩石下面,一人骑着一虎攀上来,提着宫灯,摘下兜帽。   这个人是他自己。方淮不由得一愣,他这是,又在做余潇的梦?   随即他就在余潇的视角,看着两人谈话,自己靠在虎背上,是外人面前从没有的悠闲自得,时不时看余潇一眼,他自己当时都没察觉,他嘴角的微笑居然显得那么……傻?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话说完了,便安静下来,这时候余潇的视角又转过去,看着靠在白虎身上,眨眼看着夜空的方淮。   方淮突然感觉这具身体的心脏,轻轻抽动了一下,只是瞬息的微微的一下,可能经历过后,连这具身体的主人都不确定有没有发生过。   他自己的心头,忽然涌起莫名的滋味,眼前的画面变暗,慢慢被漆黑吞噬。   醒来已是清晨,那件婚服还服帖地挂在架子上,方淮朦胧地睁开眼,左右看看,只见麒麟蹲在床沿,它近来不似前些日子爱跟他玩闹了,总是静静地趴在他怀里,此刻也在看着那件婚服。   他在后面看麒麟漆黑色的背影,忽然心里忍不住想:它为什么要守着我?   方淮一时没有出声叫它,直到外面脚步声传来,门被敲了敲,可乐的声音响起道:“公子?”   方淮应了一声,床边的麒麟消失了。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筹备婚礼,又是筹备鉴道大会。而方淮自己,更有要和雁姑一起筹划的事,因此忙得脚不沾地,李持盈夫妇也心疼儿子道:“从没见过新郎官忙得这样的。”   但没办法,两件大事叠在一起,整个碧山都忙忙碌碌的,一座仙山这样一闹,倒有了点烟火气。   两个月后,鉴道大会举办。这次的大会各家来了多少人暂且不说,比试也不是谁都能去的了。所有比试的输赢,一律要由裁定尹家派出的人裁定,且既然参加比试的都是得道高人,有些人一挥手,能把半边山头削下来,一个月比试下来岂不整座碧山都毁了。好在道行高深之人,都做得到收放自如,规则是点到即止。况且修为越深,越能在一瞬间断输赢。   这次大会对不参加的人来说,也是一场好戏。昆仑峨眉、太白少林这些门派不说,钟离氏能答应这场比试,想必手里也握有底牌。钟离家长子钟离昙,这次也亲身上阵,屡屡得胜,最后被昆仑一名剑修击败。   如此连着比试了一个月,虽然众说纷纭,但最后还是昆仑请出关的长老力压群雄。《逐莲华经》最终还是归入昆仑囊中。   钟离氏交出《逐莲华经》的日子,就是方淮和尹凤至的婚礼当天。李持盈的话也没错,将《逐莲华经》的移交安排在成亲当天,所有人心都悬在经书上,还有谁真心祝贺新人?   她不知道方淮本就不在乎有没有人祝贺。   婚礼这天,果然来的宾客不计其数,太白预先想到这一点,索性摆上流水席,不过大多数客人的心思都不在那些上等的果品酒馔上,而在于新人拜堂之后,能亲眼见一见那《逐莲华经》。   方淮身为新郎,这天迎来送往,安置客人及经书转交等事,是加倍的忙碌,他将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只为晚上的计划能顺利进行。   昆仑许久不见的月枯真人和秋水君也来赴宴了,见方淮一身喜服来迎接他们,月枯真人先笑道:“方徒儿一身新郎打扮,出落得愈发标志了。”他在昆仑是方淮的导引师父,因此叫方淮一声“徒儿”占占便宜。   方淮笑着行礼,将他两人送入酒席。刚寒暄了两句,外间又报客到,月枯真人笑道:“新郎倌快去吧。”   方淮笑着道了句“失陪”,又到外头去,应酬了才来的客人,忽然听见喧哗声,走出去一看,只见几个弟子围住一个人叱骂,那人还在地上打着滚。   方淮便走过去道:“何事喧哗?”   弟子们一见方淮,忙拱手道:“方师兄,这儿有个泼皮无赖,跟着客人混上山来,还想混到里面骗酒水喝!”   方淮还没说话,那在地上滚的人先道:“哟,你这小孩儿好不知礼,爷爷我不知大了你一千几百岁,你敢叫我‘泼皮无赖’,还又是‘混’又是‘骗’的,打不过我,说话也不尊重些!”   弟子怒道:“谁打不过你?你倒是站起来啊!”   那人笑嘻嘻道:“我躺在地上你都打不过我,难道站起来就打得过了?”   弟子满脸通红,待要教训他,可刚才出手的几个师兄弟,都莫名奇妙地输了,且样子十分难堪,他哪愿意在方淮面前出这个丑。   方淮一扫这些弟子的情形,就知道这“泼皮无赖”不大一般,便挥手命他们往后退一退,自己走到那人面前,拱手作了个揖道:“这位老前辈,今日是晚辈的婚礼,宾客众多,事情繁忙,我这几位师弟一时着急失了礼数,我代他们向你陪个罪。”   那人仰头把方淮一看,便笑道:“终于来了个明白人。”于是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一身衣衫邋遢褴褛,也不束发,长发把半张胡子拉碴的脸遮住。   “小孩儿,是你成亲?我原是回来一遭,见山上热闹就来逛逛,唉,这些小孩子太没眼色,本要教训教训他们,看在你诚心赔礼道歉的份上,就饶过他们一遭吧!”   方淮身后一干弟子瞪着眼。方淮是什么人,五代首席真传,将来是要当掌门的,给这泼皮赔礼道歉,真是便宜他了!   那人见彬彬有礼的方淮领着一群这些敢怒不敢言的弟子,愈发得意,因问方淮道:“小孩儿,你父母是谁?”   方淮笑道:“家父名讳方其生,家母李持盈。”   那人没被乱发遮住的眼睛一眨:“这两个……都不认得。”   不说方其生,红渠真人的名号天下谁不知?众弟子恨得牙根痒痒,看这人就是来挑事的。   方淮却不在意,笑道:“前辈,既是上山来吃酒,请入内坐着吧。”   那人哈哈笑道:“好,好。”   方淮怕把他带入席内又生事端,于是亲自将他引去一间客人较少的小花厅,命小僮好生伺候着。这才回去继续迎客。   方淮不知道,待他一走,那人便从席间站起来,不顾旁人古怪的目光,背起手出了厅外。四处闲逛起来。   他这样闲逛,每走一步,都像刮起一阵微风,再没人看得到他。   直到走过某一条翠竹掩映的小径前,他忽然脚步一顿,转身穿过小径。小径那头也是一座不大的庭院,假山流水,有一个黑袍男子正站在廊檐下。察觉到有人来,转头往这边一看。   那人笑了起来,从翠竹的影子里走出来道:“我才说太白这么多年来,连几个有长进的弟子都没有,还不如从前。看来还是有一个的嘛,小子,你是太白的几代弟子啊?”   余潇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太白的弟子。”   “哦?原来不是啊。”那人口气有些失望,下一瞬,腰间锈剑出鞘道:“那我就不手下留情了!”   风吹过,竹叶轻轻摇晃。   方淮正将一名客人引入席间,转过身,只见面前一半个巴掌大的纸鸽悠悠飞来,身边人却没一个察觉的,他将纸鸽抓过,收在袖中,指尖运起灵力查探。   一句话悄无声息地窜入他耳中:“诸事已妥。”   随即纸鸽在袖中化为齑粉,方淮脚步不停地向外走去,面色如常。   正往外走,听见廊下一管事弟子在训斥手下人道:“这是叫你送去霁月峰的!怎么送来了这里?”   方淮随意看了一眼,却见那训斥的弟子满头大汗,面如金纸,身子摇摇欲坠,他不免上前扶住他道:“你没事吧?”   两名弟子一见他走来,忙躬身行礼,被训斥的弟子道:“谢真传师兄关心,弟子无事,只是今日偏巧精神不济,许是昨日调息不当。”   方淮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待要问几句,前面又一叠声地报客人来到,只好对另一名弟子道:“他既然身体不适,叫他去后面把东西搁下,自行去歇息吧。”   两弟子忙道:“是。”“谢真传师兄。”   邋遢男子脚尖在竹叶尖上一点,跳到屋瓦上道:“打得不痛快啊。小子,你束手束脚的做什么?”   余潇道:“今日是我师兄婚礼,你要把这里翻过来吗?”   “嗯?”男子瞪眼睛道,“你唬我呢?这里成亲的分明是太白的弟子,你说你不是太白弟子,怎么成亲的又是你师兄?”   余潇道:“我是太白的弃徒。”   “是吗?”男子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可巧了,我是昆仑的弃徒。看来我们很投缘啊!”   于是剑尖一抖,排山倒海的剑意,再次向余潇压去。   酒席上,月枯真人和秋水君在席间坐久了,秋水君是第一个不爱应酬,月枯真人虽喜热闹,但也不爱这般吵嚷,于是两人共出了席,到外面长廊下走走。   秋水君道:“你这次来,倒不怕遇上那位了?”   月枯真人笑道:“他比你还不爱见人,成天只爱和那些灵兽混在一起,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秋水君想了一想道:“你们一决裂都两百年了吧?”   月枯真人苦笑:“可不是,正好两百年整呢。”   两人正闲谈,忽然月枯真人视线扫到某处,眼睛一眯道:“且慢。”   秋水君停步道:“何事?”   月枯真人道:“方才有个人影闪过去了。”   秋水君知他虽看着散漫,但实则修为境界比自己还高一层,便不疑有他,道:“那托人告诉方淮?”   月枯真人笑道:“你看太白这上上下下忙的,新郎更是连客都迎不过来。好歹我也和方小友有些交情,就替他捉捉小贼吧。”   说着身形一闪,已朝某个方向追去,秋水君左右无事,也跟了上去。   片刻后,秋水君的剑已抵在一灰袍人喉咙上,月枯真人在旁道:“小贼,你的一身工夫不错。只可惜火候还欠佳。”   那灰袍人的兜帽落下来,是个年轻人,愤恨地看了他们一眼。   秋水君道:“扭送去给太白的人处置吧。”   月枯真人“唔”了一声,道:“看来还得我们亲自送去,这小贼的身法有些诡怪,一般人还降不住他。”   那年轻人见斗不过他们,又听要将自己当成贼送去处置,这才道:“我不是贼。我是新郎的朋友。”   月枯真人挑眉道:“新郎倌的朋友?那有大门不进,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   年轻人道:“有些人在这里,我得躲开他们。”咬了咬牙,恳求道:“求你们放我去见方淮一面,我有要紧的事得跟他当面说。”   月枯真人道:“那恐怕不行,瞧你鬼鬼祟祟,谁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真有什么话,告诉了我,我替你告诉他。”   年轻人面色一凝道:“不行,必须我亲自跟他说。”   “那没办法了。”月枯真人朝秋水君使个眼色,“我给他下道禁制,你把丁白叫来。”   丁白如今是昆仑十三代弟子之首,月枯真人想着给这小贼下一道禁制,让丁白来押送,应该万无一失了。   不一会儿,丁白闻讯赶来,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青年,躬身道:“两位师叔。”   月枯真人道:“这儿抓到一个贼,你将他扭送去太白的摧心堂,交由那里的人处置。”   “是。”   于是那青年被丁白押走了,到了婚宴举办的宫外,年轻人回头看看。   丁白因今日是方淮成亲之日,心情也不大明朗,只想去找个机会去和方淮说两句话,又见这小贼拖拖拉拉,搭在他脖颈上的剑便一横道:“还不快走!”   那人看了他一眼,丁白眉头皱起,正要呵斥他。忽然这人往后一仰,身体一扭,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避开了剑刃,便要逃走。   丁白立刻挺剑追上,再看这人,不由大吃一惊。   这件原本算得上俊朗的青年脸上,浮动着血色的符文,整个人看起来鬼魅妖异。   “你是……”丁白知道此象绝不会在正道修士身上出现,“……魔修!”   青年的身子因他脱口而出的话一顿,随即身法更快了,朝崎岖复杂的山道上逃去。   丁白飞身跟上,但两人的身法差距太大,眼看就要追他不上。正暗道不妙时,忽然之间,前方的青年惨呼一声,摔在地上。   丁白刹住身体定睛一看,只见青年手脚都被精铁锁链缠住,再也挣脱不开。   空中浮现了几个身着火红凤凰纹长袍的人,手里牢牢把握着锁链的另一端。向他点点头道:“这位道友,还请将此人交给我们。”   丁白不禁道:“可这是要送去太白摧心堂的……”   “这是魔修,若由太白摧心堂的人来处置,只怕又被他逃走。”   丁白一想也是,何况如今尹家和太白联姻,两家不分你我。于是朝那几人拱拱手道:“那就有劳尹家的几位了。”   “不妨事,道友请回。”   屋子里烧着红烛,垂着喜幔,架子上挂着凤冠霞帔,尹凤至坐在镜前,让侍女为她装扮。   “就要成婚了,大小姐也该高兴些。”   “高兴什么。”不在人前,尹凤至也厌倦了摆出那副笑容,镜中的女子冷冷的,像水结成了冰,“为了我这病,耽搁了不少时间,只盼今日一切顺利。”   侍女替她梳发道:“大小姐这病,也真是奇怪。刚发病那会,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尹凤至身子一顿,侍女的手一时扯动她长发,叫她皱眉“嘶”了一声。侍女忙道:“小姐恕罪。”   尹凤至道:“无妨。”   主仆正说话,忽然外面侍女匆匆进来,在尹凤至耳边说了番话。   尹凤至一听,柳眉拧起,道:“竟然在这个时候,在这里找着了?”   侍女道:“已经把人扣下了,大小姐可要去见一见?”   “见。”尹凤至起身,低头又看到镜中的自己,她忽然停住,盯着镜中女子的脸,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庞道:“我是真的……变了?”   庭院内的两人,一立一坐,一个身着干净黑袍,面容冷峻,一个模样邋遢,吊儿郎当。   邋遢那个解下腰间刚接满酒的壶拿起来喝了一大口,发出赞叹的声音道:“太白酿出来的酒比教出来的弟子好多了。”   他看一眼余潇道:“小子,瞧你失魂落魄的,心上人跟人跑啦?”他本是随口一说,但忽然眼放精光,“难道今天成亲那个尹大小姐是你的……”   “不是。”余潇道。   “哦,不是。”邋遢男子又喝一口酒,又想到什么,眼放精光道,“难道那个新郎倌是你的……”   他看余潇,这次余潇没否认。   男子又大笑起来,然而这次嘴里还有酒,笑到一半,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余潇道:“你……你……”   等气顺了,他也乐完了,又喝酒道:“那个小郎君我在门口见过啦,模样是挺俊俏。”   他说完,余潇没接话,男子喝了半壶酒后,啧啧道:“奇怪,你心上人成亲了。你还在这儿干嘛?”   余潇道:“我该去哪?”   “去抢婚啊!”男子举起酒壶,语重心长,“心上人,就要靠抢的嘛!想前辈我当年没有心上人,去随便抢了一个,就有了!”   余潇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对他而言,多做一点,就多失去一点。他到如今才明白,他的软肋是那个人,所以伤害他,会令自己和他都痛苦。   “他想成亲,就让他成亲。”   男子摇摇头道:“你怕什么?”   “我什么都怕。”   男子瞥了他一眼,指指他身后道:“那应该不怕这东西吧?”   他话音未落,余潇早已转过身,虚握住从背后刺来的太白弟子的剑尖,将人甩在地上。   那弟子浑身抽搐着,朝余潇露出白森森的不正常的牙齿,双目充血,瞳孔中央一点幽蓝,倒映着余潇的面容。   “人傀。”男子从余潇身后走来,锈剑一挥,那一具肉身已化为粉末。“千年后,怎么还有这肮脏玩意儿。”   余潇想到婚堂里正拜天地的方淮,瞳孔一缩,人已在瓦上,眨眼间身影便消失在男子的视野里。   “哎哟哟。”男子把酒壶口凑到嘴边,“开窍了嘛。” 第88章 贺新郎(二)   彼时正是吉时已到,傧相赞礼,新人拜天地。随后太白尹氏两家长辈受礼。正到夫妻对拜时,忽然听见喜堂外喧哗声。   方淮手握着红绸,一回头的光景,来人一袭黑袍已到了面前。   方淮此时才看清楚此人面容,再想不到会是余潇。   一刹那间,他竟顾不上诧异,而是脑子飞快地闪过小说里的那一段情节,他数十年前噩梦里的画面:“他”和尹凤至成婚当日,余潇来到喜堂外,剖走“他”的金丹,尹凤至依偎在余潇身旁,叱责他不仁不义……   余潇冲进喜堂中,见一切如常,方淮也好端端的站在那里,心头稍安,又见方淮直勾勾盯着自己,面无表情,喉咙里又漫上来一阵苦涩。   坐在上首的李持盈第一个起身拔剑道:“你是谁!”   这时的余潇脸上早就疤痕不再,身材也比当年在碧山时更为高大,别说是李持盈,就是杨仙乐余心岩在场,也得多看几眼才认得出来。   她身边方其生亦站起身,喜堂内内外外的守卫弟子纷纷拔剑,众宾客也从酒桌旁起身,但谁都没有立即动手,在座修士的修为道行虽都不俗,可方才余潇穿过庭院,眨眼间来至一对新人面前,谁都没反应过来,高下立判。   三春真人缓缓起身,目光落在余潇身上道:“阁下是何许人也,打断我外孙的婚礼又是为何?”   “我不同意。”余潇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荒唐!”一位太白的真人怒喝道,“无礼之人,还不报上名来!”说着手腕一转,从虚空之中拔出一把巨剑来,纵身便向余潇砍去。   他也是位成名剑修,性格鲁直,眼下是太白弟子的大婚,他自然不肯让太白丢下这个颜面来。   那气势汹汹的巨剑朝余潇头顶劈去,却被余潇抬手,连头也没回,一团黑雾在他手上翻涌,轻轻松松地接住了巨剑的剑刃。   两人僵持,余潇慢慢收拢手指,那真人额头便渗出黄豆大的汗滴,身子微微发颤。   “丹明师叔!”   方淮这时回过神来,见丹明真人额头青筋暴起,双目出现血丝,知他已到了极限,余潇再紧握手指,力量便会反震在他身上,直接暴体而亡也是有可能的。   当即佩剑出鞘,向余潇心口刺去。   他剑尖还没抵上余潇胸口,余潇的手已松开,丹明真人连退十余步,吐出一大口血来。然而此时方淮的佩剑已刺穿余潇心口。   强大的修士,自然不会因为心脏被刺穿而死,但心门是肉身的关键,带来的痛苦任何人都不能避免。   余潇抬头看了方淮,方淮脸上也有些错愕,他没有想过自己会一击得中。   余潇的手顺着剑身过去,握住方淮的手,道:“对不起,师兄。”   方淮死死盯着他,他几乎从未在人前失态,但此刻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失控了。他的脸色,一定是又复杂又难看。   他想拔出佩剑,但却发现全身不能动弹。   “余潇。”他说,“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对不起。”余潇握住剑身,将佩剑从自己胸口拔了出来,而后上前一步环过他的肩道,“但你必须跟我走。”   两人这段对话也只是几个呼吸间的时候,李持盈早就要提剑将两人分开,却在听见方淮口中“余潇”两个字时顿住了。方其生也看着堂中高大强悍的黑袍青年惊愕道:“潇侄儿?”   余潇看了他们一眼,随后从地上升腾而起的黑雾包裹了两人,等李持盈闪身过去时,黑雾已散去,两人不见踪影。   “淮儿!”   “来迟了,来迟了……”   庭院外忽然进来两人,却是姗姗来迟的月枯真人和秋水君,在外闲逛太久,连吉时都忘了,此时匆匆赶来,却见偌大的庭院,偌大的喜堂,俱都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木雕泥塑般站着。   不是这些人方才不想有所动作,而是那两人消失前后的时间,几乎所有人的双腿都像扎进了地里,不能迈动半分。   同时这青年给他们所施加的威压,让他惊愕万分,以至于身体能动之后,心中仍留有胆寒,一时动弹不得。   秋水君和月枯真人迟来一步,不明所以,问门口呆立的弟子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之后片刻弟子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嘴,老半天才道:“新郎被……被抓走了……”   “什么?”   月枯真人不由讶道,却听一人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这样的好戏才精彩嘛!”   月枯真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人邋遢如同乞丐,旁若无人地走进席间,抓起一壶美酒往嘴里倒。   月枯真人上下打量他两眼,忽然眼前一亮,拱手朝那人作了个揖笑道:“见过老前辈,老前辈打哪里来呀?”   那人回头看看他,笑道:“你是昆仑弟子?叫什么名字?”   月枯真人道:“弟子贱名微不足道,家师道号‘东陵’。”   “哦!”那人恍然道,“是他,我认得。”一手抓着酒壶,另一手拿起盘中的果子咬了一口,对月枯真人笑道:“你来晚了,你来之前才有意思呢!”随即大喇喇拣了个空位坐下。   席间所有人俱是面色铁青,唯有他和月枯真人两个笑吟吟的,他又往堂中一看,尹凤至已经掀起盖头,众人见她盖头下的花容月貌,不禁为之惋惜。   那邋遢乞丐遥遥一指尹凤至道:“这就是如今的‘尹大小姐’?长得倒是不难看,可惜……”   他“可惜”之后的话没说完,旁边早有人怒道:“哪里来的臭乞丐!凭你也配对尹姑娘指手画脚!”   乞丐回头,只见冷光一闪,一张弓上下端掣出利刃,朝他正脸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钟离昙,恰好坐在附近的席位,听见这乞丐对他的心上人口出不逊,哪里按捺得住。   他倒不是要取这人性命,只是想在他脸上划一道血口子,这样既教训了这人,又不显得他恃强凌弱。然而万万没想到,他力若千钧的弓刺出去,被这人轻轻巧巧夺过来。   乞丐夺过他的弓,在手上转了个圈,用同样的招式向钟离昙指去,将他逼得向后退,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乞丐“啧啧”道:“钟离氏的后人?这一招‘匣吐莲花’讲究轻灵迅捷,举重若轻,用弓如剑。你却笨得像头牛,真是连你祖师爷爷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余潇并没有带着方淮走多远,只是到了碧山中一座偏僻的荒废已久的小木屋中。   方淮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黑色的滚边和大红的布料,沾上血之后仍然不怎么显。   余潇穿着一身黑袍,血迹也不显。   还挣扎什么?方淮想,他本来想,趁余潇渡劫之后的休养期加强太白的实力,这也是他为什么明知尹氏疑点重重,但仍然犹豫要不要与其联手的原因。小白是一个意外,推动他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以为就算没有一百年,他好歹也有五十年时间,将从前的一切推翻,重新筹划。但是现在才十年,余潇出现在他的婚堂上,打乱了他所有计划。   古人所谓“一力降十会”,再多的巧算,还是败给了绝对的力量么?方淮暗自苦笑。余潇先走过来,拉过他的手,手指点上他的眉心:“我替你检查一下。”   方淮皱眉道:“检查什么?”   余潇道:“‘人傀’的种子。”   “人傀?”方淮心中一惊,“你什么意思?哪里有人傀?”   余潇检查过后,松开手看着他道:“方才,在后院,有太白弟子变成了人傀。“   方淮倏地站起身来,盯着余潇。   余潇道:“肉身已经粉碎。”他摊开手掌,一粒像是花苞的东西躺在他掌心,散发着幽蓝的光。   方淮看着那种子。人傀,千年前的仙魔之战,魔道一方就是靠着这东西,让不知多少正道修士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自己的同伴所杀,死不瞑目。   一粒漂亮的花苞,种在人体内后,靠吸食修士的神魂长大,最后使人变成一具可操纵的傀儡。此物他从未亲眼见过,但在仙魔之战的记载中却是着重提过,魔道一方战败后,正道人士应该早就将此物彻底销毁才对。   方淮握紧了拳头。余潇握紧他的手道:“你身上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方淮道:“那婚堂上的人呢?我爹我娘,还有我外公?”   余潇道:“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成为傀儡后也极难操控,一般不会作为人傀的母体。”   方淮忽然想起今日迎客时他见到的那身体不适的弟子,他反手抓住余潇的手腕道:“这么说人傀的对象都是年轻的弟子,种子种入体内后,会不会精神恍惚,感到难以支撑?”   余潇道:“种子成熟之后会。”   方淮努力回想着关于人傀的记载:“种入体内后,要多久才能成熟?”   “快则三两月,慢则四五月。”   方淮脑中飞快地闪过许多线索,但一时都不能把它们连在一起。他坐在木屋中破败的交椅上,余潇半跪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方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看着眼前的黑袍青年,问的却是:“余潇,你喜欢我?”   余潇身体一震。   方淮道:“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想了很久。最后我只能想,或许你是喜欢我的。”   余潇握紧了他的手,低声道:“没有或许。”   “没有或许?”方淮伸出另一只手,似乎想要碰一下余潇的脸颊,但还是收了回去,“一开始,我是震惊,我很恨你,也恨我自己。后来,我是失望,对你做的一切,对你我之间,我都感到失望。最后,也许是现在吧。”   他抬起余潇的下巴,身材高大的青年半跪在他面前,用卑微的姿态和眼神面对他,“现在,你承认说你喜欢我?”   他稍微俯身,靠近余潇道:“如果在你眼里,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我替你感到悲哀。”   余潇和方淮对视,看着那双他亲吻过、对视过无数次的眼睛。他攥紧了那修长的手指,声音又哑又苦道:“师兄,我错了。”   “错了又如何呢?”方淮的目光从未这样的冷硬,“木已成舟。你我都回不去了。”他扳过余潇的肩膀道:“你如果有那么一点歉疚之心,就放我走。”   余潇道:“现在不行。你爹娘和外公,你的同门我都会替你保住,你就留在这里好不好?”“好不好”三个字说得小心又笨拙,他实在不善于恳求。   方淮怒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些是我的责任,跟你没有关系!”   余潇见恳求无用,只好道:“师兄,很多事情你还不知晓。等你明白过来,就不会拒绝我的帮忙了。”   方淮道:“事情到底是怎样,我自然会去查明!”   余潇道:“但你不怕知道得太晚吗?”   方淮顿了顿,余潇见状起身,拉着他的手道:“我带你去一处地方。你放心,那边婚堂上若出了什么事,我们立刻就能赶到。”   见方淮仍然拧眉看着他,余潇只得伸出另一只手,掌心浮动着一滴砂汞:“此物中掺有稀释过后的龙血。”   方淮神色一动,余潇又道:“那个帮你逃出太真宫的人,他体内有龙血。你逃走后,他回到城中,尹梦荷把他抓住,但看在姨娘份上,我放走了他。没想到月教的人靠着这一点龙血找到城外来,我才明白过来,派人去追,但他已不知所踪。或许是逃走,或许是被月教的人抓获了。”   龙血,又是龙血,方淮想到在珞珈山中遭到的暗算,余潇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道:“龙血是钥匙。”   “钥匙……那么就有锁了?”方淮终于接了句话,看着那滴水银,泛起的光泽,的确不是纯正的水银的颜色,翻飞之间似有血光闪动。并且这一滴水银像是有生命一样,尖端总是朝向一个方向,像是在指路。   “是。”余潇道,“钥匙有三道,你体内就有一道。锁也有三道。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月教追溯到千年前,也是龙族的一支。”   线索太多,理不过来。方淮道:“三道钥匙,也就是三滴龙血……我有一滴,你说榕声也有。月教的人靠龙血找到风烟城,那么他们也有。”   “月教所得的龙血我已查明。”余潇道,“是云鹿城许家从海中捞得的。”   方淮一怔,顿时想到当初在瀛洲听闻的那件事,许大少爷乘船失踪,许家年年借用“海蜃”在海上寻人,可许大少爷失踪的日子,分明是方淮和许家兄妹上东南倾的日子,可见此事是扯的谎,难道那时是借寻人之名寻找龙血?   那么当时在许宅中见到的魔修,就是月教的人么?   余潇凝视着方淮沉思的面容道:“钥匙我虽都查清楚了,但锁的位置,如今只知道一处。”   方淮下意识问道:“何处?”   “我带你去。”余潇冷峻的五官可能难以适应柔和的神情,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欢欣雀跃了,就像个讨好心上人成功了的毛头小子。   方淮醒过神来,抽回手道:“不必了。”他站起身,“让我回去完婚。”   余潇说的这些线索的确有用,但今晚的计划更不容有失。   余潇忙道:“地方很近,很快就可以到。等你看过了,我就……”他看着方淮,忍着心中的酸涩道:“就送你回去拜堂。”   方淮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看来这是你最后的让步了?”其实以他和余潇之间的力量差距,何必装得如此卑微。   余潇握着他的手,五指嵌进去与他交扣,方淮任他施为。两人离了木屋,方淮被余潇带到山中一处,却是熟悉的地方——三叠峰桃花岩。   “锁在此处?”方淮挑起眉。   余潇道:“看过你就知道了。”说着掌中运起风刃,向光秃秃的岩石上唯一可看的那“桃花岩”三个大字劈去。   方淮好歹是太白弟子,不由皱眉道:“这可是太白创派祖师留下来的……”   “他留下的可不止这三个字。”余潇道。   风刃劈在岩石上,先是毫无反应,随后呼吸之间,“桃花岩”三个字仍完好如初,但厚重的岩石却有三分之二坍塌成了粉末。   那些石粉并没有堆在地面上,而是陷落下去。   方淮心头一跳,和余潇走到塌陷之处前面,只见那里有方方正正的、明显是人工凿成的一个入口。   方淮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峰顶这块巨大的岩石,其实是中空的?再看余潇拿出来的那滴水银,已经“兴奋”了起来,不断地在余潇掌中跳跃。   余潇看着他。方淮看了他一眼,于是两人一同跳下了入口。   里面,不出方淮所料,果然是中空的。但空旷,干净,唯一存在的,是地上用水银构成的一个阵法。   在地面凿出浅道,水银流动其中。   方淮看着整个阵法的纹路,皱起了眉。他跟随父亲学习,有关阵法结界和符箓都学过一些,但眼前这个阵法,纹路相比一般的高阶阵法符箓其实非常简单,甚至线条中有种古拙之美,想必是布阵的高手留下的。   却见余潇在阵法旁边,手掌翻转,那一滴水银进入阵法中,犹如滴水融入大海。   余潇看向他道:“这是稀释后的龙血。以百倍投入的话,锁就会打开了。”   方淮道:“打开后会如何?”   余潇道:“三道锁全部打开……你去问那侍奉龙族的女人,她知道得比我仔细。”   方淮道:“你说雁姑?”他垂眼凝思了一会儿,对余潇道:“看完了。可以让我走了吧?”   方淮被掳走后,李持盈夫妇心急如焚,要去找,可又不知方淮究竟被带去了哪里,是远是近。尹凤至倒是最镇定的一个,笑道:“伯父伯母勿要担心,我听说方才那黑袍人曾是太白弟子,还和方公子一同长大,况且见他在堂上对方公子多有忍让,说不定只是有急事暂时将他带走了。”   李持盈道:“方才那人,果真是潇侄儿?”   旁边的傧相是太白和尹家的弟子,道:“我们听得清楚,(师弟)方公子是喊的余潇没错。”   堂中众人更是议论纷纷,谈及“岱阳真人”“魔女之子”等话。   他们在堂内着急。外面的宾客也没闲着,一则《逐莲华经》的移交是在婚礼之后,没摸清状况便只能等着,二却是因为那乞丐。   钟离昙到他面前吃了绊子,他又直呼钟离氏祖师爷的大名,钟离家的人哪里忍得,人人上前挑战,一个比一个败相难看。又有和钟离氏素日交恶的,在席间偷笑,被乞丐点出来道:“你笑什么,你是哪家哪派的人?什么?从没听见过有这个门派,哪里来的破落户,太白也请了来?”   于是惹得众人轮流上来打擂台。不打擂台的,见新郎被人抓走了,干坐无事,就在旁边看戏。有那输了没脸面的要离席,也罢乞丐伸腿拦住道:“哎?跑什么?今日是人家太白弟子的婚宴,你来了吃了人家的酒水就要跑?没有这样的理!”   于是喜堂内愁云惨淡,喜堂外却是鸡飞狗跳。月枯真人坐在角落,笑哈哈对旁边秋水君道:“这一趟喜宴来得不亏啊!”   正吵闹着,忽然门被人一推,门口进来大红喜服、长身玉立的男子,正是方淮。 第89章 贺新郎(三)   方淮穿过众宾客,向喜堂上走去。   李持盈夫妇听见动静出来道:“淮儿!”   方淮握住他们二位的手道:“爹,娘。孩儿没事,让爹娘担心了。”   方其生低声道:“那人真的是潇侄儿?”   “是。”方淮和他们对望一眼,转身对席间众人,“诸位,方才是误会一场,耽搁了诸位的时间,望多担待。”说着施了一礼。   众人还未说话,席上大喇喇坐着的乞丐道:“小郎君,你怎么又回来了?”   方淮一见那人也是怔了怔,拱了拱手道:“前辈?”   “唉!”那人摇了摇头,“还以为那小子开窍了。”于是跳下酒桌,意兴阑珊,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方淮没有多探寻他话里的意思,回身来到喜堂上,尹凤至一身凤冠霞帔灿如明霞,盖头掀了起来。方淮走过去,和她对视一眼,伸出手,顿了一顿,替她将盖头重新盖好。   随后牵起红绸,朝一旁司仪和傧相点了点头。   于是礼乐重奏,司仪高声喊道:“夫妻对拜——”   墙瓦之上,一个谁也看不到的着黑袍的身影,凝望着堂内一对新人。   拜完堂仍是喜宴,客人们便该吃吃该喝喝,因为移交《逐莲华经》的时辰在傍晚,太白索性备下客房,让大多数等到傍晚的宾客留下来暂歇一晚。   新娘已被送去新屋内,方淮这个新郎本该在席间应酬,但他此刻有更要紧的事要忙。   他命人清点今日来帮忙迎亲喜宴诸事的弟子的人数,果然少了一人,再一问之下,正是迎客时他命令去歇息的那名弟子,派人到那弟子住处去找,也不见人影。   方淮心底一股寒气窜了上来。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对他太白的弟子用这种阴毒的手段?   他拿出余潇给他的那一粒蓝莹莹的花苞,这是人傀种子接近成熟时的形态,离开了肉身,傀种已经死亡,但被它吸食的修士的神魂还困在里面。   他唤来亲信弟子道:“将此物送到含元殿魂灯前,养在上等玉精池中。”含元殿是温养太白门人受损的神魂的地方,将能够修复神魂的玉精泡在水中,再将修士的神魂放进去,经年累月的修补之后,神魂复原,便可以重塑肉身。   弟子恭谨地接过道:“是。”   方淮道:“再传话下去,所有近日来感到身体不适,尤其是感到精神恍惚、疲惫不支的弟子,还在这里帮忙的,或是在住处休养的,都到此处来。”想了想又道:“记得避人耳目,不要声张。”   弟子即便疑惑也没有多问一句,遵照方淮命令把话传了下去。   来的弟子共有九人,方淮拿出一个玛瑙瓶,其中的清液像是酒又像是花露,他拿小碗倒了一碗,命一个人喝下去。   只见那人喝下去片刻,忽然面色紫涨,欲做呕吐,方淮道:“不要忍着,吐出来。”   那弟子弯腰张嘴,修士辟谷,胃袋也该干干净净吐不出东西,但他干呕了一会儿后,忽然吐出一团扭动虬结的东西,像虫,又像树根。   众人变色。方淮盯着那物道:“没错了。”   在人体内寄生的傀种,一旦离开肉身就无法成活,那短短一截“虫”在挣扎一会儿后,僵住不动,随即像树木缺水干枯一样变得干瘪,失去了生机。   方淮在旁边桌上给剩下的小碗都满上,让其他八名弟子喝了。果然,除了一个没有反应外,其余的人都吐出了傀种。   他猜测这些人还不是全部,还有一些人体内的傀种可能还没接近成熟,不会出现症状。   他看着这些弟子的脸,皱紧眉头思索:种傀人选择的母体,是从弟子中随便选取,还是会有什么规律?   站在他面前的九个人,要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是如今太白较为优秀的弟子,但以“优秀”来判断是否被种入傀种,界限未免有些模糊。   他再仔细打量这些弟子,想起余潇说的,傀种成熟的时间“早则两三月,晚则四五月。”   两三月,四五月……   方淮的记忆追溯这些时间发生的事,忽然心头一震,再看眼前的弟子们,发现他们身上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被选去珞珈山寻宝一行的弟子。除了那一个没有反应的。   他眼前倏忽闪过几个画面,在珞珈山中,他手下不少弟子因为“瘴气”而身体不适,他去探望他们时,看到的手臂上的红斑……   方淮看向旁边的亲信弟子,他近来并没有不适,但方淮问道:“我记得在珞珈山的时候,你也因为吸入瘴气有几日不舒服?”   弟子一愣道:“是。但吃了师兄给的丸药,两天不到就好了。”   方淮看着他,将瓶中的清液又倒了一杯,递给他道:“喝下去看看。”   弟子不明所以地接过,喝下,不一会儿,弟子脸色一变,扶着桌沿弯下腰呕吐起来。   方淮道:“果然。”等弟子吐完了,他对众人下令道:“召集所有去过珞珈山的弟子到这里来。仍旧不要声张。”   之后的一切如他所料,方淮眼看着最后一名弟子吐出傀种,弟子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难道这是有人在珞珈山动的手脚?”   方淮点了点头道:“只怕被动手脚的还不只咱们一家。”   傍晚,《逐莲华经》在各家各派修士的注目下,由钟离氏移交给了昆仑。移交过后,已到了掌灯时分,新郎入房掀喜帕的吉时到了。   方淮走入喜房中,尹凤至正盖着帕子坐在灯烛下,旁边陪侍着婢女。   方淮拿过喜秤,揭起帕子一角,只见其盛妆艳服,垂首低眉,好一位佳人。可方淮此刻不仅没有丝毫动心,而且隐隐感到这一片温香软玉后的危机。   一切不过是他的猜测,人傀之事已经禀报了外公,太白的隐患暂时是剔除了。他暗派人去告诉了月枯真人,送去了剩下的解药。本打算给各家各派的人也提个醒,但外公劝他不要这么做,一则人傀的主使者还没有查出,尚不知其人在何处,既然傀种之事发生在珞珈山中,那么有可能下手的人就藏在各家各派之中,这样做反而打草惊蛇。不如明早等众宾客离开碧山之后,再派人去告诉,让人留神各家对此事的反应。   二则他是今天的新郎,拜堂之后却没怎么见人影,已经让尹家人有些不满了。还是先当好新郎,人傀之事由他的师叔们来查。   三春真人的话倒警醒了方淮。他记得在珞珈山中,昆仑弟子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当时和他们同行过几天的有钟离家和尹家,如果要暗中动手脚,这两家无疑是最有利的。   尹氏……   方淮看着眼前端坐的尹凤至,微微笑道:“大小姐。”   尹凤至抬头道:“都已经拜过堂了,还称我为‘大小姐’么?”   方淮笑道:“拜天地拜尊长,夫妻对拜,要心怀诚意才能作数,而你我虽说是为了家族门派考虑,实则心无诚意。我还是继续尊称‘大小姐’吧?”   尹凤至站起身,和方淮对视道:“看来凤至的确是蒲柳之姿,没有一处能让方公子喜欢的。”   方淮道:“怎敢这么说,是我太不解风情。”   尹凤至笑了一声,只不过没什么笑意,看着端来的交杯酒道:“既然心无诚意。交杯酒也要喝么?”   方淮端起一杯酒,对她道:“礼不可废。就算是祝大小姐心想事成。”   尹凤至拿过酒杯又笑了,这次的笑真了点儿:“我能不能心想事成,就看今晚了。”说着一仰脖,干脆地将酒喝完了。   方淮皱了皱眉,觉得她话中有深意,随即也将杯中酒饮尽。   两人将酒杯放回旁中,对立而视,方淮看了一眼那两名侍女,两人识趣地退了出去。   方淮抬手道:“大小姐请上榻。”   尹凤至道:“那你呢?”   方淮走到一边道:“我在这边躺椅睡下即可。”   尹凤至笑道:“真是君子。”于是上榻坐下。   方淮亦在躺椅上坐下,房中寂静了一会儿,只听见灯花爆开的声音。   方淮耳听榻上女子的呼吸声渐渐绵长,便知时机已到。走到床前道:“大小姐,大小姐?”   尹凤至一声不答,睡得沉了。方淮便在房内布下一层结界,从袖中宝囊拿出竹管笔和早就调好的朱砂,托着尹凤至一双纤纤玉手,在她手背上稳稳地画下雁姑教他的符文。   画完双手,又在额头上也画下相应的符文。最后一笔画完,三道符文同时放出柔和的光,朱砂渗进了女子白腻的皮肤内,不留一点儿痕迹。   做完这一切,方淮点起一炷香,随后便在床边静候。   约莫半炷香烧过,榻上女子杏眼一睁,对上方淮的目光。   随后她露出笑容。那笑容和尹凤至有些相似,却比尹凤至少一分深沉,多一分坦然。   方淮松了口气,也露出笑容。   小白站起来,看了看身上的凤冠霞帔,不由道:“哇,比我演出的戏服精致多了。”说着踩在长脚凳上转了一圈。   方淮笑着,看了眼继续燃烧的下半炷香道:“眼下是你待在她身体里的最后一刻,雁姑——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她说你进入新的肉身之后,可能会休眠。”   “休眠?”小白问道,“我会睡多久?”   “视情况而定。”方淮道,“少的话几年,多的话一百年也是有可能的。”   “一百年!”   “放心,我和她会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修士的一百年,大概是凡人的十年差不多。”方淮安慰她道,“我们会照顾好你的,不用担心。”   “好吧。”小白想了想,露出一个笑道,“那我就是睡美人了?对了。”她认真地问方淮:“你给我准备的那个……新身体,是按照我本来的样子做的吧?”   她虽然和尹凤至很像,但还是有一些差异的。   “呃……”方淮道,“如果我对你的印象没有错的话。”   “什么意思?”关于容貌,女人是难以忍受任何差错的,“你好歹也认识我这么多年了。连我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   “我不是说记不清楚,我只是说有一些细节模糊了……”   “什么叫细节模糊了?”   方淮差点就把时间浪费在和她纠结这个问题上了,还好他及时拉回话题:“等等,你的肉身是雁姑塑的,醒来之后如果不满意,让她替你改就好了。”   “真的?”   “真的,真的。”方淮想,应该吧。   他对小白道:“趁你休眠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你仔细想想,你在她身体里见到过有什么异常的人和事?都告诉我。”   小白蹙眉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一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封闭的,连声音都听不到。”   “那剩下的时候呢?”方淮引导道,“衣食住行除外。她是高高在上的尹家的大小姐,她有没有做过什么不符合她身份的事,或是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小白低头沉思,她有个习惯,思考的时候喜欢摸左手的尾戒,不过她不在自己的身体里,左手尾指那一圈光秃秃的,但她摸到了无名指上的一圈戒指留下的印痕。   “啊!我想到了。”小白头一抬道,“她手上本有个翡翠银边戒指,一直戴着,不过似乎是别人给的,那天有人上门来讨这戒指,她还发火了呢,说什么:‘叫何鸣凤别太贪了,送出手的东西还想要回去,真当我尹家……’大概是这么说的。”   “何鸣凤?”方淮一惊。   小白道:“这人有问题?”   方淮道:“你记得清楚是何鸣凤?”   “应该没错。我一天十几个小时在睡,好不容易醒来,听见几句话,当然都记得了。”小白道。   “你知道那戒指现在在哪吗?”   小白左右看看道:“在妆台上找找?”她走过去,在尹凤至妆奁中翻找。   方淮看着她的背影。如果小白没有记错,那么尹家势必和月教有所勾连。因为何鸣凤是原著中的角色,他是月教的一名长老,勾结娄长老陷害余潇的事,在幕后一手策划的就是他。   “找到了。”小白拿来一个宝盒,打开,将其中的戒指亮给方淮看。   方淮将那戒指拿在指尖看。那一块翡翠左看右看,没什么特别,就是颜色沉了一点,但绕着翡翠一圈的银边,在灯火下十分灿烂,也有些熟悉。   方淮仔细看那一圈银边,上面闪过的光彩令他突然想起白天在余潇手里见过的砂汞的颜色。   难道……方淮将那戒指转过一圈。龙血。这银圈的部分融了龙血。   “我帮上忙了吗?”小白问道。   “帮了大忙。”方淮将戒指扣在手里,对她笑道。   小白也笑了,她看看方淮说:“你穿这喜服很好看。”   正笑着,她忽然笑容一敛,手里的宝盒落在地上。   方淮一见不对劲,扶住她肩膀道:“你怎么了?现在还没到……”他看了眼炉中的香,还剩下一小半,是雁姑那边出了问题,还是……   小白倒在方淮身上,喃喃道:“我感觉手脚不受自己控制了……”她又推开方淮道:“你、你小心,她要回来了……”   方淮没想到会在最后关头出意外,他立刻拿过剩余的朱砂,用竹笔蘸上道:“我再替你画道符。”便要去抓小白的手。   后者却在此时眼神一变,袖中掣出匕首,以躲闪不及的速度,直向方淮刺来!   鲜血一滴两滴,砸在地上。   方淮看着面前横过来的手,将匕首的尖端握在掌中,不再让它前进半分,那匕首上刻满了符纹,要是刺入他体内,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余潇手上一发力,尹凤至向后整个人撞在妆镜上,摔在地上,钗横鬓乱,嘴角流出血,冷冷地看着这两人。   方淮忙道:“别杀她!”   尹凤至嘴角勾起笑道:“是呀,倘或杀了我,我体内这位姑娘可怎么办呢?”   方淮道:“你老实让我画上符文,等她离开你的身体,我会放你走。”   尹凤至笑道:“方公子是君子,我信你。但这么好的把柄,我哪舍得轻易交出去呢。”   余潇抬起他那只手,手掌的伤口深可见骨,方淮看了一眼,握住他手腕道:“别伤她。”他又看了眼没烧完的香,“制住她,我来画符。”   尹凤至大笑起来,伴随着她的笑声,从窗户从房顶,许多个黑影跃进来,向余潇和方淮扑去。   余潇目光一扫,方淮亦拔剑出鞘,等清理了这十余人,尹凤至也不知所踪。   遥远的地方传来轰的一声,不是雷鸣,而是山峰崩塌的声音。   方淮大步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只见混沌的夜色中有一点火光。   “还是晚了。”   “各家共有二十八名弟子变成人傀,死伤一百八十七人。”   大殿中灯火通明,各家各派的真人们坐在两侧,所有人都是恶战一场后的狼狈和疲敝,脸色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听完三春真人的陈述后,更有人道:“既然发现人傀的迹象,为何不早行通知?为何不发放解药?”   三春真人沉声道:“不行通知是怕打草惊蛇,解药分量也有限,再者。”他看过殿中众人,“我们原以为,此事只针对太白和昆仑。”   今晚的事,还有许多人仍然没回过神来,谁能预料到,尹家!当年带领仙界对抗魔道,名声赫赫的尹家,会变成一条背后咬人一口的毒蛇。   战斗在刚开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几乎是一场杀戮。有一名修士甚至是被自己的弟子从背后一剑刺死的。且尹家人出手目的明确,只围攻宾客中成名的修士,一场恶战下来,各家各派损失了不少精英。等反应过来时,敌人已经撤退了。   倘或不是太白和昆仑两派的人早有警觉,暗中安排了守卫,死伤的人会更多。   但没有料到的是,人傀的种子不止散布在昆仑太白两家,各家各派的弟子都有变成人傀的,而且不可能去过珞珈山的弟子都来参加婚宴,这些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很快就接二连三有人收到从本门发来的急报,死伤不断地增加。   众人的怨气、火气一时无处发泄,大殿气氛紧张又沉闷。   一只信鸢从殿外翩翩飞来,落在月枯真人手中,展开一看,饶是他素来遇事从容豁达,此时也不由得脸色一变,对身边秋水君道:“雪冢塌了。”   秋水君亦动容道:“什么!”   “结界崩塌,镇守的二十四位真人……”他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丁白,“悉数遇难。”   丁白愣在当地,他师父玄凝真人,正是雪冢这一轮当班的真人。   方才各门派都发来急报,唯有昆仑未曾传信来,没想到这一来却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太多。   有人忍不住道:“第一个发现人傀的,不是李掌门你的外孙?他怎么不在此处?应该由他来说说来龙去脉!”三春真人俗名姓李,故此和他平辈的,都叫他李掌门。   “是啊!”立刻有人响应。   三春真人看向大殿一角的太白弟子道:“派个人去将方淮叫来。”   弟子躬身道:“是。”对身边师兄弟道:“去萃秀峰叫方师兄,把殿里的情形都告诉他。”   方淮匆匆赶到雁姑的小院,推开院门,院中是摆好的阵法,雁姑站在一旁,朝他摇了摇头。   方淮走到阵法旁,看着当中摆着的那具身体,道:“是我太小瞧尹家了。”   雁姑却看向他身后,院门外站着的黑袍男子。两人对视一眼,雁姑一怔,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雁姑。”方淮看向她,抬起手,手上的龙鳞放出熠熠光彩道:“能告诉我,龙君留下这龙血,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90章 贺新郎(四)   “为了真龙一族。”雁姑道。   方淮道:“什么意思?”   雁姑想了想道:“这要从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说起了。其实那场战役到最后,是魔道更有胜算。”   方淮道:“但最后还是正道赢了。”   雁姑颔首道:“因为龙君。”她缓缓地绕过结界走过来几步,“魔界的月教,也是龙族的一支。”   方淮道:“这我知道。”   “你知道?谁告诉你的?”   方淮看了门外的余潇一眼,雁姑也看过去,随即两人收回视线,心思各异。   “千年前,月教的先祖在大战中找到复生真龙之法。”雁姑看着方淮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又道:“虽然办法可能极端了一些,但的确,唤醒了一位死去的真龙。”   方淮道:“魔修用的法子,只怕不为人所喜吧?”   “不错,那位醒过来的真龙,叫它魔龙要更适合一些。它是在死魂阵中苏醒的。”雁姑对方淮笑了笑,“死魂阵,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起码是用了不少人血做代价。而魔龙要活下去,就需要更多人的精血和神魂。在人看来,这的确十恶不赦。可是在龙族看来,或者说在龙君眼里,死多少人又与他何干呢?数万年前,龙凤两族占据天地时,人还只是匍匐在地上的蝼蚁。”   “在龙君眼里,人命一文不值。”方淮点了点头,不予置评,“那么他选择了帮助魔修?”   “没有。”雁姑摇了摇头,追忆往事,她眼带笑意,又有一种别样的憧憬,“如果世上留下来的是除龙君外任何一个龙族,可能都会选择这么做吧?但偏偏留下来的是龙君,龙君是很凉薄的一个人——一条龙。”   “所以,他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可以这么说吧。”雁姑踱步走过方淮身边,“但魔道能将真龙唤醒,已经代表他们在仙魔之战中稳操胜券,那些战场上的正道修士,正好给魔龙提供血肉和神魂。”   “所以龙君还是出手了,不仅没有帮助他的同族,还帮正道杀了它?”方淮偏过头问道。   “你猜得差不多。”雁姑道,“一场大战在即,有人来求龙君,请他出手压制魔龙。龙君答应了,代价是那人要永远做他的奴仆。”   “那人是谁?”   雁姑摇摇头道:“不值一提。况且那人后来也没有遵守约定,他走后,龙君把我带到东南倾岛上,也离开了。”   她说到这里,方淮感觉自己好像隐约触碰到了真相:“龙君只是‘压制’魔龙,并没有杀死它?”   “对。”雁姑道,“龙君对同族再淡薄,也不可能真的杀了它,所以龙君取三滴心头血,以三处龙脉之地为阵,将魔龙镇压在地下。”   她指了指方淮道:“这就是你体内龙血的由来。”   方淮忙问道:“那三处龙脉之地是在哪里?”   雁姑道:“一处在昆仑的雪冢,一处在你太白的三叠峰下。还有一处……我也不知道。”   微风拂过,摇动树枝,院子里一时寂静了,直到有弟子来到道:“方师兄,掌门真人传召。”   方淮和雁姑对看一眼,走了出去道:“真人们讨论得怎么样了?”   弟子一边在他耳边禀报,一边两人捻决驾鹤而去。   雁姑眼看着方淮的身影消失了,才向院外道:“你一直跟着他?”   树下出现余潇的身影,看着这个方淮颇为尊敬的女人:“嗯。”   “早在你那时突破灵寂期我就该想到。”雁姑打量着他道,“怎么会有人类在不到百年时间内突破灵寂期?除非,你是龙裔。”她用的肯定的语气。   “是。”余潇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的血脉已经觉醒了。”雁姑不在意他的态度,看着他,面上浮现一丝欣慰的微笑,“当初龙君嘱咐我的事,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发生了……”   方淮来到大殿上,向众人行礼道:“晚辈方淮,见过诸位真人。见过掌门。”   三春真人道:“淮儿,你且将你今日查知的一切,再和诸位真人说一遍。”   “是。”方淮应道,随即将查出傀种的过程、以及怀疑傀种是针对太白昆仑弟子,因此给昆仑太白两家都喝下解药的事都说了。其实他说的这些,之前三春真人就已经陈述过一遍了。   但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问道:“既然查出有傀种,为何不将解药送到各家各派去,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方淮道:“解药有限。况且我一直是怀疑傀种被下在昆仑太白两家弟子身上,我们两家在珞珈山中都曾和尹氏弟子同行。不通知是因为担心凶手藏在宾客中,不能打草惊蛇。”   钟离氏的人站出来道:“当时我家也和你们还有尹氏同行,为何不考虑到我家?”   方淮道:“被下傀种的弟子中,有部分人出现精神不济、手腕到肘部出现红斑的症状,当时生病的有我太白弟子。我也看到有不少昆仑弟子出现这些症状,所以出了事,就先紧着昆仑太白两家了。至于钟离氏,当时因为《逐莲华经》一事,钟离家的道友与我们渐行渐远,所以我不确定钟离家的人是不是也被种下了傀种,毕竟我说了,解药有限。”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还没说完,又有人问道:“你的解药是从何处得来的?”   方淮知道会有这个问题,因此不假思索道:“是从我一位精通丹药的朋友那儿来的。”   “他不能再多给些解药?”   方淮道:“解药若这么容易炼制出来,我何必在此叫各位为难呢?况且此时傀种已经发作,再给解药也没有意义了。”   “你那位制解药的朋友,可否请他到堂上一见?”   “他生性不喜到人多的地方。”方淮道,“况且他知道的也不比我多。”   “你不请他来,我们问一问,怎知道他知道得不比你多呢?”   方淮闻言眉毛一拧,冷冷看向那发问之人:“我这位朋友是一片好心,我可不希望他站在这里像囚犯一样给人审问。”   “好了,好了。”有一位长老起身来打圆场道,“ 真人心直口快了些,并无冒犯之意。咱们换过一件事来问,被你救起的人说,你身边还曾跟着一个黑袍人,实力很是不俗,怎么不见他和你同来呀?”又笑道,“不会这一位也不爱见人吧?”   又有人笑对众人道:“据说这黑袍人的修为极深,在座的我们无一人能及。一直跟在方小道友身边,救下了将近一半的人。我等很想一见,以表谢意啊!”   方淮道:“这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已经下山去了。”   “方小道友的朋友中尽是能人啊!”长老拈须笑道,“只是……”他看过殿内众人,道,“似乎有人认出来,这黑袍人就是今天白天在喜堂上将你带走之人,且他还是太白的弟子,名字也有人说了,叫余潇。”   方淮抬头望向上座的外公,三春真人朝他摇了摇头。   方淮便道:“他……是余潇。长老有何吩咐?”   他一承认,殿中太白的真人和弟子中便响起一阵骚动。   长老笑道:“也不为别的。只是这样一位道行高深的年轻人,就这么放他走了,未免可惜。”   方淮额角青筋跳动两下,这种对话真是对他耐性的极大考验。可惜?你这是要把一代魔尊招到你麾下当打手?你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见方淮一言不发,便又有人笑道:“说来也奇怪,太白有这样出色的青年弟子,为何一直名不见经传呢?”众人也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因为他是魔女之子。”方淮一句话让整个大殿都静了。   “他是太白的弃徒。早已不属任何人门下,在座的各位,包括太白的各位,都没有资格命令他做什么。”   说完,他便施礼道:“该说的在下都说了,请诸位自行判断吧。”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殿。   回到霁月峰的小院时,天边已显露微微的曙色,方淮跨进院门,可乐雪碧两个争先地迎出屋来。   “公子!”   “公子!喜宴那边出什么事了!我们要过去瞧您,禄光拦着我们不准我们出去!”禄光是方淮身边一名亲信弟子。   “唔,禄光是对的。”看到两个懵懂无知的僮儿,方淮才真正感到累了,摸了摸他俩的脑袋道,“那些事,等我歇一歇再告诉你们。”   他进了屋,直接合衣躺在软榻上,他的新郎服上还有血迹。   两个小僮攀在榻边道:“公子,您不睡喜房吗?”   “没有喜房了,也没有公子夫人了。”白虎这时候也跟进屋来,拿大脑袋蹭方淮的鬓角,叫他不得不伸手推开它,“大白,别闹。”   他头往后靠在软枕上,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晨光照破窗纸,落在方淮脸上,两个小僮呆呆地看了他们公子一会儿,悄悄说:“我们替公子把衣裳换了吧?”   “那吵醒公子怎么办?公子看起来好累了。”   “可是这衣裳又脏又拘束,公子睡醒了会不会难受啊?”   两人嘁嘁喳喳的,大白则绕着软塌走来走去,尾巴摇来摇去,忽然之间,它身子伏在地上,尾巴夹紧在两腿间,脑袋埋进两个大爪子间,对软塌旁出现的男子俯首帖耳。   可乐雪碧抬头一看,吓得往后跌坐在地上,莫名地被男子的气势慑得发抖。   软榻上方淮的眉毛皱了一下,叹了口气,睁开眼来道:“你们都出去吧。”   两个小僮靠在一起,身子直打颤,可又觉得自己该忠心护主,不肯就这么出去。   方淮从榻上坐起来,对他们还有白虎道:“去外面守着。我没事。”   可乐雪碧看看那穿黑袍的凶人,又看看方淮,哭丧着脸挣扎起来退出去了,大白也夹着尾巴跟出去了。   方淮盘坐在榻上,不想理任何人,更何况是余潇。   静默良久,还是余潇先开口道:“在大殿上,为何要那么说?”   方淮双眼放空,脑袋跟着放空:“嗯,说什么?”   “替我说话。”   “我有替你说话吗?”   方淮的逻辑很清楚。余潇和他有恩怨,大殿上那群人,他也照样厌烦,所以不存在为了谁说话,两边他都不想与之打交道,都不想如他们的愿。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他们。”余潇又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窗外旭日东升,阳光照射进来,为他落在地上的衣边袍角渡上一层淡金色的边,方淮的视线移到那上面:“我不需要。我需要你立即、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余潇沉默了一会儿道:“师兄,你在殿上说的话,是为我打抱不平吗?”   他常常想起他们在碧山和昆仑时的日子,那时候方淮看他的眼神,是全然的温和和怜惜。那种怜惜不是局外人的怜悯,而是在为他所经历的一切感到郁愤不平,方淮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对于眼前所见的诸多不公正,总是比别人更快接受,然后思索如何改变,但对余潇却是个例外。   余潇直到回忆起这些,才发现他那时的目光总是跟随着方淮的一举一动,以至于方淮的眼神、表情所传达的所思所想,他都领会并牢牢记在心里,只是他自己从未察觉。   他错了。他错不错在没能继续把方淮欺骗下去,不错在放松了对方淮的钳制,他以为只要占有就可以满足,只要满足自己的私欲,像对他豢养的鹰隼那样,他就可以将心中那种失控带来的不安压下去。但是都错了。   他错在没有明白方淮在他心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一个人只是目光落在他身上就能让他欢欣雀跃,那么他能做的,只有倾尽全力让这个人高兴。   方淮静坐了一会儿,道:“我认为世上的道理是有付出才有回报。但付出颇多却一无所得的人比比皆是,毫无付出却叫嚣着索要的人也很多。”   他看向余潇道:“你眼下愿意帮他们一把,或是将来有一天心怀怨恨杀上门来,都随你,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做评判。这次人傀和尹家之事你帮了我太白,我不会透露你魔修的身份,你走吧。”   方淮说完这段话,顿了顿,闭上眼又道:“我……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还是那句话,若还念及当年情分,就放过我吧。你我之间,就等一个光明正大的了结。”   说完再缓缓睁眼,面前已空无一人,旭日的光透过窗纸,将地面映得光洁,屋外传来清晨鸟儿的啼鸣,一室静谧。   方淮重新躺到软榻上。方才居然……软弱了?不能直视余潇的眼神,才闭上了眼。   他看着屋顶的房梁,苦笑。   方淮睡了一觉。醒来时是可乐在他榻边轻声道:“公子,禄光来传话说,各家各派的真人们都走了。”   “走了?”方淮把手背覆在额头上,长呼一口气,“终于清静了点。”   “掌门真人召您去沉雾峰议事。”   “让禄光去回,我即刻就来。”   可乐忙跑出去转达。   昨晚他就那么走了,外公想必帮他收拾了好大一个烂摊子。雪碧端来常服,方淮起身一边更衣一边对他道:“替我寻一张地图来,越全越好,就放在书桌上,等我回来看。”   雪碧忙应了,方淮于是离了小院,向沉雾峰去。   进了殿中,这次坐的都是太白各处的掌事真人,方淮向众人行过礼,找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等人齐后,三春真人便将才接到的、这一夜各家各派的伤亡说了。不少门派世家几乎损失了一半的精英,可谓惨重。相比之下,太白的损伤是最轻的,昆仑其次,太白是因为提前有所警觉,昆仑的损失不在于人,而在于埋葬历代化神期以上的真人尸身的雪冢,雪冢的结界崩坏,二十四位镇守真人全部殒命。   太白的三叠峰也在昨晚崩塌,但好在那里地处偏僻,除了有创派祖师留下的遗迹,没有其他的损失。   昨夜恶战后的残局还等着收拾。尹家人尚不知所踪,这件事才刚刚开了个头。   等议事结束,方淮又单独留下来,向外公禀报了雁姑所说的“魔龙”“龙脉之地”一事。   “此话当真?”   “昨夜三叠峰和昆仑雪冢同时出事,足以证明此事之可信。”方淮道,“再者尹氏的目的如果是为了唤醒魔龙,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三春真人见识广博,关于当年仙魔之战的隐情也是听过一些的。于是道:“此事要告知昆仑商量商量。”昆仑的那几位经历过仙魔之战的元老,多少会知道一些线索。   方淮拱手道:“孙儿立即去拟信。”   “去吧。”   方淮将信鸢写好,命人送出后,又回了院子里。雪碧已经找来一张海陆俱全的地图,铺展在桌上,方淮拿过朱笔,在地图上太白的位置画了一个圈,又在昆仑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第三处龙脉之地,会在哪儿呢?   方淮站在案前,用手指在两个地点之间划来划去,看了许久。   可乐端茶进来道:“公子,喝口茶吧。”   “嗯。”方淮顺手接过,放到嘴边正要喝,忽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茶盏有一个素雅的茶托,圆形的浅碟,使人端茶在手而不被茶水烫着,从方淮的角度,刚好茶托的边沿和地图上的一个点重在了一起。   方淮脑中闪过一物,却是他在珞珈山中见过的那个龙头机关!   机关的盘面是由内侧的圆盘和外侧的圆环嵌合成的,而嵌合的缝隙形成的圆上,恰好分布着三个小孔,当围绕盘面的三个龙头吐出红玛瑙珠子,珠子便顺着轨道滚动到对应的小孔中。而当三颗珠子都入孔,机关就会启动,中心的圆盘下沉,盘面下的龙雕便升起来。   这不正暗合了魔龙的封印?红玛瑙代表龙血,小孔代表龙脉之地,龙雕便是魔龙……方淮对那机关的印象极深,因为他第一次在那位不知名的真人的洞府中看到那颗龙眼珠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其中奇异的灵力波动,而当时周围没有其他的人感觉到了异常。   方淮当即放下茶盏,让可乐去取一支炭笔来,将地图上两个点用圆弧连起来,画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圆。再凭借记忆找到第三个点应该在的位置,一看地点,却是人界的梁国境内。   梁国。   方淮的记忆一下子鲜明起来,梁国依靠许家,而许家和月教勾结。他低头看看圆弧划过的梁国国境,目光停留在附近的“睢阳”两个字,猛然记起当初在“海蜃”船上,赵国的皇太女曾对他说过:   “梁国大兴土木,在睢阳造一座祭坛……”   一切线索犹如串起来的珍珠,在他脑海里闪着灼灼的光。   方淮拿炭笔在昆仑太白两个红圈上打了两道叉。三道锁,尹家和月教已经打开两道,剩下一道倘或是睢阳,那么剩下一把钥匙就是……他自己。   方淮将地图卷好放在一旁,揉了揉太阳穴,转过身,对上一双黑亮的兽瞳。   方淮一怔,有如墨玉雕成的麒麟蹲坐在软塌上,一如往常地望着他。   牢笼的钥匙哗啦作响,有人进来了。但被绑在铁架上的青年一动也未动,仍是死气沉沉的。   华美的裙角擦过脏污的地面,女子曼妙的身影来到青年面前。   “许公子。”   青年动了动头,抬起眼,铁窗外漏进来的光线落在他眼里,也落在他布满魔纹的脸上。   “许公子这是何苦呢?”   “龙血你们也拿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青年沙哑道。   尹凤至笑道:“那一滴龙血早已和你的精血相融,除非他们把你的血抽干,否则不是可能全部拿到的。许公子,你已经是幸运的了,要解开昆仑的封印,不需要整滴龙血。否则你的尸身也要被埋在昆仑雪冢之下了。”   青年的喉头滚了滚道:“早知道,我就该死。”好过看着那些人把他变成一个怪物。   尹凤至看着他脸上的魔纹道:“许公子,我派人查过你的身世,你父亲是仙界许氏族人,你母亲是我姑祖母的亲传弟子。”她笑了笑道:“说起来,咱们还能攀上点亲。”   “你还和太白的方淮有些私交。”她缓缓踱步道,“还冒险跑去提醒他,可惜,却被那些正道人士赶了出来。”   “你自幼被称作‘魔女之子’,想必也尝尽不少人情冷暖吧?仙界所谓正道,不过是排除异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应该最明白不过。”   “你究竟想说什么?”   尹凤至转身笑道:“我想说,许公子可有意与我们合作?许家如今虽依附我们,可眼见着那兄妹俩越来越不安分,你也是许家人,只要我一句话,许家兄妹今日的风光,明日就是你的了。”   许榕声看着这个美丽又充满野心的女人,想到风烟城中的母亲,想到逃出风烟城后被月教擒住,任人摆布,想到从月教逃走之后,因为脸上的魔纹而遭到的谩骂驱逐。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知道。但沉默之后,他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尹凤至嘴角勾起道:“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第91章 睢阳风雨   喜宴事变不久后,太白所发现的魔龙封印一事,在仙界中流传开来,并且在昆仑的那几位经历过仙魔大战的元老口中得到证实。   太白、昆仑两处封印已解开,不可挽回,只剩下人界睢阳的那座祭坛,成为魔龙出世的关键。   关于方淮体内有龙血、并且是解开封印的最后一道钥匙这件事,在太白,除了李持盈夫妇还有三春真人外无人知晓。方淮将此事告知了外公和爹娘,商量过后,决定不将这事宣扬出去,更不打算让那些作为盟友的门派世家知道。越多人知道,牵扯就越复杂。只要方淮能够远离睢阳,保全自身,局势就还对他们有利。   数日后,各家各派的使者重新聚在一起。因为每一家的损失都很惨重,而尹家的踪迹已经出现在魔界——和月教一起——显然已经蠢蠢欲动,这次的商议很顺利,各家要联手对敌。毕竟这一战不是利益之争,而是关乎各家的存亡。   这一战的目的便是要夺取睢阳。在人界,楚国也已联手赵国,和梁国开战了。三春真人带领太白的精英,包括李持盈夫妇,赶往前线作战。方淮则留守太白。   大战持续了近九个月。直到人界的睢阳传来捷报,魔修已经撤退,睢阳被正道修士攻下。   方淮率领门人守在太白。听到这个消息,碧山中苦守的众人都松了口气,喜上心头。   睢阳既已被攻下,就说明这难熬的战争快要结束了。   “大军在睢阳城中停留十天,拆除祭坛。然后就可以班师回门了。”方淮看着信鸢上的话,对雁姑道。   雁姑看看他道:“倒没看出你有多高兴。”   “早就做好了死守个几年的准备。”方淮道,“没想到战局转变这样快,我心里反而诧异大过于高兴。”   三个月前,原本依附魔修的云鹿许家突然反水,许家的掌权人由许家兄妹变成了一个叫许之垣的人。   许家这突如其来的反水,就和当初尹家突如其来的倒戈相向一样,打了魔界一个措手不及。许家得胜来投奔仙界大军,从叛徒变成了功臣。   许之垣,方淮听见这个名字就明白了。这正是小说原文里那位带领仙界众人和主角对抗的“正义使者”。看来虽然如今主角不露脸,但“正义使者”还是出来拯救世界了。   许家的反水直接改变了战场局势。原本仙界除了太白、昆仑,其余门派在上战场前就已经损失了大批精英,因此尹家联手月教,把仙界众军打得节节败退。   这种劣势一直持续到半年后,许家在战场上转投仙界。云鹿许氏虽然不是魔道的主力军,但它的突然倒戈却让魔修的战线空出了一道口子,仙界大军趁势从这道口子进入,又有熟悉敌人情势的许家人指引,在那一战中重挫了魔修。   在其后的三个月内,正道扭转局势,反败为胜。好消息一道道传来。   方淮带领剩下的门人一直守在碧山。魔修的军队虽屡屡来犯,但幸好碧山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再加上有当年祖师爷和一代弟子设下的结界和屏障,方淮身边还有雁姑和小玉,总算稳稳地守了下来。   弟子来报道:“师兄,您要的东西从睢阳送回来了。”   “是吗?”方淮看看雁姑,起身道,“这就去看看。”   两人来到厅上,摆在厅正中央的却是当初珞珈山的那座龙头机关。   此物本来在珞珈山中被钟离昙派人卸下来,送给了尹凤至。方淮嘱托爹娘,倘或战场上发现此物,务必送回碧山,结果在追击尹氏一族时找到了。   雁姑看着那升起来的栩栩如生的龙雕,道:“此物倒也不知是出自谁手。”   方淮敲了敲石盘的边缘道:“我本以为是龙君留下来的。”   雁姑摇摇头道:“龙君没有做过这样的东西。”   “那千年前封印魔龙时,还有谁知道内情?”方淮问道。   雁姑注视着那龙头道:“当时仙魔两界顶一流的人物,或许都知道一些。”   方淮沉吟了一会儿,道:“我有这座机关的图纸。”   “图纸?”   “嗯。在珞珈山的一座洞府里找到的,那图纸被割成了六块,起初看得匆忙没有发现。”方淮道。“我猜,那洞府的主人,从前可能研究过龙君留下的封印。这个机关也是他造的。”   雁姑点了点头道:“你要继续研究它? ”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方淮看着石盘表面那些晦涩的文字道,“龙脉之地有三处,为何独独要在睢阳建造祭坛?”   他抬起头来和雁姑对视,后者微微蹙眉思索道:“也许睢阳是封印的中心?”   方淮笑了笑道:“连你都只能说‘也许’。所以我想把这机关彻底打开,看看那位前辈有没有留下些别的。”   “这机关还没完全打开吗?”   “从那些图纸来看,还没有。”   方淮说着伸手,在盘面找寻了一会儿,在某个刻字上按了按,纹丝不动。   他指尖运起灵力,向下按去,盘面下发出“喀扎喀扎”的声音,整个刻字所在的一个小小方块凹了进去。如果不是这么一按,完全不会发现这个字块是嵌进去的。   方淮如法炮制,又按了其他几个字。雁姑也被这机关吸引了。   这样按了十多次,“喀扎”声戛然而止,随后,机关“嗒嗒嗒”地震动起来。   两人盯着机关,只见大圆盘上代表睢阳的那个小孔周围一圈出现缝隙,形成一个比巴掌大一点的小圆盘,缓缓向下沉去,留下一个圆洞。   随后机关停止了。   雁姑道:“这就是全部打开的样子?”   方淮道:“不。这个机关本身就没有做完,按照图纸来的话。”他指向另外两个小孔,“太白、昆仑这两处应该也会有相同的机关。”   他俯身,将手伸进在那圆洞中摸索,摸出了一卷发黄的图纸。   他将那图纸展开来看,上面不仅有图画,还有画图之人留下来的心得。   雁姑在旁看着,只见方淮先是惊讶、异样,然后脸色变为凝重,不由道:“怎么?”   方淮将手里的图纸放在圆盘上。雁姑拿过来看了看,图纸上画的是一个阵法,她虽然她对机关结界略知一二,但一时也参不透其中奥义。   再翻过背面,只见其上写了段话,墨迹如新,她一眼看到其中的一句话:   “……一点龙血,可以百倍人血替之……”   雁姑心中升起一种荒谬又恐怖的预感,但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她抬头,看到方淮的脸色便明白了:“你知道这阵法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淮不回答她的话,而是高声喊道:“禄光!”   名叫禄光的弟子从厅外赶过来道:“师兄,何事?”   “拿信纸来。”方淮又加了一句,“快!”   他这样的催促是极少有的,连碧山被魔修攻得最紧的时候都没有这样急过,禄光连忙转身出去,少顷拿来了纸笔。   方淮飞快地写了一封信,交给禄光道:“立即送去睢阳!用最快的信鸢!”   禄光急忙出去了,方淮又唤来另一名弟子道:“去传话,门中上下暂由启明师叔统领。”   雁姑道:“你要去睢阳?”   方淮看了她一眼,道:“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的话……雁姑,这里暂时拜托你和小玉了。”说着向外走去。   雁姑在他身后道:“起码告诉我你的猜测。”   方淮回过身道:“我猜睢阳是一个局,就像那次喜宴那样。”   雁姑看着他,方淮对上她的目光:“我这把钥匙,他们已经不打算用了。”如果一切像他想的那样,那么爹娘还有外公,所有进睢阳城的人……   半刻钟后,方淮带领了一队亲信弟子后离开了。他不知道暗中陪伴着他的麒麟也化作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后面。   方淮等人靠灵丹补充体力和灵力,不眠不休地赶路,在三天两夜后赶到了睢阳。   目力所见的睢阳城还是好好的,但方淮一想到这座城下埋着的是什么,油然而生的悚然之感就让他的手微微颤抖。   睢阳城占地十分广阔,城中巷道复杂。他们在入夜时分飞进城,刚落地,便有一队人拦住他们道:“什么人!”   方淮沉声道:“太白弟子方淮。敢问要拆除的祭坛在什么地方?”   那些人衣裳上绣着仙鹿踏云的纹路,方淮看去,道:“云鹿许家?”   “是。”为首之人道,“各家各派眼下在城中驻扎,我许家负责巡逻护卫。你是太白弟子?先跟我去太白那里验过身份。”   方淮皱眉道:“我有急事,要去祭坛那里,难道不许通行吗?”   那人道:“祭坛正在拆除,里面情况还不清楚,任何人去祭坛要经过家主的允许。你还是先去太白验过身份,再来请我们家主的准许。”   “你们家主是许之垣?”   “不错。”   方淮看着这些人警惕的脸,心头万千思绪闪过,按捺住焦灼道:“那么请问太白往哪里走?”   那人为他们指了路,方淮领着弟子转身要走,忽听身后人恭恭敬敬道:“家主大人。”   方淮停步回过身,恰好和来人四目相对,不由得一愣。   “榕声?”   “方公子?”   “你……你是许之垣?”方淮惊讶道。眼前这一身战甲、成熟刚毅的青年,赫然是当年助他逃出太真宫的许榕声。   许榕声也诧异道:“方公子,你不是在碧山吗?”他大步走过来,语气有点慌忙道:“怎么来睢阳了?”   “我有急事。”方淮打量着他道,“原来你是许之垣……”这真是件出乎他意料的事,但此时却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惊讶或是寒暄了。既然是许榕声,他放下心,径直道:“那太好了。可否带我去祭坛?”   许榕声又是一怔:“祭坛?你急着去那里作什么?”   “有万分紧急的事。”   许榕声紧盯着他,抿了抿嘴唇道:“这,恐怕……”   “事关生死。”方淮说着,双手握上他的肩膀 。   许榕声看着他的眼睛,听到他那句“事关生死”,双肩挣脱他的手,退后一步道:“不。你还是快走吧。虽然仗刚打完,但战场上还是很危险的……”   方淮抓住他的手臂道:“先去祭坛,到了祭坛我会跟你解释。”   许榕声连他的脸都不看了,摇头道:“不行。祭坛里有魔修留下的机关,还有妖兽,太危险了。”他再次挣脱方淮的手,转身要走。   方淮道:“要我求你吗?”   许榕声的背影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回过身来看了方淮片刻,道:“只能你一个人。”   “好。”   方淮随许榕声来到祭坛前。四周没有灯火,只有天上微弱的月光,浓重的夜色里,祭坛黑漆漆地蹲在那儿,像一只蛰伏的野兽。   两人走上台阶。许榕声用钥匙打开大门的锁,推开门。他还不死心,又问方淮道:“你真的要进去?”   方淮看着门内漆黑一片的大殿,道:“榕声,谢谢你。”   许榕声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他拿着锁的手落下,跟在方淮身后,走了进去。   余潇在不远处看着他们踏进去,刚要跟上,忽然身后传来冷笑声:“我看你还是别进去的好。”   余潇转过身,只见半空浮动着女人的裙角,许久不见的尹梦荷正看着他。   “先别管你那小郎君,咱们师徒可好久没叙叙旧了。” 第92章 睢阳风雨(二)   大殿的门一关上,就好像和外面彻底隔绝。   “你看起来比我还紧张。”方淮托起一颗明珠,将殿内照亮,说话的时候背对着许榕声。   青年的脸僵硬得犹如石雕。   这是一个十丈见方的大殿,十分空阔,最中央一根约四人可以合抱的石柱,柱身上缠绕着五爪青龙,最上方的龙头垂下来,双目凝视着整座大殿。   方淮来到墙壁边,石壁上满是石刻,一幅接着一幅,似乎描绘的是真龙和人族的故事。   他进祭坛之前显得很焦急,但此刻动作却缓慢了下来,沿着石壁在大殿内转了一圈。   最后他抬起头,对上那龙头的双眼。   “祭坛是往下的,对吧?”   许榕声站在他身后,僵硬的表情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深沉。   “是。”   方淮走到那根石柱面前,抬起手,要解开上面的机关。   “你知不知道。从你踏进这扇门起,你就再也出不去了。”   青年冷冰冰的声音回响在大殿内。方淮的手顿了顿,回过头,只见青年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凝视着他。   许榕声的脸上开始出现变化,半边脸颊出现亮银色的鳞片,半边脸颊则散布着血红色的魔纹。   而两边额角上,则开始长出弧线优美、光华眩目的角,形状犹如短小的分叉的树枝。   “你已经融合到这个程度了?”方淮转身道。   “龙血从我出生时就在我体内。”许榕声道,“自然比你的融合得完全得多。”   方淮点了点头,看着他半边脸上的魔纹道:“这是月教的人做的?为了压制你的灵力?”   许榕声道:“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他瞪着方淮,“你就不该来这里,等一切结束了不好吗?”   “我也不想来。可偏偏让我发现了。”方淮上前两步道,“不过既然来了,我也做好了出不去的打算。榕声……”   “我也不想对你出手。但是。”许榕声深吸一口气,似是把千言万语咽了回去,提起佩剑道,“对不住了!”   话音一落,他的身体便如离弦的箭,朝方淮疾射而来。剑弧的银光在空中一闪,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方淮压来。   方淮抬起手,化作龙鳞的指甲延展成一张密网,接下了许榕声这一招。   锋利的剑刃刺进柔韧的网中,后者便化作缕缕柔丝,缠住剑身。   许榕声右手长剑被缚,于是一侧身,运起左手呈龙爪,向方淮抓来。   方淮避开,两人擦身而过,许榕声手腕一转,要朝方淮命门抓去,却听见传音入密道:【你要把我抓去哪里?】   许榕声心里一惊,却没有表现出来,手上动作依然狠辣,不过仍然被方淮躲过。   两人错过身,彼此站在了方才对方站的位置。   【看来尹氏和月教的人都没有告诉你,身怀龙血之人,可用古法中的龙语对话。】   许榕声和方淮对视一眼,两人又猱身而上,缠斗在一起。   方淮的声音冷静清晰地传入他耳内:【调匀呼吸,引血气往上,聚气在下颚。】   伴随着话语而来的是方淮愈发凌厉的招式,许榕声心领神会。两人从大殿这头打到那头,好不热闹。   又互拆了数十招,方淮脚尖在石柱上一点,退到大殿一角,这时终于传来了对面的回应:【尹家人就在附近看着。】   【啊……猜到了。】这次方淮的话中居然还带了一丝笑意。   许榕声的身影连闪几下,又提剑刺来:【待会我打碎大门的结界,你就跑!】   【我不会跑的。】   【别把这当儿戏,你真的会死。】   【我知道。可我爹娘外公,还有城里许多人,我不能看着他们死。】   【你知道这祭坛下面的秘密?】   【知道,你不知道?】   “咣啷”一声,方淮手上的龙鳞延展成长长的利刺,和许榕声的剑架在一起,两人又对看一眼。   【看来是真不知道。】   锋刃交击,震得两人向后退去,方淮道,【听好,我有计划,你把我抓去给尹家人,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拿着我给你的图纸,找到下面的阵眼,把它击碎,你就救了你、我还有全城人的命。】   许榕声将剑高举过头顶,瞪视着方淮:【你这是什么时候定的计划?!】   方淮道:【看见你的时候。】   从看到龙头机关里藏着的那卷图纸时,他就知道许家是诈降。   而魔龙出世,也不再需要他这把“钥匙”了。图纸上所画的、刻印在祭坛之下的阵法,将用睢阳城中所有正道修士的血为代价,再次唤醒真龙。   【太草率了!】   【这叫当机立断。】   许榕声又一剑让方淮躲过,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你知道,我在为尹氏卖命。】随即左手以七成力量抓向方淮的肩头。   【我知道。】方淮身子一扭,一如先前的迅捷灵巧,本该躲开的,许榕声也以为他会躲开的,但下一瞬,他就看到自己手上锋利的麟甲刺进了方淮的肩膀。   鲜血立刻漫出,浸染了衣裳。许榕声看着方淮的脸,明明面无表情,可他似乎又看到这人露出从容温和的微笑。   【我也知道,你会帮我。】   祭坛之外。   余潇看到不远处的巷道上,一些人影还在走动。   他抬手,远处便立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无关的人和这边的战局隔离开来。   尹梦荷道:“你居然在乎起这些蝼蚁的命来。”   余潇道:“我不在乎。”但方淮会在乎。他看向尹梦荷道:“你竟然肯和月教站在一起。”   “我又有什么办法?”尹梦荷用讥讽的口气道,盯着他,眼里露出愤恨的光,“谁让我知道,有人居然冒充武夷的弟子,私藏他的金丹,把我蒙在鼓里几十年!”   说话间,两人已交手了数十个回合。   余潇用掌力将尹梦荷击退,忽然心底一沉,扭头向祭坛内看去。   方淮出事了。他立即无心恋战,转身便要用蛮力击碎祭坛,进去把人捞出来。但身后清唳一声,两只火焰化作的凤凰缠上来。   余潇手中黑雾化作几条锁链,伸向后方,将纠缠他的火凤绞碎。此时尹梦荷已经拦在他面前,身后是铺天盖地的火焰。   “看来你在我身边数十年,一直在隐藏实力?”她已经怒不可遏了,“就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招数!”   余潇这时的脸色才真正的冷峻下来,眼底的情绪翻涌,有如被搅乱的深潭:“那就如你所愿。”   大殿内。   方淮躺在地上,落在一边的明珠还在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他昏迷的侧脸。许榕声站在他身旁。   “很好。”大殿中传来一个声音道。“现在带他下来。”伴随着这道声音,盘龙石柱的表面凹陷进去,露出一个入口。   许榕声蹲下身将方淮扶起来,把他背在身上,随后走进入口。   石柱是中空的,内部悬挂着一个可容下两三个人站立的铁笼子,许榕声背着方淮走进去之后,铁笼就被放下去,一直到底。   几个人守在笼边,许榕声走出来。那些人便关上铁笼,重新把它吊上去。   另有两个人领着许榕声继续往里走,这地下的路弯弯绕绕像迷宫一样。最后来到一间较为宽敞的石室中。   这里布置得倒也舒适华丽,从上方垂下来的银丝网网着夜明珠,将石室内照得亮堂堂的。站在里侧,背对着石室门口的女人转过身来,正是尹凤至。   许榕声将方淮放在地上。   尹凤至笑道:“辛苦许公子了。”   许榕声抬头看向她道:“你答应过我,不会伤他的。”   “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尹凤至走到一旁的木椅前坐下,“虽然方公子没好好呆在碧山,跑来想拆穿我们的计划。不过既然来了,就是客人,我会把他当成座上宾款待的。”   许榕声目光一闪道:“那计划……”   “他既然亲自来了,想必也已经传了信给太白的人了。”尹凤至道,“计划提前到今晚。许公子出去之后,把你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了。”   许榕声垂眼道:“我会做好我的事,也请尹大小姐遵守诺言。”   尹凤至微笑道:“我有哪次没守诺了?许公子放心吧。”   许榕声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方淮,向尹凤至行过礼,便离开了。   尹凤至等他出去了,才将目光投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方淮,对身边的近侍道:“把他绑起来,弄醒了。”   一盆寒冷刺骨的水泼在方淮头上身上,他打了个激灵,苏醒过来。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精铁锁链捆在椅子上,抬起头,就看见尹凤至笑吟吟地坐在对面。   方淮晃了晃脑袋,将脸上的水珠甩走,道:“尹大小姐。”   尹凤至道:“方公子,半年多未见,别来无恙呀。”   方淮道:“大小姐有没有恙方淮不知道,但方淮眼下是十分有恙。”   尹凤至哼笑一声道:“方公子真会说笑,怎么,方公子见到我,倒是一点儿都不惊讶?”   方淮道:“从龙头机关里找到当年那位前辈留下的图纸之后,我就知道,大小姐一定还在睢阳城中。”   “原来是那机关露了馅。”尹凤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祭坛是按照魔修给的图纸造的,没想到那龙头机关里也有一份。”   方淮道:“尹家人殚精竭虑,能想到在机关里放经书,引得仙界各门派争得头破血流,怎么也不留神检查检查里面还有没有别的。”   尹凤至笑道:“我们再殚精竭虑,哪比得上方公子冰雪聪明,把我们的计划一一识破了?”   方淮摇摇头道:“方某不过是侥幸,比别人多知道了几条线索。况且,每次我都知道得太晚了不是吗?”   “不晚不晚。”尹凤至笑着走到方淮身边,“都是死,方公子至少能做个明白鬼不是?”   方淮与她对视,道:“大小姐要杀了我吗?”   “不不不。”尹凤至摇头轻笑道,“你我好歹也曾拜过堂,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舍得这么杀了你呢?”   她俯下身,对方淮道:“诸事已经备齐。等到今晚子时,阵法启动,方公子就能在这里,和这座城里的人死在一处了。”   方淮看她的目光变得森冷:“尹大小姐,仙界何负于你?何负于尹家?你们宁肯和魔修联手,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来,将来还要祸害苍生?”   尹凤至闻言笑了一声道:“看来我的话戳到方公子的痛处了。方公子骂得好。只不过,方公子你眼下这么着急,不也是为了你,为了你的人?而我们做出这些事来,也不过是为了我们那些天玄池底的族人,两者又有何分别?”   方淮道:“要想不再出现那样的异变,放下身份和外族通婚,放弃半仙之体就好。你们尹氏的地位再超然,也不过是人而已,就那么舍不得?”   尹凤至道:“方公子错了。只要能将真龙请出,龙凤重归一族,北凤尹家,就是天生的凤凰!”她抬起头,望着不知名的某处,眼中放出狂热的光芒。   方淮道:“天生龙凤,可从没有要过那么多人的命!”   尹凤至看向方淮道:“方公子的眼光未免太狭隘了,自古以来欲成大事,总要有流血牺牲,更何况你我是修仙之人,早该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城中如今也满是修仙之人,以他们一死。唤来真龙出世,有何不可?”   “……”方淮觉得跟这女人讲道理的自己才是犯傻。三观不同无法交流。   许榕声此刻,应该已经潜入法阵附近了吧。   尹凤至注视着方淮,突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不过方公子和他们不同,方公子赴死之前,还要替我做一件事呢。”   方淮道:“什么事?”   尹凤至却不跟他直说,大概是在地底憋了太久没人唠嗑,又开始叨叨自己的喜好:“方公子,我喜欢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哦,那你应该跟余潇很聊得来。方淮百无聊赖地想。难怪上辈子做了他后宫老大。   “所以我讨厌变数。”尹凤至道,“这些年来,我遇到过两个变数。一个是你,差点坏了我的打算,不过好在你如今在我手里了。”   方淮从善如流道:“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尹凤至道,“是你的师弟,余潇。”   方淮挑了挑眉。   “你们师兄弟俩都很难掌控。”尹凤至在他身边走动道,“最开始我很头疼。余潇那样一个人,倘或他有心,或是受人驱使,极有可能打乱我们的计划。这样一个难以掌控的变数,真是让人坐立难安呢。”   “但是后来我发现,掌控了你,就相当于掌控了余潇。”   方淮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尹凤至只是看着他微笑。恰巧在这时,石室外有人来道:“大小姐,东西备好了。”   “拿进来吧。”   方淮看着那侍女端着一个木盘进来,托盘里有一个小瓷瓶,一个碗。   两样物事摆在方淮和尹凤至面前,方淮看着那碗里,有一粒深蓝接近漆黑的种子,表皮光滑。   “此物方公子应该不陌生吧?”尹凤至笑着,端起那个小碗放到方淮眼前,“傀种。不过比起当初在珞珈山下给各家弟子的劣等傀种,这可是最上等的。”   “方公子只知道劣等的傀种可以把人变成傀儡。但上等的不一样,方公子吃下这枚傀种后,身体不会有丝毫变化,但无论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很听话的。”   “为了防止你体内的龙血抑制傀种的效力。”尹凤至拿起小瓷瓶,将里面的猩红液体倒入碗中,“这是从许榕声身上提炼的龙血,混合了符水。”   方淮看着那粒傀种慢慢融进了血水中。   两个侍从上前,一个按住方淮的头,卡着他的下颌逼他张嘴,一个端起那碗血水,给他灌了下去。   方淮感到那腥冷甜腻的血水滑过他喉咙,到了胃袋里,侍从松了手,他低下头,用力咳嗽起来。   这时尹凤至的手抚上他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眼,她的手指冰冷得像蛇一样,那鲜红的唇吐出四个字。   “杀了余潇。”   祭坛之外,余潇布下的屏障之内,已成了一片废墟。   尹梦荷躺在废墟里,美艳的一张脸上尽是血污,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余潇浮在半空中,他也不是毫发无伤,一身黑袍也都破破烂烂。但这一场打斗已经分出胜负。   尹梦荷虽成了这副模样,却哈哈大笑道:“可笑,可笑!武夷,当年我败给了你,如今,又败给了他!”   方淮在地底,他在他身上留了一缕元魂,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危。余潇掌中聚起魔气,打算最后给她一个了结。尹梦荷这样高傲的人,输给了他,自然睁着眼坦然受死。   然而此时此刻,祭坛的地底下却突然传来一声悠长浑厚的凄啸。那是兽类濒死的啸声,声音直达天际。   尹梦荷淡漠地看了那祭坛一眼:“失败了么?尹家人,就是太异想天开。”   她看向余潇道:“还不动手?”却眉头一动,看到了余潇身后远处呆站的几个人。   方才他们打得激烈,余潇的屏障破损了几处,于是有人听见那啸声赶来了。   赶来的几人身着昆仑弟子服色,一人为首,他身后有人终于发出惊叫。   “魔修,丁师兄,是魔修!” 第93章 睢阳风雨(三)   方淮从昏睡中醒来。他仍然被绑在椅子上,四肢冰冷麻木。   石室内已经空无一人。   他这才想起来他昏睡前发生的一切,以及他是被那一声凄厉的长啸惊醒的。   那应该是即将破开封印的魔龙发出的。看来许榕声成功了。   方淮心中一颗大石落地。可当他低头看到脚边的匕首时,他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他被尹凤至喂了傀种,尹凤至对他下了命令,杀了余潇……   余潇会来吗?会来这里救他?   方淮眼前不由得浮现起那一连串画面,余潇到这里来,找到这间石室,看到他,上来替他解绑,而他手脚松开之后,捡起地上的匕首,插|进余潇的心口……   方淮咬了咬牙,环顾四周,使劲挣了挣,精铁锁链没有丝毫松动,只带动了椅子晃了晃,如果摔到地上,反而更加不利。   他看着地上那柄匕首,陈旧而脏污,上面刻满了晦涩的符文,这会是柄什么匕首?尹凤至既然把他留在这里,放了这匕首在这里,就一定有把握他可以用它杀了余潇。   不行。他不能杀了余潇。   方淮心中生出一丝慌乱,又挣扎了一会儿,但这锁链是件法器,他越是挣脱,就越感到身体的虚弱不支。   那种慌乱在他心头扩散。方淮咽了咽干涩的喉头,眼前又浮现他想象的画面。   他恨余潇,是的。他们有仇有怨。但是方淮从来想的只是在公平的战场上和余潇分个胜负,他从来没想过要余潇死,而且是死在他的手里。   他从来没有像仇人那样,咬牙切齿地希望余潇痛苦或者遭遇不幸。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从头至尾,他最大的复仇,无非是堂堂正正地击败余潇。   而让余潇死……   方淮感觉身体战栗了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一旦想到余潇会死,甚至只是想象自己用匕首插|进对方胸口的画面,他就感到无比的恐慌。   他眼前闪过九个月前,余潇在他屋子里半跪在地上,抬头看他的眼神。   他垂着头,呆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停止了思考,而当大脑重新开始运转时,他止不住苦涩地笑了一声。笑声响在空荡荡的石室中。   原来如此。原来他早就心软了。   他坚持自己不应该原谅余潇,可心里呢,早就对他没有恨意了。   如果当初对他做出那些的不是余潇,而是其他任何人,他会怎么做?他会那样心平气和地对那人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他只怕连和那个人踩在一块地上都觉得恶心。   原来早就,早就……   方淮闭上眼,一刹那眼眶泛上来一丝酸意。   沉重的石室门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倒在地上,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方淮猛然扭头,像看噩梦一样看着来人。   “师兄。”余潇对上他的目光。   方淮全身绷紧了,摇头道:“你走……”   “我知道,我会走的。”余潇来到他面前,伸手打算捏断他身上的锁链。“我替你解了绑就走。”   “滚开!”方淮使劲全身力气躲开他的手,整个人重心不稳,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   余潇的手僵在半空。方淮怒道:“我不要你替我解绑,你现在就走,现在就走!我会……”   杀了你。   他说不出那句话,说不出那件事,“杀了你”三个字涌到嘴里,舌根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嘴巴也动不了。方淮感到一丝绝望。   “滚!”他只能用低哑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狼狈。   余潇走上前,扶住他的双肩,方淮徒劳地躲避了一下。他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看着自己又被余潇扶了起来。   “师兄。”余潇俯下身,方淮露出躲避洪水猛兽的表情,喃喃道:“别动我的锁链……”   “师兄,你哭了。”余潇抬手,屈起指节轻轻碰过方淮的眼角。   方淮再要张口,发现自己连话也说不出了。然后他听见“咔嚓”一声,自己身上的铁链断了。   方淮看着余潇,余潇指尖又点了几下,他手脚上缠绕的铁链断成几截,从身上滑落下去。   余潇再抬头,看见方淮的眼圈红了。   他心口又泛起那种刀割般的痛楚,直起身道:“我……这就走了。你可以在这里多留一会儿,正道的人马上赶来了。”   说着余潇转过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忽听身后人喊道:“余潇。”   他回头,只见方淮低着头从椅子里起身道:“我还有话和你说。”   余潇又转过身去道:“什么……”他瞳孔一缩。   匕首插|进胸口,刀刃刺进肉身,发出简单沉闷的“噗”的一声。   血从衣裳里面洇开,和苍白的脸色对比,太刺眼了,从没有这样刺得人眼睛发黑。   “师兄!”   他把往前倒下的人抱进怀里。   治愈肉身的术法,输入灵力、真炁,没有用。好像这人的身体是薄薄的一张纸,用匕首捅破了一个窟窿,就什么也装不下了。   方淮躺在他怀里,却比他镇定得多,好像还松了一口气,用手握住刀柄,将匕首从心口拔了出来。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果然不该用在你身上……”   余潇的手颤抖起来,开始像个懵懂笨拙的孩童一样,用手按住方淮胸口喷涌的鲜血。   方淮看着他,他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余潇了,觉得他这无措的样子,倒是挺符合自己当初失明时对身边那个少年的想象。那个乖乖地让师兄照顾的师弟。   “这刀是尹凤至留给我的,这是尹凤至给你设的一个局。她倒是算准了你会来。”方淮慢慢说道,用最后一点力气,嘴角勾了勾,“但是,她小看了我。”   视野因为失血而开始晃动、褪色,他有点看不清余潇了,只能握着他按在他胸口的手,要不是因为太没力气,还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一点调侃:“魔尊大人,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我爹娘外公,还有你爹娘,太白……”   “你不会死。”   余潇的话斩钉截铁,方淮听见,原本半合上的眼睁了睁,对上他充血泛红的双目。   余潇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平放在地上。   “你要……”做什么?   方淮睁大眼睛,他已经没力气出声了,眼看着余潇五指嵌进自己的胸膛,微微收拢,在血肉中握住了某样东西。   这下方淮衣襟上不光是自己的血,还滴满了余潇的血。   匕首上的符文开始发作,他浑身抽搐起来,视线之中却是余潇微微扭曲的脸。   他硬生生将某物从自己的心口扯了出来,然后送到方淮面前。   那血淋淋的手掌上,赫然是一颗灿烂饱满的金丹,光彩映得整间石室都熠熠生辉。   “从前剖去了你的金丹,我很后悔。”   金丹剖出的瞬间,余潇整个人委顿了下去,露出老人一样苍老憔悴的神色。他将金丹衔在嘴里,俯下身,在方淮的唇上吻了吻,送入了他口中。   “将我的还给你吧。”   视野渐渐模糊,伴随着眼角一滴泪水滑下,方淮最后看到的,是余潇被鲜血浸湿的黑色的衣襟。   方淮再醒来时,仍然是这间空荡荡的石室。   他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又恢复了力气,匕首带来临近死亡的痛苦,干干净净地从他身体抹去了。   胸口也平复如初,除了衣衫上干涸的血迹,没有丝毫创伤的痕迹。   方淮闭上眼,能感受到丹田内,那颗金丹正缓缓地温柔地转动着,为身体提供强大的纯净的灵力。   他再睁开眼,如一阵风般冲出了石室。   余潇,余潇去了哪里?   他把金丹给了他,就等于舍弃了所有修为,只剩元神和一具肉身,应该走不远才对。地下迷宫一样的走廊通道,还有各个房间,已经都空无一人。方淮展开神识,在整块地底搜寻着。   神识扫荡过去,没有发现余潇,却察觉到了另一个元魂。   方淮立刻赶了过去。   地底中央的空地,真正的祭坛坐落在其中心,方淮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倚靠在祭坛旁边。   他飞身过去,将女子的身体翻过来。   尹凤至双目紧闭,嘴角流出的血已经干了,鼻端尚存一丝气息,她身体里的一个元魂已经破碎接近陨灭,另一个则还在沉睡。   方淮抬手,指尖点在她眉心,将灵力输入她识海内,唤醒了那个沉睡的魂灵。   女子眼一睁,面庞鲜活起来,变回了他熟知的神态:“方淮?”   方淮握着她肩膀道:“你没事就好。”   小白看着他,急忙站起身来道:“你没事吧?那天在新房里,我只出来了一会儿就……”   方淮道:“已经过去九个月了。”   “九个月?!”   方淮一边回答她的疑问,一边想暂时把她安置在哪,神识往地面探寻,才发现地上正有大批人往下来。   方淮于是抓住小白的手道:“跟我来。”   两人离开祭坛,在复杂的通道里绕来绕去,正和下到迷宫中的人碰上了面。   “淮儿!”   方其生见到儿子又惊又喜,大步上前,随即又看到他身后的女子,脸色一变。   方淮忙道:“爹,她不是尹凤至。尹凤至已死。”   方其生皱起眉道:“她不是……那她是谁?”   方淮道:“她是我的朋友,碰巧夺了尹凤至的舍。具体是怎样我到时候再跟您解释。”   方其生看了看小白,抓住方淮的手臂道:“你的信我们都看了。方才禄光来禀报,你娘已经带人出城去追埋伏的魔道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   方淮道:“来不及商量。怕反而惊动了魔修。”他又问道:“爹,你们可见到阿潇了?”   方其生一顿道:“先不久,有几名昆仑弟子在祭坛外看到他了。”   “那方才呢?”他急忙道。   “方才……”   方淮忽然感到心口像被谁擂了一拳,眼前也开始发眩。是金丹,金丹还没有完全跟他融合。   “淮儿,淮儿?”方其生扶着他。   方淮反手抓住父亲的手,道:“保住余潇……”丹田内金丹的运转开始加快,他“哇”的吐出一口血,栽了下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和从前经历的那个充满了仇恨的梦全然不同,这是余潇除了仇恨外的一切。   两人相处的一点一滴,一些连他都记不清的小事,却在这个梦里,以余潇的眼光,清晰地再现出来。   两家人路上的相遇,他决定要改变自己和余潇的命运,然后到太白,再到昆仑,分别时的决心,重逢后的背叛。   他们就好像两根丝线,编织缠绕在一起。无论爱和恨,都已经围绕对方转了太久,不能分开了。   而他如今才知道,太晚了吗?   太晚了。   方淮本来沉浸在这个漫长又安宁的梦里,听到这句话,立即惊醒过来。   阳光透过窗户,打在面前的被褥上,他大口喘着气,看到被面上窗格的影子。   “啊,你醒了!”   旁边一个女声道。   方淮转过头去,是小白。   小白坐在榻边,端详着他道:“觉得怎么样?雁姑让我把你搬到窗下,让你晒晒太阳,没想到你真的醒了。”   方淮看着她的笑脸,道:“他们……”   小白明白他要问什么,道:“他们没为难我,本来还不许我到你这儿来,后来雁姑赶到了,对他们解释了,也就好了。”   方淮听她说“后来”,惊愕道:“我这是……睡了几天?”   “没睡多久,四天而已。”   方淮一下抓住她的手腕道:“那余潇呢?”   小白吓了一跳道:“哎,你别着急,他暂时没事。”   方淮的手才放松了一点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小白揉了揉手腕道:“雁姑说你醒来肯定会问这个人,你还真是。”   “他现在在哪?”   “在监牢里。”小白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干涩,便转身去给他倒茶,一边道,“那些魔修都退走了,那座祭坛下面的人,有的从密道跑了,有的被抓住了。这个余潇,你爹娘还有你的师叔和师叔母,正在为了他跟别的门派的人吵呢,那些人想处置了他……”   她刚倒好茶,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忙转过身,只见方淮已经葫芦似的滚在了地上,叹道:“你起来干什么?你现在还动不了,好好躺着吧。”   她费了一番力气把方淮又扶上榻道:“已经定下了给他行刑的日子,眼下正在讨论判什么罪。”   “行刑?”方淮的脸色愈发难看,“是什么时候?”   “两天之后。”   余潇以魔修的身份被抓住,太白再想要保他,也是有心无力。   况且有当日曾被方淮呛过声的人道:“你家的首席真传不是说,余潇是你们的弃徒么?他既是魔修,就该和其他魔修一样,上刑台受死!”   李持盈冷声道:“他虽是魔修,可你们见过他害人么?当日尹氏反水,他不也跟在我儿身边救人?”   那人冷笑道:“这一战下来,死的人成百上千,他救的那几个人,能抵过魔修的罪孽么?况且说不定他还和尹氏勾结,那日救人,也只是装腔作势罢了!”   “你!”   李持盈面有怒色,却见昆仑弟子席上一人站起来道:“红渠真人,余潇虽曾是你的师侄,方师弟也曾待他亲如手足,可在座诸位,哪个不是在战场上痛失了同门?有的没了爱徒,有的没了恩师,这笔账,必须算清!”   李持盈看去,却是昆仑十三代弟子之首,一个名叫丁白的年轻人,这次也是在战场上历下不少战功。   丁白经历了战事,也沉稳了许多,此时紧紧盯着李持盈道:“我师父玄凝真人,就死在魔修和尹氏手里,我此生为了恩师,也要杀光天下魔修!”   李持盈眉头紧皱,看向身后的方其生,还有余心岩。   余心岩站起身来,对上丁白的目光道:“余潇是我的独子。子不孝父之过,就由我来替他受刑。”   丁白漠然地看着他道:“我只杀魔修。”   余心岩握紧拳头,目光扫过大堂里的众人。   “罢了罢了。”突然一声深重的叹息传来,众人循声看去,却是三春真人来到堂上。   三春真人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众人纷纷起身。   三春真人抬手按了按,请他们坐下,走到堂中道:“余潇是魔修没错,但他当日救下仙界百余条人命,也没错。诸位,还是公正评判的好。”   一名长老道:“那李掌门以为,该判什么刑好?”   三春真人看过李持盈和方其生,看过余心岩,道:“就刮骨之刑罢。”   余心岩的脸霎时变得雪白,刮骨之刑虽不致死,但却比死还痛苦万倍,且“刮骨”是“刮仙骨”,也就是根骨,一旦刮下去,余潇就变成彻底的废物,再也修不了仙了。   余心岩颤声道:“师父……”   三春真人道:“心岩,一因一果,非你我可以勉强。”   余心岩面如死灰,坐回椅子上。这件事仙乐还不知道,要让她知道了……   三春真人道:“就这样罢。两日后,当众行刑。诸位散了吧”   众人起身,有些偷觑着李持盈等人的脸色,有些满脸不甘,有些则是和丁白一样的漠然,纷纷离开了大堂。   等人走尽了,三春真人才转向余心岩三人道:“此事,别叫淮儿知道。”   李持盈夫妇心情沉郁地回了下处,弟子来禀报说,方淮醒了。   夫妻俩对望一眼,李持盈别过脸去道:“我不会说话,你去见他吧。”   方其生苦笑道:“他昏迷之前还跟我说要保住潇侄儿,待会他问起……”   李持盈道:“潇侄儿……爹已是尽力了,正邪不相容,爹也要顾及门派的颜面。”她顿了顿又道,“或许将来能找着修炼的法子,淮儿不就是……”   她话没说完,实则心中也替师弟一家难受,说这些不过是安慰之词。她道:“就说我在打坐。明儿再去看他。”   方其生点了点头,夫妇两个分开。方其生去了方淮的屋子。   方淮正坐在窗下,小白坐在桌边看书,听见他进来,两人一个扭过头,一个站起身来。   “爹。”   方其生点点头,对小白笑道:“白姑娘。”   小白欠了欠身,看看他两人笑道:“真人和方淮说话吧,我出去走走。”   方其生笑着道了声谢,等她走后,在榻边坐下道:“怎么样?”   方淮道:“才能坐起来,还下地走不得。”   方其生道:“看着脸色好了些。”看着他又道:“那天晚上的事,各家还等着你去做个解释呢。”   “爹娘替我说也是一样。”方淮说着,便将尹氏的阴谋,许氏诈降,祭坛地底结界一事原原本本说了,方其生听完,长舒一口气道:“你给信上只说叫我们留心许氏,注意埋伏,哪晓得竟是这样!那天你倘若走错一步,可就……”   方淮笑道:“其实我猜,许氏的家主根本没打算按照尹氏的命令行事,只是他也不知道魔龙一事,不知道情况严峻到这个地步。”   方其生点点头,看着方淮道:“可你也太大胆了些,一个人就敢闯进去,让你娘知道,又要臭骂你。”   方淮笑了笑,费力地移过手,搭在方其生的手上道:“儿子福大命大,总能化险为夷,况且那天,我也不是一个人。”   他目光闪了闪,想到梦境里余潇远远跟着他身后的画面。虽然偷偷尾随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他承认,他是带着复杂的心情看完那些的,虽然复杂,却没有产生厌恶。   他不由得开口道:“关于余潇,各门派要怎么处置他?”   “哦,这个。”方其生知道自己这宝贝儿子最精明,因此进来前就想好了借口,“和我们争论不下,还未决定。”   “可不是两天后就行刑吗?”方淮盯着他。   方其生面不改色道:“多半会推迟。”   方淮闻言,点了点头:“那就好。”   方其生看着儿子,心头五味杂陈:“淮儿,你还是这么护着潇侄儿,我和你娘还以为,这些年,你和他都生疏了……”   “是发生了些事。”方淮道,“但如今,都两清了。”   方其生又陪儿子说了会话,便叫他好生歇息,打算回去。   他起身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了看方淮,见他靠坐在榻上,静静看着窗外。   孩子确实变了。方其生低叹一声,开门离开了。   行刑当天,除了余潇受骨刑,还有事发当晚被抓住的魔修,一律受死刑。   刑台上跪满了人。余潇一身脏污破烂的黑袍,跪在其中,双眼只盯着近前的地面。   丁白走上刑台来,走过那些或木然或颤抖着等死的魔修,来到余潇面前。   “方师弟真以你为耻。”   余潇没有抬头,一动不动。   丁白冷冷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方师弟知道你今天受刑,可不想看到你。”   余潇这时动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丁白捏紧了拳头,明明他站着余潇跪着,可对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蝼蚁。   他压抑不住心中怒火,抬腿就要踹在余潇肩膀上,却听刑台下的人惊叫连连。   他回过身,却见一人挥剑逼退众人,登上台来。   远处坐着的李持盈夫妇也是惊愕不已,起身喊道:“淮儿!”   方淮遥遥地一点头,从容道:“爹,娘。”声音不高,却传出去很远。随即将剑背在身后,对丁白道:“丁师兄。”又看向余潇。   余潇看着他,双眼这才有了光彩。   丁白道:“方师弟,此人是魔修!魔修害死了我们多少同门,你不知道吗?”   方淮点头道:“我知道。可他没有害过谁。”   丁白道:“你……”   李持盈这时急急飞上台道:“淮儿,你要做什么?”   方淮道:“娘,我……”   “不可意气用事!”李持盈拔高声调道,“到娘这儿来!”   她和方淮对视了许久,她虽爱子,但教导儿子向来严厉,最终方淮软化道:“我知道了。”于是朝她走来。   李持盈这才松了口气,看着儿子走到身前来,便道:“潇侄儿他……”   话刚出口,忽然面前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李持盈是九州成名的剑修,立刻拔剑相抵。   兵刃相接那一刻,李持盈竟感到一阵恍惚,她宝贝着的、一直放在手心里护着的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方淮手上发力,将她震退数十丈远道:“娘,恕儿子任性一回。”   李持盈回过神,急忙怒道:“淮儿,你忘了我和你爹……”   然而说什么都晚了,方淮将手中佩剑刺进地面,刹那间,以佩剑为中心,裂纹刑台的地面散开,随即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劲。   这股力量是如此强大,连李持盈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台下众人更不用说,个个用法宝掩头盖脸,向后退去。   等到气劲散去,众人再看刑台,只见其中裂痕遍布,除了丁白和那一群魔修,已没了余潇和方淮的影子。 第94章 两心知   方淮和余潇其实没有走多远。   他背着余潇,在城中巷道穿梭,因为身法极快,即便经过旁人附近,也无人察觉得到。   余潇高大的身躯覆在他背上,只剩沉重和虚弱。   方淮专心赶路,双眼只盯着前方,余潇头靠着他的肩膀,嘴唇翕动了一下,低声道:“师兄……”声音缥缈无力。   方淮轻轻跃过一堵墙道:“省着力气别说话。”   余潇抬了抬手臂,想要摸摸他的脸,但没那个力气:“能再看你一眼……”   方淮听他一副说遗言的口气,没好气道:“还没死呢,别想多了。”   “……足够了。”余潇喃喃道。   风擦过两人的脸。方淮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都过去了。”他偏头对余潇道:“咱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余潇已经垂下头,搭在他肩颈里,没了回话的意识。   方淮托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继续赶路。   如此越过大半个睢阳城,落在一个院落中。   这院落正处在太白门人驻扎的所在,想必那些人也想不到,方淮没有逃往城外,而是带人躲进了最危险的地方。   他背着余潇走上后廊的台阶,里面的人听到动静,立刻来打开门,原来是小白。   “这么快?”   小白把他迎进屋,谨慎地向外望了望,合上门。雁姑也在屋里。   方淮小心地把余潇放在软塌上,后者仍然昏迷不醒。   他看向雁姑道:“要怎么做?”   雁姑来到榻边,掀开余潇破损的衣襟,方淮一眼看到余潇胸口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将余潇的衣襟拉开了些,只见除了剖金丹留下的疤痕,余潇身上还有不计其数的伤。   眼下余潇没有金丹没有修为,只剩一具肉身,与普通人无异,这些伤……方淮心中升起怒气道:“他们居然动用私刑!”   雁姑检查过后道:“伤得有些重。”随即钳住余潇的下颌,迫使他张嘴,喂了一粒丹药。   方淮在一旁扣住余潇的脉门,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这些本来就都是余潇的。   雁姑看了一眼道:“别做无用功了。”说着取出银针,在余潇各处穴道、脉门刺入。   方淮只得松了手,站在榻边,看着余潇灰败的脸道:“他会昏迷多久?”   雁姑低着头,手上不停道:“或许是几十年,或许几百年,说不定。”   方淮不说话了。雁姑将该做了的都做了,抬头看到他蹙得深深的眉心,道:“在我手里是这样,不过如果要换了别人,可能会不同。”   “换了谁?”   雁姑顿了一下,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哪,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见你们。”   方淮见她面有难色,便知道希望渺茫,仍看着余潇道:“几百年就几百年吧。”   雁姑走到一边净手道:“让他再躺一会儿,等丹药奏效了,你们再走。”她又看了看方淮道:“你真的要带他逃走?”   方淮道:“正道魔道,都容不下他。没有别的路走了。”   雁姑点点头道:“那就只能在人界藏着了。”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小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方淮笑道:“忘了和你说,我打算跟着雁姑走了。”   方淮一怔道:“可我已经留了信,请爹娘把你留在太白。”他看着两个女人道:“你们……”   雁姑道:“你既然离开碧山了,我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还有小玉。小白知道你要走,她说她一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就和我们一起走了。”   方淮听见雁姑直呼“小白”,倒是没想到她们两个见了没两天,已经这么投缘了。转念一想,小白毕竟还用的是尹凤至的身体,留在太白,只怕还会惹出不少误会。他和雁姑又都不在,没人照拂她,怕反而委屈了她。要是和雁姑一起,他倒更放心些。   他也想过带着小白一起走,但小白只是占据了尹凤至的肉身,并不是修真者,赶路不便。他们又是在逃亡,不能连累了她。   小白笑着道:“我还求雁姑收我做徒弟呢。她说还要再考察我一阵子。”她冲方淮眨眨眼道:“既然来到这世界了,我想好好看看它是什么样子的。”   方淮不由笑了笑,要论适应能力,她可比他强多了。于是道:“你们准备去哪?”   雁姑道:“四处走走罢了。”她目光落在某处,轻叹道:“仙君交托给我的事,终于都完成了。”   方淮不知她指的是何事,但也不欲多问。却听雁姑又道:“那座地下的祭坛,我昨日去看过了。”   方淮闻言挑眉道:“怎么样?”他当时来到祭坛前,先是发现了尹凤至,救醒了小白,原本还打算看一眼祭坛的情况,但因为察觉父亲带人下来了,就先去和他们碰面,询问余潇的下落,谁知道突然晕倒,再醒来后,身体又下不得榻,一直在打坐调息,只能托雁姑去看一眼。   雁姑道:“祭坛昨天被拆除了,我赶在拆除前去看了看,那祭坛里的阵法,和你发现的图纸上的不大一样。”   方淮皱起了眉。不大一样?也许是月教的人做了什么改动,这也不奇怪。   “不过祭坛已经被拆除,你也看不到了。况且你眼下这个情形,也没空去看。”   方淮道:“等安置好了余潇,我再回来看一眼。”雁姑这一说,却叫他想起另一件事——许榕声一直没有音讯。   那天在祭坛大殿内和许榕声演过一场戏,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醒来后,也托小白去打听许家家主许之垣的消息,却杳无音信。   许之垣就是许榕声这件事,雁姑也都知道了。她自从当日助方淮逃离太真宫后就没见过这个徒弟,后来在碧山深居简出,本以为许榕声会找来,却也不见人影。   岂不知阴差阳错,许榕声为月教所擒,逃出来之后想来找方淮和雁姑,偏偏尹家那阵子又和太白来往密切。尹氏和月教勾结,明面上洽谈婚事,暗地里则派遣族人对碧山监视密切,许榕声忌惮着尹家的人,怎么敢贸然靠近碧山附近,好不容易趁婚宴那天人多,混入碧山想警示方淮,又倒霉被尹家人抓住了。   方淮将自己的疑虑说了,雁姑道:“我去找他。”   正商量着,雁姑忽然回头看了余潇一眼道:“药力上来了。”   方淮查看余潇的伤口,果然除了几处重伤,一些轻伤正在飞快愈合。   雁姑道:“这就走吧。”她顿了顿,抬手从袖中掏出一只短玉笛道:“此物你拿着。”   方淮接过道:“这是……”   雁姑道:“你收着,将来或许有用。或许……你们能碰见它的主人。”   “谁?”   “龙君。”   方淮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雁姑的眼神却告诉他,她不是在说笑。   雁姑没有多说,而是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余潇,道:“时间不多了,快走吧。”   方淮便将玉笛和雁姑给他的丹药法宝等物收下,重新背起余潇,向两人告辞,随即悄无声息离开了此处,离开了睢阳城。   他如今体内有余潇给的金丹,修为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仙界派出的追兵连他二人的踪迹都抓不住,更别提追上来阻拦了。   只是天大地大,一时心生茫然,倒不知往何处去。   方淮索性随意找了个方向逃跑,等到追兵的威胁彻底没有了,就弄了辆马车,一边赶路,一边照顾着余潇。   如此过了数月,余潇一直没有醒来,但身上的伤在缓慢地痊愈,方淮的心绪也平静下来,每天照看余潇,白天赶路,傍晚在人界的村镇或是都城里歇息,把一切抛诸脑后之后,除开正在逃亡的这个事实,这样的日子,偶然竟感到一丝轻松。   当他是太白弟子方淮、首席真传、爹娘的独子时,他要考虑门派,考虑同门,考虑父母。而现在,他只要考虑路好不好走,考虑夜晚投宿的住处睡着舒不舒服。   在所经之处的凡人们眼里,他只是一个带病重的胞弟出来四处寻医的兄长,有人为他指路,有人好心请他留宿,也有人漠不关心,指指点点。不觉倒是看过了各处的风土人情,人间百态。   四个月后,他带余潇经过楚国的国都,听到山寺的钟声,想起当年在此处一游,便驾马车进了城。   进城后寻了间客栈,将余潇安置在厢房里,方淮下楼来到大堂里喝茶,小二殷勤来上茶。   楚国如今的王,就是当年的兰昭公主。数月前仙魔两界战事吃紧,人界也没闲着,楚国联手赵国和几个小国共抗有云鹿许氏撑腰的梁国,仙魔两界大军虽到人界来争夺睢阳,但凡人的战事,修真者是懒得插手的。因此楚、赵两国疆域虽辽阔,却抵挡不住有修真者襄助的梁国。   于是身为楚王的兰昭公主,请她如今的夫君,也就是当年的摇光道人修书一封,向太白请援。也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当年的人情上。方淮接到信之后,便派了一队弟子去援助。楚国的劣势立刻有所缓解,后来许氏反水转投仙界阵营,人界的战争也以梁国战败为终。   如今战事才过去不久,小二在这客栈里,战场上的故事传闻,不知和客人谈论过多少遍,于是又向方淮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方淮也当个消遣听着。   小二说到兴酣耳热之际,手舞足蹈,忘乎所以。方淮听他说到楚国大军有仙人来助,大挫敌军,不由面露微笑,神识却忽然察觉到楼上厢房有人。   他心中警铃大作,下一秒,已身处厢房之中。   小二眨眼的工夫,面前的客人就消失了,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空空的长凳:“见……见鬼了?”   方淮立在房中,缓缓抽出长剑,看着站在余潇床前的男子道:“阁下是……”   魔修?他没察觉到魔气。是仙界的追兵?他本来多年修习琴谱,锤炼心境,被前辈们说是空有境界,而无根骨,如今靠着雁姑给的功法和余潇的金丹弥补,即便是他娘那样的化神期真人,也不能潜入他周身附近而不被察觉了。可这人……   那是个从背影看很年轻的男子,方淮持剑警戒,却不敢轻举妄动,怕他伤了余潇。   待他转过身来,方淮对上他的双眼,不由一怔。   衣着、容貌、神态给人的印象都极淡,只剩下那双苍冷无情的眼睛,闪动着碎金的光芒,明明和你平视,但你却觉得在被某种强大的生灵俯瞰着。   而随之而来的威压,要换作方淮从前,只怕会立即跪倒在地。   方淮忍住退后一步避其锋芒的欲望,正要说话,那人却先开口道:“你是他什么人?”   方淮身体紧绷,甚至微微颤抖,却盯着这人,横眉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仍旧面无表情,走过来道,“你体内的金丹,是怎么来的?”   那人走到方淮面前,后者正驻剑在地,以抵抗他有意施加的威压。   他甫一靠近,方淮便脸色一沉,握剑的双手顶着千钧的压力抬起,剑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横扫过去。   这一击足以瞬间击退一名化神期真人了。可是那人的速度却比他更快,一只手直接按在方淮的双手上,手腕一转,长剑便重新被迫直立着抵在地面。   方淮咬牙,两人不动声色地较量着,然而对方的手搭在方淮的手背上,只是轻轻松松一按,抵着地面得到剑尖就进地一寸,胜负已分。   方淮同时感到一股灵力从手背传来,刹那间扫过他全身,让他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   方淮喉咙里涌上来一丝腥甜,那人却已知晓了他修炼的功法,注视着他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什么?   那人的手还按着方淮握剑的手,令他动弹不得,却绕着方淮走了几步。随后脚尖踢了踢方淮的膝盖。“雁姑没有教过你礼仪么?”   方淮心里一惊,压着喉咙里那口血,额角青筋跳了跳道:“阁下是雁姑的朋友?有话不妨说清楚。”   “我的话还不清楚?”那人的威压又加一重,叫方淮连头都抬不起来,“见了师尊如此无礼。雁姑真是不会挑徒弟。”   方淮又是一惊,这下没忍住,一口血吐出来。   那人俯视着他,见他吐血,立即退了一步,倒不是被他吓着,是怕他的血脏了自己的袍子。   眼见方淮如此狼狈,那人才稍稍放轻了威压道:“玉笛给我吧。”   方淮感到肩上压力轻了,这才抬起头,错愕地看着那人道:“你是……龙君?”   那人看着他,皱起了眉,突然抬手,给了他脑袋一下。   这一下力道可不轻,那手掌比玉石还坚硬,拍得方淮脑中一片嗡鸣,头昏眼花,又听见那人冷冷道:“叫师尊。”   “……”   片刻后,方淮背着余潇走在街上,那人在他们前面不远处。   刚才那人给他的那一巴掌,如果不是他眼花了,那他的确看到这人的手上显现了龙鳞。   那鳞片的光彩,比起他自己手上的还要绚烂千万倍,只是瞬息的一现,足以令人目眩神驰。且方才虽和此人对峙,心中却莫名生出一股亲近之感,现在想来,多半是他体内龙血在作祟。   龙君?方淮紧了紧扶着背上余潇的手臂,出现得莫名其妙,不过看来雁姑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才将玉笛给他,不光是信物,还给龙君作追踪他们之用。   龙君应雁姑的消息而来,却不是要来认方淮这个徒弟的,而是要带走余潇,余潇是觉醒的龙裔,他的族人。   这就是世上唯一一位真龙啊……   方淮看一眼前面的身影,感觉被拍过的脑门又有点疼,紧了紧扶着背上余潇的手臂,走前几步道:“龙……师尊。这是去哪?”   “去找一处地方,给他疗伤。”龙君头也不回道。   于是三人进了一座妓馆。   将余潇安置在妓馆一间厢房内,隔着壁板还能听到女子的娇声浪语,方淮感到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跳道:“客栈的房间不行吗?”   龙君看了他一眼道:“你去外边待着。”   方淮一怔,看看余潇道:“我可不可以……”   龙君眼中出现不耐道:“我不会吃了他。”   方淮只好退出门外,也不曾走开,索性按着剑柄,以防出事,靠着二楼的栏杆等待起来。这些日子照顾余潇,两人形影不离,突然之间分开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余潇倘若醒了,会怎样?   方淮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呆了呆。心里此刻的滋味,有一点焦急,一点无措,又有一点期待和欣喜。把他向来清晰的思维绞成一团乱麻。   在祭坛被下傀种之后无比明晰的心意,这时候又有点模糊起来,像隔着层窗纱,似乎能看明白那是什么,又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龙君肯定会带着余潇走,那他呢?也跟着走?到时候他和余潇……他们算什么?   方淮这才迟钝地察觉到问题的关键:等余潇醒来之后,他们是师兄弟,还是……   他的大脑从来没这么吃力地思考着:余潇从前囚禁他——余潇承认他喜欢他——他自己一直不肯原谅他,不过还是原谅了——祭坛的地底,他明白自己从来没真正地恨过余潇——   那,他,喜欢余潇么?   方淮就这么思考着这个问题,他甚至没思考,他脑中就一直被这一个问题占据着,后者还在不断放大——   他喜欢余潇么?不是师兄对师弟的喜欢,是男女之情的喜欢。   方淮的目光落在大堂里的嬉笑吵闹的众人,他看到一位姑娘坐在嫖客怀里,手臂揽着嫖客的脖颈,眉来眼去,随即姑娘笑着,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男女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下热烈地吻了起来,不过他俩一点不显得突兀,因为这是妓馆,从二楼的走廊到楼梯到大堂,人人都是这样。   除了方淮。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女人的。他盯着那酥胸半露的姑娘,随即把视线转向那男人,看样貌油头粉面的,应该是个富家子弟。   方淮认真想象了一下自己和这人抱住接吻的画面,当即恶心得很想从空空如也的胃里吐出点东西。   他脸色难看了一会儿。顿了顿,又将脑中画面的男子换成了余潇。   他眼前立刻浮现太真宫亲身经历的画面。   方淮眼前走马灯似的转过那些情景,转到某个画面时,忽然感到脸颊有微微的热意,身体也不由得紧绷了一下。   方淮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   他就这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忘了这可是在妓馆。他虽一身风尘仆仆,可哪掩得住那丰神俊朗的容貌,早引得楼梯上下的风尘客拿眼偷偷地上下打量,有心去接近接近这位美男子,又忌惮着他腰间佩的长剑,因此动了心思的人,都蠢蠢欲动,只看着这美郎君木雕泥塑似的立在那儿,心痒难耐。   看了半天,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方淮还站在栏杆旁边,脑中一片混乱,忽然迎面一片红绿招展撞了过来,随即是熏得他鼻子发痒的胭脂香味。   一个柔软的身体直直撞到他怀里,把他给撞醒了。   “哎呀,公子!”   女子娇声道,方淮下意识扶住她的手臂。女子千娇百媚地抬起头,方淮下巴还被她头上冰凉凉的银簪戳了一下。   “这位姑娘……”   女子依偎在方淮怀里,趁着方淮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手臂绕上他的肩颈:“公子,奴家撞得好疼……”   方淮眨眨眼,却没有立即推开她,而是为了应证什么似的,手臂环过她的腰。他还是……喜欢女人的吧?   不过下一瞬他就彻底清醒了,环过去的手臂也按住女子的肩膀道:“姑娘,我……”   女子轻笑着,伸手抚摸他的脸,道:“我在这缀红楼做头牌,可从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公子,奴家不要银子,只求春宵一刻……”   方淮对热情的女人可没有对修真者那么应付自如,一不留神,就被她在脸上和脖颈处留下两个胭脂印子。   他将女人推开,顺手拿过她手里的帕子,要替自己擦干净。恰巧这时,他面前的厢房门打开,龙君出现在门口。   “他醒了。” 第95章 两心知(二)   方淮心中一喜,方才的纠结是一点想不到了,快步踏进了厢房,把女人隔绝在门外。   躺了四个月的人,此时正坐在厢房的软塌上,低着头,胸前衣襟里露出的小半边胸膛,已经不见那可怖的伤疤。   方淮的脚步不由缓了下来,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道:“余……”   那人抬眼,四目相对,余潇看清他的相貌,却瞳孔一缩,出手如电。   方淮被他这突然的袭击弄得措不及防,但余潇此刻就是个普通人,别说交手,方淮动动手指头就能掀翻他。   龙君正背对着两人配药材,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波澜不惊道:“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倒在榻上,余潇压在方淮身上,手掐在他脖颈上,恰好盖住那胭脂唇印。   看上去是余潇占上风,实则他一双手用尽全力,环着方淮脖颈的手指也没能收紧一分,不是他不想,而是修真者的身体与普通人天差地别,余潇就是力气再大,哪怕去缀红楼的厨房拎把菜刀来架在方淮脖子上,都不能擦破他一点儿皮。   方淮愣愣地看着余潇,看他浓墨般的双眼,比起那个跟在他身边片刻不离的余潇,似乎少了点什么。   “方淮?”余潇冷冷道。   “我是。”方淮扳开他的手,看了他一会儿,他从来没在这双眼中看到如此纯粹的恨意。   方淮霎时间明白了什么,看向龙君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龙君不满他的态度,蹙眉道:“失礼。”在方淮目光的逼问下才道:“他元魂受损,我以血脉之力助他恢复,只是可能清洗掉了一些记忆。”   “记忆……”方淮回头看向眼前的人,喃喃道:“余潇,你……”   余潇冷冷看着这前世的仇人,方淮抓着他的手,于是他脖颈上鲜红的唇印又落在他眼里,看得余潇心头无名火起。   可随即他又眉头一皱,为何他对此升起的怒火,比知道他是方淮、且从他的体内感知到自己的金丹时还要旺盛?   他知道他丢失了一些记忆,而旁边那个龙族,也是他上一世未曾见过的。至于这个方淮,是夺了他的金丹来耀武扬威吗?   “这……”方淮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露出自嘲的苦笑,起身下榻,“真是太可笑了。”   他背对着这人,手握上了腰间剑柄,与其说是警惕着余潇,不如说是为某种情绪的流露作掩饰,走出门去了。   龙君站在桌边一弹指,一碗药浮空着来到余潇面前:“喝了。”   余潇盯着方淮出门去的背影,看了眼面前的药碗,接过,看着药汤里倒映的自己的脸,道:“他夺了我的金丹?”   龙君道:“我怎么知道。”   方淮独自坐在大堂里,妓馆的老鸨战战兢兢地把酒给他端来。他脚下,跑来调戏美人却被撂倒的人躺了一片。   “客,客官。”   方淮头也不抬,接过酒坛,把封泥一拍,正要再满上,龙君的身影出现在大堂里。   “上路了。”   方淮端起酒碗,抬头道:“去哪?”   龙君皱眉看着他道:“东南倾。”   方淮缓缓起身道:“走吧。”   他看到从楼上走下来的余潇,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方淮先移开视线。   走到街上,龙君道:“你们在此等着。”刚要走,又想起一事,对方淮道:“他问我,你是不是夺走了他的金丹。”   随即身形消失。剩方淮和余潇并肩站着。   方淮吐了一口气,感到脸颊有些烫,他酒力不好,凡酒本是醉不倒修真者的,但他却任由自己醺醺然了。   他转头看向余潇,忽然笑道:“你觉得是我夺了你的金丹?”   余潇看着他,皱起了眉。   方淮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墙上,逼近他道:“我告诉你,是你自己把金丹给我的。”   他的脸跟余潇的脸挨得极近,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就洒在余潇脸上,脸上似笑非笑,眼底又有冷意,可一双瑞凤眼波光流转,眼角飞起一点殷红,一张面庞有如白玉生晕,令人想到的唯有“风流”二字。   余潇不言不语,方淮知道他在戒备。于是放开他,站远了些。   二人等了一会儿,忽然上空传来踢踏之声,方淮抬头一看,却是他的那辆马车,此时无人挥鞭,竟然四蹄如飞,从天而降。   马车在凡人的仰望和惊叹叫喊声中落在大街上,车帘被人掀开,正是龙君,道:“上来。”   于是三人同行,马车再次腾空,向东方的海外瀛洲而去。   方淮当初从人界走到瀛洲,花了两个月有余,在瀛洲千岛中找到东南倾,又花了近半个月。但这回坐在车中,只见车帘翻飞,看见一点晴朗的天空,不出半日,马车就落了下来。   方淮走下马车,只见身处一片绒绒草地上,远处云雾缥缈,青山环绕,近处树林的树梢,尾羽长长的鸟儿正跳来跳去,林中不时有灵猴的身影,正是他当年来到东南倾岛心的情景。   方淮还在凝望远处的风景,龙君吩咐道:“你带他去瀑布下面泡着,三个时辰。”随后身形便消散不见了。   当初雁姑让灵猴带他去的地方,方淮还记得在何处,走了两步,身后人却没有跟上。   他回过头,看向余潇,扯了扯嘴角道:“你既然杀不死我,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余潇仍旧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在盘算着如何杀我么?方淮心想,看着余潇,横眉冷道:“你不动,我只好打晕你了。”说着向余潇走去。   余潇这时动了,方淮便停住脚转身,带他去了瀑布下面。   余潇躺在较浅的池水中,很快陷入了昏睡。   方淮便在岸边打坐,正闭着眼,忽然察觉有什么蹭了蹭他的肩膀。   方淮睁眼,一眼认出是当年那只猿猴,手里托着两个大桃子。   “你还记得我?”   猿猴朝方淮叫了两声,将两个大桃子送到他面前。   方淮看着它两个温和的黑眼珠,心里倒好似被安慰了,微笑道:“多谢。”接过桃子,不由伸手摸了摸猿猴的毛发,“你都还记得我呢。”   “有人却忘了。”   余潇在水中泡满三个时辰,已是夜晚了,方淮睁眼时,只见星辰漫天。   余潇仍然在昏睡中,方淮便重新将他背起来。也不用龙君安排,自行去了当初修炼的石室中,找来一张毯子,让余潇躺在上面,自己左看右看,索性也就躺在旁边。   月光透过石室的那些孔洞照进来,一如当年。他看着看着,渐渐闭上眼,也睡了。   方淮沉浸在睡梦中,正看着些杂乱却熟悉的画面,却忽然心里一动,睁眼醒过来。   却见有人正坐在毯子上,盯着他看。   稀疏的月光下,方淮对上余潇的目光的一刹那,还以为他想起来了。   但马上两人就动起手来。   拆了数十招,余潇又把方淮压在身下,只不过胸膛起伏,喘气得厉害,显然这具还在痊愈中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方淮不过是让着他,任他呼吸急促地把自己压着,又伸过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像陷入困境的野兽,仍然执着地咬着猎物的喉管,哪怕猎物早已不是猎物了。   方淮看着他道:“要是我在你身边让你害怕了,你就起开,让我走。”   原以为余潇会起身了,毕竟这么闹腾,连他一根头发都薅不下来,得不偿失,余潇还不至于这样认不清状况。   可余潇仍旧压在他身上不动。   方淮蹙眉抬起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两人恰好脸对着脸,此时石洞外云开月明,清光照在余潇棱角分明的脸上。   那一刻,方淮心里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什么时候动的心?不知道。或许很早很早,早在发现背叛和欺骗之前。   抛开后来的恩怨,再回到最初,他一心一意地,只想保护那个沉默寡言、又时时留意着他的少年。   方淮伸手抚摸余潇的脸,而后手按在他脑后,吻了上去。   余潇身体一震,不知为何却没有抗拒,方淮吻着他的嘴唇,轻轻探入对方的齿关,极尽温柔之能事。   初时余潇的唇舌还是僵硬的,而后不知是开了哪个关窍,掐在方淮脖颈上的双手变成一只手扳着他的脸,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抚着他修长的脖颈,吻得凶猛又狂暴,好像在用这种方式复仇。   唇舌交缠之激烈,津液都从方淮的嘴角溢出来,待到两人都粗喘着分开时,更是拉出清亮的银丝。   两人对视着,方淮抬头轻轻吻过余潇的眼睑,面颊,鼻梁,在余潇忍不住按着他要继续时,方淮抓住他的手道:“睡吧。”   他施了昏睡术,余潇瞪了他一眼,方淮不由微微笑了,看着他闭眼头垂在自己胸前,呼吸均匀地睡去了。   第二天,又是和昨天一样,他把余潇送去瀑布下面,时间一到把人带回来,到晚上醒来又一番闹腾。   如此过了四五天,这天方淮把余潇带回石洞内,却提前给他施了昏睡术,自己则从石洞出来,见到石阶上站着的龙君。   他躬身行礼道:“师尊。”他这几天下来,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称呼和身份。   龙君道:“寻我何事?”   方淮道:“弟子想回自己门派去看一眼。阿潇他已经能自己去池水了,可以让猿猴带他回来。”   龙君瞥了他一眼道:“随你。”   方淮又躬身道:“谢师尊。”   方淮于是动身离开了东南倾,他一个人两袖清风,不过两天,便越海翻山,到了碧山脚下。   碧山又恢复到往日的宁静,偌大一个门派,不会因为一个首席真传不见而有所变化,此时恰好是掌灯时分,方淮潜入山中,来到爹娘的院子。   方其生正在桌上收拾着一些图纸,李持盈在一旁打坐,方淮隔着窗纸的小洞看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   他凌空站了一会儿,便又去了自己住的小院。   他的院子也点起了灯,大白趴在院子里,无聊地甩着尾巴,侧屋的窗纸上有两个人影,是可乐和雪碧。方淮走到窗边,恰好听见一问一答。   “四个月了,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   “公子到底去哪儿了啊?”   “不知道。”   “公子会带着余公子回来吗?”   “不知道。”   方淮失笑,又走到院中,大白见到他,立刻扑了上来,不住地拿脑袋蹭他。   方淮一手托着他,摸摸它的头,轻声道:“乖,好好的。”   大白呜咽了一声,惊动了屋里的小僮,跑出来时,却见大白站在院子里,朝着一个方向低吼着。   方淮从碧山出来,又绕道去了人界的睢阳。   睢阳城中已没有了修真者,又恢复成人界的都城。   唯一的痕迹,大概就是祭坛附近的那一片废墟。祭坛被拆除后,整个地面塌陷到地底,方淮找了一会儿,才找到真正的祭坛所在位置。   他运起灵力将那片废墟移开,找到祭坛,不过也都变成了泥土碎石,要看到原本刻印其上的阵法是不可能了。   方淮站在那堆土石上环顾四周了一会儿,忽然眉心一动,低头看着脚下。   这里已经是凹陷的地底了,所以方淮的神识没有继续往下扫过,但他方才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   他将神识探入脚下土石中,一直往下。有人在他脚下几丈深的土中布下了障眼法。   方淮于是腾空而上,运掌往下一劈,就像匕首戳破纸面那样,地面立刻裂开了一道口子裂缝的宽度刚好可供一人通行。   方淮侧耳一听,有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和叹息,从那道裂缝中传来。   是死魂。   方淮的身体慢慢从裂缝中沉下去,一直到脚尖触到某物。   方淮取出了夜明珠。   明珠光辉照耀之下,这地下的空间极为广阔,照不到边际。而他脚下碰到的是白骨。   这场面着实有些阴森可怖,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阴惨惨的白骨,铺盖了整个挖凿出来的地面。   方淮举着明珠,浮空走了几步,这些白骨身上都还套着衣裳,可以想象死魂阵启动时,这些人元魂和肉身陨灭,只剩下白骨时的场面。   方淮边走边看,甚至在几具白骨身上看到熟悉的仙家弟子的衣裳,看来大战时的俘虏也都被扔进了这个地方。   他在走到某处时停了下来,只见面前几具白骨身上的衣裳,赫然是火红的凤凰绣纹。   他再举起明珠到看了看这附近,服色虽略有不同,应该有长老、真人、普通弟子等的分别,但全是尹氏一族族人的尸骨。   难怪那天晚上抓到的只有月教教众一类的魔修,尹家人除了尹凤至死在祭坛旁边,一个也没抓住。   看来都已经葬身此处了。   方淮将整个空间转了一遍,将尸骨的数量记在胸中,最后,在靠近边缘的一处,找到了一柄佩剑。   尽管已经时隔四个月,但他还是认出来,那是许榕声和他交手时携带的佩剑。   方淮将佩剑收进宝囊,最后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尸骨,从地底离开了。   看过了祭坛,方淮连夜赶回了东南倾。到岛心的时候,仍然是晚上,他算了算时辰,余潇这时应该还没醒来。   显然他估算错了,下到石洞中,就看到余潇盘腿坐在毯子上,双眼盯着他。   “……”方淮道,“看来你恢复得很快。”   余潇看着他,起身道:“继续。”   “继续什么?”   回答方淮的是一柄刺来的木剑,两人便在这不算宽阔的石洞里交起手来。   方淮一边和余潇过招,一边留神他身体恢复的状况。龙须的血脉果然十分强大,余潇数日前伤势都还严重着,只是经过龙君几日汤药和灵丹外加池水的调养,就已经恢复到这个地步了。   木剑指向方淮的喉咙,两人对立,方淮用手推开剑尖道:“你赢了。”   余潇看了他一会儿,将木剑扔在地上,退后几步倒在毯子上。   方淮一怔,以为他牵动了伤口,连忙上前要替他察看。   结果原本闭着眼睛的人忽然将他手臂一拉,方淮不曾想他还有这样大的力气,加之也不愿妄动伤了他,于是又被他拉倒压在毯子上。   余潇用手钳住他的下巴,紧盯着他道:“你不是方淮。”   “我是方淮。”方淮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歪歪头,用余潇梦境里“方淮”的口气喊道:“余师弟。”   余潇瞳孔一缩,方淮见他又露出失忆后最开始见到他时的眼神,忙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道:“我是,也不是。”   余潇低了低头,看着方淮的脸,石洞中月辉洒下,落在方淮眼里,似有无限温柔。   余潇心头忽然一震,恍惚间好像看到这人躺在漫天繁星下,冲他微微一笑,一双眼睛里收拢了万点星芒。   “你……也叫方淮?”   他沙哑道,不知为何,对着这人说话,声音总是不自觉地柔软下来,一颗心脏更像是浸泡在温水里,怎么都生硬不起来。   “嗯。”方淮稍稍将身子撑起来一点,看着他笑道,“忘记了也没关系,我等你记起来,阿潇。”   余潇怔了一怔道:“你叫我什么?”   “阿潇啊。”   方淮说这句话的气息轻轻地打在他脸上。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吻在了一起。   余潇手枕在方淮脑下,手指抚过他的耳廓,在他仅剩的对上一世的记忆里,他从未像这样贪恋一个人的气息和温度。   直到月色被云遮蔽了,夜晚下起了细细的雨,石洞外流进来的水滴“嗒”的一声滴在地面上,两人才像惊醒似的分开,彼此看着对方在黑暗中的轮廓。 第96章 龙池乐·番外   传闻真龙出世之时,天降大雨,数日不绝。   睢阳城外数十里,有众山环绕,中有一天池,被人称作“龙池”,据说是上古龙族诞生之地,也曾有修真者在夜晚经过群山上空,见到此池中大放异彩,但等落地一看,光彩又不见,只看到寂静的池面倒映着天上繁星。   有没有龙族在此处出生天下人尚且不知,但这龙池和周围的龙池山的确沾染了灵气,养着许多珍奇灵兽,凶猛无比,加之山势险峻,一般的修真者,连龙池山附近都不敢进入。即便是有能耐的想来这里捕捉几只野兽,要么结伴而行,要么只在白天来去,夜晚却不敢逗留在山中。   这天入夜之后,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雷鸣声轰隆作响,即便是数百里外听都十分骇人。   大雨之中,连飞禽走兽都在巢穴中避雨,却有一个人影在雨幕里穿梭。   “贼老天,两个时辰前还万里晴空,现在就给人脸色瞧了。”   仲瑛嘴里骂骂咧咧的,右手按着腰间的剑柄,左手提着一只颜色鲜艳的雉鸡,浑身给雨淋得湿透,在雨里几个起落,终于到了自己平日住的洞府。   说是洞府,其实也简陋不堪,草铺的一张床,搬来的一块大石头削一削,作桌子用,连他自己身上都是破破烂烂,要在别处让人看见,只以为哪里来的一个小乞丐,但能长住在这龙池山中,已经可见这少年的不凡了。   仲瑛大步走进他的洞府,然后就“嗯?”了一声,抽出锈剑道:“什么人?!”   只闻见洞中弥漫着淡淡的鲜血味道,地上也有斑斑血迹,一直延伸到他的草床前。   草床上睡了一个人。身上也都是血迹,正虚弱地喘息着。   仲瑛提剑走到近前,见床上是个中年男子,身负重伤,一看之下,不由心头火起道:“喂,你,起来!把小爷的床都弄脏了!”   他打小生了一副惫懒性子,除了练剑上勤勉一些外,这些身外之事都嫌麻烦,能少做就少做,这也是为什么他穿的像个乞丐,住的也像个乞丐。   那男子睁开一双眼半闭不闭的眼,看到仲瑛便道:“这……这位道友,在下受了重伤,实在无路可走,才唐突了道友的住处,求道友救我一命。”   仲瑛不耐烦道:“不救不救。”说着便要把人提溜起来,扔出去。   为了灵兽跑到这山里来冒险的修真者不计其数,丧命的也不少,这人能闯到这么深的山里来,也算他厉害,可惜碰上仲瑛,他可不是什么菩萨。   那人被仲瑛一提溜,身上伤口更裂开些,血流得更多了,勉力求饶道:“求道友大发慈悲,在下乃北凤尹氏族人,道友今日救我一命,尹氏必定涌泉相报。”   听见“北凤尹氏”几个字,仲瑛抓着那人后衣领子的手倒是顿了顿,道:“你是尹家什么人?”   那人有所犹豫,仲瑛便冷笑,打算将人扔出,那人忙道:“在下尹氏六代族人尹元。”   仲瑛听说,把人扔回草床上,又从洞中一角的石钵中抓来一些药草,草叶上的泥土还没洗干净,就往这人嘴里一塞。那人忍着恶心被迫将草叶吞下,一时倒恢复了些讲话的力气。   仲瑛笑道:“尹元?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你,他们说你是六代的嫡长子,将来是要做族长的。”   他把尹元上下打量了一番,哈哈笑道:“尹家未来的族长,怎么跑到这深山里来,还弄得如此狼狈?”   尹元忍着伤痛,诧异道:“道友对尹家如此熟悉,难道……”   仲瑛道:“我娘叫尹令月,你认不认得?”   尹令月?尹元暗自心惊,他当然认得,这位是他的族妹,也算得上六代族人中的佼佼者了,但百年前违犯族规,与一昆仑弟子成婚,已被逐出门外去了。   眼前这个少年,竟是尹令月的儿子?尹元仔细回忆,三十年前,尹令月与那昆仑弟子双双被魔修所杀,的确留下一个孩子,因为好歹是尹家血脉,便被族人抱回。   只是尹令月与外族通婚,生下来的孩子体内凤凰血脉十分稀薄,比之尹家的下人之子还不如,因此就把他养在下人中间,不管不顾,后来无缘无故地就失踪了,也无人在意。   “嗤”的一声,仲瑛将锈剑插|入他脸旁的草床中,哈哈笑道:“你们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娘么?如今却跟我喊救命?”   尹元忙道:“原来是一家人,你娘是我的表妹,那我可喊你一声外甥了。”   锈剑一转,剑刃直对着尹元的脸,把他逼得往后一缩,仲瑛依旧笑嘻嘻的,听不出来是高兴还是发怒:“那么我就喊你一声舅舅了?舅舅,凡人有句俗话叫‘拿人钱财□□’,你要我救你,可有什么报酬?”   尹元道:“这个……你把我送出山,到时只管到五凤台来,你要什么天材地宝,我命人双手奉上就是。”   少年摇摇头。   尹元脸上抽动两下道:“那……秘笈?”   仲瑛兴趣缺缺道:“外甥我可不缺这个。”   “那你缺什么?”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不是这次龙池山一行凶险超过他的预料,又和族人走散,他何至于落魄到和眼前这个小乞丐讨价还价。   仲瑛想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笑道:“我啥都不缺,就缺——一个道侣。唉,想我在这山中自由自在,就是少了个美人和我成双成对。”   尹元眼皮一跳道:“你要娶尹氏女子为妻?”   仲瑛眯眼道:“舅舅不会嫌弃外甥我是个私生子,身上的血太低贱吧?”   他语气有变,尹元为了性命,忙道:“不会,不会。你本就是尹氏族人,我……舅舅出山后,自当为你择一良伴,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哎——”仲瑛摇摇手,“不用舅舅替我择了。我心中已有人选。”   他兴致勃勃道:“我仲瑛要娶,就要娶个天下第一美人。”   尹元心里“咯噔”一声,只见仲瑛看向他,笑嘻嘻道:“我小时候在五凤台时,就听说舅舅的女儿,叫——尹什么莲花的?生得美若天仙。外面传她是三界第一美人。舅舅,你不妨将她许配给了我,那你就是我岳父了,那岳父的性命,我是一定要救的。”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尹元脸色变得极难看:“你……”   “我什么?”仲瑛一挑眉,盯着他道:“怎么?舅舅觉得我这卑贱之人,配不上尹大小姐?”   尹元一腔怨愤哽在喉头。答不答应?这可是关乎性命,可梦荷,堂堂尹氏嫡女,何等的尊贵,真要嫁给眼前这个破落小子……   恰巧这时洞外雷声大作,“轰隆隆”将雨幕照亮。   尹元打了个激灵,也罢,权作缓兵之计。出了山外,他北凤尹氏,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小乞丐?   念及此,他便挤出一个笑容道:“外甥原来喜欢的是小女梦荷。梦荷那丫头,心气有些高傲,我怕她会怠慢了外甥。”   仲瑛盯着他,大笑道:“舅舅放心,我这人虽然粗糙了些,但对自己的道侣一定是一心一意,就像我爹对我娘那样。哈哈哈哈……”   他说话时,鸡窝似的头发抖一抖,虽是冒雨回来,可脸上的脏污连密集的雨水都冲不干净,还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活像只泥水里打滚出来的公鸡。   尹元嘴角抽搐,装作不舍为难的样子,叹口气道:“既然外甥救了我的命,那将女儿嫁你,也算是报答你的恩情了。”   仲瑛摸摸下巴,笑道:“舅舅这是答应了?”   尹元点了点头。   仲瑛“哈”了一声,道:“舅舅稍等。”于是转身去石桌后翻转,回到草床边时,拿了一张皮纸,扔在尹元面前,“那就请舅舅蘸点儿血,写一份婚书,将来我好上门提亲。”   修士的精血写成的凭信,是怎么都否认不了的,尹元暗自咬牙,面上仍然强作笑容,拉过皮纸,就着身上的血,匆匆写下一纸婚书。   仲瑛拿起那封婚书,仔细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哈哈大笑道:“那么,岳丈大人在此休息一晚,等明早雨停,小婿就送你出山!”   尹元急忙道:“万万不可!”   “嗯?”仲瑛道,“有何不可?”   “这雨明早不会停的。”   “你怎知道?”   尹元摇了摇头,听着洞外的雨声,脸色又灰败起来,“不光明早不会停,只怕接下来一个月都不会停。”   “哦?”仲瑛看着他,挑起眉道,“你到这山中来,究竟做了什么?”   尹元只恳求他道:“此事延后再说,求你先将我带出山,我怕……”   他脸上露出忧惧之色,却没有说是怕什么。   仲瑛在这山中住了十余年,什么毒虫猛兽没见过,他不肯说,他也懒得问,道:“那你就忍着。”说着把尹元后衣领一提,扛在肩头。   少年的身躯高大修长,扛着人大步走进洞外的雨幕,随后长腿一发力,就在群山中跳跃飞奔起来。   不过两个时辰,就将尹元带到了面向睢阳城的山脚下。   把人扔在地上,仲瑛摸了把雨水,又骂了声“贼老天”,踢了踢地上躺着不动的尹元道:“我就把你放这了,等你有力气了,你自己爬起来走吧。”   尹元微弱地应了一声。   仲瑛看着他,目露讽意,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回到山中,淋雨淋着淋着倒习惯了,他也不想回洞府去,那草床被血染了,仲瑛自己虽邋遢,但对气味十分敏感,很讨厌自己的地盘有别人的味道。   天上又雷声大作,仲瑛抬头看了看,心想若真应了那尹元的话,大雨一个月都不止,岂不烦死人?   想了想,便朝群山环绕的中央,那座龙池奔去。   他平日打坐,都在龙池旁,练剑时还会走到池水没过肩膀处,在水中打拳练剑。一则可以锻炼对力量的掌握,而这池水中灵气氤氲,对身体大有好处。   仲瑛来到龙池边,只见偌大的湖面,被雨幕遮的看不清边际。天地茫茫,少年一时兴起,拔出佩剑,在淋漓大雨中舞起剑来。   伴随着轰然的雷声,浩荡剑意也在雨幕中震荡开来,从天而降的雨滴也因此改了坠落的方向,倘或尹元此刻在场,一定会后悔自己对这乞丐少年的判断。   仲瑛舞过一套剑法,尽了兴,便走到湖边岩石上,准备打会儿坐。   然而才走进水边,忽然感到眼前灰扑扑的雨景中,有绚烂的光芒一闪即逝。   仲瑛脚步一顿,愣了一下,刚刚那看到的是……尾巴?   原本搭在岩石上,仲瑛一走近,立刻缩进了水里。   仲瑛看着那暗沉沉的水里,雨水滑进他眼眶,他眨了眨眼。   应该没有看错。   而且那是什么?仲瑛在山中十余年,日日都到池边,也常常潜入湖中,这湖面下的生灵他都熟悉,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尾巴。   还要上面的麟彩,比他见过的所有金银、翡翠、宝石都要美丽耀眼。   仲瑛立在岩石上,盯着水面看了许久。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放出神识扫荡,也没找到那尾巴的踪迹。   少年人心性执拗,天不怕地不怕,却满是好奇心,越不让他知道,他越要知道。   仲瑛绕着湖面走了走,索性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到处寻找。   直到把整个龙池都找了一遍,还捣了许多灵龟灵蛇的巢穴,都没找到。   仲瑛只好又浮上岸,蹲在岸边,一时百无聊赖,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你在湖里吧?你是什么,蛇?”   “你刚刚是不是在偷看我练剑?”   “你躲着我吗?你怕什么,我又不会伤你。”   “你的尾巴真好看,嘿嘿。”   山中许多灵兽,都是开了灵智的,况且那光彩如此耀目,仲瑛猜肯定是顶阶的灵兽。   他又等了一会儿,湖面除了雨声,什么动静。只好失望地站起来。   然而站起来,看到脚下的岩石,忽然灵机一动,于是故作失望地大叹一口气,转身走开。   他大步离开岸边,走进水池周围的树林,仿佛要打道回府了。实则到了树林里,便慢慢掩藏了气息,制造已经离开的假象,然后绕了个弯,从另一边接近湖面。   他一面屏息,一面运转体内功法,身子微微浮空,缓缓地沿着水岸,朝方才那块岩石走去。   走到距离岩石数十丈的地方,他停住了。   只见岩石上卧着一个人影,趴伏在上面一动不动。   仲瑛更加大气不敢出,脚下却加快速度,悄悄来至岩石旁边。   那是个男人。是个年轻男人,身上□□,背上覆盖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皮肤是苍冷的白,漆黑的发丝散步其上,身体每一处的线条都恰到好处,皮肉包裹的宽大的骨架更是完美。   居然是人?仲瑛咽了咽喉头,俯下身去。   这人没反应。   仲瑛留意着他周身动静,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的背。   “你……?”   这人仍是一动不动。仲瑛好奇不怕死的毛病又犯了,双手握住对方的肩膀,触手的肌肉柔韧滑腻,他手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   仲瑛随即醒悟过来,他这是怎么了?对个男人的身体起了意?   他手臂一用力,将人翻了过来。   随即呼吸窒住了。   仲瑛张着嘴呆看片刻,下意识摸了摸这人的胸膛,起伏的线条绝对不属于女人。   不是女人,怎么长了这样一张要人命的脸?   当然不是说仲瑛怀里的青年长了张女人的脸,而是仲瑛认为,能“要他命”的只会是女人。   仲瑛盯着这人紧闭的眼皮,倘或,倘或这双眼睛睁开眼了,会是怎样的勾魂摄魄?   他正这么想着,盯着的那双眼忽然眼皮一掀,露出冰冷的瞳孔来。   像是被什么强大的兽类盯住了,仲瑛身体一绷,手飞快地摸向腰间的剑柄。   但青年比他更快,一把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捞过他的颈项,抬头咬住了他的嘴唇。 第97章 两心知(三)   这一分开,好似从梦中惊醒。   外面传来绵绵雨声,两个人看着彼此,余潇猛地起身。   方淮也慢吞吞地坐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这次余潇没有像上次吻得那么狂躁用力,应该肿得不那么厉害。   虽然石洞里非常昏暗,但方淮还是感觉到了余潇身上的僵硬和抗拒。   看来缺失的记忆,没办法用两个吻就弥补回来啊。   他无奈地笑了笑,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这才休养了几天,别逞强了。”   他估摸着他在这里,余潇是不会安心休养的,于是向离开石洞的台阶走去。   还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余潇冷冷的声音道:“你不是方淮,你是谁?”   方淮顿了顿道:“我是方淮。”他转过身,叹了口气,索性从宝囊中取出夜明珠,将石洞照亮,看着余潇笑道:“太白的首席真传,你从前都是叫我师兄的。”   余潇脸色一沉道:“那你方才都是戏弄我?”   “我何曾戏弄你。”方淮注视着他道,“在我们未决裂前,我确实都叫你阿潇。”他像回忆起了什么,目光落在某处,轻声道:“这一世,一切都不同了。”   余潇有所震动道:“你……”   方淮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的一切,上一世,这一世。”   余潇死死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到面无表情。   “你方才说决裂。”余潇道,“你我是仇敌?那你在此做什么?”   “我们决裂过,但又和好了。”余潇的眼神明显表示他不信,方淮只好摊摊手。大概是余潇此刻的样子太严肃,他又起了逗弄的心思。   “你知道为什么你的金丹在我体内吗?”   余潇不接话,方淮接着悠然自得道:“你做了坏事,我很生气,你为了讨好我,就把金丹送给我了。”   余潇的脸色由没有表情变得难看起来,大概他很久都没有被人这么调戏过了。   方淮笑眯眯道:“哦,对了,你还一直偷偷跟着我,为了接近我,还经常变成一只小麒麟,趁我打坐时坐在我怀里。”   余潇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而是精彩了。   方淮第一次发现拿某人以前做过的不光彩的事来糗他是多么有趣,余潇瞪着他,他含笑回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目光里满含一种温柔,只是此时此刻,被这目光笼罩的人不懂得察觉。   欣赏了会余潇的脸色,方淮笑道:“歇息吧。”这次他走上通过出口的石阶,没再被叫住。   石洞的顶上方是一间木屋,就是当年雁姑命他拜师的地方,一张香案,案上两个香炉,却都没了当年袅袅不绝的线香。   方淮便在香案前面的蒲团盘坐下来,仰头看那副《寻隐者不遇》的画。   人生无常,总是在你最不及防备的时候,给你开一个玩笑。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常言道覆水难收,犯下的错误,总是要用极大的代价弥补,就像余潇;而动了情,就要心甘情愿地等,就像他自己。   好在如今他两袖清风,在这与世隔绝的岛上,他等得起。   方淮闭上眼。回想起余潇偷偷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画面,又或是化身麒麟,静静坐在他怀里的模样。明明是不光彩的事,连现在的余潇听了都要脸色铁青,可他的嘴角却又不自觉勾了起来。   他在木屋中打坐调息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晨,屋外的雨已经停了。   他站起身。余潇此时应该还睡着吧?   他掩去气息,无声地从洞中石阶走下去,只见余潇躺在毯子上,这次他猜对了,余潇睡得很沉。   为了配合瀑布池水对经络肺腑及受损的元魂的修复,身体会本能地陷入深眠,即便是精神强悍到可以无视剧痛的余潇也无法避免。   方淮在毯子旁坐了下来,洞外晨光熹微,蒙蒙的光线透过洞口,落在余潇的脸上。   他脸色很苍白,因为深眠而完全放松的五官,便显出一种稚气,仿佛年轻了许多。这倒不是说余潇的长相显老,而是他醒着时给人的感觉,总是深沉冷酷。   方淮想到年少的时候,他常常会根据余潇的语气声调,想象他说话时的表情。那时两人的关系,便是又亲密又疏离。亲密在于,在余潇的生活里来往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在他心中,余潇也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疏离在于,两人都背着各自的包袱,藏着各自的秘密。   尽管背着包袱,但那段时日回忆起来,仍旧显得那么干净简单,无忧无虑,余潇的脸上有一道疤,他从没见过,余潇的五官,他只用手指描摹过。   方淮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睡沉了的青年,这时候的他也干净极了,好像那些复杂的爱恨都沉到梦里去了,留下一具躯壳,正是当年方淮想象中的少年或青年的模样。   方淮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青年的眉骨,低笑道:“老天总爱开个玩笑……不过没事,都会过去的。”   一直到太阳高照,到了正文,余潇尚未醒来。方淮便背着他去了瀑布下。   方淮盘坐在池边,看了一眼池水里泡着的余潇,将柔软的心思都收起来,取出他睢阳祭坛地底带回来的那柄许榕声的佩剑,横在他膝头。   许榕声的下落还不明。   他注视着那柄佩剑。那天晚上,许榕声应该是按他说的去破坏了阵眼,他也听见了魔龙的悲鸣,之后的种种,也说明危机解除了。   可是仍然留下不少疑点。他那时候想的都是余潇的安危,又突然昏倒,这一昏迷就是四天,醒来后更是行动不便,加之当时最要紧的是把余潇救出去,其他的难以顾全,于是疑点不仅没有解决,并且一些当时可以看到的线索,也都泯灭了。   首要的就是那祭坛的阵法,祭坛被拆除,其中的阵法也看不到了。雁姑说阵法与之前从龙头机关中取出的有所不同,方淮最开始觉得是月教对阵法做了一些改动,也不奇怪。   但当他来到祭坛的废墟下,看到那累累白骨,尤其是其中的尹氏族人,他的想法产生了变化。   连尹凤至都死在祭坛旁,这意味着,尹氏一族可能全族覆灭了。   尹家人死在谁的手里?这略想一想就能猜到,不可能是正道手里,唯一的可能,是被自己的盟友——也就是月教背叛了,成为了魔龙出世的祭品之一。   偌大的一个尹家,那么多道行高深的族人,在方淮被迫吞下傀种而昏迷之前,尹凤至还在他面前运筹帷幄,志在必得,而就在他昏迷不到半个时辰内,尹氏一族就成了祭坛下的白骨。   这不可能是突然的反水,这是一场周密的计划,执行者是月教的人,而尹氏一族自以为螳螂捕蝉,却不知黄雀在后。   往前了想,如果这是一个计划,月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置这个计划的?再往前想,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筹划它的?   在仙界和魔界争夺睢阳城的战场上,尹氏一直走在明面上,而相对的,由月教率领的魔界大军则一直充当着从属的角色,现在想来,月教展露在人前的面目,好似蒙着一层薄薄的纱,从方淮所见到的,战场上传回太白的情报来看,月教除了对尹氏一族唯命是从,竟找不到其他的引人注意的特点。   站在自视甚高的尹家人的角度来看,率领着众魔修的月教,尽管是他们的盟友,却像一条老实听话的狗,从来不发出异议,然而就在最后关头,在一切唾手可得之际,这条从来不叫的狗却咬住了他们的喉管。   那么站在月教的角度,为何要这样做?如果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和尹氏联手唤醒魔龙,月教靠着魔龙颠覆仙魔两界的地位,而尹氏靠着魔龙延续血脉,继续站在三界的顶端。月教又何必做这么大的一个计划,害死自己的盟友?要说是为了独吞魔龙,但两者期望从魔龙身上得到的利益并不冲突,这样临阵倒戈,说不定还会坏了大事。   方淮眼前一遍遍晃过那些身着凤凰纹样衣裳的白骨,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或许是他昏迷之后,许榕声破坏了阵眼,被尹凤至等人察觉,于是急匆匆去祭坛处查看,而走到祭坛,却被埋伏好的月教教众反咬一口。   又或许是,在许榕声破坏阵眼之前,月教的人已经动了手。无论如何,尹家人成了死魂阵中的祭品,尹凤至因为某种原因——多半是她手下人倾力保护——才没有被抓住带到地底下……   等等。方淮怔了一怔,也许破坏阵眼的并不是许榕声,而是尹凤至。这也是为什么她死在祭坛旁边,肉身完好,元魂却陨灭了,一定是在阻止死魂阵运转时遭到反噬。   她想必已经明白了月教的计谋,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用这种办法救她被带到地底的族人。然而阵法一经启动,献祭的人命就无力挽回了。   如果尹凤至是最后破坏阵眼的那个人,那么许榕声去了哪儿?方淮不由得又低头看了眼佩剑,如果这么推断的话,许榕声极有可能先一步来破坏阵眼,却发现了作为祭品关在地底的众人,然后……被月教的人发现了。   佩剑虽落在地底,但方淮仔细找过那些白骨,其中没有许榕声。难道他是被带走了?   月教带走许榕声又是为了什么?打算用他的龙血再召唤一次魔龙?   思来想去,仍旧归在一个问题上,月教为什么要临阵倒戈?   如果能看一眼那祭坛里的阵法就好了。方淮叹了口气,重新看过膝头的佩剑,将它收起来,闭目开始修炼。   三个时辰时间一到,他睁开眼,起身蹚到水中,来到余潇身边,打算把人背到身上。   却见眼前人双目一睁,瞪了他一眼,眼神比昨晚还要凌厉。   方淮一怔,暗叹余潇身体恢复速度之快,这才不过十天,竟能在浸泡池水之后立刻苏醒。   他在余潇身边站了一会儿,两人对视,方淮眨了眨眼道:“你——动得了吗?”   “……”   “原来还动不了啊。”方淮俯身,对他笑道,“那么你忍耐一下,还是我背你回去好了。”   他把余潇扶起来,正要把人扶到背上,却见余潇的目光在他腹部丹田一扫。   他立即明白了。余潇是感知到他修炼时体内金丹的运转,才这么快醒来的。   明白过来,他看了看余潇,忽然抓过他的手,贴在自己小腹上:“感觉到了?”   那颗金丹正在他丹田内安然转动,平和得仿佛它本就属于方淮。   方淮看着余潇道:“你应该知道,要渡让金丹,必须得是原主人有这个意愿,且越是心甘情愿,它在另一人体内就契合得越好。”   他吞下余潇的金丹后,仅仅只是昏迷了四天,没有产生一点反噬,连雁姑都说,这种情况只在传闻里听过。   余潇目光沉沉,一言不发。他宽大的无力的手掌贴着方淮的小腹,不光感知到了金丹的运转,还感受到了这人随呼吸轻微起伏的腹部肌肉,隔着被水浸湿的薄薄衣裳,触感十分柔韧。   方淮抓着他的手让他感受了一会儿,随即放开他的手,把他背了起来。   余潇这些天都是这么被方淮背来背去的,但清醒的只有这一次。   他的头无力地搭在方淮肩头,方淮脚尖只隔一会儿在地面轻点一下,速度很快,但他倚靠着的背却很平稳,风刮过侧脸。   余潇眼前又恍然出现类似但不同的场景。   他眉头狠狠一皱。一抬眼,就能看到方淮的侧脸,肤色白皙,眉睫乌浓,从眼到鼻到唇,轮廓俊挺但不显凌厉,如同一块上好美玉,从里到外透出温润来。和上一世的方淮是同样一张脸,却完全是另一个人。   余潇是满怀恨意,但他还不至于被仇恨蒙了眼睛。   这个人,究竟是谁?   如此又过了五天,余潇已经可以自由来去石洞和瀑布,不再需要方淮的帮助了。   龙君这时出现了。   余潇同他之间,与同方淮之间是完全两样。无需猜疑,无需询问,此人和他见面第一眼,互相便认出对方是同族。   在石洞顶的木屋里,龙君站在香案前,余潇在他身后,方淮站在一旁。   龙君看了那画轴一会儿,转身对余潇道:“你身体的底子恢复了大半,眼下便要开始重新修炼了。你想要修炼怎样的功法?”   余潇道:“最快的。”他受够了这副无力的躯体。   旁边方淮皱起了眉,余潇看见了,但视若无睹。   龙君淡淡道:“想要最快的,就得用最极端的办法——你会吃很多苦。”   他的话没有撼动余潇的决定半分。余潇只道:“越快越好。”   方淮蹙眉冷声道:“我不同意。”   余潇扫他一眼道:“我的事,何时需要你插手?”他话说得很无情,但不知为什么,对方淮的语气就是做不到对别人那般冷酷,结果话说出口,反而像是在和方淮闹别扭。   龙君接着道:“你的事,他还真要插手。”   余潇皱眉道:“什么意思?”   龙君道:“要将你的身体逼到极限,就需要有人陪你练功,你们对打,这岛上只有他。”   “……”   余潇道:“那就换一套功法。”   龙君扫他一眼道:“你当我龙族的秘笈是大街上捡的?”   方淮忍不住笑出了声。   余潇的脸色又难看了。龙君可不管他,道:“你既然选好了,明日我便来教你们第一层的要诀。”他看一眼方淮,话却冲着余潇说道:“在我明日来之前,你最好把他说服。”说着人影又消散了,木屋中只剩了余潇方淮两人。   方淮饶有兴趣地双臂抱胸,佩剑在怀,对余潇微笑道:“魔尊大人,要怎样说服我?”   余潇冷冷道:“你想要什么?”既然身处困境,他不会不识时务。   “我要……”方淮伸出手指,将余潇从头到脚指了一遍,最后却笑眯眯道:“我要你听我说话,再告诉我一些事情。”   于是在方淮的建议下,两人又到石洞中,在毯子上对坐。   方淮道:“你先听我说。”随即将话语在腹中斟酌一下,于是从太白和尹氏联姻起,将魔龙封印、三滴龙血、尹氏与月教勾结对抗仙界的大战、以及睢阳城祭坛等事一五一十道来。   余潇将他这番话听来,眼神愈发深沉。   方淮说完了,便看向余潇道:“轮到你了。”   余潇眉头动了动道:“什么?”   方淮看着他笑道:“把关于此事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得有虚言哦。”   余潇反问道:“你不是知道我的一切吗?”   “……”方淮一时语塞。随后道:“有些事我不知道。但你有没有撒谎,我肯定能知道。”   余潇冷笑一声,但静默片刻后,道:“龙血封印一事,水镜老人曾向我说过。”   方淮闻言精神一振道:“水镜老人是哪位?”他之所以要求余潇对他说出关于此事的消息,是因为这几日沉思时想到,余潇虽没了这世的记忆,但上一世他很有可能接触过封印一事。只是小说原著里没提到过。   原著里提到过的,就是许之垣率领仙界众人对抗余潇,文中说许之垣继承了龙族血脉,但就这一世许榕声的状况来看,所谓的龙族血脉,只是体内有龙血而已。   最后许之垣败在余潇手下,虽然通篇未提封印之事,但方淮如今所在的这个世界里有很多都是文中没有提过的,那么也有可能余潇通过许之垣,对魔龙的封印早有耳闻。   余潇道:“他出身千机阁,曾来拜见我,说月教的余孽暗中布下阵法,想要召唤出真龙。求我出面制止此事。”   方淮眼睛一亮道:“那他现在何处?”   余潇看了他一眼。   方淮追问道:“你可知道?”   余潇道:“不知道。”   方淮停下步子,眯起眼睛让他正视自己道:“真的不知道?”   余潇面无表情。   “好吧。”方淮换了个问题道,“这水镜老人,你说他出身千机阁,为何我从未听说过他?”   余潇道:“他是千机阁第一代阁主的关门弟子。”顿了顿又道,“那用来替代龙血解开封印的阵法,就是他师父留下的。”   方淮大感讶异,方其生是当今千机阁紫微堂的堂主,他受父亲教导,有关千机阁开阁祖师的故事,听得比旁人还多些,只是千机阁虽因为器修之名和其他门派有所不同,但也属正派,哪知道如今仙魔两界一场大战的源头,竟是出自千机阁祖师爷之手。   不过仔细一想,若是这样的话,就能解释图纸为什么会在珞珈山的洞府里被发现了,还有那龙头机关的由来,那座洞府,想必就是千年前仙魔大战时,那位祖师爷的住处。   方淮这样想过,便振作道:“把他向你说的话,都仔细说来。”   余潇这次倒是没有推三阻四,道:“据他所说,那阵法是第一代阁主眼观魔龙被封印时,突发奇想作成的,三处封印,阁主先作成了一处,但随即想到,此阵法虽精妙,但绝不可流传出去,否则便是三界的罪人。因此剩下两处没有再作。他决定要销毁图纸,但那时他已不在自己的洞府中,便嘱咐自己最亲信的弟子,命他继承自己的洞府后,找到图纸拿去销毁。这弟子就是水镜老人。”   他看了一眼方淮,见他听得入神,眼底划过莫名的神色,接着道:“水镜老人是阁主座下最具天赋的弟子。但痴迷机关阵法,好胜心强,他拿了师父给的图纸,先被那阵法的精妙处吸引住,一时间舍不得销毁,便留下拿来钻研,想钻研透了,再将图纸毁掉。但他痴迷太甚,竟然沉溺其中,不知不觉,把另外两处的阵法也作了出来。”   方淮道:“然后图纸不仅留下来,还落到了月教的人手里?”   “嗯。”余潇道,“这里他没有细说。只说自己曾以为已经将知道图纸的魔修杀尽了,但还没想到图纸还是流传下去了。”   方淮闻言不由得凝思,倘或是这样,那么祭坛上改动过的阵法,也是出自水镜老人之手?   “你问完了?”余潇打断了他的思考。   方淮回神,微笑道:“问完了。”知道余潇这话有赶他走的意思,也就起身道:“今天你也累了,好生歇息吧。既然你一定要用那种极端的办法……”   方淮将叹息咽下,转身走上石阶去了,余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上方入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烦躁。   次日开始,余潇便在龙君的指导下,开始修炼新的功法。   这种办法果然非常人能忍受。只是第一日,方淮便在陪练中将余潇打得满身是伤。更让他气恨无奈的是,身体的主人脸色变都不曾变,根本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可他也不能手软,他若手软,余潇便会延长对打的时辰,如此一来,反而会加长折磨对方的痛苦。   当晚,到了半夜,方淮便悄悄来到石洞中,看着毯子上睡着的余潇。   他看了一会儿,便将手轻轻搭上他的脉门,要施展法术为他修复身体,减轻痛苦。   然而灵力刚从指尖流出,他的手就被人用力甩开。   余潇从地上坐起,瞪着他道:“我叫你少插手我的事。”   方淮也不气恼,反而问道:“你没睡着?”   余潇道:“你夜夜到我身边来,我怎么可能睡着?”   “原来你都知道……”方淮怔道,那他对着余潇的那些自言自语他也听到了?他每晚夜半都会下来,在余潇身边坐一会儿,对着睡着的他说他们年少时的一些小事。   “知道了更好。”方淮定下心来,用不容反驳的语气对余潇道:“那你就该明白,你的事,我样样都要插手。”   余潇盯着他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喜欢你。”方淮倾过身来,用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着一鸣惊人的话,“你也承认你喜欢我,我好不容易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你怎么能把那些事都忘了,说翻脸就翻脸?”   “你别做梦了。”余潇脸上终于有表情了,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有些恼羞成怒地反驳,更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因为方淮的这句话而恼羞成怒。   他正想说下一句,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他怎么可能有喜欢这种感情?   但他马上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口,因为月色之下,俊美温润得犹如一尊玉像的青年强横地制住了他的手脚,将唇舌送了上来。   简直有如坠进了一个会把人溺死的美梦。   他们接吻,厮磨。数天前那个下雨的夜晚石洞里的景象,再次重演了。 第98章 两心知(四)   龙君花了几日,将功法前五层的要诀教给他们二人,便对方淮道:“该怎么助他修炼,你已经熟悉了个大概,我要去后山睡一会儿,除非要紧事不要来打扰。”   和龙君相处了几日,方淮倒明白他这位名义上的师尊并非冷酷之人,只是很讨厌麻烦,很懒——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方淮猜测漫长的一千年对于这龙君来说,也就是躲在深山老林打个盹儿,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方淮应下龙君的嘱咐后,龙君便又消失在两人面前。这岛上仿佛就只剩了他和余潇两个人。   那天晚上的亲吻有如干柴烈火,两个人都昏了神智,差点做到最后一步,最后是方淮清醒过来,余潇身上还有许多伤,他到底舍不得这时候乘人之危。   而且余潇现在厌憎他,他若是真做了,岂不犯下了和余潇当初一样的错?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还不知道对男人的话应该……咳咳,虽然理论上他是懂的,也亲身经历过。当初余潇虽然强迫他,但这种事倒是做得很细致,没让他受伤过。他真要做起来,也该回忆一下余潇是怎么做的,学习学习……   这些想法也就是在方淮脑中一晃而过。次日两人再见时,照样是交手,一句话不说。每日余潇都是满身伤的回到石洞里,方淮也径直跟在他身后,等他在毯子上躺下了,就不容拒绝地替他将身上的伤一一治好。   至于半夜,则再也没有下到石洞中去看余潇了。他知道他坐在旁边,余潇便不能好好歇息,如此一来反而影响他身体的恢复。   所以他只彻夜在木屋中靠墙而坐,闭目冥想。   如此过了不到一个月,余潇的修为突飞猛进,已经接近金丹期水平,方淮有一回陪他练功走了神,竟被他削下一根发丝来。   方淮当时心里一惊,手腕一转,挽了个剑花,将余潇击退两三丈。   他们就在瀑布下对打,这是余潇提出的,他的脚底接触到池水,虽然可以随时吸收灵气,淬炼肉身,但也会造成令人难耐的刺痛,这刺痛方淮是经历过的。   余潇剑尖一甩,稳稳立在池水中,看着方淮道:“别以为有那颗金丹,就能一直敷衍我。”   方淮望着他,片刻后道:“我知道。”   这是一条龙,迟早要飞上云霄。只是不知道它飞上云霄之时,他是否能赶得上他?倘或他追不上,云端的真龙是否就把他忘了?   方淮提剑指向余潇道:“继续。”   这一天,余潇在他手下伤得尤其重,饶是这样,前者也不肯让他背回去,只是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回石洞。   方淮默不作声地跟到石洞中,将余潇身上的伤一一治好了,看着他闭目躺在毯子上,起身回到木屋里。他自己的修炼也从未放松过。   清晨,一轮运功结束,他在屋外传来的鸟啼声中睁眼。   起身走出屋外,在早晨微微的凉风中等了一会儿,等到石洞里的人上了石阶,从木屋里走出来。   余潇一出木屋,抬眼便看见方淮立在石台边缘,看着下方山谷中潺潺的溪流,微风吹得他罩了青纱的衣摆轻轻摇动。说不出是平淡,还是落寞。   他的脚步不知为何停在了原地。   方淮转身,余潇立即回过神,抬步走到他面前不远处道:“今日可以练第二层了。”   方淮皱了眉,刚要说“不行”,忽听远方群山之间轰然作响,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两人都朝那方向望去,方淮道:“有人闯结界了。”   他手一按剑柄,对余潇道:“你先自己打坐修炼,我去去就来。”   知道余潇不会回应他,话音未落,他足尖已在地面连点几下,凌空腾跃,衣摆猎猎作响,朝声音的来源处飞去。   这东南倾的结界,本来已经被尹氏和月教的人破坏。龙君带他们来到此处后将结界修补完整,除了他和余潇,按理说不会有人闯得进来。   但这么大的动静,显然是个例外。   巨力撞击结界的声音还在继续,响彻在整个东南倾岛心上空,方淮一边朝那方向赶去,一边心想要是把龙君吵醒了,只能希望他不要有起床气了。   这样想着,便已越过高耸的山峰,少顷,便落在结界外地面的草丛中。   这样走近了听,那轰击结界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方淮飞快地穿过草丛树林,终于在结界的边缘,一处空地上,看到罪魁祸首的人影。   他拔剑,声音不卑不亢,不高不低地传过去:“阁下何人?”说话间已到了那人背后,居高临下,举剑劈下。   这人能把结界撼动,实力自然不俗。方淮手下用了七八分力,只欲将此人逼开。   然而剑锋将至头顶,那人仍然背对着他,头也未抬,似是没反应过来。方淮心里一惊,他心存仁善,不愿轻易伤人,下意识便要撤剑。   不想正在他将撤未撤之时,那人抬手,手中一柄锈剑与方淮的剑锋一格,方淮登时感到两剑交击处传来一股巨震,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好似移了位,当即退出去十来丈。   轻敌了。   方淮抬头看去,那人还背对着他,只是锈剑在手上轻巧地一转。   方淮压下翻腾的气血,驻剑于地,朗声道:“不知是太白几代的前辈,弟子在此有礼了。”   那人低沉地笑了起来道:“资质平平,心性眼界倒尚可。”   方淮紧盯着这人,对方方才击退他那一招,和他的剑招出自同一本剑谱,都是太白的入门剑法。   况且这人仅仅使出一招,却蕴含雄浑的剑意,剑招挥洒自如,别具美感,非是甄化至境的剑修不能够。   那人转过身来,衣裳破烂,蓬头垢面,乱发下一双眼却精光闪烁,看到方淮,恍然大悟笑道:“哦!原来是你。”   方淮一怔。只觉眼前这人有些眼熟。   那人锈剑归鞘,笑嘻嘻道:“小孩儿,怎么,不记得我啦?”   这似曾相识的无赖腔调,方淮一下记起来道:“啊,阁下是……”   “记起来了吧?”那人歪歪头,打量方淮道,“奇怪,你不是和那个尹家的黄毛丫头……”   方淮短暂地愣过之后,道:“喜宴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此人虽形容潦倒不堪,却并无恶意,他看清之后,便将佩剑收入鞘中。   那人眨眨眼道:“那你和她成婚没有?”   方淮道:“尹氏和魔修勾结,在婚宴当晚倒戈,亲事自然作废了。”   “哦——”那人惊奇不已,“还有这样的好戏。”他啧啧称叹,惋惜自己走得太早。   方淮自然知道他当日在喜宴上闹出的乱子,等他回到喜堂时,这人又悄无声息地失踪了,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消失,要不是一身邋遢如同乞丐,真好似凡间话本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万万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这人。   方淮知道自己实力不如对方。但龙君嘱咐过,不许任何人闯入岛心。若打起来,必定拦不住此人,不如顺着这人话头说下去,拖延时间。   于是故作讶异道:“不光那日的喜宴,之后仙界与尹氏还有魔修一番恶战,打了足足九个月,前辈竟不知道?”   “哦?”那人果真上套,叹惋道:“这等热闹事,我竟没碰着。”   方淮笑道:“前辈若想知道,晚辈还略知一二,可以说给前辈听。”   “好好好……”那人笑呵呵应道,随即反应过来,“不对,你这小孩儿,又引我分神,拖延时间是不是?”   方淮见计划不成,便将手又按上剑柄道:“前辈,岛上主人于我有恩惠,又准许我和我师弟住在此处,他嘱咐过不许外人闯入岛心,前辈若要硬闯,只能恕晚辈冒犯了。”   “你师弟?”那人压根不在意他的蓄势以待,又眨眨眼道,“是不是那个穿黑袍的,不爱说不爱笑的闷葫芦?”   “……”   那人一看方淮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大笑道:“原来如此,不是因为什么尹氏倒戈,你们私奔了对不对?哈哈哈哈……”   “……” 方淮等这人笑完,佩剑出鞘道:“前辈要闯结界,就先过了晚辈这关吧。”   “哎——”那人摇摇手道,“我可不是闯结界。”他走到那一层结界旁,腿一抬,跨了过去。   方淮这下是真愣住了。这结界竟然是允许此人进入的,那方才这人闹出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对方也明白他在想什么,罕见地收起了笑容,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撞一撞这结界,想看看他肯不肯出来见我。”   方淮眼皮一跳道:“前辈所说是指……”   半刻钟后,邋遢男人随方淮来到瀑布水池边。   余潇正在水中打坐,方淮一到附近,他立刻睁眼,站起身来,盯着方淮道:“你——”随即看到方淮身后的男人,瞳孔一缩。   那人啃着一个鲜桃,从方淮身后探出头来,对余潇摆摆手道:“哟,小子!”   余潇无动于衷。   “嗯?”那人见余潇不接茬,便看向方淮,后者道:“仲前辈,我师弟他失忆了。”   “什么?”仲瑛张大了嘴,看看方淮,又看看余潇,“他连你也忘了?”   方淮顿了顿,缓缓点了点头道:“是。”   仲瑛唏嘘不已,伸手去拍余潇的肩膀:“心上人在你面前,你却把人忘了,你这小子,真是福薄。”   余潇闪身躲开他的手,拧眉道:“心上人?”   “是啊,你当初可是——”   “前辈。”方淮对上余潇的目光,随即对仲瑛笑道,“还是等他自己明白吧。” 第99章 两心知(五)   仲瑛对这东南倾比方淮还熟悉得多,啃着桃子优哉游哉地到别处逛去了。   方淮和余潇两人在池水中对立,视线触及,方淮道:“练功吧。”   余潇从水中抓起木剑,身形一晃,向方淮直刺来。   方淮拔剑格挡,两人的身影立刻缠斗在一起。   昨日被余潇削下一根头发,方淮自然不会再分神,然而余潇的修为虽不及他,但对剑道的领悟,眼光的敏锐,都经过两世的积累,不是方淮这一世就能轻易超过的。   方淮的剑法尽管称不上顶尖,可自从找到适合他的功法,回到碧山,有李持盈这样的成名剑修教导,十几年来修炼更是刻苦,所秉承的剑道,自有仙门正派讲究的一个“稳”字。故而余潇受两人修为差距所限,两人对练一个月,他才抓到方淮的破绽。   但他既然能抓住方淮一个破绽,很快就能抓住第二个。   木剑扫过方淮的胸膛,剑尖虽没碰到他的衣襟,可是余劲却击中了他的胸口。   方淮身形一顿,竟然“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个破绽并不致命,方淮也不是真的为余潇所伤。而是方才和仲瑛交手,那一击令他五脏六腑一震,一口淤血堵在胸中,恰巧此刻被余潇的木剑所带的气劲点中,将淤血逼了出来。   那一口血落在池水中,很快化为血丝漾开。   方淮胸口一团郁结之气反倒因此一松,正要抬手擦擦嘴角的血,忽然手腕被人用极大的力气攥住,一把拉了过去。   木剑掉进池水里,“咕咚”又沉了进去。余潇一只手攥得他手腕骨头生疼,另一只手则抓紧了他的肩膀。   方淮诧异地看着他。而余潇张着口,似欲喊出某个称呼,却像被什么击中一样,僵在那里。   余潇无法解释那一瞬间他心头无故涌出的惊慌失措。   他要喊什么?他在做什么?   他只知道,看到血从方淮嘴边溢出的时候,他几乎整个人木住了,但动作又从来没有那样快过,那样不假思索。   他握着方淮肩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血从这个人身上流出来,居然是令他如此恐惧的一件事。   他竟然在恐惧?像个弱者一样,在恐惧即将发生的某件事?   “什么?”方淮反应过来,握住他的手臂,双眼迸发出光彩,“你要喊我什么?”   余潇直视着他的目光,看着他从欣喜若狂,到希冀,到试探,最后光彩又熄灭了。   “还是不记得是吗?”方淮苦笑,低下头,看到两人在水里的倒影。   明净的池水里还留有一些血线。方淮看着那些血线,忽然明白过来。   “你——”他抓住余潇,声音放轻了,好像在诱哄一样,“你都记得,你还记得是不是?”   方淮眼里又出现了神采,他注视着余潇,握着他的手,道:“阿潇——”   余潇甩开了他的手,伸臂捞起水中木剑,飞身退出几步外,冷冷道:“继续。”   方淮的手落空了,但嘴角依然扬着,一双微微挑起的凤目望着余潇,他本就生得俊美,这一神采奕奕起来,简直身上都要泛起光晕,耀目得不得了。   余潇潜意识里不愿看他,仿佛多注视他一会儿,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他把方才那激荡的心情硬生生压下去,沉声道:“还不动手?”语气是很生硬,但生硬过了头,反倒像是在掩饰。   练功结束后,余潇拖着滞重的身体一步步向岸边走去,方淮先他走上岸边,等他也上岸后,便拉住他道:“等等。”   方淮一边运起灵力替余潇疗伤,一边道:“我给你治好,你就先回去吧。”   他这一个月每日跟着余潇来去,从来就没离开过他身边,这还是第一次。   余潇身体顿了顿,没有理会,等方淮松手,便一个人向回石洞的路上走去。   方淮目送他离开后,便去了龙君曾告诉过他的,东南倾岛心的宝库。   龙君说宝库的东西他可以随意取用,方淮这些日子以来,心思都在余潇身上,更不曾踏足这宝库中。   此刻用龙君给的钥匙打开这座宝库,饶是他自幼见惯了珍品,眼界颇高,也不得不惊叹于其中灵材、法器、丹药等之珍贵稀有,更何况还堆积如山。   但那些法器、丹药,此时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他快步走到放灵材的架前,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他要找的材料——一块梧桐木,用指头敲了敲板面,叮咚作响,甚是满意。   有了桐木,他又在其他架上寻找材料。就此忙了一夜。   夜半,月色依旧渗过小小的圆洞,盈满了石洞。   余潇躺在毯子上,扭过头,目光落在好似凝了霜的地面。   石洞上方的木屋空无一人,前些夜里,那人即便坐在木屋中,在下方石洞的他都难以入眠。   处在这样一副孱弱的身体中,只要附近有人,他就不可能安心睡去,尤其是那人还长了一张仇人的脸。   但自从那晚——他们稀里糊涂地厮混了近一个时辰——那一晚的第二天夜里,方淮不再半夜走下台阶来看他,只是彻夜在木屋中打坐,而他躺在石洞中,本以为会清醒着渡过一夜,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从此之后,夜夜如此。   今晚木屋里空着。   余潇突然坐起身来,看着面前毯子空出来的一块,一个月前的夜晚,那人就是坐在这里,压过来强吻着他,手脚压制着他的手脚,避免他的推拒。   方淮不知道,其实不需要强迫,就在他把唇舌送上来的那一刹那,余潇心中涌起的一股狂喜就淹没了他全身。那一刻以及后来两人厮磨的一个时辰,他脑中一片空白,满心只有愉悦和渴求,只想把青年坚实的、柔韧的身体和自己揉为一体。   只想要吻他。   那双眼睛里注视着他时的眼神,是只对他一个人才有的吗?那具身体,是只为他一个人动情的吗?   那种能让人陷入疯狂的热情和占有欲,在他漫长生命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   明明和方淮隔着几尺几丈距离时,他对这人满心都是猜疑,可一旦两人的身体紧贴,他心口反倒被填满似的,涌动着热流。好像胸口那团在漫长的生命里变得冰冷的血肉,又重新活泼地跳动起来。   那种放空一切的疯狂,那种令身体都战栗的热度。许多次和方淮对视,甚至只是看到他,他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为了掩饰身体的反应,只能露出更加冷硬的表情。   但余潇自己都明白他身体和想法的不一致。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他面对方淮时的那种虚张声势之感,十分的荒唐。   还有今天,眼见着方淮吐血,他……   余潇霍得起身,走上石阶,来到木屋中,看着方淮平日打坐的墙边。   这一世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必须弄明白。   方淮兴致勃勃地在宝库里坐了一夜,浪费了许多材料。实在是太久不曾接触此物,倒生疏了。   等到黎明,天边泛起曙色,才总算把东西制成。   他用布帛将物件包好,斜背在身上,回了木屋,一进门,却见余潇站在屋中。   他一怔道:“今日醒得这样早?”   他走过去,将包袱暂时放在香案上,道:“昨晚我一夜不在这里,应该休息得不错吧?”   余潇一言不发。   方淮不在意他的冷硬,微笑着动手打开那包袱道:“你看此物。”   他解开布帛,露出一张乌漆发亮的琴来。一手按弦,一手指头在弦上一拨,松透古朴之音立刻回荡在两人耳畔,悠扬地传出屋外。   余潇看着那琴,又抬头看方淮。方淮忙碌了一夜,双目灼灼道:“这张琴和我从前弹给你听的那张一模一样,你有没有……”   余潇仿佛无动于衷,方淮也不气馁,手指在弦上一挥,自然而然奏出几个调,低头笑道:“没事,咱们慢慢来。”   两人来到瀑布下,余潇在池水中坐下,方淮在池边盘坐,看了他一会儿,那张琴横于他膝头,他双手搭上琴弦。   方淮很久没抚琴了,被囚禁在太真宫中时他没有这个心思,从太真宫回到碧山,院子里仍备了一张琴,他弹过,指法虽一如既往的熟练,但琴声随人心,已没了当年在三叠峰顶的舒心畅意。   久而久之,他把琴也封起来了。   如今在这与世隔绝的岛上,动指一弹,似乎当年的意境又回来了。   一曲终了,他再看向池中,青年盘坐没过肩膀的池水里,陷入冥想之中,恍然间好像当年三叠峰上,余潇打坐,他则在一旁,随手弹几支曲子,等着他修炼结束。   他只顾看着余潇出神,却听身后有人道:“弹得不错。”   方淮一顿,起身转过身,见仲瑛笑着将锈剑插在地上,懒洋洋走到一块石头旁坐下道:“有几分他当年的意韵。”   方淮道:“仲前辈是指……”   仲瑛朝后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他呀。”   昨日在结界外,仲瑛将自己的姓名道出口时,方淮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说起那个为世人所知的道号——“武夷”。   方淮惊愕不已:“武夷真人,不是已经葬在……”连金丹都已经融进余潇的心血中。他如今体内的这颗金丹是余潇修炼出来的,不能算是武夷的金丹。   “金蝉脱壳之法罢了。”仲瑛哈哈笑道,“既为名声所累,不如索性以死了之,做个籍籍无名之辈,潇洒世间岂不好?”   因为嫌累赘,就将肉身和修为轻松抛下,听起来天方夜谭,可要换做眼前这位,方淮却不得不信其一二了。   “倒是小孩儿你。”仲瑛笑道,“武夷道人生前名声狼藉,死后也不为人所传颂,你竟认得他?”言语之间,是不再将“武夷”这名号安在自己身上了。   方淮张了张口,该怎么说?你的金蝉脱壳计,留下一颗金丹,闹出多少事来,还有一个人,因为你这颗金丹,渡过了怎样坎坷的一生?   回想起昨日的这些,方淮不禁又将目光落在池中余潇身上。   仲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挑了挑眉道:“你如今一心一意守着他,他却将你忘了。真是作弄人不是?”   方淮点了点头,笑道:“所以羡慕前辈,抛下肉身浮名,一人无拘无束,心无牵挂……”   “谁说我心无牵挂了?”仲瑛道。   对上方淮微讶的神情,他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群山道:“当年我好不容易将‘武夷’这个身份抛下,想回来和他厮守,他却……”   说着,素来放荡不羁的语气里,竟出现一丝无可奈何:“那时我就忍不住想,我和他之间种种,真的是情爱?还是从头至尾,根本只有我一个人动心?我这样一想,就和他赌了气,他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结果这一耽搁,就是数百近千年。”   方淮不由哑然。仲瑛说着说着,口气里更有一分郁闷:“结果,还是我输了,我一个人赌了几百年的气,他说不定就在哪找了个窝,安安稳稳地睡了几百年。”又咬牙切齿道:“要不是龙裔现世,雁姑给他传信,他只怕是还在睡!”   他说到气头上,全没了之前的落拓潇洒,大有想冲进后山把那条睡大觉的龙拽着尾巴拖出来,好好教训一顿的意思,可惜后山结界重重,他这两天在附近没少晃悠,偏偏怎么也闯不进去。   他看向方淮道:“他去后山之前,有没有告诉你……”   方淮立刻摇头道:“没有。”   “唉!”仲瑛重重一叹,站起来拍拍土,抓起锈剑,“那就不打搅你们俩了,对了。”   他扫了一眼池水里的余潇,冲方淮眨眨眼,玩味一笑道:“这小子,别看他对你故作疏离,他看你那眼神可藏不住,你也别太老实了,必要之时,还得下剂猛药。”   方淮一怔。刚要问他话里的意思,仲瑛又道:“别问我,你自己体会。”   说着又哈哈笑着离开了。留下方淮在原地怔愣片刻,终是无奈地笑了笑。   仲瑛的到来是个例外。不过方淮没想到,很快岛上又来了另一个人。   “好啊,亏我还担心你,想着你们在外流离失所。没想到,还是雁姑说得对!”   小白笑道。近半年不见,她愈发的光彩照人了,眉梢眼角,也彻底变成了方淮最熟悉的模样。   她腰间别着一柄佩剑:“如今我是雁姑的正式弟子了。”   方淮笑道:“那可恭喜白女侠了。”又看向雁姑道:“你们是怎么找来的?”   雁姑道:“我接到仙君的信鸢,知道他回了东南倾,就急忙赶来了。”跟她们同来的还有毓疏,此刻已经化作真身到山里撒欢去了。雁姑看向后山道,“仙君可是在后山中睡着了?”   方淮点头道:“是。”   雁姑和龙君主仆情谊极深,她行事向来从容,此时却按捺不住道:“那我先去拜见仙君,等回来再和你们叙旧。”   说着身子已凌空,方淮道:“可后山不是有结界……”   雁姑道:“那几个阵法我会走。”   方淮道:“等等……”那位求路无门的仲瑛前辈,还在后山附近打转呢!   他话未出口,雁姑人已在空中消失了。方淮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也赶不上去阻拦了。   小白左看右看道:“那个余潇呢?他的伤恢复得怎样了。”   “已经恢复了。”方淮与她并肩而行道,“眼下正在修炼。”   小白点点头,笑道:“你和他,你们……”她眨巴眨巴眼,“在一起了吧?”   方淮愣了一下,他和余潇那些复杂纠葛,小白都是不知道的。更别提两人的感情了。“雁姑告诉你的?”   小白道:“还用得着雁姑告诉我?我可不信你会用那种心疼的眼神看一个师弟。”   方淮不禁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小白亦笑道:“那当然,我可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正前方的树林中站着余潇。   小白往方淮身后一躲,悄声问道:“你们……感情生活还好吧?”   方淮道:“不太好。”   “难怪……”小白躲在他身后,往后退了几步,“他看起来像要把我撕了,我先走一步!”   方淮看着她施展驾云术溜得飞快的背影,感叹雁姑终于找到了有天赋的弟子。   随即回过头,看向余潇,他还跟座石雕一样立在原地,散发着“不想死就别惹我”的气息。   “今日这么快就打坐完毕了?”   余潇冷冷看着他,手里攥着的木剑剑柄上想必已经出现他紧握造成的指痕。   他勒令自己放松手劲,以免把当场把木剑捏碎了,最后看了方淮一眼,齿关里蹦出两个字:“练功。” 第100章 两心知(六)   方淮和余潇刚走到水池旁边,就见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砸在水面上,溅起好大的水花,沉下去了。   过了会,那人又浮出水面,呛了几口水,手脚慢慢地往岸边划拉。   方淮还来不及问,天上又飞下来一女子,雁翅纹的衣摆随风扬起,向来神情恬淡的脸上此时隐隐含着怒气,咬牙道:“你还有脸回来?!”   仲瑛已经上了岸,他一头蓬乱的头发已经湿透了,贴在脸上,活像个水鬼,他便把头发往后捋了捋,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尽管大半张脸都被络腮胡覆盖住了,但还是能看出来肿得不轻,身上也是一片狼藉。   “仲前辈,你这是……”方淮看看凌空在水面上的雁姑。   仲瑛一摸自己的颧骨,“嘶”了一声道:“没什么,被尾巴抽了一下。”   他话音未落,背后锁链已至,仲瑛立刻腾空,锁链的余势,连方淮余潇两人也不得不闪身避开。只见仲瑛在空中接连几个起落,躲开雁姑紧随而来的锁链,“哎哟”道:“小雁妹妹,小雁妹妹,我和孟山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随即两人便伴随着喊声远去,只有远远两个天空中的黑影,留给水池边的人眺望。   方淮看着,不由笑对余潇道:“还挺热闹的。”   余潇却已向水池中走去。   等到和余潇对练结束,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石洞外,却见外面的石阶上正站着雁姑,脸上已经恢复平静。   方淮道:“我先给他疗伤。”“他”自然指的是余潇。   雁姑点了点头。他便随余潇到石洞中,用治愈法术确保他身上里里外外的伤都复原了,才起身,见余潇闭目盘坐在毯子上,他便转身离开了。   他和雁姑走得离石洞远了些,雁姑询问近况,方淮都说了,雁姑挑眉道:“失忆?”   方淮点点头道:“只有等他慢慢想起来了。”   雁姑道:“那万一他一辈子想不起来呢?”   “不会的。”方淮露出微笑道。   “你怎么知道?”   “我感觉到了。”   “你有把握就好。”雁姑换了个话题道:“榕声的下落,还是不明。”   找不到下落,也并不是完全的坏事,说明许榕声还没有把命丢掉,倘或有了性命之危,雁姑曾说过,他体内的龙血反而会保护他,就像当初方淮被余潇剖去金丹,龙血立刻融入他体内。如果剖丹的人不是余潇,而是要方淮命的人,有龙血在,那人便不能得逞。   方淮皱眉道:“他母亲那里可有消息?”   “没有。”雁姑道,“他们母子自打太真宫那次分开后,就没见过面。”   方淮沉吟片刻道:“关于他和祭坛的事,我一直在考虑。”随即将自己对那晚祭坛发生的事情的猜测说了出来。   “你的意思,榕声极有可能被月教的人带走了?”   “我是这么猜的。”方淮道,“但一切还只是我的想法,没有证据……”他又将余潇告诉他的水镜老人一事跟雁姑说了。   雁姑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会一直留在这岛上吗?”   方淮顿了顿道:“他现在还需要我。”   “要是他不需要了呢?”   方淮反应过来道:“你想让我出岛去查榕声的事?我是有这个打算。”   雁姑颔首道:“既然你猜和月教有关,那我就去魔界走一趟,那小子好歹也给我磕了头,认了我做师父。总不能一直叫他这么下落不明。”   方淮道:“你立刻就去?还以为你会留下来侍奉龙君。”   雁姑摇了摇头道:“仙君当年嘱咐我的时候就说,做完他嘱咐的这些事,我就不再是他的奴仆了。”却又咬牙道:“就是没想到,那个混账也来了……”   方淮猜她说的混账是仲瑛,没好接话。好在雁姑很快平息了怒气,对方淮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魔界探探情况,你等抽得出身了,就去查查……”   “我去查查阵法的事。”方淮接过话道,“总觉得不把那阵法弄明白,就还有许多疑惑不能解。”   两人于是由此议定,次日告诉了小白,方淮的建议是小白留在岛上,然而她翻了个白眼道:“我还是跟着雁姑罢,我可不想留下来做你们两个的电灯泡。”   雁姑难得好奇道:“‘电灯泡’是何物?”   “……没什么。”方淮道。   雁姑和小白还有毓疏在岛上停留了几日,倒是热闹许多。雁姑见了仲瑛就没好脸色,但连龙君都许他进岛心了,她自然不会违抗主上的意愿。最闹腾的是毓疏,它才是第一个讨厌仲瑛的,因为它当年就是被仲瑛抓来——抓来当宠物讨好龙君——扔到岛上的。   于是仲瑛要么是被雁姑刀子似的眼风扫,要么就是毓疏的真身撒开蹄子追着要踩他。这些以他的修为自然不怕,但人是龙君的人,兽是龙君的宠物——还是他送的,都伤不得。躲开了这些,一天三回地溜进后山去,想看看老情人,又回回被龙尾巴抽飞出来。   岛上如此热闹,只有一个人越来越沉寂。那就是余潇。   当然他自从失忆后醒来就没有过高兴的样子,不过似乎从雁姑一行人到岛上以后,他的心情就变得极差,连方淮都感觉到了。   雁姑她们计划离开的前一天,到了傍晚,方淮在池中站定,甩了甩剑身上的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看着余潇,后者的身体稍微松懈,立刻颤抖起来,他把身体透支得太厉害了。   这两日都是这样,方淮不由皱紧了眉,虽然知道余潇不会回答他,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了?本来这种练功的办法几乎就是在自虐,这人还这样不管不顾,难道就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   然而他的关心在对方眼里,也不过是假惺惺,或是在自作多情。   方淮心里也有些火气,想着索性明日不陪他练了。却听余潇道:“你要走?”   方淮一怔,抬头看去,那人却仿佛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几乎是话出口的同时就转过身,背对着他一步步朝岸上走去,背影僵硬得很。   方淮愣了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余潇这是……难道他以为,他会和雁姑她们一起走?   以为他要走,所以心情才这么坏的吗?   方淮心中生出一丝喜悦,飞身上了岸,走到余潇身边道:“我……”   他想跟余潇解释,他不会这么走,起码还要看着余潇的身体更好一些了,不会在这种极端的练功方式中崩溃了,他才会放心地暂时离开去查阵法的事。   但等他张口,脑中却忽然响起仲瑛的话:“别看他对你故作疏离,他看你那眼神可藏不住,你也别太老实了,必要之时,还得下剂猛药。”   余潇看自己的眼神……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并没在其中看到有什么眷恋之类的感情,对仲瑛的话也是半信半疑,不过也许可以趁此机会试一试?   想法电光火石间就产生了,于是方淮咳嗽一声道:“是。你不是厌恶我么?如今岛上有仲前辈,可以请他陪你练功,我还有一位朋友,至今下落不明,我得出岛去找他。”   余潇的脚步停了一停,冷冷道:“那就快滚。”   方淮在他身后观察了他片刻,似乎的确没有多动容或者多失落,他自己心里便生出失落来。   看来是仲前辈猜错了,他也高估了余潇对他的在意。   本以为余潇虽嘴上说着不记得他了,但心里也许多多少少残存着以前的记忆,否则那天看到他吐血,他何以那样紧张?   方淮这样想着,便暗自苦笑一声,跟随余潇的脚步走了过去。   到了石洞中,方淮再要替余潇疗伤,却被他甩开手。   方淮看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厌恶我,这一个多月也过来了,横竖我明日就要走了,最后替你疗一次伤,你有什么好拒绝的?”   余潇脸色生冷,不答话。   方淮又笑了笑道:“难不成魔尊大人是在跟我闹别扭?”   余潇瞪他。两人对视片刻。方淮低下头,将余潇的手拉过来,扣住脉门,这次余潇没有再拒绝。   方淮和以往一样让灵力在他周身经络走了一遍,包裹住那些因为透支而有些撕裂的经脉,然后再治他身上的伤,等一切做完了,便松开手,复又看着余潇。   一人将灵力灌入另一人体内,倘或突然击中对方命门,是会致死的。他想,一个月时间,能让这生性猜疑的人允许他这么替他疗伤,也算是很大进步了。   还是耐心些吧,他们的日子还长。   方淮起身,余潇仍旧一动不动坐着。他便静静地走上石阶,在木屋中靠墙边打坐了。   冥想了两三个时辰,半夜,他忽然觉着有些不对,睁开眼来。   只见余潇正半跪在他面前。   方淮惊讶道:“你……”   余潇一下钳住他的脖颈,力道不大,只是让他背脊紧贴着墙壁,头也靠在壁板上。   方淮下意识要回手,但余潇吻了上来。用力地吮咬着他的嘴唇,舌尖一寻到机会便探入,用力在他口中翻搅,像是在发泄暴躁烦乱的心绪。   方淮本要扣住对方的手一顿,转而一手环过男子的背脊,一手搂过对方的腰。   他吻得很用情,许多话用言语说不出口,或是怕说了余潇也不会相信,索性用吻来诉说。   余潇也像他那样,搂过他的腰,握着他的肩膀,方淮慢慢从墙壁滑落到地上,“唔”“嗯”了几声,总算令两人稍稍分开了。   坚硬的地面硌得背上不大舒服,他却看着余潇,忍不住笑道:“这是做什么?”   门外的月华如水,倾泻在方淮的脸上身上,映得他双目莹亮,微微挑起的凤眼,更似有无限柔情,这样一个俊雅至极的男子如此温柔地望着一个人,无论是谁都会陷进去的。   余潇压在他身上,又低下头去,两人激烈缠绵地吻了一会儿,直到产生些微的窒息感了,才又粗喘着分开。   他要做什么?余潇盯着这人。他脑中想的,梦里梦到的,一直克制、摒弃,偏偏又不断在脑海里交织的……   这人要走了。他半个晚上躺在那里,脑中一直回响着这句话。最后突然坐起身来。   他还管那些做什么,他漫长的、孤寂的、无趣的一生,上辈子最终所求的,不就是这舒心畅意的一刻么?   方淮和余潇对视了一会儿,嘴角一直不受控制地扬着,主动的吻,这算是个大进步了吧?   但他很快发现,不只是主动的吻而已。   “等等,等等。”方淮挣扎了一下,抓住余潇的手,“怎么我又是……”   余潇望着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不知道为何,方淮总觉得此刻他被月色笼罩的轮廓柔和了许多。   他太容易心软了。从前余潇似是而非地示弱一下,对他来说就是撒娇一下,他立刻就甘愿纵容他了。这个时候,余潇的表情——他没有表情,但方淮突然间又有种他在对自己撒娇的错觉。   然后他松开了他的手。   事实证明,在坚硬的地板上做这种事,吃亏的是自己。   而且木屋的门还大打开着。晨光从敞开的门照进来,方淮一个激灵要坐起来,然后就吃到了苦果。   眼看着要半边身子再摔回地面,余潇及时把他抱住。   方淮一条手臂揽住余潇的肩膀,两人无言地对望了一会儿,方淮干巴巴说了句:“多谢。”   其实昨晚他已经在默默咬牙了:这人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这种事倒是一点没忘?   方淮等身上那股劲缓了缓,就打算施展法术,把身体的不适去除。但余潇忽然把他抱了起来,走下入口内的石阶。   方淮看着自己被横抱了起来,额角青筋跳动。早知道他那时也不照顾余潇的自尊心了,他也应该不顾余潇的抗拒,每天把这人抱来抱去!   余潇抱着他走到石洞中,把他放在毯子上,圆洞漏下的光线落在青年雪白的里衣上。   方淮的脸颊还有些红,嘴唇也显得干涩,与平时那从容自如的模样相差甚远,透露出一股虚弱和柔软来。   过去这一个多月来,余潇在和方淮的相处中一直处于弱势,方淮再温柔,退让中总带有一股强势,让余潇虽忍不住在意他靠近他,却也不甘居于其下。   但昨晚一夜,还有此时此刻,青年柔顺地靠在他怀里的模样,让余潇的心又像是被什么胀满了,全然忘了这张脸是他仇人的脸,只是低下头,轻轻在他唇上一吻。   能让野兽心甘情愿低头的,只有它的猎物。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透出一股志得意满的餍足来。   方淮看出来了,所以又好气又好笑,随口指使道:“去把我的衣裳拿来。”   余潇看了他一眼,居然一句话不说,起身去了。   方淮看着他的身影,觉得不敢置信,又哭笑不得。原来这一个多月的隔阂,用这种方法就消除了吗? 第101章 两心知(七)   余潇将衣裳拿来,方淮已经用法术让身体恢复如常了,但盘坐在毯子上看着余潇,没有接。   昨天两人干柴烈火,一言不发地就滚到了一起,方淮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男人嘛,办起事来总有些只用下半身思考。   于是还留下些话没说清楚。   余潇还维持着把衣裳递给他的姿势,方淮也不接,而是朝面前毯子一块空着的地方挑眉示意:“坐下。”   余潇没有动,他看着方淮,从眼神看得出他想抗拒对方的命令。   方淮道:“嗯——?”言下之意昨晚都主动那样了还抗拒个球。   余潇顿了一下,在他面前坐下。   方淮看着余潇道:“记忆——你记起了多少?”   余潇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方淮怔了怔,他还以为余潇昨晚多少记起了什么,否则怎么会突然……   余潇对上他的目光,别过脸去。   他怎么知道昨晚会变成那样——失了控,愚蠢至极。余潇绷着一张脸,手在袖中捏紧了。他的身体,尤其是心里,好像和他平日所想完全分割成两个人,就比如现在,他克制着自己伸手去搂过眼前人的腰,去吻他的唇,去……他眼前闪过两人百般亲昵的画面。   好像只要把青年温热的身躯搂在怀里,占有他,看着那双眼睛含笑注视着他,他就什么都不用顾忌了,也没有丝毫的不安,沉溺在那种温暖和热情里,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不用猜疑,不用避忌,不用时刻浑身戒备,只要和这总是勾动他心神的男子抵死缠绵就好。   “对了,你昨天都没有喊我……”方淮轻叹了口气,忽而脸上又露出笑容,倾过身,扳过余潇的脸,捏着他的下巴,玩味道:“那你为何主动来找我?”   余潇身体跟着紧绷起来。方淮又靠近一点,紧紧盯着他,眼含促狭的笑意:“我不是你的仇人么?”   余潇咬起了牙。   “既然你什么都没想起的话。”方淮贴近了他,装作突然恍然大悟道:“哦——难道你就算什么都没想起来,也还是喜欢我?”   余潇脸色铁青,躲开方淮的目光,却又不小心看到他被白色里衣覆盖的腰,昨晚一夜,那里的好处自不用说,又窄,又有韧性。   方淮心里快要笑开花,嘴上仍轻笑着:“嗯?”   下一刻,他就被被逼问得恼羞成怒的人压倒了,后者满含怒气地胡乱粗鲁地吻着他,像个小孩子在跟他发脾气。   两人在毯子上厮混一阵,又有点勾上火了,方淮先将两人分开道:“等等,雁姑她们还等着呢。”   余潇闻言一顿,想起来方淮今日要和那两个女人走了,眼中暗了暗,松开了手。   两人起身。方淮见余潇这个样子,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日故意逗他,不然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了。   他只觉得看余潇生闷气有意思得很,想起自己过去一个月多少回黯然伤神,只是不在人前表露罢了,今天不讨回来点,总有些亏了。   于是只是含笑看着余潇,将衣裳拾起来穿好。横竖到了雁姑她们面前,真相自然大白了。   方淮和雁姑她们约定了就在池边辞别送行,方淮和余潇一路来至池边,余潇果真一言不发,不知是在生闷气,还是在想着什么。   等到了瀑布附近,已听见了水声,方淮正要过去,被余潇抓住了手。   方淮回头,投以询问的目光。   余潇只是看着他,抓着他手腕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又放开了。   方淮不知他想说什么,有什么事等送了雁姑她们再说不迟。于是也不多问,顷刻间,两人已到了池边。   雁姑和小白还有毓疏已在池边等着了。   他们一到,小白先埋怨道:“说给我们送行,结果来得比我们还晚,这是什么理?”   方淮笑道:“我们谈些事情,一不小心耽搁了,给几位赔罪。”   雁姑目光在他和余潇身上一转,她数百年侍奉龙君,心思比小白更细腻缜密,一眼觉出这两人间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倒不知谈的“事情”是什么事。   当下也不便问,只道:“昨日我和小白商量过了,叫她还是留下来和你们一起。”   方淮倒不意外她这个决定,点了点头道:“是了,魔界到底不安全。小白还是留下来吧。”   他们两人都这么说,小白还能如何反驳,毕竟魔界听起来十分凶险,她也不想过去给雁姑添麻烦,只能对雁姑道:“那你和小玉这一去可要小心,保重。”   她虽拜了雁姑为师,但两人心性相投,仍是“你我”相称。雁姑亦笑道:“你留下来也不是无事可做,替我盯着那姓仲的,他若胆敢对仙君无礼,等我回来告诉了我,再教训他。”   小白扑哧一声笑道:“好,他去后山打搅仙君多少次,我都用纸笔记下来。”   两人笑过,雁姑便对方淮道:“也不必送我们出岛了,就此别过吧。”   方淮拱手道:“保重。”   雁姑点点头,便和毓疏一起,凭虚御风而去。   等他俩走得看不见影儿了,小白看看方淮,又看看余潇,叹一口气道:“我还是躲远些,留你们独处吧。”   说着也往林子那头去了。   池边剩下余潇和方淮,方淮转过身,对余潇笑道:“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   余潇面皮绷得死紧,眼角抽动两下,径直转过身往池里去了。   方淮知道他这回不是生闷气,是生大气了。不过此时已到了他打坐的时辰,还是不打搅他的好,于是便在岸边盘坐下来,取了琴横在膝头,信手弹拨起曲调来。   这边余潇坐在水中,耳边听着隔水传来的琴声,闭着眼,却难得的没有立即进入冥想,而是又憋闷,又恼火。   与其说是恼火方淮骗他,不如说是恼火自己,为何关于那人的任何一点事情都能扰动他的心绪,譬如方才弄明白方淮不会和那个女人走了,他心头第一个涌上的不是被欺骗戏耍的愤怒,而是松一口气,感到安心。   而刚刚在路上——他在想什么?如果方淮要走的话,他干脆跟着他一起走,甚至他还差点说出了口。   余潇听着岸上悠扬的琴声,深吸一口气,勒令自己把思绪从那人身上抽出来,沉到修炼中去。   方淮今日兴致好,连弹了几支曲子,曲毕,见余潇闭目端坐在水中,不觉微微笑了笑。   他察觉到那边树林里有人来,是仲瑛。   于是收起琴,也往树林那边去。   两人在林中遇见了,便坐下来闲聊。   仲瑛道:“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啊。”   方淮道:“前几日多谢前辈指点。”   仲瑛愣了愣道:“你是指……”他看方淮的神情就明白了,“哈,你和我仔细说说。”   方淮便将昨日骗余潇他要走的事说了,仲瑛啧啧叹道:“光听你说句要走就急了,我还以为那闷葫芦多按捺得住呢,没想到这么沉不住气。”   方淮笑着垂眸道:“倒也不全是骗他,等过些日子,我是要出去一趟。我猜前辈会在这岛上陪着师尊吧?所以想恳请前辈,顺带也照顾他些。”   仲瑛没有答应,而是先问道:“你要去哪?我记得你说,你是抛下门派亲人来这岛上的。”   方淮道:“我的一位朋友,也是雁姑的弟子,半年前在人界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先时我要照顾余潇,不能去打探他的下落,但他至今都没有消息。我想等余潇身体更好些了,就出岛去查查有关他的线索。”   说到这里,他不免想到,他要找那祭坛阵法相关的线索,目前最明朗的一条路是去找水镜老人。但余潇说他不知道水镜老人在何处,而眼前这位仲前辈,当年可是经历过仙魔大战的,说不定对水镜老人也有所听闻。   于是问道:“仲前辈,不知你当年隐退之前,可曾听说过水镜老人?”   仲瑛顿了顿道:“水镜?你说的是玉京的那个小徒弟?”   玉京正是千机阁第一代阁主的道号,方淮振作道:“前辈果然知道他?”   仲瑛似是想起多年前的趣事,哈哈笑道:“岂止是知道他,我还和他交过手。”   水镜老人和仲瑛有龃龉?可仲瑛言语间与水镜老人的师父玉京子是平辈,方淮这样一想便道:“前辈和玉京老前辈……”   仲瑛摆摆手道:“我和玉京那家伙没什么矛盾。至于水镜么,本来我只听玉京跟我夸耀过,这是他最有天赋的弟子,我也就听听罢了。谁知他有一日突然找上门来要和我决斗。你猜是为何?”   “为何?”   仲瑛笑道:“他是替一个人,跟我打抱不平来的。”   “谁?”   “那时候的尹大小姐。”仲瑛摇摇头道,“我出山这几年,听说她如今在魔界呆着了。”   “是魔界太真宫的尹梦荷尹宫主?”   “哦,你也认得她。也难怪,如今她的名声可比当年那些人响亮多了。”   方淮讶异道:“难道水镜老人他……”   “他仰慕尹梦荷已久。”仲瑛笑道,回忆起当年那些有意思的事,又兴致勃勃起来,“他和我决斗,自然是输了的。他也就阵法还行,手上那点工夫,连尹梦荷都能把他打趴下。听说当时他向她表露心意,不知怎地惹恼了她,衣裳都给烧个精光,五凤台上不少人,看见他裸着被赶出来的,哈哈哈哈哈……”   “……” 第102章 两心知(八)   “明日一早, 我可就真的走了。”   练功的间隙,方淮忽然这么说道。   余潇握剑的手一顿, 方淮故意说得自己好像一去不回似的,见他紧张了,又忍不住笑道:“只是出去一趟,还会回来的。”   他已跟仲瑛打听好了水镜老人的所在,据说当年玉京子神隐之后不久,水镜因与同门不合,也隐居去了, 传闻是隐居在千机阁的旧地, 金蟾谷。   仲瑛给他指了金蟾谷的方位,在宁州境内,除开方位, 仲瑛又提醒了他一句道:“那金蟾谷机关重重,且水镜擅长布幻阵,还是有些难缠的。”   方淮问道:“会要人性命吗?”   仲瑛道:“幻阵杀不了人。但会困住你,你若不能清醒过来,就永远留在幻境中了。”   无论如何,水镜老人是目前唯一一条线索。方淮根据余潇恢复的速度估算了一下, 打算一个月后出岛去。   眼下已经是一个月后。   余潇看一眼方淮,后者说的话, 听起来像个承诺。但他从来不寄希望于别人的承诺,   练功结束, 两人回到石洞, 方淮一边按着他的脉门输入灵力,一边道:“我走后,就是仲前辈陪你练功了,他可不会陪你练完功还巴巴地来给你疗伤,你要自己保重自己的身体。”   余潇一如往常的沉默,方淮运起灵力,格外细致地抚平他经络上那些撕裂的地方,等一切做完了,轻舒一口气,便要起身。   余潇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方淮倒也不抗拒,两手撑在毯子上他身体两侧。两人脸庞挨得极近。   要说他们这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和上一个月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每两三日,两人总要在这石洞中颠鸾倒凤一回,两个人都是身体强健,血气方刚的青年,虽然修真者可以压抑自己的欲望,但余潇不是会压抑自己的人,而对方淮来说,和心上人肌肤相亲,也是桩乐事。尽管这心上人别扭得很。   余潇握住他两个手臂,一翻身,两人便倒在毯子上,方淮在他身下。   方淮其实对上下没有那么执着,不过连着一个月,他对在上面该怎么做也有所了解了,揽过余潇的脖子,笑道:“明日我都要走了,不如……”   他不说还好,一说余潇眼神一沉,不由分说就动作起来。   这一晚余潇索求得格外强横。早晨醒来时,方淮一动腰,就能感受到过于激烈的□□带来的后果。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余潇的双臂还紧紧箍着他的腰,头挨着他胸口,正是从前还在昆仑时,两人同寝时的姿势。   他躺着施展法术让身体恢复了。再低头自上而下看余潇沉睡的轮廓,刀刻般的眉锋,根根分明的眼睫,凛然的唇线。   他伸手握住余潇的一只手,手指动了动,从对方五指的缝隙交错进去,十指交扣。   “阿潇……”   余潇睁眼了。   方淮笑了一下道:“可以放开我了吧?”   余潇仍抱着他不动。   方淮挑眉道:“难道你舍不得我走?好吧,要是你撒个娇……”   余潇的手在方淮紧窄的腰上揉了一把,终于慢慢起身了。   方淮起身,将落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穿好,余潇在他身后坐着,嘴唇动了动,但什么话都没有说。   方淮穿好衣裳,回过头来一笑,俊雅如玉的侧脸沐浴在晨光中,简直有如将要凭虚御风而去的仙人。   他要走了。余潇这样想着,不自觉顺从了自己的心意,走过去将人抱在怀中,交换了一个温柔缠绵的吻。   天光大亮时,方淮出了岛。   他的脚程很快,过了海到云鹿,再北上,行数日,最终到了宁州境内,遵照仲瑛的指示,在连绵群山之中,找到了代表金蟾谷的金蟾石雕。   又过了近十日,方淮走出群山,来到了一线江边。   他一路过来,已破解了数不清的机关阵法,走到此处,面对这茫茫的江面,观察了许久,始终未能找到破开的线索。   方淮立在凸起的岩石上,眺望宽阔的江面。对岸就是山谷?他摇了摇头。雾太浓了。   雾中有结界,是幻阵。   方淮皱起了眉,以他眼下的修为,寻常的幻象一眼就能看破,但眼前这一片空阔的江面,能看到的仅仅是平坦寂静的水面,再往远处,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雾气后是雾气还是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方淮观望片刻后,决定再沿岸边走走看。   他跃下高高的岩石,近水的江滩上尽是些碎石和细沙,方淮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不起眼的沙堆中,一小截白骨露出来。   又走了一阵,他停下来,面前靠岸的江水中泊着一只小船。   “又到这里了。”方淮自言自语道,他看着那最多供两人乘坐的小船。看来这是唯一的路了。   他伸手一抓,船身系着的绳索的另一端到了他手中,再一用力,小船便泊上了岸。   方淮一手挽着绳索踩上船,另一手握着佩剑,剑尖在后方的水面点了点,小船立即朝江中游去。   天、地、江面都是寂静的,船明明在动,却一丝风都没有。   方淮的心情很平静,他知道幻阵向来是通过感知阵中人的心绪来设置幻象的,心情越平静,幻阵就越简单。   不过即便再心如止水,人的七情六欲是断不了根的。所以当方淮在茫茫雾气之中看到李持盈和方其生的身影时,他既不惊讶也不慌乱。   方淮立在船头,双手驻剑,剑尖抵着脚下船板,看着雾中的那一幕。   “我儿从前铸下种种大错,罪无可恕,当年他剖走你金丹,如今我剖丹还你!求魔尊饶他苟活世间,无论如何,自有他的报应。”   女人沙哑的、痛心的语调从远处传来。   方淮看到李持盈的幻影从腹中剖出金丹。这一幕足够摇撼他的心神了。但他没有闭上眼逃避,而是双手稳稳握在剑柄上,又等了一会儿,李持盈夫妇的身影便从江面上淡去。   再过片刻。“师兄。”   身后传来一声喊,方淮一刹那间有些恍然,毕竟他的确很久没听人这么叫他了。   他转过身去,黑袍青年站在船尾,凝望着他。   方淮不由微微笑道:“阿潇。”   青年朝他走过来,小船轻轻摇晃。他含笑看着他。   “师兄……”青年的脸忽然变得有些狰狞,有些冷酷,“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没有害你。”方淮道。   青年盯了他一会儿,脸上表情又变了,变成深沉的,痛苦的,“师兄,我……”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方淮又道。   青年皱眉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对视。   方淮看着他,皱眉的样子很像,这幻象倒是很逼真。   许久,青年终于又开口道:“你不恨我么?”   “我爱你。”方淮说。   他说着,倒是惊讶于自己这么轻易就说出来了——我爱你。   青年像是被他这句话击败了,再也说不出话,瞪视了他片刻,幻象消失了。   方淮倒有些可惜。他许久都没见到余潇失忆前的样子了。   “哈哈哈哈……”   雾气中突然传来大笑,方淮眉毛一挑,从容地环顾四周,却辨不清是笑声是哪传来的。   “不错,不错。”   一道声音传来,方淮转头,看见一个干枯精瘦的老头,就站在方才余潇的幻象站的位置。   “很久没见过心性如此坚韧之人了。”老头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打量着方淮。“不是平生行事问心无愧的人,是不能这么轻易就破了阵的。”   方淮笑了笑,颔首道:“前辈想必就是水镜老人了?”   “你叫什么?”   “晚辈姓方,单名一个淮字。”   老头盯了他许久,才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心不在焉道:“你闯进我金蟾谷,所为何事?”   方淮道:“晚辈唐突造访,是为了千年前魔龙的封印一事。”   老头“哦”了一声,慢悠悠道:“魔龙的封印被打开了?”   “差一点就打开了。”方淮道,“但解开封印的不是当年龙君留下的三滴龙血,而是一道阵法,以人血祭祀……”   他说到一半,发觉这老头根本没有留意听,还只盯着自己看。   方淮微微蹙眉。照余潇告诉他的故事,水镜老人因为当年泄露了阵法,心中有愧,应该对魔龙之事格外留心才对。   他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道:“你……”   老头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突然嘿笑起来。   方淮道:“你不是水镜老人。”   老头呵呵笑道:“我可没说我是。”   被人戏耍,方淮也没有动怒,问道:“那你认得水镜老人?”   老头道:“我认得!”   方淮再要说话,老头却大笑道:“你以为方才就是这幻阵的全部了?还早得很呢!”   说着,他的身影就消失了。   四周的雾气散去了不少,变得稀薄的雾气中,一轮红日升起了,绚烂的霞光倾泻在水上,寂静的水面变得透亮。   “一个人能做到问心无愧,但不可能没有秘密吧?”天水之间,老人喑哑的笑声响起。   余潇被仲瑛一剑挑出去老远,砸在水池里。   仲瑛身子在水面上浮空道:“小子,你专心致志都打不过我一只手,还敢心有旁骛?”   余潇从水里爬起来。颤动的水花,波动的水面,倒映出他面无表情的模样。   那天早晨,方淮在石洞对他说:“等我回来。”   他以为他不会等任何人。余潇抬头,看向摇头的仲瑛。但此时此刻的心情,又是什么?   他将木剑扔在水里,转过身。仲瑛道:“不练了?”   余潇蹚着水一步步走向岸边,道:“我要出岛。”   他从不寄希望于别人的承诺。   他想要的,必须自己抓在手中。   方淮仍旧稳稳站在船中,那老头说完那句话,就彻底没了声响。   宽阔的江面上,正是一轮红日出云霄,只是往远了看水的两岸,会发现仍旧是雾气缭绕,模糊不清。   方淮等待了很久,小船上终于出现了第三个人。   这一个人,却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小白站在船尾。   他想到老头说的“秘密”,难道……   小白笑着看着他,张口道:“方淮,我们……”   方淮猜到她要说什么,他等着她说出那句话,但小白说到一半,顿住了。   她屡次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方淮看着她,脸色沉静得就像脚下的江水。果然只要稳住心绪,幻境对他内心的感知就会变弱。   小白恼恨地瞪了方淮一眼,她的幻象消失了。   看来是他赢了?   方淮抬起头看天与水,此时的江面已经被日光映得像一面镜子。   他目光从远处收回,随即发现,自己的身影也倒映在江面上。   方淮随意扫了一眼,水中的男子也扫了他一眼。   他视线从倒影上滑过,随即身体一僵,不敢置信地再次看向水面。那水中的男子,的确和他是一模一样的面容,但除了面容以外,那一身工作穿的西装,干净清爽的短发……   方淮感到有人抓住了自己握着剑柄的手,同时笑着说:“找到了!”   “你的秘密……”   他回过头,只见已经消散的“小白”正站在他面前,又和方才一样,笑着看着他,红唇张开,吐出几个字。   方淮心头一震。她把他一推,方淮似乎是在惊愕中猝不及防,居然像纸片一样被她轻松就推下了水。   落入水中,却没有水花溅起的声音,只是凝固了一般的寂静。   他睁着眼睛,望着船上小白的微笑,身体一直下沉,摆荡的水面,灿烂的霞光,渐渐离他越来越远……   等到霞光和水面彻底消失,他发现自己并不像是落进了水里,更像是沉入一片虚无中,在一片荒芜的黑暗里一直向下。   被这样的虚无包围着,方才小白在他耳边说的那几个字,却在他耳边不停回荡。   她说的是:“方淮,我们分手吧。”   方淮起先是错愕,但还没来得及思考眼前的状况,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重的失落涌上了他心头。以至于幻象推他入水时,他竟然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他记得这种失落。上一世,小白和他提分手的那天,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如今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整整一天都失魂落魄,心中充斥着这种失落。   几乎已经淡忘的情绪突兀地闯进他心里,方淮竭力和它对抗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告诉他:这幻阵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要趁虚而入了。   记忆只是记忆,即便是在上一世,小白和他之间也已经清楚了,他早已不再为之感慨伤神。只是小白所代表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那是他永远无法言说的秘密。   突然之间,水淹进了他的口鼻耳孔。   他溺水了。心里有了这个认知,方淮的手脚本能地往上划,在一番挣扎后,他终于冒出水面,费力地呛出几口水。   他感到海浪推着他往前,这才察觉到其实他所在的水域并不深——水?可他并不是……他是被人推下了水,可落水之后没有溺水的感觉,一直到方才他才感觉到……等等,他是在哪里落的水?他记得他是在……   一些想法入侵了他的大脑,把他原本清晰的思维搅得一团乱,方淮甚至感到阵阵头痛袭来。   脚踩到松软的沙子,他在水中站定,抬起头,发现面前赫然是一座城市!   他正在沙滩上,而稍远处是些五花八门的店铺,再远些,他能看到高耸的大楼,此起彼伏的建筑。耳边还传来人声,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看向自己的双手。他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身体则传来宿醉后的疲乏,头痛欲裂。   裤兜里响起铃声,方淮下意识去摸索,掏出来一个手机,屏幕上浮动的是他公司同事的名字。   那个名字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一下子将他心头模糊不清的疑惑赶走了,他就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又或者是被强有力的催眠带入了梦中。   哦,是的。他回过神来,昨晚他抽风了,小白从他家里搬走之后,他一个人跑出去喝酒,喝得半醉半醒,迷迷糊糊走到海边来了。   身后传来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方淮转过身去,天大亮了,阳光明媚,在海面上跳跃着。   电话还在响,方淮一边看着海上鸥鸟飞过,一边自然而然地接起电话。   “哎哟我的天你终于接电话了,大哥你在哪呢?今天早上项目就要给人家汇报……”电话那头传来同事无比焦急的声音。   方淮一边应着,说着抱歉,转身往公路上走,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   微微泛起海浪的平静的海面,湛蓝的天空,日光和煦。   为何他总觉得,他忘了些什么?   余潇日夜兼程赶到宁州,找到金蟾谷入口后,又花了不少时日,破开一路上的机关,才到了此处。   他眼下站在江边。看着水上轻轻摆动的小木船。   四周都寻遍了,这幻阵的确做得天衣无缝,只有这条船是唯一一道出路。   他没有再多想,扯过绳索,踩上了船。   小船缓缓游向江心。越往江中走,雾气倒是越来越薄,一轮耀眼的红日挂在天空,水面倒映的红霞,盈盈闪动。   余潇注视着水面。此处他上一世曾来过。他是被水镜老人请来的。   两人乘船游过这江面时,水镜老人对他说,这是他生平最为得意之作,任何人走过这江面,都逃不过自己的心魔。   上一世过江时,他的身形倒映在水面上时,水中晃过了许多人的脸,方淮,娄长老,害死他母亲之人,月教那些想从他身上拿到金丹的人,水面上一一浮现了他们或死或生不如死的惨状,最后那些景象都散去,只剩他一个人的影子。   水镜老人道:“你的心魔,正是你自己。”   不错,所以他自戕了。   那天道为何又要他重活一次?余潇盯着水面,他以为这次的结果仍会和上一次一样,但当画面在水中浮现时,却完全出于他意料之外。   画面里是一间马车车厢,一个小少年躺在其中一侧,看着躺在他对面另一侧的男孩。   少年面孔虽稚气未脱,但已有俊秀的轮廓,一眼认得出来是方淮。而他对面的就是余潇自己。   余潇知道这是哪儿了:随父母前往碧山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李持盈夫妇,晚上他和方淮睡在一间屋子里,被潜入客栈的魔修抓走。   是他上一世的回忆,还是这一世的?   很快余潇就分辨出来了,因为和他上一世的记忆全然不同,少年从衣领里拉出镌刻有“盈”字的玉牌,悄悄地放进了男孩的怀里。   然后几个魔修拉开壁板,抓起余潇,玉牌从余潇的脖颈间坠下来,表明了他的身份,几个魔修便打开车门,将余潇扔了出去。   他从昏迷中醒来,依偎在母亲怀里,爹告诉他,淮哥哥为了救他,被魔修毒害,眼睛看不见了。   紧随其后的画面是入太白后,他在林中打坐,长成翩翩少年的方淮走过来,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一双眼却黯淡无光。   他打伤口出不逊的弟子,方淮阻止他。他被关入小黑屋,方淮来带他出去。   他们在屋中拥抱。方淮任由他抱着他,他说了什么,大概是请求,方淮面有难色,似乎答应不了他,但仍然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他难过。   他和上一世一样禁足在三叠峰,方淮来看他,送他些零零碎碎的玩意。   鉴道大会后,两人到了昆仑,他第一次见到方淮被别的男人用暗含欲望的目光注视。到了晚上,他趁他入睡吻了他。   太真宫中,方淮捧着他的脸,珍而重之地对他许下承诺,让他等他。   但他没有耐心地等到他回来找他。他剖走了他的金丹,占有了他。   他以为只要占有他就够了,但方淮还是在大雨中离开了。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于是悄悄地跟着方淮,学着不去打搅他,为了能离他更近一点,他幻化作麒麟兽,伴在他身侧,直到最后。   看到那只黑麒麟,方淮玩笑的声音顿时在耳边响起:“哦,对了,你还一直偷偷跟着我,为了接近我,还经常变成一只小麒麟,趁我打坐时坐在我怀里。”   余潇僵立在船头许久,水里的画面消散了,他口中喃喃,到嘴边的那一声喊呼之欲出:“师……”   “师兄。”   余潇猛地抬头,只见不远处薄薄的雾气里,也有一只小木船,两个人影正站在船上。一个是方淮,另一个是……   “阿潇。”   “师兄……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没有害你。”   “师兄,我……”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你不恨我么?”   “我爱你。”   最后一句话,如同从天而降的一道惊雷,劈在余潇头上。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一瞬间再也没有迟疑,脱口而出大喊道:“师兄!”   船上的方淮听见了他的呼喊,回过头来,看到他,微微一笑。   余潇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一纵身,跃离了船头,不管不顾地向他奔去。   原来他忘了这么多。原来他的胸中还塞了这么多话,想要对他说。   然而方淮的微笑却在变淡,小船和人都快要隐没在雾气中。余潇紧紧盯着他的轮廓,尽全力向他赶去。   就在最后一刻,在他即将要触碰到方淮的衣角时,船与人都如同轻烟般消散了。   余潇扑了个空,落入江中。   没有一点声音和水花,他淹没进了水中。   江面只剩一尾小船,一片死寂。   “嘿……”天水之间,又出现了那精瘦老人的身影,看着余潇淹没的地方,“又进去一个。这一个还不如上一个呢。”   他摇了摇头,拄着拐,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行于水面之上,抬头看着那一轮红日,“不愧是师父毕生的绝学……”   老人低头看着脚下仿佛凝固了的水面,从水面往下细看,只看得到一片虚无,他眯起眼道:“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出这样的阵法……”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一晃。   老人睁大眼,他并不老眼昏花,所以能确定方才水面下那转瞬即逝的黑影,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什么?他急忙在水面走了几步,寻找着方才的异象。   就在他埋首找寻之时,一声浩荡的长啸,从水面下的虚无中传来。   老头一个踉跄,跌坐在水面上,瞪着水面道:“这……”   水面开始震动,天空开始震动,连那一轮红日也开始震动。   而水面之下,一团巨大的影子在游动,老头终于察觉到危险来临,他抓起拐杖爬起来要逃。然而他脚下再次传来啸声,震得水面不停颤动,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涟漪,这是幻境松动的征兆。   老头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人可以撼动这座千年来无人能破的幻境。他拄着拐杖往幻阵的出口跑去,但因为水面已经不稳,很快又摔倒在地上。   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   老头颤抖着抬起头,一双冰冷的兽瞳凝视着他。黑龙的身躯盘踞在水面上,麟甲上的华彩令天空的霞光黯然失色。   “他呢?”黑龙口吐人言。   老头战战兢兢道:“谁?”   “方淮!”黑龙低沉的声音满含狂躁和怒火,“是你推他入水……把他还给我!”   它的龙爪拍在江面上,被它的声音震得满是涟漪的水面立刻有部分碎裂开来,□□出来的居然不是下面的虚无,而是一片片砖地。   老头看得心痛不已,如此一座耗费水镜老人数百年心力精心打造的幻境,居然就这么被黑龙的神力粗暴地破坏了。   老头趴在地上,颤声道:“被幻境吞噬的人,我是无法将其带出的……”   “那就让水镜来!”黑龙仰头一声长啸。啸声撕裂了天空,像破碎的水面一样,天空也出现了裂痕,整个幻境开始崩塌。   老头趴伏着,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双耳,运起全身灵力抵御啸声,但没有用,他眼角口鼻渗出了血,身体也开始抽搐。   黑龙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张嘴便要吐出龙息,令其灰飞烟灭,以泄心中怒愤。   “龙君请息怒。”   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裂开的天空的缝隙中飞来一人,落在老头面前。   真正的水镜老人佝偻着身子,对黑龙道:“鄙徒冒犯了龙君,还请龙君恕罪。”   黑龙死死盯着他们二人,一字一顿道:“把他还我。否则便令你们生不如死!”   水镜老人道:“我的幻境从不伤人性命,龙君稍安勿躁。”   说着直起身来,面向残存的江面,抬手一挥,天空、水面、云霞红日彻底散去。四面真正的景色显露出来。   原来此处仍然在山谷之中,他们脚下,则是由雪白的石砖铺成的一片宽阔的广场。   远处的石砖上躺着一个青年。黑龙兽瞳一缩,庞大的身躯重新幻化为人身,转瞬间已来到方淮身旁。   余潇将人抱在怀中,轻声喊道:“师兄,师兄?”那人却毫无反应。   余潇瞪向水镜老人。后者忙道:“他还被困在幻境里,得有人进到梦中去叫醒他。”   余潇抱紧了方淮,冷声道:“要怎么做?”   水镜老人道:“龙君只要躺在他身边,我略施法术即可。在梦中找到他,只要他心甘情愿地跟你走,就可以将他带出幻境了。”   余潇低头看了看方淮,又看一眼水镜老人,后者恭敬地弯腰:“不敢欺瞒龙君。”   余潇审视他片刻。再低头注视方淮,俯首在他眉眼上一吻,身躯再次化作黑龙,尾巴圈过来,将方淮围在当中。   “施法吧。” 第103章 两心知(九)   这是夜晚的城市。   天冷得很, 马路上行人匆匆,谁都没有注意到附近的海面, 有一个人从海中破水而出,即便注意到了,也只是一道黑影在被霓虹灯照得妖艳的夜空闪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余潇凌空而立,脚下是微微闪光的海面,他面前,是一座高楼林立、灯光璀璨的城市。   他盯着那些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的高耸的石楼, 路上很多铁盒来来去去, 行人充斥了路的两侧,衣着和三界任何地方的人都不相同。   这是师兄的梦?   余潇端详着那些陌生怪异的玩意,他放出神识, 在城市里飞快地扫了一遍,很快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元魂。   他足下在海面一点,跃上路灯的顶端,再一点,衣袍猎猎作响,朝城市的某处地方飞去。   方淮今天的一天都糟透了。   他早晨是从海边醒来的, 宿醉,头痛, 浑身酸痛, 而且还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鬼知道他忘了什么, 他只记得昨天他和小白和平分手了,和平是对小白而言的,她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就走了,然后方淮就过了很不和平的一天,酗酒,他可能还跟人打架了,然后又梦游似的到了海边……   他今天早上到公司的时候,前台小妹看到他就像看见鬼一样,他到洗手间去整理了仪容,看了看镜子里的男人,的确很像鬼。   这是座很忙碌的城市,非常忙碌,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所以你昨天晚上再痛不欲生,今天早上起来,还是要精准、快速、完满地做好每一件事。   晚上在公司加班,方淮咳嗽起来,肯定是昨天吹了一夜海风搞出来的,来重新递报告的属下表示了一下关心,方淮拜托他去给自己买了点感冒药。   到了晚上十点,方淮终于放过了他手下那群和他一样惨兮兮的下属:“年末事忙,这些天还要拜托大家辛苦一下。”大家也都累了,有的人有气无力地答了声“好”,有些人木着脸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淮让他们散了,自己走到停车场,打开自己的车门,坐上驾驶座。   车内的后视镜上悬挂着两个陶瓷小人,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方淮费了好一会儿劲才把他们拆下来,扔进副驾驶前面的杂物槽里。   他开车往家里去,特地选了条平常不走的偏僻的路。   车里太安静了,但他更不想放音乐,因为曲目都是他和小白都喜欢的。   方淮盯着前方,时不时咳嗽两声,他很想保持大脑空白,但没办法,脑子里都是他和小白过去的一些点点滴滴,看来这辆车也得换了。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感觉到车前面有个人影闪过,他心里一惊,立刻踩刹车,但为时已晚,车子已经撞上去了,并且发出巨响、震动。   方淮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方向盘,瞪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路面,两秒钟之后,他迅速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走到车前。   他以为他会看到很恐怖的景象,但路面上空荡荡的,安安静静的,没有血肉模糊、□□或者人事不省的人躺在他的车前面。   但是他的车,保险杠整个碎了,车牌也弯曲凹进车身里,这说明方才的确有人跟他的车来了次亲密接触。   方淮跪下来,扳着车身看车底。   看过车底仍然毫无所获,方淮手足无措、满心忐忑地转过身,就被站在他面前的人吓得退后一步,差点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车前盖上。   两人对视了几秒,方淮盯着那青年,从他冷峻的脸到他高大的身材,青年穿着一件黑袍,有好几处地方破了。   “你……是你撞了我的车?”方淮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秀逗了。从来只有车撞人,没有人撞车的!除非是碰瓷。   但方才那么大的动静,谁会拿命去碰瓷啊!   方淮正要解释他说错了,给对方道歉,却见青年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车,对他说:“对不起。”   “……”   冷风吹过,方淮打了个激灵,确认眼前这青年是个大活人了,上前摸摸他的手臂,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青年抓过他的手,这大冷天的,青年身上就那一层薄薄的黑袍,可是手心居然是暖的,“这铁盒是你心爱之物?”   “……啊?”方淮一时接不上他的话,茫然道,“这车……二十万不到,也不算很贵。”   青年眨眨眼道:“二十万什么?”   方淮对上他一双深得发亮的眼,愣了一愣,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思路,决定不跟尝试跟这人交流了,又把青年上下打量,确认除了衣服破了,没有任何伤口。   这也太诡异了,方才那一下震动他都觉得能把人撞飞出去了,可怎么……没有外伤,会不会有内伤?   他一想有这个可能,于是拉着人的手臂道:“撞了你真的是非常抱歉,你觉得哪里疼吗?哪里不舒服吗?我送你去医院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青年看了看,从善如流地坐进去了。   方淮自己回了驾驶座,在导航上找附近最近的医院。   青年坐在副驾驶,他身材委实高大,坐在狭窄的车内有些缩手缩脚,见方淮手指在一奇异的光幕上滑动,便探过头来。   方淮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莫名能看出一丝好奇来,像个小孩子似的,嘴里却道:“你还是坐好吧,万一是……”万一是脑震荡什么的……他想了想,又觉得青年这生龙活虎的模样实在不像。   他正心里一团乱麻般,加上方才离开车受了惊又吹了风,又用力咳嗽了几声,脸便被人搬过去了,青年宽大温热的手掌在他脸上摩挲着,盯着他道:“你受风寒了,师兄。”   “感冒而已,我们还是先看你的……”方淮这才反应过来,“师兄,什么师兄?”   青年和他对视,方淮心想:这人难道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突然冲出来了,可是撞那么大一下却毫发无伤又是怎么回事?   青年撒手道:“没什么。”   方淮把心里杂乱无章的思绪压下去,踩油门,打方向盘,这次他万分小心了,庆幸的是一路到医院,再也没有人半路冲出来。   挂了急诊,进了诊室,方淮对医生道:“医生请你看一下,他刚才被车撞了,您能检查下他身上有受什么伤吗?”   医生从镜片下面扫了他们两眼,道:“你们谁被车撞了?”   方淮把青年拉过来道:“他。”   医生给青年检查了一番,对方淮道:“他被自行车撞了?”   “不,不是自行车……”方淮道,“是别克。”   医生道:“你们这是跑来玩我的?”他捏起青年身上黑袍破开的一块,“被别克撞了全身上下连点皮都没破?就破几块布?”   方淮试图辩解道:“是真的……”   医生看了他两人片刻。   “我看你们俩是在做梦。”医生坐下,敷衍地挥挥手道,“快走快走。”   医院停车场,方淮和那青年重新坐回车里。方淮扭头看青年。青年偏蜜色的皮肤在昏暗的车内灯下泛着光泽,眉骨下一道阴影,更衬得眼睛越发深邃。单调宽松的黑袍也掩不住他强健的体魄,仿佛仙侠电影从天而降的天神。要不是举动异常,说话没头没尾,真以为是哪个剧组的明星跑出来了。   真像是做梦。方淮叹了口气,发动车子道:“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青年道:“我没有家。”   “没有家?”方淮顿了一顿,大晚上的在那种偏僻的马路上闲逛,难道是精神失常跑出来,迷路了?   “你……叫什么。”   “余潇。”青年抓过他的手,在他手掌上划笔画。   他划完,方淮收拢了手掌:“余潇……你要不先到我家去吧。”   一直到车开到自己家楼下,方淮都觉得自己的决定很荒谬。   但他可能自己的精神就不大正常,他刚分手,他车上的副驾驶座以后都是空的了,房子也都是空的了。现在有人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可能是哪个医院跑出来的精神病人,也有可能是电锯杀人狂什么的,但他想都没想,就把人带到了自己家里。   方淮把外套挂在衣架上,他这房子是一厅两室,有一间客房,可以给这突如其来的客人住一晚上。   方淮匆匆来到主卧室的衣柜找被褥,好不容易找到了,却眼睛一瞥,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小绒盒子。   他把被褥暂时放在床上,走过去拿起那个绒盒,打开,两枚戒指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着晶亮的光。   他看了片刻,将盒子关上,扔回了床头柜上,抱着被褥走出主卧室。   黑袍青年……该叫他余潇了,正端坐在沙发上,似乎在观察整间客厅,他那副样子让方淮想起以前小白养过的一只黑猫,刚抱到家里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尾巴梢搭在前爪上,端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四周。   方淮道:“你睡我这里的客房吧。”向余潇示意。   余潇站起来,方淮把他领进卧室,给他倒来水道:“今天很晚了,你就先这么睡着吧。”   青年看着他,点了点头。   方淮带上青年房间门的时候,仍然觉得这一切有点玄幻。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的时候,想到那个电锯杀人狂的可能,于是“咔哒”一声,把门上锁了。   虽然心头一片混乱,但他也的确是累了,匆匆把衣服换了,就往床上一倒。   明天可以晚一点到公司。这是他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   他不知道他睡着后不久,他床边的空中就出现一丝丝黑雾,这些黑雾很快凝成一个人影。   余潇俯下身,伸手抚摸方淮入睡的脸。   他坐在床边,注视着男子俊秀雅致的面庞,转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小绒盒上。   他把那盒子拿过来,打开,精心切割的钻石展露在他的视野里。   余潇从未见过这种石头,况且此物一丝灵气也无,但看方淮的模样,似乎对其很是珍视。   他将盒子关上,扔到一边。重新注视着方淮。他本来是打算一见到师兄,就立即劝说他跟自己走,但这个想法在他见到方淮之后产生了改变。   这座城市,这个世界,是师兄的世界。他一路所见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是师兄见过的物事。三界不可能有这种地方。   他不禁开始猜测,也许师兄和他一样,曾经重生过?而他的上一世,就处在这样一个世界中?   这个猜测在他心内越来越笃定,他不动声色地跟在方淮身边观察着一切。   方淮睡得有些不安稳,余潇俯身在他微微皱起的眉眼上一吻。   他想要知道得更多,方淮曾经见过的,他也想要经历一遍。   方淮一觉睡醒,在床上坐起身来。天光已经大亮了。   把一天的行程在心里过了一遍,他下床,换过衣服,握上卧室的门把手时,发现是锁上的。   他立刻想到了昨晚从公司回家发生的车祸,穿着诡异、行为诡异、说话莫名其妙、被车撞了却毫发无损的青年。   当然更莫名其妙的是他居然让那人住进了自己家里,方淮屏息,拉开了卧室的门。   客厅一如往常,没什么改变,方淮吸了口气,走过客厅,去了另一件卧室。没人。   阳台、餐厅、厨房、卫生间,都找过了,都没人。   方淮喊了一声:“余潇?”   他走回那间卧室,床上的被褥还在,还保持着昨晚他离开时的样子。   方淮慢慢走到卫生间,对上镜子里的自己,露出有点恍然的神情。   真像一个梦。 第104章 两心知(十)   方淮在洗手间里咳嗽了几声, 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感冒,于是洗漱一番去客厅泡感冒药。   他在饮水机前面倒热水,按过“250ml”的按键,细细的水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   那青年应该是一大早自己离开了吧, 方淮这么想着, 忽然阳台上传来“喀拉”一声, 他不由得一顿, 转头朝阳台那边看了看, 走了过去。   没有人。方淮心想,他想什么呢?刚才都找过了,他连衣柜什么的都翻了一遍, 这房子也不大, 哪藏得住人?   外面风大得很, 应该是窗户被风吹动了, 这窗户是有点小毛病。   他把窗户重新关了一遍,热水已经倒好, 方淮一边端着马克杯搅拌,一边环顾着客厅, 随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药。   这一喝, 他愣了一愣, 低头在杯子边闻了闻。怎么和他印象中的感冒药味不大一样?   他去看旁边柜子上刚翻出来的包装,没错, 是他以前感冒喝的那种药。   为什么闻起来有股清香?   甜而不腻, 像是纯粹的花果的香味。方淮再一闻, 那香味又没有了,好像方才是他的幻觉。   可能大早上起来脑子不清醒吧。方淮叹了口气,收拾收拾出门上班。   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屋子。怎么也难以相信,自己昨晚居然带了个来历不明的陌生青年回来,请他睡在家里,而且直到现在,他都没怎么后悔自己的决定。   可能是那青年看他的眼神吧,漆黑发亮,有点像猫,或者是比猫更大的猛兽,能想象到他冷酷无情的样子,可是在方淮面前却乖巧地把爪牙收起来,莫名的……可爱?   方淮被自己的想法恶寒了一下。   他肯定是不正常了。   晚上方淮又是十点多才回到家里,屋子里安静得让他厌烦,方淮索性去开电视机,然而按键按了好几下,指示灯都不亮,屏幕也是黑的。   这电视机才买了三个月不到吧!方淮往沙发上一倒,工作堆积如山,生活真是没半点顺心的。   他躺了一会儿。想到今天唯一顺心的,大概就是他的感冒好得奇快,到公司的时候居然就不咳嗽了。   他又回忆起早上喝药时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如果不是他的错觉……难道是感冒药换代了?   一直躺着,身上渐渐有了寒意,方淮坐起来,去洗洗睡觉。   直到他卧室的灯也灭了,客厅这边才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   余潇站在电视机前面。昨晚他用灵力探测了一下这黑扁盒的内里,又去别的凡人家中观察了一阵,学了怎么打开它,但好像此物被他探测过之后就失灵了。   余潇像刚才方淮那样去按那活信,按了又按没反应,他稍一施力,黑盒被他戳出来个洞。   余潇收回手,盯着那个洞看了半晌,施了一层幻术在上面,免得方淮看到起疑心。   他穿过卧室的门,躺到方淮床上,吻一吻他,抱着他,两个人一起睡了。   又过几日,便是元旦前的最后一天。   今天下午比平时下班得早,方淮让属下紧赶慢赶的,把手里的工作做个了结,就放他们回家准备晚上跨年了。   他是部门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单肩背着笔记本电脑,双手抄在大衣里,慢慢从公司大楼出去,其实坐电梯就能直达停车场,但方淮偏偏在大楼外面绕了个弯。   一走到楼外,扑面寒风吹来,他把领子提了提立起来,走到地下车库,迎面是个公司同事开车出来,笑着跟他打招呼道:“怎么还慢吞吞的,不急着回去跟女朋友跨年啊?”   公司跟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他有个感情很好的女友,从大学谈起的,学舞蹈和表演,长得漂亮,两个人站一起就是金童玉女。   方淮笑了笑道:“不急。”   他坐上自己的车,电脑放副驾驶,看到副驾驶座,第一个想起的竟然不是小白,而是那天那个古怪青年。   那天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会不会在外面又迷路了?方淮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奇怪,为什么这么在意一个陌生人?   其实他本来打算第二天带那青年去警察局问问的。   方淮发动车子,这几天走的都是平常走的路,他对那天的车祸还心有余悸,虽然那整件事透着一股玄幻的感觉。   到了家,刚在沙发上坐下,手机发来一条短信,是他半个月前预约的酒店发过来的:“您预订的502套房已经布置完毕,请尽情享受今晚的跨年之夜吧。”   这短信不发来,他还把这件事忘了。跨年夜的酒店必须提前半个多月预订才订得到房间,饶是这样,本想订个俗气的520号码的套房,居然都被人抢先了。   他选了一家海边五星级酒店,特地趁周末休息的一天跑去酒店,跟那里的工作人员商量套房的装饰、灯光、蛋糕等等。跨年夜的时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面可以看夜景,还能听到午夜十二点整点的钟声。   就为了钟声响起的那一刻,他能向小白求婚。   他们的感情没有外人眼中的那么好,凭他的私心讲,他总觉得近半年来,小白越来越忙碌于自己的事业,当然她以前也在忙她的事业,方淮也很忙,他们是能互相理解的。但是以前从没有像近半年来这样,两个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堵墙。   这也不是谁的错的问题。方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想,两个人的感情不可能永远不出现裂缝,总会有点小危机。   要把这裂缝修补一下,方淮想到一个他以为的好办法,求婚。   他是这么想的,小白的事业正在上升期,她可能会没有安全感,婚姻能给她安全感,能做她坚强的后盾,一个疲倦之后能回归的港湾。   但是他没想到提到婚姻的时候,小白的反应异常激烈,她一点都不觉得婚姻是什么后盾港湾,她认为婚姻是束缚。   好吧,婚姻对女性的压力是更大一些,毕竟起码的一点,结了婚就要考虑生孩子。   方淮开了一听啤酒,坐回沙发上,电视在莫名其妙失灵两天之后,又莫名其妙好了,刚被他打开,里面的人叽哩哇啦说的话,方淮一句都没听进去。   不知不觉连喝了好几罐啤酒,他酒量不是很好,虽然没有醉,但有点飘飘然了。   其实除了分手的当天浑浑噩噩之外,接下来的几天方淮的情绪没有达到想象那么差,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多痛不欲生难以割舍,但事实上,他虽然顶着情绪的压力,但至少没有耽误工作。   时针不知不觉走向九点半,方淮看了一眼钟,起身披上大衣,走出了家门。   他住的地方里海边倒不是很远,挤了几站地铁就近了,海边已经都是等着跨年的人群,远远的能看见高耸的钟楼。   方淮走到先前自己过夜的那一段海边,这边因为离钟楼很远,倒没有那么拥挤。看了一会儿,过十点半,他慢慢往钟楼那个方向走,这时候人越来越多了,很多人手里攥着气球,路边店里很多卖气球、荧光棒等等。   方淮任自己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周围很多情侣,而他是一个前几天刚和女朋友分手、不想待在空落落的家里、所以跑出来人挤人的倒霉蛋。   方淮手抄在大衣里,摸到了衣兜里的钱包,钱包有一小块鼓起来了,因为他把那两枚戒指塞进钱包里了。他决定等在这里听完钟敲响之后,就去附近那座酒店里,把房退了,戒指扔房间里,然后走人。   前方出现了喧哗,方淮挤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人在求婚。   求婚的小青年左手牵着一大捧的告白气球,气球上写着甜言蜜语,大约有那么四五十个那么多,飘荡在空中,老远就无比引人注目,在众人围观之下,他单膝下跪,把右手盛戒指的盒子递到女朋友面前。   女方惊讶害羞了一会儿,就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羞赧地接过了戒指。   “哦——”人群发出了更大的起哄声和口哨声,小青年一激动,左手没抓牢,一大捧气球就脱离掌控飘向了天空。   “哇——”   大家都抬起头看飘散的气球,方淮也抬头看,又看那一对情侣已经抱在了一起,女生给了青年一个响亮的吻。   他忽然想到他以前给小白告白的场景,脸上不由得也露出一丝微笑,手也动了动,下意识去摸索钱包那块凸起的地方。   然后他摸了个空。   方淮愣了一下,两只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几下,猛地转身,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背影在人群里晃了几下,立刻就不见了。   方淮心里骂了句脏话,推开人群追了上去。   在拥挤的人群里追一个业务熟练的小偷太难了。方淮一直追出了最拥挤的人群,小偷哪还有半点踪影?   方淮站在原地,不远处的人群又发出欢呼,不知道又是什么热闹。而他本来不该在这里的,他应该在五星级酒店的套房里,和即将成为他未婚妻的女人共度良宵,等着跨年的钟声,而不是在这里做一个情场失意、满脸都写着“丧”的苦大头,充当扒手的重点关照对象。   钱包里有他的现金、所有的卡包括身份证,还有那两枚戒指……   只能去派出所了。方淮迈动步子,忽然手臂被人拉住。   方淮回头,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你——”   青年站在他身后,仍旧是一身不知从哪个剧组淘来的黑袍,身材修长精悍,五官在街灯照映下愈发英俊深刻。   青年把一个钱包交给他。方淮低头一看,急忙接过来查看,可又忍不住看一眼那青年,好像他一不留神这人就会消失了。   现金在,卡在,戒指不在了。   方淮不禁抬头问青年道:“你有没有看见这里面有两个戒指?”   青年眨了眨眼。   方淮和他对视片刻,泄气,钱包找回来就不错了,戒指……反正是要丢的。   他将钱包收进衣兜里,开始上下打量青年:“余潇?”   余潇点了点头。   方淮张着口,明明对这青年心里压着百般疑问与猜测,但在预料不到的情况下再见到此人,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最后只是干巴巴道:“你也来听钟声跨年?”   余潇顿了一下,又点点头。   “谢谢你帮我把钱包追回来。”方淮停顿了一下,又问道,“那小偷……”   余潇道:“海里。”   方淮倒吸一口气道:“你把人扔进海里了?”   “嗯。”余潇应了一声,又道:“死不了。”他知道师兄不喜杀人。   不知道为什么,要是别人说自己追小偷把人扔海里了,方淮只当是开玩笑,但要是眼前这个,他还真有点信。   “你一个人?”方淮没管小偷的事了,问道。   余潇点头。这时候已经有不少路人注意到他们两人了,尽管是晚上,但余潇一身黑袍实在有点显眼,再加上两人的长相都不俗,已经有人拿出手机偷拍了。   方淮一眼瞥过,便拉过余潇手臂道:“我们换个地方。”   方才追小偷的时候没注意,方淮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他预订的那家酒店所在的大街上,他索性拉着余潇去了酒店。   一进酒店大厅,自然是浓浓的跨年氛围,前台小姐笑容可掬,看见方淮走上来,亲切地问道:“先生有预约吗?”   方淮道:“有,502号房。”将手机的订单信息亮给她看,说着摸钱包掏身份证。   前台小姐在电脑上一查,五楼都是豪华情侣包房,方淮预订的这间更是经过特别布置,是用来求婚的,她有印象,再看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俊秀客人,只能感叹他女朋友命真好……   “先生是两人入住吗?”   “不,一个人。”   前台小姐稀奇道:“一个人?”   方淮没在意她的稀奇,等前台小姐核对了身份证,把房卡和身份证给了他,便走到大厅一角,余潇正站在那等他。   方淮问道:“你找到家了吗?”   余潇摇头道:“没有。”   方淮诧异道:“那你这几天一直都……”   余潇不说话看着他。   因为怕麻烦他所以一早走了?还一直风餐露宿?方淮莫名有种负疚感,道:“那要不……你先跟我住一晚吧?”   他想带这人去派出所,但恐怕派出所今天晚上也是人满为患。   方淮问道:“带身份证了?”   “身份证?”余潇鹦鹉学舌,反问道。   “就是这个……”方淮下意识亮了一下手里自己的身份证。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方淮哭笑不得,最终道:“算了算了。”   他转身去退房,打算还是把这人带回家去吧,反正已经带回去过一次,不差这第二次。   结果转身又被拉住了,方淮一回头,看见余潇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卡片:“可是此物?”   “是,是。”方淮忙接过来,看了一眼道,“你都带着了怎么还一副不认得的样子?”有身份证,总算不是山顶洞人了。   方淮带着余潇去前台登记道:“对不起,改成两人入住吧。”   前台小姐看见余潇时愣住了,然后再看电脑上显示的“豪华情侣包房”……沉默了。   做完登记,她重新扬起亲切的微笑道:“今天顶楼的酒吧正在举办钟声party哦,两位有空可以去玩玩。”   方淮点了点头,带着余潇走了。前台小姐一边接待下一位客人,一边目送他俩的背影,自言自语,十分痛心:“帅哥都搞基去了……”   她面前的客人翻找着自己的公文包:“我的身份证呢???”   方淮带着余潇刷卡进入酒店内部,本想直接去套房,但想到套房里还是一副他用来求婚的阵仗,还是请人先去收拾了比较好。   电梯旁边有前台小姐说的酒吧的指示灯,彩灯围成了“钟声”两个字加向上箭头,方淮看看手表,离十二点居然只差二十分钟不到了。   他便对余潇道:“那咱们先去顶楼玩玩,听敲钟吧。”   余潇当然是顺从他,方淮心里又忍不住冒出“乖巧”两个字。虽然很恶寒,但的确,他还真对“乖巧”的东西没抵抗力。   两人到了顶楼,这是一个露天酒吧,面积很大,座无虚席,客人有交头接耳私语的,也有喧哗玩闹的,都在等着钟声敲响那一刻,一侧的栏杆前面有一个舞台,主持人正站在上面炒热气氛。   方淮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余潇坐他对面,方淮提高声音道:“你——不——嫌吵吧?”   余潇注视着他,摇摇头。   方淮看着他,忽然有种感觉——他一直看着他,无论周遭如何变化,他看着的只有他。   这种想法是有够自恋的。   他心里嘲笑自己,抬眼看见余潇动了嘴唇,音乐和人声太大了,方淮听不清,大声道:“你说什么?”   余潇抓住他的手,站起来从桌子上俯过身,凑过来道:“师兄。”   “师兄?”方淮皱眉,他记得余潇以前就这么喊过,“你师兄究竟是谁?”   余潇道:“是我的爱人。”他在凡人家里的黑盒里看见有小人这么说,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这样称呼心中所爱的?   方淮怔住了。他经历过感情,所以他能看懂余潇说这句话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深情。   他怔怔和余潇对视了许久,直到旁边有人叫着“钟要敲响了!”他才回过神,掩饰内心波动地笑了笑,起身拍拍余潇的肩膀道:“走吧,到那边听钟声去。”   他走在前面,余潇跟在他身后,最后两人站在人群里,面对面,方淮又笑了笑,也不知为何。   “嘿在座的朋友们!站起来!”方淮身后的舞台上,主持人高声叫着,“钟敲响的时候,先生们,把你们身边的爱人都抱起来吧!”   方淮扭头看了看,正要回头和余潇玩笑,就在这时,远远的钟楼传来悠长的,震动人心的钟声——   “师兄。”   方淮回过头,只见余潇上前一步,两人的脸挨得极近。方淮只觉脚下一空,他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就这么被人抱了起来!?   “我爱你。”   他听见余潇说。 第105章 两心知(十一)   余潇的臂膀很有力,方淮个头又这么高, 而且余潇那句“我爱你”不高不低, 说在三声钟响之后, 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于是一瞬间, 两人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party的客人基本都是年轻人, 看到是两个青年,而且两个人一个高大英朗,一个挺拔俊秀,抱在一起一点都不突兀, 美好得和电影一样,顿时发出“wow——”的哄声, 口哨声此起彼伏,然后不知道是谁起头鼓起了掌, 其他人有真心祝福也有故意起哄,掌声居然响成一片。   方淮身体僵硬着低头,余潇仰头望着他, 海滩一片夜景辉煌的灯火映在他眼里,熠熠生辉。   方淮挣扎了两下, 居然挣不动,他压低声音道:“快放我下来。”   余潇顺从地把他放了下来。但方淮在双脚着地之前,听到了不少手机拍照的声音。   他抓住余潇的手臂。立刻有人吹一声口哨, 大声喊道:“亲一个!”   方淮没有理会那人, 也不管周围附和的声音。抓着余潇的手臂从人群穿过去, 不断地朝前面的人微笑说着“抱歉,让一下”。   周围人倒也友好地给他们让开路,含笑看着他们匆匆离开。跨年之后还有个美好的夜晚,不是吗?   方淮一直拉着人脱离人群,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电梯厢里很寂静,但方淮心里不大平静。   他感到一丝窘迫。   这正是最要命的。他开不起玩笑吗?不能对刚才的短短一分钟内发生的事一笑了之吗?他不能在众人面前对笑着余潇说“这个恶作剧有点过分了啊”,作为一种不言而喻的解释吗?   不能。因为那一刻,他居然真的被打动了一下,恍惚了那么一下,这才是真正令他感到窘迫的,以至于他没办法从容地向众人和自己把它解释成一个恶作剧。   他内心正在纠结于刚才自己不正常的反应,忽然手背一暖,有人抓起他的手来。   余潇用两只手包住他的两只手,两个人都是修长的宽大的男人的手,但余潇的手指骨节比他粗大一些,掌上的茧比他更厚一些。   余潇的手掌还是那么温暖,贴上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手背,简直是滚烫了。   方淮麻木地任由余潇抓起他的两只手——他还在做不知所云的内心斗争,余潇却包着他的手抬到嘴边,轻轻呵了一口气,好像他这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是什么娇贵易碎的瓷器。   方淮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看着眼前这一幕,震惊了——这情景,怎么这么像时下流行的那些韩剧?这还是他第一次代入女主角?   方淮立即把手抽了回来,从温热的掌心接触到冰冷的空气,余潇静静地看着他。   方淮刚把心里的窘迫压下来,又尴尬起来,他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别过头去不看余潇,然后手一不小心接触到他的脸颊,他才发现和他冰冷的手背不同,他的脸在发热,发烫。   冷静,冷静。这人刚才对他表白了?不,不是对他,是对那个师兄——   方淮顿时反应过来,他在窘迫什么?人家表白的压根不是他,是那个“师兄”!   他终于找到理由开口了,他问:“你,你的师兄——”师兄,他心里吐槽,这是哪个剧本里的台词?   “嗯。”余潇答道。   他对上余潇的目光,这个青年有冷峻的脸,深潭一样的眼眸,但这时候深潭不再幽深死寂了,像里面被扔进了两条活鱼,鱼尾在水面一点,就点开阵阵涟漪。   方淮这么一看,就又问出了已经问出口的话:“你师兄……是谁?”太拙劣了,话出口他就知道,你师兄是做什么的,你到哪去找他等等,随便一个问题都比这个好万倍。   余潇笑了。   准确来说不是常人那种笑,只是棱角分明的脸忽然柔和了,配合着荡开阵阵涟漪的眼眸,看得方淮又一股窘迫上脸,这要是换个女人站在这里,早就软倒在余潇怀里了吧?   但方淮不是女人,他是……直男。   下一秒余潇就搂住他,身体力行地反驳了他:“你就是师兄。”   什么?方淮愣住,然后余潇的脸一瞬间挨近,直男方淮被强吻了。   压根不能叫强吻,强吻好歹有个挣扎到顺从的过程,方淮在被吻住的那一瞬间就明白自己的立场,凭借本能,他要做的不是垂死挣扎,接受强迫,而是守住据点,全力反攻。   他也搂住余潇,两人紧贴着吻了个昏天黑地。方淮热烈而又毫不退让的态度激起了男人本能的占有和掠夺欲望,余潇凭借体能优势把方淮压在壁板上,把这人的嘴唇掠夺完了之后,又吮咬他的下巴,脖颈。   他啃咬方淮滚动的喉结,听到方淮发出猝不及防的喘息声,梦境世界的师兄和梦外被他的龙身圈在怀里的师兄有一些不同,但喘息的声音听起来却一样的美妙。   方淮自己被自己那一声飘飘然的喘息提醒了,他半睁的眼睁了睁,看到电梯下降的数字,然后“叮”的一声,电梯停了。   像是脑子里有个小人大喊一声“时间到”,方淮终于有力气从这溺死人的热情里脱身,猛地推开余潇,整整衣服,走了出去。   502号房离电梯不远,就两步路。方淮匆匆用卡刷开房,走进去。看到里面情况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他忘了让服务生来清理房间了。   余潇从他身后走进来,还走在了前面,于是他就站在了方淮面前的这副情景里。   那些玩偶、装饰、鲜花、蛋糕,余潇低头打量精心装点的餐车上的双层蛋糕,蛋糕中央立着两个小人,用各种颜色的巧克力做成的,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   方淮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摆在眼前的事实。几天前他被他的女友——前女友甩了,他的跨年夜求婚计划黄了,然后他在这个本该和前女友如胶似漆的夜晚,在酒店楼顶,当着全酒吧的人的面被某人当成什么“师兄”告白了,并且和这人在电梯里忘乎所以地热吻,现在他们俩站在本来为他和他前女友准备的情侣套房里。   余潇还在看那个蛋糕,他把小男孩拿起来端详,小女孩看也没看就扔进了垃圾桶。   方淮一刹那做好了决定,这里绝对不能待了!   他张了张口,道:“那个……余潇。”   青年回头看他。他还握着那个小男孩,和他周身的气势形成鲜明反差。   方淮道:“你待在这儿吧,我还是回家去了,你可以待到明天中午,自己把房退了就行。”   青年定定地看着他,房间里暖黄的暧昧的灯光在他眼睛里发亮,又是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方淮简直想捂住眼睛,刚刚被突然袭击的明明是他!为什么青年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撩了就跑的负心汉?   他含混地说:“那我先走了。”   说着两手抄在衣袋里,转过身,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果然余潇跟了上来。   他道:“别动!”   青年站住了,方淮对他说:“别跟着我了。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他话里特意带点恳求 。   说完他又转身,走到门口回头看,余潇站在原地。   方淮把门带上了,带上时最后一眼,他看到余潇还站在那里。   他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不忍,好像屋子里那个青年是他心尖上的人,他把他留在屋子里,就好像把心尖一块掐去了,心疼得很。   他们只是相识没几天的陌生人啊!   几天前他的心尖上不是还坐着小白吗?他唾弃自己。   方淮就这样离开了酒店,他走出酒店大楼时,天上居然早早下起了雪。   刚听完钟声的人们,都是年轻人,没公交,没地铁,没出租车,酒店爆满连餐馆都爆满,只好暂时露宿街头了,在街边靠在一起,苦中作乐,相互取暖。   他走过他们,他的家不算远,不坐地铁,走个把小时也能到了。   但家里或许比这些人的街头还冷。方淮走到自家楼下时,忽然想到这一点。   他本来也没打算回家里,他打算去车库。   刚迈动步子,他忽然有感应似的,猛地转过身,走回刚刚走过的转角,果然见到青年站在细细的雪里。   方淮愣住了。   他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到余潇面前的,他听见自己问了一句:“你不冷吗?”青年身上的黑袍太薄了,而他明知道对方的手心比自己烫很多,但歉疚、心疼止不住地混杂在一起,让他干巴巴地问出一句关切。   余潇映着细雪的眼眸看着他,低头抓起他的手,包在手掌中,凑到嘴边,轻呵了一口气,一模一样的动作。   方淮突然笑了,他问:“你这是从哪学的?”好像他们熟识已久了,他下意识觉得余潇这个动作时从哪学来的。   余潇眨眨眼道:“那黑盒子里。”   “黑盒子?”方淮笑着反问,想了想,猜测他说的应该就是电视。   这到底是哪个深山老林里窜出来的人?他哭笑不得,反手抓住余潇的手,这次没有再犹豫,道:“我想去个地方,你和我一起去吗?”   这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方淮坐下车库的车,余潇坐在他旁边。   方淮坐在驾驶座上顿了顿,才发动车子,看着后视镜打过方向盘。   车开过深夜的街道,街道两旁密集的房屋渐渐稀疏了,渐渐变成一幢一幢的别墅、小洋房。   方淮让车在树林边的路上停下,不远处是铁艺大门,虚掩着,大门内走过一小段路,就是一幢设计典雅的别墅,嘈杂欢笑的人声远远地传过来。   方淮看着那别墅,他又忍不住去摸衣兜里的钱包。他以为他能摸到那凸起的一块。   他对余潇道:“你在车里等我。”他看着余潇的眼睛,又道:“我去一会儿就来。”   他下了车,往大门走去,在门外看了一会儿,从虚掩处走进去了,但没有径直往房子里去,他站在路边的小花园里。   他和小白分手了,小白提分手提得干脆利落,走得也干脆利落,但方淮总觉得还有些什么事情要做,去死心塌地地挽回?方淮本来以为是,但现在又有点不确定了。   他心里起码还有个尾巴,他不喜欢有事情拖着个尾巴。   方淮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头不自觉碰在一起搓了搓,他有点想抽烟了,他不常抽烟,但很多男人抽一支烟的时间,能把一件事想清楚,但他没有烟。   算了。方淮决定就这么进去了,他想:有人还在车里等着他呢。   他刚要抬脚,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从别墅一端的露台上下来了。   方淮看一眼就知道是小白。   她披一件大衣,里面是条纱裙,有点像仙侠剧里的戏服,头上是高耸的发髻。   化装舞会么?   小白走下旋转的台阶,方淮看她看得更清楚了,她也看到了方淮。   她妆化得很漂亮,古典的细弯眉,衬她的杏眼,但别墅的灯光照在她脸色,方淮看出来一点憔悴。   她也憔悴么?方淮心里想,她走得那么干脆,其实也是为他们两人难过的,她是很坚强的,但不无情,是方淮认识的那个小白。   小白一步步走来,她手里倒是拿着烟,方淮看她走来,心情居然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想,今夜是他对二人未来幻想破灭的一夜,但仔细一回想,他想小白的时间居然并不多。   他这忆甜思苦的一夜,全被那个眼下坐他车里的青年破坏了。   小白走到他面前,两人的目光终于清晰地碰在了一起。只这一眼,两人心里都明白了。   就像当初一眼就怦然心动一样,如今他们一眼就明白:都结束了。   他们都找到了生命里属于自己的一份珍宝,所以是时候道别了。分手时的道别太仓促太不确定,今夜方淮走到这里,不是为了牵三挂四的挽回,而是为那仓促的道别补上一个拥抱。   他们两个心知肚明了,小白便张口,正要说话,忽然他们身后别墅的门打开道:“这不是方淮吗!”   男男女女,服饰各异,嘻嘻哈哈地跑出来,搓着手呵着气围住他们两个道:“哇,你们两个,还说要分开跨年夜,结果在这里偷偷幽会啊!”   “还不进去!这里怪冷的。”   “进去吧,进去吧!有什么甜言蜜语进去了再说!”   众人七嘴八舌,年末事情多,方淮和小白都不想这个时候透露他们分手的事,免得被问得烦,结果这时候反而被困住了。   方淮身不由己,被几个认识的朋友推着往屋里走,他想着车里的余潇,这要是进了屋,余潇岂不在外面看一夜雪?   正这么想着,忽然大门传来车子呼啸声,然后细雪里一辆别克,顺大路撞开大门冲了进来,发出“砰!”的巨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躲开,:“干嘛呀这是!”   车子上下来一个英俊的黑袍男子,脸色阴沉,目光一扫众人,有极大的威慑力,把人都震住了。   方淮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撞门冲进来的别克——好家伙,上回撞烂的还来不及修好,这回不如换辆新车了。   余潇走过谁身边,人就往后退给他让路,他几步走到方淮面前,目光再一扫小白,眼神凌厉起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方淮直觉这位祖宗要搞事,连忙拉住他道:“不是让你在外面等嘛。怎么进来了。”   小白被余潇一看也有点胆寒,方淮什么时候惹了这么座凶神?   余潇本来打算抓起方淮就走的,可是一见到那女人,明白之后,他反而去看方淮。   方淮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可又不知道心虚什么。   方淮定了定神道:“我来这里见我朋友一面,见了就……”“走”字没吐出口,他被余潇凶狠地吻住了。   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余潇吻得激烈无比,是吻给所有人看的,水声啧啧作响,不少围观群众都红了脸,可眼睛还是忍不住瞟过去。   吻完了,方淮差点窒息,又被余潇往车里一塞。   他趴在座位上,心想今天晚上真是丢够人了,刚从副驾驶要爬起来维护一下男人尊严,车门又发出一声巨响关上了,车子飞也似的冲出去了。   方淮脑袋又磕在车窗玻璃上,脑中嗡嗡作响,脾气再好也顶不住了。   “停车!”   车子顿时停下,方淮晃荡一下又趴下去,挣扎着爬起来,一脚踹过去,怒吼道:“你有病啊?”   咬牙切齿地抬头,只见余潇又那样默默地看着他。   装可怜,装无辜,以为这一招万事通用么!方淮一边瞪着他,一边握门把手要下车。   门压根开不动,他的手被拉住,被飞快地套了一样冰凉凉的东西。   方淮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出离愤怒了,再次吼道:“你不是说戒指没看到吗!”   余潇伸出自己的手,方淮看到男士戒指待在自己无名指上,女士戒指圈在余潇的小指上,怎么看怎么滑稽,不禁眼角一抽。   余潇趁他这一顿,俯身过来,两人戴戒指的手交扣了。   “师兄……”   “我不是你‘师兄’。”   “你是师兄,我师兄,方淮。”   “什么?”   余潇伸出另一只手,温厚的掌心替方淮揉着他磕到的地方,力道适中,方淮感到温暖好像渗进去,一下子脑袋的不适就消失了,且感到莫名的舒服,心里的火气也被揉下去了。   余潇小媳妇似的伺候了方淮一会儿,嘴唇又凑过来,一边讨好似的吻着他,一边低声道:“师兄,跟我走吧。”   方淮懒得纠正他了,道:“去哪?”   “我们回去。”   “回哪儿去?”方淮睁眼,看向余潇,挑眉好奇道:“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余潇看了他一会儿,坐回驾驶座上,学方淮的样子握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开动起来。   方淮坐正了身体,看着手上的戒指,一时竟不想取下来。   余潇开始用低沉平缓的语气,讲他的故事,一个因为奇遇和身世而经历许多坎坷的少年,和他的师兄在一个叫碧山的地方长大。   他讲他们相伴的日子,讲他们的恩恩怨怨,矛盾和解,阴差阳错。   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了,回头看方淮,他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另一只手,虚笼着 那枚戒指。   余潇放开方向盘,拿起他的手,在唇边一吻。   天空的星星特别明亮,车在树林夹裹的大道上向前行驶,一直到世界的尽头。 第106章 两心知(十二)   雪白宽阔的砖石地上, 漆黑的龙身将一俊雅青年环绕起来, 一龙一人都陷入了沉睡。   水镜老人和他的弟子站在一旁,他们已经在此处等了少有五六个时辰了。   忽然,龙尾轻轻动了一下。   水镜老人神色跟着一动。黑龙缓缓睁开眼, 抬起头, 凝视着它的身躯围成的怀抱中的青年。   好像被他的凝视唤醒了一样, 青年也慢慢睁开眼睛, 对上那双漆黑的、被雪白的砖石映得发亮的眼睛。   黑龙化作了人。   余潇手臂绕过方淮的背脊,轻声道:“师兄。”   方淮看着他, 在这个世界的记忆、那个世界的记忆大水一样把他淹没了, 他费了一点时间和力气才从记忆的洪流中探出头来。   最后,他目光闪烁了一下, 被记忆冲刷过的面孔重新生动起来,露出一个微笑, 缓缓抬起手, 搭在了余潇的肩上。   水镜老人把他们带到了一间非常高而且宽的屋子里,屋子当中立着一面石头屏风,屏风上镌刻着一道阵法。   方淮一看那屏风上的阵法, 就不由得快步上前,细细打量道:“这就是……”   水镜老人道:“这就是经我改动后的阵法。”   方淮飞快地看过一遍,回头看向水镜老人。   水镜老人道:“师父的阵法提出以人血代替龙血, 但人血所蕴含的精气实在有限, 所以我查阅了不少记载, 最后认为有一物代替龙血最为恰当。”   “什么?”   “天生龙凤。”水镜老人叹道, “自然是凤凰血最能代替龙血。”   如此一来,就什么都说得通了。方淮想道,月教异样的沉默,赢得太轻易的战争,还有死在祭坛之下的尹氏一族。   阴谋里还套着阴谋,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方淮想到某种可能,心里一惊,连忙道:“尹氏一族已经成为了祭品,阵法也启动了,只是被半路打断,那么魔龙是否……”   水镜老人道:“照你说的,尹氏一族已经全部覆灭,说明召唤魔龙已经成功了。”   方淮道:“但阵法没有运转到最后。”   水镜老人道:“召唤魔龙,要先引其魂,再塑其身。魔龙的魂魄被唤出,阵法中断,肉身没来得及重塑,这是有可能的。”   方淮皱紧眉头道:“龙魂可否夺舍?”   水镜老人道:“龙魂可以轻易夺舍。但一般人的肉身是经受不住龙魂的威压的,在被夺舍的瞬间就会崩溃。”   “如果……”方淮缓缓道,“是融入了龙血的身体呢?”   水镜老人对上他的目光,点点头道:“如果有这样的肉身,那是最好的。”   方淮决定立即离开金蟾谷,但水镜老人说入谷阵法被余潇弄坏了,请他们再多留几天,等阵法修补好后便可离开。   夜晚,方淮和余潇走到一个小山坡上,朗月当空,山谷里很是静谧。   方淮道:“按水镜老人所说,榕声恐怕是被月教的人抓走了,被用作龙魂的容器。魔龙……也的确还在这世上。”   但水镜老人也说,阵法中断,肯定会对龙魂造成损伤,即便龙魂完好,也要花很长一段时日适应容器。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睢阳那夜之后,月教率领的魔教退回魔界后,再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那场战争压根不是决胜负的战争。方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等出去之后……”   他的腰身忽然被人搂住,余潇下巴抵着他的肩道:“等出去之后,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方淮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握住余潇搭过来的手,转过身来,也搂住他。   他们看着彼此,其实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感叹要发,但此时此刻,好像只有把对方和自己揉为一体,才算对得起这个夜晚。   眼看着就要被推到草地上,方淮抵住余潇道:“等等,别在这里吧。这种事还是回屋……唔……”   余潇一边黏黏糊糊地吻着他,一边揽着他的腰把他带到地上,方淮发现他背脊接触到的不是泥土和草叶,而是一块毯子。   熟悉的感觉,方淮眼角抽了抽,对余潇道:“你把东南倾洞里那块毯子带来做什么?”   余潇道:“你躺得舒服。”   方淮突然笑出了声,手指挠了挠余潇的下巴道:“你那时不还把我当仇人么?出岛还记着要带毯子?”   他本意是调戏一下余潇,看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余潇失忆那会,他最喜欢看余潇被他拿做过的某事取笑时,瞪着他不肯相信又不好反驳,于是有点窘迫的样子。   然而余潇却顿住了,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吻了吻道:“师兄,对不起。”   方淮摸摸他的脸道:“别总是对不起,师兄听得腻了。”   余潇仍然道:“你真的,原谅我了?”   方淮撑起上半身看着他,忽然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道:“你这么想道歉的话,不如……”   他的手摩挲着余潇的腰,意味不言自明。   余潇看了他一小会,道:“好。”   “嗯?”方淮大感讶异,指节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一刮,“真的?”   余潇点点头。   难得他肯服软,方淮起了兴趣,于是手伸下去。   余潇闭上眼。   方淮抚摸了几下,能感觉到黑袍下健美漂亮的肌肉在刻意放松,又无意识地绷紧。他抬头一看,余潇闭眼躺在那,活脱脱壮士断腕的模样。   他顿时哭笑不得,拍拍余潇的腰:“算了算了。”   余潇立即睁眼道:“师兄?”   方淮道:“还是你来吧。”   余潇道:“我……做得不好吗?”那么高大健实的青年男子,却是难得的透露出忐忑的情绪。   方淮道:“你来。”   “师兄来。”   “我不想勉强你。”方淮笑道。“咱们的日子还长,不急在今晚。”   但余潇还是看着他不动。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方淮眨眨眼道:“真的不要?”   他慢慢抓起余潇骨节宽大的手,一边和他交扣,一边将他带有粗茧的中指含进两瓣唇之间,眼含笑意,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以往的□□他只要稍稍主动就能令余潇难以自已了,像这样诱惑还是头一遭,余潇一身的肌肉立刻绷紧了,一个倒转就将他压住。   事后。余潇从背后抱住方淮,胸膛贴着他汗水淋漓的背,抓着他的手,手指摸索他光秃秃的指节。   这么修长白皙的漂亮的手,总觉得少点什么。余潇想到梦境里方淮手上戴的——黑盒里的声音说那叫钻戒。原来也是有用处的。   方淮道:“出谷之后,我们先去魔界和雁姑会合,先探探月教的情况,然后我回碧山——”他偏过头,“你还是在魔界?你想去哪?”   余潇吻吻他的脖颈,声音低沉道:“我想成亲。”   梦里的钻戒是方淮为女人准备,方淮也和女人成过亲。他可以不介怀过去,不介怀方淮的上一世,但这辈子他要昭告天下,这个人只属于他一个人。   方淮怔了一下,复而笑道:“好啊。”他扣紧了余潇的手,“有朝一日,一定昭告天下,如你所愿。”   三月后,方淮独自回到碧山,不久,三春真人力排众议,方淮以远超同辈的化神期境界修为,重新成为碧山五代首席真传。余潇则不知所踪。   同时,方淮将睢阳城祭坛一事向各门派揭破,声称魔龙仍然在世,请各门派联手,共同讨伐月教。   十八年后,魔龙现身。距离上一次仙魔之战结束不到二十年,仙界重集大军,踏入魔界,讨伐肆意杀戮的魔龙。   大战持续三年,太白因早有准备,又得方淮指挥得宜,伤亡最少而功劳最甚,太白一跃而成为不输于昆仑峨眉少林的大门派。三春真人称年高不堪重任,将掌门之位传与方淮。   “方淮”成了仙魔战场上最令仙家士气高涨、魔修闻风丧胆的名字。传闻此人领军时,身旁总伴着一条麟生五彩的黑龙,所向披靡,即便在与魔龙真身对抗时,也毫不落于下风。   又是一年凛冬到来,碧山下了场大雪。人人见了都笑道:“好威风的雪!必是为了接掌门凯旋才下的。”   大战已过去半年,但方淮仍然不在门中,而是留在战场上处理后续之事。还有人悄悄说,掌门身边的黑龙化成人形了,拖着掌门不肯让他回来,两人在外面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方淮是在雪停后回碧山来的,正看见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他先去给外公爹娘依次磕头。离了外公处,就到爹娘这里。李持盈夫妇坐在堂中,旁边还坐着余心岩和杨仙乐。   方淮拉着余潇给爹娘还有师叔师叔母跪下。   李持盈怪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方淮道:“为了帮孩儿那位被魔龙夺了舍的朋友恢复身体,耽搁了不少时日。”   方其生和余心岩都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杨仙乐看着余潇和方淮,温柔笑道:“回来得正是时候呢,衣裳刚做好了,就在淮儿的院子里,你们回去先试试,不合身我再改。”   余潇这时才道:“什么衣裳?”   方淮看了他一眼,长辈们也都看看他,笑着不说话。   方淮道:“今日回来仓促,明日再来好生拜见爹娘和师叔叔母。”   四人都笑道:“去吧。”   方淮又拉着余潇,去他的院子——如今是他和余潇的院子了,还没到院门前,可乐和雪碧大叫着迎出来道:“公子!余公子!”   跟在他们身后的却不是往日最爱扑上来拿大脑袋蹭来蹭去的白虎,而是个样貌英俊神态懵懂的男子。   白虎在战场上跟随方淮时开了灵智,化了人形——这也是常常跟在方淮和余潇身边,沾染了黑龙的龙气所致。   化了人,他仍旧爱黏着方淮,此时看见方淮便眼睛一亮,要扑上来,被余潇一脚踹飞,滚在雪地里,委屈地哼哼。   余潇先拉着方淮进了院子,可乐和雪碧本也要上来亲近一番,有白虎这个先例,都不敢了。   方淮冲他们使个眼色,被余潇拉着进了屋子,入了内室,直到余潇的脚步停下。   方淮从余潇身后探头一看,喷笑了。内室架子上两身婚服,分明是一男一女。   余潇站着没说话,方淮从身后抱住他,低笑道:“这凤冠霞帔我是不穿的,是你要成亲,就只好委屈委屈你了。”   余潇猛地转身,将他紧紧抱住。   两人在被雪映得透亮的窗纱前吻了一会儿,方淮低声道:“正经选个日子吧。”   余潇忽然抓住他的手。   方淮一低头,就看到无名指上被套上一枚戒指。   他看着,不由得笑了,道:“还有一枚呢?”   余潇将另一枚交给他。方淮轻轻托起余潇的手,替他的无名指也戴上一枚,大小正合。   窗内是两个人抱在一起快成了一个人,窗外是地上的雪照亮了天,天上又落下来一片片,雪还没有完。   故事还没有完。